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之他不想弯》作者:陆千金 文案 林玦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看书, 然而为了高考却不得不看齐了四大名著。 其中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红楼梦》。 因为他永远都看!不!懂! 然后他有朝一日睡下去,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林如海他嫡长子。 还自带一个貌美如花可惜爱哭的妹妹叫林黛玉。 算了……这都是命…… 然而这并不是最惨的,最悲惨的是, 时时刻刻有个人念着把他掰弯, 这真的是……你走好么…… 本文又名《剧情是啥他全不知道》《大老远穿越就是为了做受》《看全古典名著很重要》《穿越狗活得不如土著》等 主受,1V1。 作者她深爱强攻弱受一百年。 小受他不想弯,最后还是弯得不能自拔。 不黑任何姑娘,毕竟咱们这是一本男人文。 内容标签: 红楼梦 穿越时空 穿书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玦 ┃ 配角:慕容以致,林黛玉,慕容永宣,慕容永宽,贾宝玉 ┃ 其它:贾府众 第1章 林子景难推梦中事,薄命钗初现话红楼 天色将晚,夏季里的日头却不肯太早下去,还斜斜挂在天上,不遗余力发光发热。 林府正房里一早放下了隔绝热气的冰绞纱,朦朦胧胧的,视线有些影绰。碧纱橱里一片寂静,唯有贾敏强行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 床上睡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童,一截手腕宛若嫩葱,贾敏握着她的手,却不说话,只一味地哭。 外头有轻声打帘子的声音,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未足,却已能看出其父风姿。正是贾敏长子林玦。 林玦才进了正房,就听见有哭声从碧纱橱里传来,不由皱眉。 引他进屋的是贾敏身旁伺候的琉璃,琉璃小声道:“玦哥儿好歹劝夫人吃些东西,只这样哭,恐身子撑不住。” 林玦略颔首,琉璃撩开碧纱橱口的门帘,道:“夫人,玦哥儿来了。” 贾敏这才抬头,眼泪却仍旧止不住往下滚。林玦看得揪心,上前作了辑,唤道:“母亲。” 贾敏喊他起来,立时有人搬了凳子上来,正在贾敏边上。 林玦坐了,握住贾敏的手劝她:“娘,你这样伤心又是何必?我这妹妹虽然自小体弱,看着却自有福泽。让娘伤心,却是做儿女的不是。娘这样哭,何尝不是在折损黛玉的福气。” “话虽这样说,我却又哪里忍得住。”贾敏好歹止住了眼泪。如今林海不在府里,能劝得住他的恐怕也唯有林玦。她取了帕子擦泪,又道:“你妹妹好一日坏一日,我这心都不能放下来。只怕她像你弟弟……” “娘,”林玦道,“慎言。” 琉璃命外头的小丫头取了水来,亲自端着送到贾敏面前。贾敏才要伸手,林玦摆手阻止她,却是命人挽起衣袖,自绞了帕子递与贾敏。 长子这样贴心,总算能让贾敏心里好受一些。 “总算还有你在,娘才能撑住。” “妹妹也还在。”林玦道,“妹妹会一直陪着咱们的。” 贾敏总算脸上露出笑来:“你妹妹哪能一直陪着咱们,她总是要嫁人的。”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琉璃惊喜道:“夫人、玦哥儿,姐儿醒了。” 两人看过去,果然看见床上的黛玉已经睁开眼睛。她睁了眼睛就要咳嗽,林玦忙上前扶了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贾敏上前给她拍背,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黛玉靠在林玦怀里,咳了一时才停住,抽泣着道:“娘……大哥……” “哎……”贾敏一叠声应了,险些忍不住眼中的泪,“娘的宝贝,娘的心尖尖。” 林玦心中也是一揪一揪地痛,握住黛玉的小手,只觉她瘦得出奇,握在手里一点肉都没有。“哥哥在这里。” 早听见碧纱橱里说黛姐儿醒了,外面有侍婢送了一直煎着的药来。 琉璃接过来,“夫人,大夫说了,姐儿醒了就该吃药的。”她才想喂,药碗已被贾敏接过去。 “黛玉来,把药吃了好得快,娘喂你。” “我不。”黛玉把脸朝林玦怀里一埋,“黛玉不吃药……” “黛玉,听娘的话……” 黛玉就缩在林玦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林玦抱着她,只觉她有些发抖。黛玉先天不足,自小不能离药。这时急病了一场,才醒来就又叫她吃药,委实有些作孽。 林玦心中不忍,想到另一茬,才开口劝道:“妹妹不肯吃,娘就别叫她吃了。自小吃到大,可曾有过什么效用?妹妹这才醒来,娘好歹饶她一回,别叫再吃了。” 这药黛玉吃了这样久,的确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是补气益脾之用。贾敏看看小女儿这般模样,也十分心疼。将药碗给了琉璃:“那就不吃了。” 黛玉听见能不吃药,小心翼翼从林玦怀里探出头:“真的吗?” 林玦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自然是真的,没人会骗咱们黛玉。” 她这才欢喜起来。 在林玦怀里赖了一时,又道:“娘,我有些饿了。” 已经酉时,也是用饭的时候。黛玉不能起身,贾敏只叫人把饭端进来,母子三人一同用了就是。 黛玉肠胃孱弱,又才醒来,贾敏只叫人盛了碧粳粥来。黛玉的乳母王嬷嬷才端了粥上前,贾敏就道:“不必你了,给我吧。” 王嬷嬷离得林玦近些,林玦却先把那粥碗拿到手里,笑吟吟地说:“娘只管吃自己的,妹妹这里有我。眼见着娘也瘦了些,如今妹妹大好了,娘总该放心。务必多用一些,免叫爹回来见了心疼。” 贾敏也不拦他,只夹了一筷子炖的酥烂的乳鸽吃了,又喝了汤,更觉不错。“黛玉吃了粥,这乳鸽汤也能用一些,我吃着却不油腻。” “妹妹也该多用一些,才能长得敦实些。”林玦喂黛玉吃粥,却是喂得极慢。黛玉小口吃了,配着苏州带来的肉松,倒也用了大半碗。 林玦又喂她用了一碗鸽子汤,才命人端水来给黛玉漱口。自己净手后才落座用膳。 林玦才用了几口,就听黛玉问贾敏道:“娘,怎么没见着爹?” “你爹出门去了,再过几日就回来。”说着,又命人给林玦夹了个虾球,道:“也不知是什么事,火急火燎召你爹进京。又正是黛玉身上不好的时候,只怕他在路上也担心不已。” 林玦吃了那虾球,才道:“爹前几日才寄了家书回来,说过两日就回来。算算时候,也该近了。” “我只担忧他这回去是为着什么。”林玦长到这样大,许多事情也不必避讳着他说。 “等爹回来,一切自然清楚。”林玦用过饭,漱过口。又在碧纱橱里陪着贾敏和黛玉说了一时话,吃了一盏茶才起身回东厢房。 临走前还交代贾敏:“妹妹就在碧纱橱里,能有什么事。娘千万宽心,儿子瞧着,娘近些时候憔悴不少。如今妹妹醒了,还请娘好好休息。碧纱橱里有雪雀和王嬷嬷伺候,不会有事。” 见贾敏应了,他才起身离开。 走到正房外,又回头望去。天色昏暗,整个正房纵然一片灯火通明,到底有些隐在夜色里,模样看不真切。 站了一刻,林玦才转身往东厢房去了。 东厢房也放了冰绞纱,四处放着散碎冰块降温。 这一日下来,实在累了。林玦身旁伺候的婢女采意道:“已命人预备了水,爷现在可用?” 他点头,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林玦沐浴的时候不爱有人伺候,这规矩屋里的都已经知道,因此并无异议,鸦雀无声地退了下去。 林玦松了发髻,才感觉稍微松快一些。自除了衣裳往浴桶内去,坐在热水之中,一整日高高提起的心才终于放下。 他长长叹息,靠在桶壁上,呢喃道:“十三年了……” 他竟然已经来这里……十三年了…… 林玦摊开掌心看自己手心的纹路,倘若现在有人同他说这不过是黄粱一梦,他倒要怀疑,究竟什么才是真假了。 他原本……只是21世纪一个最普通的学生而已。才考上大学,还没来得及高呼万岁为解脱狂欢,回到家里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就已经成了刚出生的林玦。 他在21世纪的时候最不喜欢看书,自认自己和文学无缘。谁知道到最后竟然会穿进《红楼梦》这本文学巨著,并且还成了林海他嫡长子,女主角林黛玉的亲哥哥。 林玦那时候为了高考不得不看了几回《红楼梦》的梗概,照理说按他的记忆,林玦这个角色并不存在。可是他一天天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越觉得一切真实。他甚至怀疑自己看红楼的时候,是不是把什么关键部分遗漏掉了,难道林黛玉真有这么一个哥哥? 林玦头疼地抚额,这可真是……纵然穿书,剧情是什么他仍然不知道。 过程不清晰,但是所有人的结局,在考试之前老师都让他们死记硬背过。林玦记得,贾敏和林海都死了,不仅如此,最后林黛玉也死了…… 不管林玦这个人存不存在,要是按照原著走,到最后估计也是个死的命。 林玦不想死,他非常想活下去。不仅是自己,还有自己叫了十三年的爹娘,以及才出生六年的妹妹,他想要他们也活着。 他咬了咬牙,不知道事情究竟在什么时候发生,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他对这个世界所知道的,实在太过匮乏。 浴桶里的水有些冷了,林玦起身穿上中衣,才喊人进来。 今日守夜的是采意,床榻一早铺好,伺候林玦睡下去,又细细放好床帐。和采心把灯拿出去,这才在外间睡了。 贾敏却睡不着,坐在碧纱橱里,望着小女儿的脸,等她睡熟了,又看了好一时,才起身回了西暖阁。 梳洗过后她躺在床上,看着床帐顶,喃声道:“如海……你什么时候才回来……”要是再不回来,她可就真的撑不住了。 出人意料,第二日林海就回了林府,不仅如此,还带回一个消息。 圣上命他回京任职! 第2章 好成字亲候家严至,花着锦喜悲分两段 晨曦初展,东厢房门口已有仆婢端着水盆锦帕等物垂首等候,四下俱静,竟连咳嗽声也听不见一个。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悉悉索索而来。等走近了一看,正是贾敏身旁伺候的另一个丫头琳琅,另领着几个小丫头来了。 琳琅生得比琉璃更好一些,年岁虽有些大了,穿一身豆绿的衣裳,望过去仍然格外娇俏动人。虽不如琉璃得脸,却也较寻常不同。 才走到门口就见东厢房门开了,采心出来叫人,才撩开冰绞纱就望见琳琅,忙笑着引她进屋:“姐姐怎么这样早来了,我们大爷才起。” 林玦正在里屋梳洗,才漱过口,就听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问道:“什么人来了?” 采意望了边上一个小丫头一眼,小丫头轻声说:“回爷,是琳琅姐姐来了。” 话音才落,里屋门帘就被撩开,琳琅笑着进来,先行过礼,又上前接过采意手中的梳子,细细为林玦梳理长发。从前林玦跟着贾敏住时,她和玲珑就伺候他,如今再接下这棒子,倒也不觉生疏。 “姐姐今日这样早来,母亲有什么要事要叫你告诉我?”林玦起身,叫采意采心来伺候他换衣裳,一面却跟琳琅说话。 琳琅道:“哪里有什么要事呢,只是得了个喜讯,等不及要来告诉哥儿罢了。” 既然是喜讯,就不是黛玉那里出事了。 确定这一点,林玦心下才松下来,有心思与她说笑:“姐姐伺候母亲,什么好东西没有,倒来我这里要赏。是什么喜讯,竟然连咱们琳琅姐姐都能打动?” “今儿丑时单良来报,说是老爷已在城外,算算时候,现在也该到了。我这不是来瞧瞧哥儿起了没,好去前院迎老爷去。”琳琅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点,“哥儿却说,这算不算佳音?” 父亲要回来了?林玦才抬手让人往腰间挂玉佩,听了这话,手顿了顿,脸上果然透出喜色。 “自然算是,劳姐姐走这一趟。”林玦抬手把玉佩扯下来,送到琳琅手里。也不等琳琅回话,早膳也不吃了,只往外去。 采心在边上直发笑:“平日里看着老成的模样,今儿听见老爷回来,步子也加快了,这算是什么呢?” 琳琅看着手中的玉佩,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玉佩还是夫人上回去庙里特意求来的,哥儿可真是欢喜过头,也不瞧瞧是什么,胡乱就塞了过来。 “能算是什么呢,能见着老爷了,哥儿自然欢喜。”琳琅也不收那玉佩,只命采心放回盒中,又道:“得,算我这一趟白走了。若哥儿问起来,就说我已拿了走了,别说是给了这块。” “姐姐放心,我省得。” 林玦一路往前院去了,出了垂花门,又命小厮去寻单良。单良回林府已凌晨,这一夜自然不能再睡下去。只坐在椅子上稍眯了一刻钟,防着老爷回来寻不到人,又或是哥儿有话问他。 单良一直候着,小厮去传了,倒也很快过来。“奴才单良请大爷安。” 林玦命他起来,又看了一回单良的面色。见他虽现疲惫,面色却仍红润,眼神也明亮,并不见颓色,心已安了大半。 这才问:“父亲在外,你们伺候得可好?父亲用膳进得可香……” 琐琐碎碎问了许多,单良一一答了,最后道:“老爷一切都好,只很记挂夫人和大爷,担心大姑娘的身子。” 林玦又问了单良一些事,过了一时,外头就有仆役进来,道:“大爷,老爷回来了。” 这才止住话头,只站在门内静候。日头渐渐出来,又等了一时,林海的轿子才渐近了,抬着进了府门,边上仆役撩开轿帘,林玦上前伸手:“父亲。” 林海伸手出来,搭在他手心,由他虚扶了自己一把。走出轿子,先在日光下细细打量长子一回。见他身形稍长,精神奕奕,虽面容仍稍嫌文弱,却已较从前更好几分。 林海分外满意,命人退下,自领着林玦进了垂花门:“我这些日子不在家,你母亲和妹妹可还好。” “家里一切都好。”见林海并没有不妥帖之处,面色望过去也有光彩,林玦总算将心尽数放下。又添了一句:“妹妹昨儿醒了。” 林海步子一顿,倒也并无什么大的反应,只淡声道:“醒了就好。”只是脸上透出掩不住的喜色,便是连步子也加轻快许多。 林海子嗣单薄,自娶贾敏之后,过了近三四年才有了林玦。此后再无喜讯,林老夫人在世时为延林家枝叶,又做主为其纳良妾两房。只是林海与贾敏恩爱甚笃,对妾室十分寡淡。直到林老夫人大去,妾室那里也没传出消息。 倒是贾敏,六年前再度有孕,生下了胎里不足的长女,取乳名黛玉。林海半生得了一子一女,凑成好字,已觉满足。未料贾敏在生长女后次年又得喜讯,中年再得一子,二人皆分外欢喜。偏前年又一病去了,贾敏接连产子,已伤元气,又因次子伤了心,倒是一直病着。 亏了长子林玦,业已懂事,从旁敦敦劝母,叫她不必想着别的,只想着黛玉和他就是了,问她可舍得不舍得他们。他日日劝贾敏,贾敏身子倒也好得快。 失了次子,二人便将一腔疼爱都放在长女身上,对此女爱若非常。只黛玉生来不足,去岁起身子便一直不好。大抵为母则刚,贾敏原先病得还有些断断续续,这一下倒是彻底好起来,只一门心思守着女儿。 林海对黛玉也爱之极致,自她那一日昏厥过去,一直不曾醒来,只当她也要离自己而去。偏这时京内又传来圣上口谕,要他面圣。真是百般不舍,也唯有将泪忍住。 这一路一来一回,他最担心的便是黛玉。长子林玦自幼聪明懂事,五岁起就启蒙进学,年岁尚小,却已见大家风骨。唯有黛玉这个女儿,是他手心的宝中宝。 若是去了,无异于在他身上割肉。 如今听林玦说黛玉醒了,知道她好了,心内多少惊涛骇浪,只掩住了,并不言语出来。 二人才进了内院,便被一早候在那里的婢女们围住,上前来接帽子的接帽子,打扇子的打扇子,拥着二人往正屋里去,又有人一叠声报喜:“夫人,老爷回来了。” 这话才喊了一声,就见正屋的纱帘被撩开,贾敏正抱着黛玉,往门外来。 “老爷!” 林海忙道:“屋外热,夫人别出屋子,仔细热着黛玉。” 说着,和林玦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往屋里去了。正屋内放下冰绞纱,摆着冰雕,另有几盘散碎冰块置于四处,一进来便觉凉爽宜人。 林玦在外等了林海一刻,已觉后背潮湿,更别提林海一路坐着轿子回来,更是热得里衣都已湿了。 黛玉许久不见林海,见了就伸出手臂要他抱。 林海才要伸手,就被贾敏嗔怪着阻止:“才进了屋子,衣裳也不换就要抱黛玉,若是过了热气给黛玉,可怎么好?” “是了,夫人说得是。”他想也是这个理,把手收了回去,往里间换衣裳去了。 林玦虽也觉得热,却不必换衣裳。朝黛玉伸出手,笑道:“来,哥哥先抱你一时,等爹换了衣裳出来,你再缠着爹去,顶好是今儿一整日都不放过他。” 见黛玉点头,贾敏在一旁笑道:“你净教她这些。” 母子三人说了几句话,林海就已换了常服出来。握了握贾敏的手,就从林玦怀里把黛玉接过去:“让爹看看,咱们黛玉是不是又俏了。” 黛玉搂着林海脖子,娇娇地唤了一声:“爹~” 林海还在逗女儿,贾敏便问林玦:“你一早出去候你父亲,听琳琅说早膳还未用过,我和你妹妹也还没用,一起用一些。” “爹一路颠簸,想必也不曾用过。” “管他做什么,他有了女儿就万事足,哪里用得着吃早膳。” 话虽如此,却叫人摆了早膳上来。林海正坐主位,贾敏居左首,林玦坐了右首,黛玉仍被林海抱着。 “爹一路辛苦,快用些东西,过一时再看妹妹不迟。”林玦说着,命乳母来,将黛玉抱起,安放在自己手侧坐下。 林海就着干丝用了一碗热粥,方才觉得通体舒畅。 又命人盛了一碗粥,一面吃一面道:“夫人着人准备着,我这趟回来歇不了多少时候,半月后就要迁入京城,你们与我同去。” 林海说得平淡,却如一阵惊雷,砸在林玦同贾敏耳边。两人同时朝他望过去,皆是又惊又喜的模样。 林玦到底是男子,先平静下来,问道:“爹升官了?”《红楼梦》里林海可是早早地去了,如今却又了升官这一茬! 由不得林玦不震惊。 贾敏也道:“圣上亲口?升了几品?” 相较于二人的吃惊,林海却很沉稳,只道:“从一品户部尚书。”心中却在叹息,升官瞧着光鲜,如今也不啻于将他置于炭火。京城形势不定,只怕要变天,圣上却在这时候叫他入京。 都说君心难测,不过是,不敢测而已。 第3章 忆往事前盟露端倪,水初濛环珮渡锦书 王夫人才用了午膳,正端了茶吃,周瑞家的自外面进来,笑道:“太太。”一面唤,一面往她身侧凑。 扫了她一眼,知道她有话说,王夫人道:“都下去吧。” 众婢退去,周瑞家的上前,脸上仍旧堆着笑,接过王夫人手中的茶盏,“太太大喜。” 王夫人睨她道:“能有什么喜事。” 昨儿贾政才训了宝玉一回,晚上只往赵姨娘房里去了。王夫人纵心内叹息,也唯有忍住。谁叫她生了这么个孽障! “林姑老爷升官入京,咱们府上的姑太太这回怕是要跟着回京了,太太说,怎么不是好事?” “咱们府上的姑太太?”周瑞家的才说林姑老爷,王夫人还不曾想起是谁,听到后头,才算明白。原来是她要回来了…… 王夫人暗暗咬了牙,面上却仍然带着慈和的微笑:“可算是菩萨保佑,咱们四姑太太在外漂泊这些年,如今能回来,也算是有造化了。老太太那里知道可知道了?” 才问了,就觉多此一问。贾敏可是那位最爱的女儿,前头几个已经去了,就只剩下这么一颗明珠。别说本就爱如珍宝,就是不喜欢,如今见了,大抵也是要喜欢的。 果然周瑞家的道:“老太太一早知道了,今儿才开了库房,吩咐二奶奶给收拾屋子,好叫姑爷和姑太太住得舒心。”说着,她凑到王夫人耳边,更小声道:“要老奴说,费这么些工夫,只怕到时候,姑太太且不放在眼里呢。” 王夫人靠到椅背上,不咸不淡地训斥:“咱们姑太太,那是你一个下人能说的?” 晓得她不是真心,周瑞家的脸上的笑动也没动:“我自然说不得,太太您是姑太太的嫂子,那自然说得。” “说她?我倒是得有那个心思。”她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再说了,也要能说得动才是。” 她嫁进来的时候,贾敏还未出阁,府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嫡出的四小姐,千尊玉贵地养着。她是新媳妇,要先立规矩,这些年生了孩子,老太太又渐老了,这才略松一些。若换了从前,自己和贾敏,在老太太心里,别说比,就是放在一个杆子上量一量,也不能够。 周瑞家的上前为她轻按额角:“太太……” “有什么话就说。” “我可听说,姑太太家里不仅有个哥儿,还有个姐儿,今岁不知几何,听闻比宝玉只略小了一些。” 这话却似触动王夫人逆鳞,她猛然睁开眼睛,冷笑道:“怎么,从前老太太和咱们这姑太太磋磨我也就罢了,如今还想叫自己的外孙女和我的宝玉在一处,继续让他们娘两接着磋磨我的儿?!” 宝玉却是王夫人的命根子,谁也不能触碰,便是老太太也不能够。老太太也不想想,珠儿已经去了,元春也为搏运进了宫,如今她身边只剩下一个宝玉!她竟然还想着算计自己,也不怕天打雷劈! 王夫人怒斥了这几句,又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这才平心静气下来。又问:“那林姑娘的事,你是哪里听来的?” 周瑞家的不妨她这般动怒,如今说来倒也有些踌躇:“方才听老太太屋里的碎嘴了一句,说是林家届时住在贾府,想单独把姐儿接到屋里去教养……” 余下的话再没说下去,王夫人自然明白。 老太太屋里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去的,先前是元春带着宝玉在那里住,后来元春入宫,就只剩了宝玉卧在碧纱橱里。史家的姑娘来了,有时倒也住在老太太的西暖阁。满打满算只这些人,个个都是老太太放在心尖上的人物。如今那个姑娘还没来,老太太已经在心里给她留了一分地。 若是她只是个孤女也就罢了,林海管了这些年盐政,想必身家巨富。只她偏偏有个哥哥,还是一母同胞从贾敏肚子里爬出来的! 王夫人叫自己冷静,端起桌上仍冒热气的茶来吃,吃了几口,果然平心顺气许多。 周瑞家的为她捶背,劝她道:“太太想这些做什么,人还没到,反把自己想累了。不过是个还未长成的姑娘,太太还怕拿不住吗?” “我只怕她没那个福气能叫我拿捏她。” 王夫人又想了一时,才命了个识字的小厮进来,又叫准备了笔墨纸砚,写过一封信寄出去,心里才算安定。 另一方林玦一行已启程半月,林玦尚好,虽自小养尊处优,却仍旧是个男子。林海一贯不肯娇养他。这一路上虽稍觉疲惫,却也能忍受。 贾敏深居内院多时,和黛玉二人才上了船,就觉摇晃。贾敏好歹过了两三日好些了,黛玉却一日比一日用得少,加上才大病初愈,更显消瘦。 林玦看得心疼不已,趁着这一日靠岸添补家用之时,领着两三个小厮上岸去了。 贾敏正抱着黛玉手把手教她写字,就见林海进来,奇道:“怎么这时候老爷反倒进来了?” “玦哥儿要上岸去,叫他学着处理事情,也是时候了。” 贾敏虽是妇人,少时在家中却被父亲当做儿子教养,见识并不浅薄。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林玦年岁小了,只道:“若是玦哥儿有什么办得不好的,老爷训斥几句,心里千万别怪他。” “夫人……”林海无奈地道:“玦哥儿到底也是我儿子。” 林海又凑过去看黛玉的字,小女儿手劲尚软,写出的字却已经有些样子,他更觉满意。有林玦和黛玉这一子一女,他甚为满足。 二人才说了一刻话,琳琅进来禀道:“老爷,单良有话要禀。” 闻言,贾敏给他理了理领子,道了一声:“老爷去罢。” 林海出了舱门,单良就上前,附耳过去:“老爷,后头有艘船,跟了咱们许久了。咱们方才停了,他们也停了。奴才方才找他们管事的问过,管事的给了这方平安扣,说老爷见了就明白。” 单良从袖中掏出一枚平安扣,暗中塞到林海手中。 林海握住那块平安扣就觉温润不已,已知不是凡物,摊开手心略看了看,面色微变。又将平安扣翻过来细细看过一回,才算确认。 这时他面色已复寻常,不着痕迹将平安扣握住,淡声道:“请他们上来,记着要恭敬。” 第4章 见王孙始惊诸事异,闻贵胄言语费思量 林玦才上船,就觉氛围较往日不同。 才要说话,便见单良上前,与他道:“老爷遇了故交,叫请大爷去。” 林玦更奇了,他还未至弱冠,寻常时候林海并不叫他见客,今日却这样交代,想必事情有变? 略想一回,转头吩咐采意:“把东西送到太太那里,才买的芙蓉酥和百合酥,记着叫姑娘趁热吃。”顿了顿,又说:“也不许她多吃。” 知道他真正把大姑娘放在心尖上,采意一向稳重,这时候却也禁不住调笑一回:“都是大爷的心意,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如此交代了,方才和单良往林海那里去。单良和任辞两个是跟在林海身侧,用着最为得力的人。一向嘴紧,林玦也没想着从他这里能打听出什么来。 一路静默,心底却自揣摩着。只想,莫非贾府的人已经来了?照理算,却离京城还有许多距离,便是迎,也不能这样早来。 他如今来了这里,究竟把剧情打乱成什么模样,实在不得而知。 想了一路,却无结果。 到了门口,却见侍从里多了许多从没见过的生脸。林玦略扫了几眼就收回,面色平静,再没别的反应。 任辞正候在外头,见林玦来了,朝门内轻声禀了一句:“老爷,大爷来了。” 屋内传来一声轻响,林海道:“叫他进来。” 任辞这才开了门,林玦才走进去,门仍旧合上。他惊觉任辞和单良这两个心腹,今日竟都不能进来。 屋里点着熏香,气味清淡,林玦却不曾闻过。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内屋已放了帷幄,将里外两层隔开。帷幄外两旁站着八个少女,分作两行,只垂着手待命。 林玦走近,打头两个便撩开帷幄请他进去。动作十分整肃,看着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林玦越发肯定,来的客人绝非凡人。 瞧着这婢女的气度,只怕还要在贾府之上。 才进了帷幄,就见床帐放得严严实实,林海正站在边上小声和床帐里的人讲话。除却林海,边上还有四个妙龄少女并上几个小厮,还有一个看着年过中旬的侍从。 林玦朝林海望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能知道,床帐里的人绝不是他什么故人,当是人上人才是。 当下上前几步,却离床榻尚远。撩袍下跪,只道:“见过大人。” 床帐内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低沉悦耳,能听出已非少年:“林大人,你这儿子倒有意思。” 林海忙躬身请罪:“稚子年幼无知,还请王爷恕罪。” 林玦心下一震,他原本还当只略比贾府好一些,没料到竟然会是皇族!只这皇族,来林家的船上做什么?当初看红楼的时候,也只对北静王有些印象。莫非这床帐里的就是北静王? 才想了这些,林海就朝他道:“这是合睿王,还不请罪?” “见过王爷,请王爷恕我不知之罪。”林玦心中过了一过,原来竟不是北静王……只不知,这位合睿王,又是什么人物。 合睿王却道:“不碍事,这样小题大做作什么。我见你这儿子倒临场不惧,很有大家风范。林大人,倒真得了你几分真传。” 一只手撩开床帐,出人意料,竟不是林玦想象中那样白净。甚至半点不像传言中养尊处优的皇族,竟是指骨粗大,小麦色的一只手,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腕来,瞧着手腕十分有力。只拇指上带了一只翠玉扳指,再没旁的。 他朝林玦招手:“你上前来。” “是,王爷。”林玦便起了身,又朝前走了一些。 “走得步子这样小,怕我欺负你?”合睿王不再多言,索性直接上手,扣住林玦的手腕,用力往前一带。 林玦被他往前一拉,心内却在想,他这手上竟然有许多茧子,看来这位王爷是武将?动作竟这样粗鲁! 脑袋发空,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好容易才在脚床上站住了。这时候内外两人隔得极近,只有一层床帐隔着。虽仍看不清彼此的脸,却能感受对方的呼吸谈吐。 林玦自十三年前来了这里,还是头一回和不亲近的人靠得这样近。略蹙了蹙眉,却记着里头的王爷,很快舒展开。 合睿王细细看过林玦一回,只这床帐隔着,瞧不真切。他道:“林大人,你这儿子瞧着,有些文弱了。” 林玦不爱出门,从前是,现在也是。更何况年纪还小,别说贾敏,就是林海也总拘着,不叫他多出去。两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呵护异常。寻常时候都不能叫他热着冷着,尊尊贵贵地养着,看上去确实白净文弱。 再并上林玦得了贾敏之美林海之秀,倒是有些略显女气。林玦最厌人说他容色,正由此来。 林海也知道林玦文气有余,却也无奈。只苦笑道:“半生只剩他一个嫡子,难免娇惯了些。” “可惜了。”合睿王道,“若是健壮一些,许能跟着本王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林海:“……”他是文官! 合睿王也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把话头转向林玦:“你是林家的嫡长子,唤做什么?” 林玦眼观鼻鼻观心,回了一句:“林玦。” “好名字。”又道:“你年岁尚小,想必还未取表字,本王送你一字如何?” “多谢王爷厚爱,只家父一早为我择了表字,正为子景。” 林玦说着,心中不由忐忑。皇族脾性喜怒不定,他只怕这话说了,合睿王大发雷霆,却是不妙。 谁料合睿王竟半分不放在心上,轻笑一声,道:“此字甚好,比起那个玦字,更多几分意味。玦同决,听来难免刚烈有余,温文不足。” 才说完这话,合睿王便觉胸口发闷,忍不住咳了一声。 方才站在边上不动的侍从上前,隔着床帐问:“王爷胸口又疼了?” “不碍事,有些乏了而已。” 此言一出,林海同林玦如蒙大赦。林海上前拱手道:“王爷疲乏,下官同犬子不多叨扰,这便告退了。” 林玦才想退到林海身边,一同告退,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王爷?” “急什么?我尚有事用你。” 说着,朝林海道:“我这些人里,认字的不多。听闻林大人才学过人,想必儿子也不差。留他下来,给我念书听。” 林玦朝林海投去求救的目光,林海便十分踌躇,迟疑着:“王爷这不……” 话未说尽,合睿王又添了一句:“林大人莫非不愿?”朝林玦望了一眼:“还是你不肯?” 既话已说到这份上,便再没给他们退的资格。 林海只能领命,林玦咬咬牙,面上却还得毕恭毕敬地,“多谢王爷恩典,林玦遵命。” 待林海退了出去,床帐内传来细微的声响,却是合睿王躺了下去,声音也没方才整肃,只懒懒道:“邢季,取我的书来。归霁,赐座。” 唤作邢季的侍从去取书,那归霁却是妙龄少女里最打眼的一个,面上也不见笑容,只恭恭敬敬地搬了凳子来,就在脚床边上摆着。 林玦才坐下,邢季就取了书来。封皮上写着《怪言纪事》四字,林玦闻所未闻,想必是乡间野书。没料到堂堂天家贵胄,竟然爱看这样的书。林玦心中对这位王爷的印象一改再改,最终也只能平静下来。 “王爷先前看到何处?” “尚不曾看,你从头念就是了。” “是。”这书讲的却是奇闻怪事,虽荒诞不羁,却也笔力独到,读着很有趣味。 林玦才初时敷衍,后来却真念出些兴味来。只是也不知怎么,才念了两三页,就觉眼前的字渐渐叠出影来,双眼发色,只觉困顿。强撑着不肯叫自己睡过去,却那里撑得住,末了手中一松,书掉落在地,身子一歪…… 归霁将他扶住,又轻声叫了几句:“林大爷?林大爷你醒醒……”确认他已入睡,才朝邢季道:“公公,已睡了。” 邢季点头,命她并上另几个侍婢将林玦放到一旁软榻上去。才开口,便听合睿王出声道:“这样麻烦做什么!” 几人停住手下动作,床帐撩开,合睿王自帐内跨步出来。身上但凡所见之处,皆为麦色。面色比手还更深一些。虽如此,面上却有星目一双,配着剑眉两道,整张脸俊美无俦,气势更有十分。 见他出来,几人皆屏息凝神,却见他径直走到林玦面前,直接抬手把他拎起,随意放到一旁软榻上。 林玦大抵睡得不适,皱着眉寻了个好姿势,这才又沉沉睡去。 合睿王望了他一眼,不屑道:“果然轻得很,小鸡仔模样,也不知现在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教养的孩子。一个个比姑娘还娇气些。” 归霁拾起那本《怪言纪事》,合睿王见了便问:“药下足了?” 归霁道:“这小公子文文弱弱,寻常的量就够他睡大半天,王爷放心。只一样,王爷确信这林海可信?” 合睿王并未答话,反倒是邢季说:“信不信都是虚的。只他嫡长子在这里一日,他就要保王爷一日。只平安进了京城见着皇上,便不必再这样。” 第5章 因叹息折损帝王家,怎细算潜龙浮旧茶 自合睿王上船之后,林家上下比之从前更整肃十分。林家寻常下仆虽不知来人是合睿王,却也隐约察出其来历不凡,行事动作皆不由更小心了些,只恐出什么岔子。 这其中最为煎熬的却反倒是林玦。自那一日后,他就被留下,同合睿王一道住着。虽他才十三岁,还未弱冠,却也觉得诸多不便。只是苦在心里,却不能说出口。 合睿王看他脸色一日比一日不好,哪里想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若换了平日,他是绝不会把林玦拘在这里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受了伤,且这林海还不是自己人,不能十分相信。唯有把林玦拘在自己眼下,才是万全之理。 林玦苦闷,林海和贾敏二人却更比他头疼一些。 林玦从未接触过官场,只隐约察觉出一些。这两人却一个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小姐,自然想得比他更深远。只是想明白了,这烦恼却也来了。 贾敏正对着林海写下的字帖练字,才写了几行,便又放下。她虽极力叫自己平静,却总是无法。 林海从外头进来,正望见那几行字,便道:“夫人心乱。” “我只担忧玦哥儿。”琉璃递了茶与她,她慢慢撇去茶沫,眉头略皱:“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个章程。” “玦哥儿自小聪慧,想必周旋得来。”林海坐到位置上,也端了茶吃:“我如今担忧的,是另一桩事。圣上命我回京任职,如今又在道上碰着受伤的合睿王,这两件事并在一起,总算能看出点苗头来。” “老爷的意思是……” 林海颔首,讳莫如深地道:“圣上……已然年迈。” 皇上已开始担忧自己百年之后,究竟哪一位皇子登上皇位了。 圣上子嗣不丰,活到成年的皇子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其中大皇子慕容永宽先天眼盲,已被除在外。 二皇子慕容永宁天性聪明,才学卓佳,曾被皇上赋予厚望封为太子。然天妒英才,二皇子才满双十就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璨萏郡主。 三皇子慕容永定五皇子慕容永宣同为中宫嫡出,同进同出。二人心思深沉,寻常看不出什么心思。 四皇子慕容永宥其母出身过低,然其才学优渥,却也不能视之无望。 如今船上这位合睿王本名慕容以致,却是当今圣上最小的一位弟弟,一母同胞,较其余兄弟更亲近些。他是先帝的遗腹子,太后娘娘怀他才一个月,先帝就去了。正因如此,当今圣上对他爱如亲子。才落地就封了郡王,满十六时得封亲王。对其爱重,可见一斑。 合睿王不理朝堂事,最喜练兵打仗,平日里都在边境待着。 圣上连合睿王都叫了回来,恐怕皇位之事,已迫在眉睫。 贾敏听了,冷笑道:“恐怕我哥哥他们也是听了这消息,所以才急着把元丫头送进宫去搏命。太公从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挣出了这些繁荣,如今算是要被败完了。寻常人家都不会想着把姑娘送进宫里去,咱们国公府却想着靠姑娘挣荣华,何其耻辱!母亲竟也不劝劝哥哥。” 林海凑过去,揽了她肩膀,低声道:“如今贾府一日日往下坡走,已现深秋之态。你两位哥哥也是担忧。” 富不至三代,换了谁能不忧心。 贾政如今将贾元春送进宫,且在皇后宫里当女史,指不定就得了哪位皇子青眼。便是不是潜龙,能捞一个皇子妃当当,也算是为贾府添了一层壁垒。 只是若搏得不好,无声无息死在这深宫中了,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终无万全之法。 两人靠在一处,静静坐了一时,不免心内疲惫。却在这时,听见床上传出动静,正是黛玉午睡方醒,在里叫人。 琳琅抱了黛玉出来,黛玉在她怀里揉眼睛。 贾敏忙起身把她接过,将黛玉的手拉下来,不叫她揉。 黛玉见林海在此,伸长了手臂要他抱。待林海抱了,她却又觉不对,乖乖在林海怀里待了一时,终问道:“爹爹,黛玉想大哥。” 算算时候,自那一日林玦下船起,黛玉已有十余天不曾见过他。合睿王不许林玦出来,便是伺候林玦的采意采心也不叫进去,万事不知道,这才是叫人担忧的地方。 黛玉日日都要寻一回哥哥,却总也寻不到,实在委屈。 贾敏端了一碗奶子喂她,哄她说:“你哥哥且忙着,等他空下来,自然来看你。” 黛玉吃了一口,又歪头问:“忙什么?” 总不好同她说那些,贾敏因想了个招,骗她道:“你哥哥忙着娶新嫂子呢。” 又细细哄骗过她一回,方才不闹。又命琳琅抱着她去外头看水花。 林海等黛玉出去,才嗔她:“怎么在黛玉面前说这些,玦哥儿还年幼。” 贾敏命人另调了一碗玫瑰汁子,端到他面前叫他吃,反道:“老爷是看儿子,自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小的。要我说,却不小了。玦哥儿年已十三,也是时候准备人教他人事。老爷不理内宅,自然不知道这些。我的意思是,到了京城天花乱坠,只恐他被人带到旁的地方,不如咱们家里早早预备下去。” 这玫瑰汁子最适宜在夏季饮用,林海用了几口,也觉得鲜香无比,吃着清爽。 再一想贾敏说的,又觉很有道理。方点了头:“夫人说的是,既如此,就该早些准备下去。” 贾敏也端了一碗玫瑰汁子在吃,碗勺交错之间,只听她说:“不必费什么事,我一早瞧好了。采意和采心相貌寻常,不必动他们。若来日玦哥儿有意思,再给开脸就是。我的八个大丫头里,琉璃琳琅都是母亲给我择的,年岁大了,也不能够。另有后选上来的玲珑和璎珞,玲珑端方,璎珞灵动,我瞧着很好。预备给玦哥儿放在房里,老爷觉得如何?” “夫人觉得好,自然是好。”林海于女色从来寡淡,否则也不至半辈子只得了一对嫡子嫡女。这些内宅事物他从不过问,更别提儿子的房中事。自然贾敏说好,就都是好。 贾敏也知道他平素是这个性子,无奈地笑笑,再不多话。从说琉璃和琳琅的事也是这般。 琉璃琳琅是贾敏从贾府带来的,贾母自她出生就为她准备好了,来日出嫁的时候用以陪嫁。贾敏怀林玦之时,便提及叫林海将二人收房,却被林海以专心公务为由婉拒。怀了林玦之后,贾敏总怀不上,后也提过此事,仍被拒绝。后来贾敏也就绝了这个心思。 林玦正坐在房里抄书,再想不到贾敏已在为他择通房。 才抄了一页,又听归霁道:“字抄小了,王爷瞧着眼累,还请林大爷重抄。” 林玦抿了抿唇,将那页纸扯下,卷成一团,扔到篓里。 这合睿王规矩实在是多,他在这里住着,衣食住行全是合睿王手下人伺候,用着不顺手另说,只看着那些冷脸也实在叫人煎熬。 合睿王嗜辣,林玦口味偏甜淡。在这里用饭,却没人会不顾王爷之尊,来问他一个小小的世家之子。在这里用饭,林玦吃得极少。只住了小半月,身形便瘦了一圈。 用得本就少,还兼并着要读书抄书,又常被下药,林玦的身子虚得极快。 归霁又总为难他,抄书的时候总叫他重抄。林玦才抄了几行,就觉胃部骤疼,手中发颤,却是连笔都拿不稳,颤巍巍地掉在桌上,捂着发疼的胃部,面色惨白。 “林大爷?!”归霁也着了慌,上前扶他。 手才碰到林玦的肩膀,就被隔开。惊愕抬头看去,却是合睿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面无表情地将林玦抱起来,安置到床上。 林玦不肯让他碰自己,胃部却疼得厉害。本力气就不如他,如今更是再没半分挣扎的余地。 合睿王放下他,又命邢季来把脉。邢季见合睿王将林玦抱起,也错愕一番,却很快收好。上前把脉,细细辨了一刻,才道:“林大爷并无大碍,不过饮食不调所致。再添上心思重,身子难免虚了些。” “可要吃药?”合睿王问。 “可用一些调养滋补的药物。” 合睿王望了林玦的脸一时,才对归霁道:“下去煎药。” 归霁面色苍白,身形不稳,待出了门,腿脚一软,还是邢季扶了她一把,才堪堪站稳。 归霁露出艰难的笑来:“多谢公公。” “你若待那位林大爷能有现在半分尊重,也不必像现在怕得这样。”邢季收回手,叹息道:“我瞧着欣馥不在,你们的心思也跟着浮了。原先看着你是个好的,怎么也学的眼皮子发浅。” “公公……” “林大爷到底是世家大族的爷,你这样苛责他,又是何必?王爷如今虽防着他,来日指不定有用到他父亲的地方。明日如何,尚未可知。你将一切做在脸上,还不许人家记在心里?王爷叫你下去煎药的意思,是为着敲打你。若再有下一次,可就难说了。去吧,好生做事,别再出岔子。” 归霁千恩万谢地去了,邢季在后头摇头感慨:“终归不如欣馥,不堪大用。” 林玦纵然现在再不起眼,也是林海唯一的嫡子。她仗着合睿王的威风在这里糟践人家,便是林玦不提,合睿王也要为着颜面处置了她。 更遑论…… 那张床可不是人人都能躺得。看来王爷对其父林海,却分外看重了。 第6章 识风月细辨脆玉秀,问缘由许尝姑苏味 欣馥是合睿王身侧第一得力的侍女,自他十四岁时就在旁伺候。便是邢季等见了,也总是恭恭敬敬的。这归霁也是合睿王大丫头中的一个,却在欣馥之下,重要些的事不用她。 这一回若非合睿王叫欣馥带着东西先回京城,也不会将归霁提上来用。 归霁虽不是合睿王面前顶尖的人,也早不是杂使丫头。照理说,煎药这种事是轮不着她的。只是合睿王开了口,她便是再不愿意,面上也得欢欢喜喜地去。 这药煎了许久,归霁才端着药进去。 林玦仍旧躺在床上,朝里侧卧着,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合睿王正在床榻边上坐着,拿了一本书在看,很认真的模样。 归霁心下打鼓,实在吃不准王爷对这位林大爷是怎么个看重法。只得端了药碗上前,弯了双膝,双手捧着药碗在前,道:“王爷,药已煎来了。如今正是热的时候……” 她才要说伺候林玦吃药,合睿王便放下书,懒懒指了指边上一个侍婢:“你来伺候。” 归霁面色发白,知道合睿王这是要敲打她。却也只能恭敬退下,将药碗给了那婢女。被指出来的侍婢倒面色平和,端了碗上前几步,轻声道:“林大爷,奴婢有嬗,伺候公子吃药。” 林玦却一言不发。 有嬗又唤了一声:“林大爷……” 合睿王抬手制止,自凑过身去望了望,却见林玦面朝着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睡熟了。侧脸对着他,却是精致的一道弧线,只太过苍白了一些。 便是合睿王出身皇族,见惯风月,也不由觉着,这林家嫡子生得实在太秀丽了些,面若好女,却没几分男子气概。这样脆弱地躺在这里,让他想起幼时母后给他的一块羊脂玉佩。漂亮,却很容易打碎。他那时候顽劣,那玉佩没多久就折损在他手里,还一度叫他十分遗憾。 如今细细看着林玦,却觉,他和自己那枚玉佩,大抵是一样的。 玦意美玉,他倒没辜负自己这个名,林海取名取得好。 见合睿王不说话,只一径对着林玦看,有嬗自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碗漆黑的药汁,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的瞎子,什么都瞧不见。 直到合睿王摆手叫她下去:“不过是滋补的药,吃不吃也没什么。”又命人道:“去将林玦平日里用惯的人带来。” 有嬗应了是,端了药碗退了出去。 合睿王又将视线放到林玦侧脸上,却见他像是被魇住了,睡得十分不安稳,皱着眉,抬手乱舞,额上全是细密的汗。 “这样没用!”合睿王口中不耐,手却不由伸出去,握住了林玦的手。倒也出奇,才握住,林玦就渐渐平静下来,再不动了。合睿王才一入手,就觉娇养的公子哥儿果然不同。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握在手中宛若柔荑,洁白嫩滑。只怕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比不上他。 合睿王在军营见着的全是莽夫,偶有几个白嫩些的,气韵风度也不如林玦。才十三岁,就已如大人一般,倒是有其父的风范。他觉着有趣,却又说不出趣味在哪里,握着他的手,又忍不住捏了捏。 喃喃道:“林家是怎么养你的,养得这样娇气。” 林玦在他眼中实在娇气。只这几日吃得不条理了些,就能虚成这样。自己从前打仗,饥一顿饱一顿,渴饮雪水的时候,也没像他这样。 他对林玦十分嫌弃:“你这样的,扔到军营里,只怕不能活着出来……” 有嬗才去了一时,就带着林玦的丫头回来,正在外候着,向里通传求见。 合睿王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竟握着林玦的手这样久没放。立时收回来,所幸四下无人。 清了清嗓子,道:“领他们进来。” 有嬗带来的除了采意采心,却还有玲珑并上璎珞。这却是贾敏的意思,知道林玦这两日住得十分不好,故而早早将自己身侧的大丫头赐下去,到底比采意等人用着更妥帖。 合睿王一见四个,皱了眉道:“不相干的找个屋子安置,最常伺候的留下,我有话问。” 最后留下回话的唯有采意,她是林玦最为看重的侍婢一应事务都由她经手,再办不完了,才交代给采心。 合睿王问道:“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 采意头一回见王爷这般的人物,心中不由惴惴,声音有些颤,却终究还能端住:“回王爷,是奴婢平日伺候着。” “你家主子,平日里身子也这样虚?” “是有一些,只别累着,冷热都照料好了,再没旁的差错。” 林家这一辈的哥儿姐儿也不知怎么,都是胎里不足,生出来一个个都十分文弱。头一个林玦这样,贾敏和林海还只当是孕期调养得错了。等生林黛玉时,又请了宫里伺候过生养的老嬷嬷来调理,仍是不行,自一落地就开始吃药。等第三个哥儿出来,更是弱了,堪堪养了几年,到最后终是没能留住。 细细算起来,林玦的身子算是兄妹三个里最好的。 合睿王知道他素来如此,皱了眉,很快舒展,摩挲着手中的书脊,又问:“林玦往日爱用些什么,你知道?” “奴婢知道。大爷爱用甜淡的,最不能碰辣,重口也少吃。” 合睿王了然,难怪林玦在饭桌上总只用那么一些。他还当林玦真和女孩一般,胃口都一样小。 合睿王望向有嬗:“既然脾胃伤了,今晚就熬粥上来与他吃,另配些小菜。我似思及,林家本籍姑苏?” 有嬗屈膝道:“正是,林大人姑苏人氏,又在扬州任职,林大爷爱用甜淡有理可循。” “那就做姑苏的菜上来。都说苏帮菜很好,我今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林玦自在合睿王这里住下,夜间辗转反侧,抛开被下药昏睡的时候,倒是许久没睡得这样香甜。一觉醒来,竟已是用晚膳的时候。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他实在有些茫然。想了好一时,才算想起来,自己是被合睿王送到这床上的。 才发了一时呆,就听耳旁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大爷醒得可巧。” 第7章 惊秀丽暗思可藏娇,数亲朋暖烛透坚贞 林玦诧异望过去,果然是采意。采心竟然也在,和采意一并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身后垫上枕头,好叫他舒服靠着。 林玦睡了这样久,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声音低哑:“你们怎么在这里?” 采意端了水与他漱口,一面为他拍背,一面柔声道:“穆大爷叫人传奴婢来伺候哥儿。” “穆大爷?”林玦疑了一刻,才思及,合睿王是皇族,本姓慕容。他不欲叫许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称姓穆倒也使得。 林玦虽醒,腹内却仍旧隐隐作痛。大抵是这十三年过于养尊处优,才一点苦都不能吃,更何况这又算什么苦呢。他才淑了口,就着采意的手吃了半盏茶,仍旧歪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采心跪坐在脚床上给捶腿,采意端了粥上来,坐在床边,一勺勺吹凉了送到他嘴边。林玦哪里吃得下,只是腹内疼痛,却是提醒他,不能再由着自己。只能皱着眉头,勉强自己吃了。 合睿王才在外用膳,用罢进来,才刚踏进内屋,就见林玦歪在床上,蔫蔫的模样,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粥。 从这里看过去,能望见他秀丽的眉目,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比白日更柔和了些。 他这样的人…… 可惜托生了男儿身,倘若是个姑娘,这样秀美,就是金屋藏娇也使得。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就令他觉得十分可笑,转念便抛开,迈步往里。 他才进去,采意采心就听见了动静,停了手下的事,转头行礼:“穆大爷。” 林玦也撑着身子要起来,合睿王却快步上前几步,将他肩膀一按,把他阻了回去。 “起来做什么,你病着,我不会叫一个病人见礼。”他撩起袍子在床沿坐下,正是原先采意的位置。“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我自然担着照顾好你的责任。倘若出了事,不好向你父亲交代是其一,心上过不去,这是其二。” 林玦沉默了一刻,为合睿王说出这话的厚颜无耻,狠狠震惊了一把,才道:“承蒙王……穆公子照拂。”眼见着王爷二字就要脱口而出,好险忍住了,硬生生转口成了穆公子。 合睿王望了采意手里的粥碗一眼,那碗是半大的小碗,还没采意一只手掌大。粥盛得少,浅浅的大半碗。一眼望过去,却是根本没用多少。 “饭菜不合胃口?”他难得耐了性子解释:“你伤了脾胃,只能用些清淡的。大鱼大肉是不能碰了,这粥吃着难免口淡了些,过了这段时日就好。” 他从前打仗受伤,也被军医拘着不让吃肉,他知道吃粥嘴里淡得出鸟的滋味。忒难熬。 林玦却摇头道:“这粥就很好,只是我没有胃口。” “没有胃口,也要多用一些。”合睿王自采意手中把碗接过去,“听你的侍婢说,你不爱吃肉食。照我说,少年人就该多吃,身子才能健壮。” 他一面说,一面舀起一勺粥送到林玦嘴边。 林玦哪里敢吃他送过去的粥,险些惊得魂飞魄散。“我自己来……” “不过是一勺粥,我喂喂怎么了?”合睿王不耐地皱起眉:“怎么这样扭捏?” 林玦这一碗粥,吃得十分艰难。只觉得用完了,自己的腹部像是更疼了些…… 合睿王从未伺候过人,这一碗粥喂完,却陡然觉得,颜色好果然有好处。他竟然没什么不虞,反而觉得对他好一些,其实是应该的。 想想也是,其实也不干容色什么事。林玦是林海的嫡长子,来日说不准就要继承林海的衣钵,成为肱骨之臣。那么对他好一些,也并没有什么。 合睿王这样想着,由有嬗伺候着净了手。他一向爱用自己的人,已经挥手叫采意他们下去。 拿了一本兵书坐到软榻上,慢悠悠看了几页。 林玦睡在床上,却如坐针毡。只觉这张床像是炭火堆,灼得他浑身都发痛。 “王……王爷……天色不早了……”他应当回自己休息的地方去了…… “想睡就叫有嬗伺候你安置。”合睿王又翻了一页书,淡声道:“别净琢磨些有的没的。” 林玦才醒,实在睡不着,只能歪在枕头上,望着不远处的烛光发愣。 合睿王坐在软榻上,看似认真看着书页,实则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林玦的目光分明不在他身上,他却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只和林玦这样静静地坐着,就觉得十分怪异。 他索性合上书,寻了话头问道:“听闻林大人只你一个嫡子。” 林玦怔了怔,才收回飘忽的目光,回道:“回王爷的话,正是。” “庶子有几个?” “父亲不爱风月,同家母恩爱甚笃,只我同一个嫡妹,再没旁的子嗣。” “只你们两个?”合睿王听了,却有些惊异。林海父辈尚且袭爵,他自己又高官厚禄,竟然只和正房生了一子一女。在大家族里,实在少见。 林玦虽在这里活了十三载,思维却仍旧是从前的。他是现代人的芯子,旧时的外壳。信奉的是一夫一妻,要是的恩爱两不疑。林海虽有两个妾室,却只碍于林老夫人而纳,对贾敏之心,林玦见了,也觉甚好。如今同合睿王谈及此事,也不由有些骄傲。 林玦不叫骄傲展露出来,又道:“原来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幼弟,只比妹妹小一岁,只没福气,去岁一病去了,没能留住。” 这却是林家的伤心事了,合睿王听了,也不由为之叹一句可惜。又见他提及妹妹,神态语气皆是十分温柔,不由好奇:“你家里尚且有个妹妹,几岁了?” 林玦神态越发柔和:“才满六岁,娇气得很,总要我抱的。”说到此处,又有些寥寥。“这些时日不见她,只恐她要念我。” 合睿王未料一向少年老成的林玦竟然也有这一面,看来他这位妹妹,对他十分重要。先前林海提及幼女,也万分宠爱的模样。林家的嫡女,倒是会托生。 “你们这一路去京城,宅子可选好了?” “京内有亲,已托了两位母舅置办屋子。只怕一时半刻不能好,外祖母已传了信,叫先到贾府住着。” 第8章 别合睿谈笑步步险,见钗环裙裾心心异 林家的船才到京城,就已有两波人马候着。 贾府一早接了信,知道林海一行人今日将至,早派了贾琏来迎。 等了一时船才到,却见先下船的并非林海,而是个高大俊美的男子。 贾琏不曾见过,略有些踌躇。那男子却不理他,只往另一侧去了。正是候在那里的另一拨人,队伍整肃,想来出身不俗。 待那人上了轿子去了,林海才携妻儿不急不缓下船。 林海走在最前头,一身丁香色绣柿蒂纹直裾,气韵出尘。左首跟着一个穿湖蓝滚金边绣万字纹锦袍的男子,容色出众,相貌不俗,却是个秀气少年。想来当是林海嫡长子,贾敏所出的林玦。 右首跟着一个百蝶穿花锦裙配鹅黄大袖衫的女子,一顶帷帽细纱至前襟,将容貌尽数遮去。容色不明,却姿态端庄,举止娴雅。后头有乳母,抱着一个尚且年幼的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生得眉目清秀。 贾琏上前见礼,道:“侄儿见过姑父、姑母。姑父、姑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一面说一面引他们进马车,“还请上车,老太太在家里已久候。”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二人也只略寒暄过几句,便上了车。林玦趁着这工夫多看了贾琏几眼,他那时候看红楼,只记得寥寥几字,对这位琏二爷的印象大抵就是荒淫好色,再没旁的。故而一向觉着他形容猥琐,今日一看,却也相貌堂堂。 想来也是,贾府之家,能出贾宝玉那样姿容绝世的宝二爷,贾琏自然也不会差他太多。 果然这世道,不能光以貌取人。 正如那一位…… 林玦伸手暗抚袖中那方冰凉的玉佩,慢慢将之摩挲至温热。那一位合睿王,不也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看起来十分正人君子麽,实则难伺候得很。 林玦只盼着这次别后,别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林海见他出神,只当他累了,轻声道:“累了就歇一歇,过一时到了你外祖母家,还要见人。” 自然没有休息的时候。 林玦原不觉得累,思及此处,却是真的有些累了。长长叹了口气,靠在车壁上,却是心累,而非身子。 车子又驶了一刻,一行人分车而行。林海自往前去见贾政贾赦等人,林玦未及弱冠,贾母又一直念着要见这位外孙,故而跟了贾敏,坐着轿子径直进了垂花门。 又行了一时才到正屋,轿子才放下,侍婢扶了贾敏林玦等人出轿子,就见候在屋前的侍婢笑盈盈地迎过来,拥着林玦他们三人往屋里去。 挽着贾敏的正是贾母身侧的琥珀,见了她仍是旧时的称呼:“姑娘可算是来了,老太太一早就念。” 说着,撩开门帘,有个侍婢朝里喊了一声:“老太太,敏姑娘到了。” 贾敏对这屋子再熟悉不过,绕过屏风往里走,才两三步,就见贾母已迎了出来。 “我的敏儿……”贾母一见了她,就搂在怀里,不住地唤她:“多少年没见着我的敏儿了,老天优待我,有生之年竟还让我见着你回京。” “母亲怎么一见面就说这样的话。”贾敏眼中带泪,由贾母带着,与她一同坐到正位上。这样多年了,母亲的白发都已经这样多了,贾敏看得心酸。不由道:“娘,敏儿想你。” 贾母听了这一声娘,眼泪哪里还忍得住,不住摩挲着贾敏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旁鸳鸯劝着擦了眼泪,又望向站在一旁的林玦,和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林黛玉。 “这是我的外孙和外孙女?” “正是。”贾敏一面取了帕子揩累,一面拉着林玦的手,将他引到贾母面前:“娘,这是长子,单名一个玦字。”又命乳母将怀中黛玉放下,叫她站在林玦身边,笑道:“这是长女,乳名黛玉。” 林玦同黛玉皆朝贾母行礼,唤道:“外祖母。” 贾母拉着林玦和黛玉的手,又是看看这个,又是看看那个,只觉眼睛不够,看不过来。 “好,好,敏儿这两个孩子都养得好。”说着,将二人拉近,一左一右搂在怀里:“我今日见了,只觉爱不过来你们。” 任从前听多少人说贾母是贾府的掌权者,林玦如今见了,也不过是个精神些的老太太。林玦见了她,就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祖母。从前他周末去见祖母,祖母也是这样望着他,十分慈爱的模样。可见天下爱惜后辈之心,都是一样。 “我今日见了外祖母,也觉分外亲切。”林玦道,“昔日和妹妹在家里,总听母亲说外祖母的好话,如今见了,果然不假。” 贾母面上笑意更盛,搂着他们两个,嗔怪说:“敏儿还会说我的好话?你可别哄我。” “怎么能哄外祖母,自然是真的。”这却是实话。母女之间,饶是在家时略有不虞,等出嫁了,再想起的也只是好了。 贾敏往日在家里,闲暇之余也总说在贾府之事,其中说起最多的是贾母和已故的父亲。谈及前头两个哥哥,却总叹息多一些。 贾母搂着他们细细说了一刻话,才将王夫人等人引见与他们。 指着邢夫人:“这是你们大舅母。”又指向王夫人:“这是你们二舅母。” 贾王薛史四大家族的人,今儿算是见了三个。林玦牵着黛玉的手与他们见礼,面上皆是十分客气,一时半刻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从前林黛玉孤身入贾府,一人与这些人周旋。如今多了个林玦,林黛玉轻松许多,书中所写之战战兢兢,自然不见踪影。 可见这种世道,多了父母兄弟傍身,是多欢喜的事。 贾母又引了三春与黛玉见面,林玦年长,已要避嫌,见过礼后就在一旁坐着,再没旁的话。 贾敏却是和王夫人、邢夫人二人带笑寒暄:“两位嫂嫂这些年过得可好,我在扬州时,总想起在闺阁里的时候。” 邢夫人微笑着拿起茶盏:“姑太太从前在家里住着,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爱惜你,阖府上下谁敢对姑太太有一丝不尊重?如此一想,自然闺阁时光千好万好。” 她话里带刺,王夫人只做听不懂,也取了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贾母在这里,她犯不着同贾母的心肝宝贝置气。邢夫人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点颜色都看不懂。也难怪年岁这样大了,贾母都不肯给她好面色。委实糊涂。 邢夫人这话听来没什么,细细辨了滋味,却能觉出异样来。贾敏略笑了笑,启唇道:“身份是父母给的,尊重却是自己挣的。” 只这一句,再没旁的。言下之意却是在问邢夫人,你虽为继室,却也是长房长媳。悄悄这阖府上下,别说贾母王夫人之流,就是下头婢女如鸳鸯,有谁愿意给你一分尊重呢? 邢夫人面色不虞,王夫人这时候才来打圆场,也只淡淡一句:“老太太这茶吃着真好,想必是姑太太回来了,才肯拿出来,寻常时候吃不着。” 邢夫人是后来进来的继室,当日贾敏未出阁前,同王夫人这位二嫂相处更多些。贾母疼次子,连带着王夫人在贾府也更春风得意。 贾敏因问道:“听闻我有个衔玉而生的侄儿,生来同寻常人不同,唤了叫宝玉的。” 王夫人含笑回了:“正是,今日不凑巧,宝玉去庙里还愿了。晚间用饭之时方能见到,只姑太太见了别恼,他被老太太惯坏了,寻常人都不敢招惹他,却是府中的混世魔王。”[1] 贾敏淡笑不语,才这一刻,就听见外头有笑声传来。 朝王夫人望去,王夫人面上却浮出异样的笑意:“是你侄子琏儿的媳妇,我娘家的侄女,老太太将她宠坏了,今儿姑太太回来,也敢这样放肆。” 话音才落,就有个穿着华丽恍如神仙妃子的女子进来,笑着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2] 贾敏仍旧端坐着,面色十分平淡,端着茶盏慢慢吃了一口,才说:“错了,我本不是客。” 那女子却回得极快,半分尴尬之色都不见,只佯装打嘴:“瞧我,笨嘴拙舌的,竟说错了。姑母带着哥儿姐儿回贾府,算什么客,原是咱们府上正经的千金小姐回来了。我说错了,该打,该打。” 贾母笑道:“你是该打。”又对贾敏说:“这是你琏侄儿的媳妇,原是你二嫂娘家的侄女儿,叫熙凤,你叫她凤哥就是了。” 王熙凤面上挂着笑,一眼望去盛装华丽,却十分可亲的模样。她上前给贾敏见礼:“熙凤见过姑母,给姑母请安了。” 贾敏略颔首,朝林玦同黛玉道:“越发没规矩,平日怎么教你们的,见了嫂子也不知道问好?” “母亲不叫我们,我们哪里敢上来,只怕扰了母亲讲话的兴致。”林玦携了黛玉上前见礼,秀气的面上带了笑,倒是显得越发出彩。“给嫂子问好,还请嫂子宽恕我们,饶我们这一回吧。” 王熙凤长袖善舞,连他这种只看了一点书的人都知道。他自然明白,王熙凤不会在这事上落了话头。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我见了哥儿姐儿,欢喜来来不及,宽恕什么,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王熙凤果然会做人,她不好扶林玦,却将黛玉搂过去,与她一道站着。 “瞧瞧姑母的姐儿,生得可真是好。要我说,看起来竟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倒像是个嫡亲的。”[3] 第9章 凡眼怎见木石之心,空读陈词珠玉枉然 一行人说过一会话,方又各自坐了。 一时又见翡翠来报,说是二老爷想见见侄儿,叫引林玦去前院。贾敏见此处皆是女宾,林玦再在此处,确有不便。 于是唤林玦上前,为他整了整衣衫,轻声嘱咐:“见了你舅舅不许胡闹,要知道分寸。等晚间回来,我要问你父亲的。” 果然在父母眼中儿女总也长不大,饶是林玦少年老成至此,贾敏也不能放心。林玦忍不住笑:“儿子一定听母亲的话,若是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管罚我就是。” 贾母听了却道:“一家人何须两家话?在自个儿家里,万别拘了他。少年人贪玩些也是寻常,敏儿也不用这样耳提面命。” 林玦又谢过一回,方才跟着去了。 贾敏这才转头同贾母说:“娘可别看玦儿这样,我这一双儿女看着乖巧,一个个的肚子里都有大心思。一个不慎,就要闯祸。” “我瞧着玦哥儿和黛姐儿就很好。”贾母面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你如今知道说这样的话,却忘了自己从前在家时做的事了。你父亲最宝贝的书画花瓶玻璃盏儿,叫你毁了多少?你父亲疼你,从不说你一个字。怎么如今到了玦哥儿这里,就要苛求他?” 王熙凤也在旁抿嘴笑:“哎呀老祖宗这话,怎么听了有些酸酸的,你们谁吃陈醋了?” 话虽如此,心中却也感叹。就连贾母都说出这样的话,往日又听王夫人说起贾敏在家时的情形,可以揣度,贾敏昔日在贾府地位之高,受宠之甚。 别说面前这三春,只怕进了宫去的大姑娘元春,也不能及贾敏一半。 贾母笑着命鸳鸯打王熙凤的嘴,又闹了一时,方才停住。 贾母问王熙凤:“你姑母一家的院子都拾掇好了?” “早置办妥当了,就在老祖宗院子边上,来时也不费什么工夫。另又开了库房,择了衣料绸缎下去,如今夏秋交替之际,也当做新衣裳了。姑母是在外见过大世面的,家里的料子将就着用用,也算是咱们的心意了。” “你瞧瞧琏儿媳妇这张嘴。”贾敏虽和王夫人不合,面上却不会表现出来。王熙凤虽为王夫人侄女,如今看来倒是理着家的,还很会做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敏也不好下她的脸子。 “她今儿还是顾着你才回来,略收敛些。往后在家里住得长了,你才能知道她这张嘴的厉害。”贾母懒懒靠到椅背上,拉着贾敏的手,淡声道:“我也乏了,你们都先回去,过会子摆饭了再来。敏儿在这里,陪我歪一歪。” 言已至此,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退了出去。 黛玉今日还不曾歇午觉,贾母命人将她抱了去自己卧房中安置。 贾敏扶着贾母靠到软榻上,自坐到一旁软椅上。贾母确有些乏了,却不肯放开小女儿的手。闭着眼睛躺在软榻上小憩,口中却说:“听闻你去岁大病了一场。” “女儿不孝,还教娘担忧。” “敏儿,刚极易折,慧极必伤。你自小聪慧,比寻常闺阁女更出彩。我和你父亲,自小是将你当做男儿养的。” “女儿知道……” 贾母叹息着睁开双眼望她:“该走的留不住,你也要明白这个道理才是。若我如你,早在你父亲去的时候,我也该跟着去了。” 贾敏眼中带泪:“娘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我自次子去后,许多时候都昏昏沉沉,不知几何。幸而玦儿点醒我,教我知道膝下还有他和黛玉。” 贾母点头:“你这个儿子养得好,只需养好他一个,旁的千个万个,也用不着了。” 贾母生了二子一女,所疼者唯有贾敏,对此却是深有体会。两个儿子靠不住,唯有贾敏最肖其祖,奈何女儿身。如今见贾敏之子林玦是个扶得起来的,自然为她高兴。 “贾府如今岌岌可危,你偏又在这时候回来。”思及贾府来日,贾母不由长叹。“外面看着如何的花团锦簇,内里也是乱了。他们如今算是病急乱投医,眼见着圣上年迈,就想着将元丫头送到宫里去搏命。” 贾敏唇角浮出冷笑来:“我先前就说起这事,他们当宫里是什么好出去。二哥和二嫂这样做,娘竟然也不拦着他们。这些年家里的消息传过来,一桩桩简直叫我触目惊心。元丫头的事情不提也就罢了,二嫂生的那个宝玉,听闻娘爱得很,心肝肉儿一般。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竟叫外人说成了温柔乡里的废物。娘做事,我却也瞧不真切了。” 贾母平素爱宝玉之深,哪里肯听人说他一句不好。如今贾敏说来,却并未恼怒,仍旧笑道:“你侄儿是个好的,如今你说这话,是因你不曾见过他。等晚间叫他见过你,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瞧母亲说的,先珠儿就不是好的了?我先前倒很喜欢珠儿。” “珠儿纵然也好,却终归不如宝玉贴心。”贾母说了这话,又道:“别总说贾府的事,也说说你。在林家过得可好,咱们姑老爷待你好不好?” 林海待贾敏自然千好万好,虽不如贾府是千尊玉贵,却也是娇养着。林海也没旁的妾室叫她操心,自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没有贾府的勾心斗角,倒比原先在贾府时更舒心些。 “一切都好,只是想念母亲。” “你只生了一个嫡子,虽于你已经足够,于林家却不足。我原先将琉璃和琳琅给你带走,也是防着这个。只是他们肚子怎么也这样不争气,一个庶子都没生出来。” 贾敏却摇头:“不能怪他们,老爷不叫他们沾身,却怎么生庶子。” 孙儿虽好,女儿过得好,才是真切的。只这两三句,贾母就知道,平日里在林府绝没人敢给贾敏气受。林海看来果然长情,否则也不至这样多年只得了一双嫡子嫡女。 “好,只消如此,我的敏姐儿,往后就再不用我担心了。” “我却担心娘。”贾敏握住贾母的手,恳切道:“如今这贾府岌岌可危,娘又当如何?”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担忧什么……” 无力转圜,如今也不过且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贾敏听了,却觉触目惊心。幸而她去岁没撒手去了,还能活着回了京城。也幸而她有个哥儿,有子可傍。倘若无子,只余黛玉一个。若她去了,黛玉必然被母亲接入贾府教养。只这步步惊心,句句危机,叫黛玉怎么活下去! 幸而,她留住了林玦。 林玦跟了小厮往前院走,一路往书房去了。才进屋子,就见一个穿着暗紫绸衣的中年男子坐在位置上同林海说话,一眼望去文质彬彬,很有文人的样子。 知道这就是二母舅贾政。 林玦上前拱手,先与贾政见礼:“见过父亲。”又恭恭敬敬撩起衣袍,朝贾政行大礼:“林玦给二母舅请安。” 贾政忙伸手扶他起来:“玦哥儿起来。” 林玦在二人面前站定,贾政见了林玦,只觉他眉目肖似小妹贾敏,面庞轮廓却又像足林海。兼有男子之清俊,又有女子之秀美。有听闻他启蒙进学皆林海一手教导,今日一见,果然出色。 常人总夸贾政次子宝玉生得好,贾政如今将之和林玦比来,却逊色不少。 “如海,我这外甥你教得好。”贾政一面笑,一面叫林玦坐。 林玦坐了,又道:“母舅过誉,听闻母舅家有个叫宝玉的表弟,才识学问十分出色。” 这是林玦实话。当初被逼着看红楼的时候,他虽觉不出贾宝玉作诗写文章有什么好的,却也听人说过,贾宝玉学问其实极为出色。只是他不爱看时人推崇的四书五经。 说来也可笑,贾宝玉依附封建家族而生存,偏偏又是封建势力的抗争者。 他不是寻常人,与他相比,除黛玉外,其余人终落窠臼。 林玦自觉也不过是俗人,有什么值得称赞的。他爱人世的绚丽,也不欲叫父母面上无光。故而原先不爱读书,来了这里却为了生存,将四书五经看得滚瓜烂熟。 贾政却对贾宝玉怨念颇深:“他算个什么,也能提出来说。不过是庸碌贪美之徒,不提也罢。” 林玦自扯出微笑,取了边上的茶吃,不欲在这上头牵绊下去。 贾政却最爱学问好的,林海当年中了探花,他对其学识向来欣赏。“如海,玦哥儿可考过童试了?” “今岁才叫他去考,忝列禀生。今岁原想叫他去考乡试,没料到竟然奉旨回京。只好过些时日,再叫人陪他回苏州一趟。” 林家本籍姑苏,为考乡试,却要回去才是。 “禀生已经很好,如海你苛求了。”就贾政看来,同宝玉只知道看闲书闹丫头比,林玦不知强了多少倍。“京城离苏州确有些远了,也不妨事。届时叫琏哥儿走一趟,陪着玦哥儿回去就是。” 如此甚好,林海正愁不能抽空陪林玦回乡。 朝林玦道:“还不谢过你母舅。” 第10章 展风华欣馥理王府,欲成双怎书同心曲 晨曦微露,合睿王府众人已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多时。 纵然这王府只合睿王一个主子,且他在王府的时候不多。只消一回来,必定得仔仔细细地伺候着。既然进了王府,只他别干什么谋朝篡位的事,王府就不会倒,他们就一日是王府的下人。 即使如今合睿王身旁一等侍婢如欣馥、归霁、有嬗之流,也不过在外头瞧来光鲜一些。该伺候主子,照样得老老实实早起。 欣馥前些日子被合睿王交代先行回京,几乎九死一生才将密信送到皇宫。昨儿合睿王回府,今日也一早就已经起来。 归霁和有嬗二人才从里间出来,就见一个穿着缠枝纹软罗裙配浅青软绸对襟上衣的妙龄少女自外头撩帘子进来,容色清丽,面上一双妙眼,唇角上翘,望过去只觉时时刻刻在笑,明眸善睐,瞧着温柔可亲,和善近人。 归霁和有嬗二人久不见她,上前见礼:“欣馥姐姐。” 欣馥笑着颔首:“你们照料王爷,一路辛苦。”又朝里间走了两步,并不进去,只在外头看了两眼,“王爷还未起身?” “昨儿在书房待得晚了,睡下去已是迟了,还未能醒。”归霁抢先说了。 “知道了。”欣馥点了头,这才往里去了。 里间一张大床,另立着几个婢女,见了欣馥进来,纷纷屈膝见礼。欣馥挥手叫他们起来,自往前去。合睿王正在床上睡着,床帐牢牢拢住,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欣馥招来有嬗:“去将窗子略开一些。” 有嬗去了,欣馥才隔着床帐低唤:“王爷……” 才唤了这一声,就听见床帐内传来一声低咳。合睿王身在军营多年,自然警醒。欣馥进来时已经醒来,只不愿说话,等她来喊,才肯出声。 欣馥听了这一声,才亲自动手嫁给床帐撩开挂起,“奴婢伺候王爷起身。”说着,又从朝外吩咐:“都进来吧。” 只这一声,在外捧着温水等候的侍婢鱼贯而入,行走交错间步步都写着规矩,绝出不了差错。 合睿王坐起来,由欣馥端茶漱口,由归霁捧茯苓脂净牙,再由有嬗奉面巾拭脸。 待一切事毕,合睿王一面由欣馥伺候着穿衣裳,一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是卯时一刻。”欣馥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王爷午间可要回府用膳?奴婢好叫人准备。” “不必准备,我在宫里吃。” 合睿王预备着今日进宫,太后一早等着他,想必不能放他回来用饭。 早膳已经摆好,欣馥跟在合睿王身后,伺候他用早膳。 后边归霁略落下一步,拉了有嬗衣角,面色飞扬:“有嬗,你听欣馥这话里的意思,今日王爷进宫,她竟不伺候着进去麽?” 有嬗不动声色将衣袖扯回来,面上仍是微笑,口中却平平淡淡:“主子的心思,我怎么能知道。”说罢也不管归霁是什么面色,径直往前去了。 另一个一等侍婢温柔见有嬗快步出来,抿着唇笑,低声问:“怎么,又找你背后说人来着?” 有嬗无奈扯了扯嘴角:“理她做什么,左不过是这些事。这一路上她张狂成什么样,你也瞧见了。若说原本我还想给她些容忍,如今算是半点不剩了。” 温柔因道:“你且忍住,她好歹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若有朝一日真得了势,再被她想起你如今怎么对她,却又怎么好呢?” “真得了势?她若有那一日,你我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能怎么好?好歹原先是宫里的宫女,又不是外头寻常人家的家生子,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的。熬到岁数,总能出去。好坏伺候王爷这些年,我说想出去,王爷还能不允我?” 这却是个看得明白的。若真到了那时候,再留在这里,纵然锦衣玉食,又能如何,也不如出去。 温柔见她真说狠话,却又慌张。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当真。别说王爷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真动了心思,前头第一的也还有欣馥姐姐,哪里轮得到她!” 欣馥人品相貌心胸至此,合睿王还不曾收她,又怎么会看中一个除了容色出众外再没好处的归霁。 他们王爷,可不是好女色的。否则也不至年逾三七[1]了,还不曾娶妻,侍妾通房也不曾收一个。 合睿王早膳用了两块油酥烧饼,又吃了一碗牛乳豆腐,再吃了几勺燕窝鸭条汤,放下筷子却又觉吃着有些不好。 在船上用膳时后来都随着林玦吃,如今再吃这些自己往日吃惯的东西,倒有些不顺口了。 欣馥也觉不对,又为他夹了一个焦圈:“王爷今日用的少了些。” “这些东西吃絮了,明日上稻米粥来。”他夹起焦圈略咬了几口,便放下不再吃了。撩起衣袍径直往外去了,欣馥紧跟在他身后,将近垂花门,却听他道:“今日归霁随我入宫。” 闻言,欣馥面上半点不浮讶色,只垂首应道:“是,奴婢知道。” 这事,昨儿邢季就已经跟她说过。今日合睿王带归霁入宫,必然是要处置了她。到底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人,也不能随意打杀了。 欣馥命人叫归霁来,归霁听今天合睿王要她伺候,不由暗喜,果然被她料中了。面上却做寻常姿态,脚步中的春风得意却怎么也掩不住。 温柔见了,暗暗在身后啐了一声:“呸,瞧她那样子,真叫人看着犯恶心。” 有嬗正盯着扫洒婢女收拾屋子,自收拾合睿王贴身之物,闻言只道:“王爷平日入宫只带欣馥姐姐,今日却换了她,怎么能不得意。”手下不停,翻找一番,却是诧异地“咦”了一声。 “怎么?”温柔上前,“有什么不对?” “皇上赏下来的那方羊脂平安扣寻不着了。” “什么?!”温柔闻言大惊,“你四处都寻了吗?” 那枚平安扣是当今圣上赏赐,从一块玉石里头磨出来的。总共做了两块,一块皇上如今贴身戴着,一块却是赏赐给了合睿王。算是合睿王极其贴身的事物,如今竟然寻不着了,如今不叫人心惊肉跳。 温柔也陪着寻了一番,仍旧无果。细想了想:“莫不是王爷今儿带去了?” 话音才落,欣馥自外头进来,笑盈盈地道:“不去用早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里头的事情交给小丫头去做,咱们许久不见,好一起说说话。” 却见有嬗和温柔二人面色不虞,欣馥笑意微顿,走到二人身旁:“出了什么事,说与我听。” “好姐姐,王爷的平安扣寻不着了。”温柔声音发颤,“那可是皇上赐下来的。今儿是姐姐伺候穿衣裳的,许是咱们记错了,王爷戴去了。” 二人眼中满怀希冀,欣馥却摇了摇头。“不见王爷戴着。” “完了……”有嬗往后退了一步,手中木盒几欲倾倒,还是温柔扶了一把,才堪堪托稳。 “有嬗别急。”欣馥将她手中木盒接了,放到桌上。吩咐扫洒侍婢出去,将桌上东西不慌不忙拾掇好,才道:“大内制造的东西,没人敢偷,偷了也不敢拿出去换银子。只消东西尚在王府,就能寻出来。这事不能瞒着王爷,等爷回来,我再与王爷细说。你们不必着急,东西丢了也不是第一回,你们见着哪回出事了?” 这话却是实话。 丫头多了,自然良莠不齐。面上这样,内里什么样子,却是瞧不真切。他们常跟着合睿王伺候,不常在府里。有眼皮子浅的,耐不住偷东西也是有的。银子这一类,他们一向暗中搜罗。搜出来了叫人牙子卖出去,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摸了好东西的,却是不能善了。这一回竟然少了御赐的东西,自然不能再瞒着合睿王。 欣馥笑意不减:“咱们许久不曾回来了,这府里的丫头瞧着竟然有些面生。瞧着王爷的意思,这一回却是长住,既如此,府里就该好好处置干净。我一人之力终究微薄,届时还需你们助我。” 合睿王府是什么地方,偷东西偷到王爷头上来,也算是胆子大。 合睿王到寿康宫时太后才起身,正坐在桌前用早膳。又因小儿子下落不明,大儿子身子不好,用得十分艰难。 才吃两口,就见归澜走外头进来,喜形于色行了礼:“给太后道喜。合睿王已入宫来,正候在宫外,只等着给太后请安。” 太后放下碗筷,也是喜上眉梢:“快叫他进来!” 归澜屈了膝,才转身出去。不过一时,便领着合睿王进来。 太后已然抑制不住心内情绪,站起身来往他那里走。合睿王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母后,儿子不孝……” 说着,撩起衣袍要下跪行大礼,却被太后扶住。太后眼中浮现泪光:“说什么孝不孝,只消你回来……只叫我能时时见你,就已经心满意足。” 太后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引着他与自己对坐。仍旧握着他的手,摆在小几子上。 她盯着他望了许久:“以致……我儿……你黑了,也瘦了……” 慕容以致。他这名字自取了,就唯有太后和当今圣上唤着。听这一声以致,心里柔软一片。 他略笑了笑:“儿子每次回来,母后见了,总这两句话。” 黑了,也瘦了。 太后虽为女流,却也知道,军营是个受苦的地方。他是她心尖尖上最嫩的一块肉,没回见他,自然总觉得,他更黑瘦了些。 他是合睿王,是先帝的遗腹子,当今圣上的胞弟。原本应该锦衣玉食活着,如今却一意孤行去了千里外的军营,怎么能不叫她时时忧心。 “母后知道你这次能回来不容易……”太后说得艰涩,“你皇兄眼瞧着……”剩下的话,却是再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唯有忍住。 生老病死,却是人世最痛。合睿王也说不出话来,只等着太后这一阵难受过去。 太后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可去见过你皇兄了?” “想见了母后再去。”原是想先去见的,只怕自己见了心底难过,再来看太后,要忍不住面上的苦色。届时太后见了,只恐伤心更难抑制。 太后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又问:“你用过早膳了?”又望他身后站着的归霁:“这丫头伺候得可还得心?” 只说两句话就提到归霁,可见太后期他动欲之心尤甚。想来也是,太后这两个儿子,一个只恐熬不过了,另一个却还无心风月。无后为大,她自然十分忧心。 合睿王不欲在这时候提归霁的事,只道:“儿子已经用过早膳,母后可用过了?” “才用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儿子再陪母后用一些。” 太后说他瘦,他瞧着,真瘦了的却是太后。自己陪着她吃,许能让她多用一些。 有小儿子陪着,这些时日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太后有了些胃口,果然多用了些。合睿王夹着一块水晶糕陪着太后用完了这顿早膳,见太后用罢,才放下筷子。 归澜端茶来,太后一面吃茶,一面道:“你皇兄早慧,又是皇帝。当年先帝走时,一切都已经稳当,太子妃也已经定了,一路顺风顺水,没叫我操什么心。如今却是你,让我担忧。” 合睿王也端了茶吃,热气氤氲,却是十分平静:“时候未到。” “你十五岁该择王妃的时候,就是用这话来敷衍我。”言及,太后面上忧色更重,“如今还是这个。究竟要什么天仙美人来配你,才能叫你动心?” 第11章 斩归霁冷语平乱麻,明真意太后了姻缘 合睿王哑然,望了手中茶盏片刻,才道:“与容色无关。”他本不是爱美色的人。“只是不想这样成亲。见了这样多夫妻,实是怕了……” 夫妻本当同心,而他自幼目之所见,却唯有敷衍淡漠。 他不欲叫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 太后轻嘲:“世间夫妻,哪一对不是这样过来。将就着也就过了一辈子,也觉得很好。” “将就过一辈子的夫妻,纵相敬如宾如皇兄皇嫂,母后见了,觉得他们可欢喜吗?” 如今这位皇后,是当年皇上当太子时候,就由先帝定下来的太子妃。一路从东宫嫡妃坐上中宫之位,尊荣无限,世间哪个女子不羡慕她。 只是外头看着多光鲜,也唯有望见内里,才能明白她的苦楚。 再来一回,兴许她未必想要这个位置。 合睿王绝不会让自己的王妃也成了这样的女人,从而煎熬一辈子。他若下定决心真娶一个女人,未必给她最尊崇的地位,却一定要给她全部的疼惜。 提及皇上和皇后,太后也十分头疼。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单看如今存活下来四个皇子,就有两个是中宫嫡出就能明白。甚至原先被封为太子却早早去了的二皇子,也是中宫之子。 只是终究只是面上瞧着好,真扯上皇上最疼惜的那位妃子,恐怕半分脸面都不会给皇后留下。 太后道:“明妃出身太低,偏皇上宠她,又叫她生了老四。如今皇子一个个的,不仅年岁大了,心也跟着一起长了……” 这一回的事,只怕跟四皇子脱不了干系。只他们人人都知道,却又谁都不能说。 四皇子慕容永宥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堪堪能与已故的太子相较。纵然他再多不是,现在也唯有忍住。 合睿王静静想了一阵,终究线头凌乱,理不出什么来。 放了茶盏,又提及另一桩事:“儿子今日进宫来见母后,还有另一件事。” “你说。” 合睿王慢慢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淡声道:“儿子身侧的归霁,是母后赏赐。原是母后的好意……” 太后闻言,目光直直扫向站在他身后的归霁,归霁的面色已经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好歹念在往日的情分,宽恕奴婢一回。” 归霁知道,王爷是为了先前她怠慢林玦的事发难的。她原以为这事已经揭过去了,原来并没有。王爷只是,要让太后处置她。只因她是太后的人! 她跪着要去搂合睿王的脚,却被他不轻不重踢开。归霁被他踢翻在地,又爬回去跪好,只这一次,却不敢再上前。 合睿王冷声道:“本王和你一个奴才,有什么情分?你说与我听听,好叫母后知道知道。” “奴婢……奴婢……” 她三缄其口,合睿王又道:“这也不必说了,你方才说你知错了,错在哪里,说给母后听听。” 归霁说不出话来,只捂着脸抽泣。 合睿王站起身来,也不看她,只朝太后拱手:“时辰不早,皇兄大抵是下朝了,儿子尚有要务,且先告退。至于这丫头,心太大,王府留不住她。既是母后的人,还请母后做主就是。” 闻言,太后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手命他退下。 待合睿王去了,仍不发作归霁。只让她在地上跪着哭,取了茶盏静静吃了一刻。 待哭声彻底听不见了,太后才淡声开口:“你是哀家宫里出去的,还是归澜的妹妹。哀家要给归澜这个脸面,让归澜送你去暴室,留你一命,也算是还你伺候哀家这些年。” “太后!奴婢是冤枉的,求太后饶恕奴婢。”归霁以头抢地,恨不能以死明志。去了暴室就是罪籍,再没出来的机会不说,就是好好活着,只怕也艰难。归霁泪如雨下,“求太后饶了奴婢吧。” “冤枉?”太后淡笑了笑,那笑意极冷。“你的意思,莫非是合睿王冤枉你?” “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不碍什么。冤枉也就冤枉了,这宫里因主子枉死的宫女,也不缺你一个。主子要你死,你便不能活。”说罢,太后撑着头,疲乏地挥手:“带下去,哀家不想再听。” 归澜虽是归霁的亲姐姐,听见太后发话,却也只能命几个内侍将还在不断哀求的归霁拖了出去。 太后长长叹息,只觉额角疼痛。归澜上前请按,她却有一双妙手,只几下,便令疼痛缓解许多。 太后因道:“你是个好的,你妹妹容色好,我原先想着她随你,也是个好的,才将她赏给以致。竟不想她,没能叫以致高看不说,还得了他的厌弃。” “是归霁自己没有福分。”归澜哪里不知道她这个妹妹,一贯爱踩低捧高,主子面前又装得乖。只怕是因着这个,才惹怒了合睿王。 “也唯有等这届秀女选上来,再为以致择好的赐下去。他一日不成亲,我一日不能安心。早早娶妻生子,来日我去地宫见先皇,也算是有个交代。” 归澜却道:“王爷是个有心思的,太后也无须忧思过甚。” 一旁伺候太后多年的掌事桐意姑姑也上前轻声道:“奴婢今儿,却没瞧见那方平安扣戴在王爷身上。” 只这一句,就引出无限猜想来。 这方平安扣自赐下去,就没见他取下来。是他最为钟爱的一个物件。如今寻不着了,难免叫他们猜想,是不是送给了哪一家的姑娘。 太后想了想,道:“我听以致话里话外的意思,恐这姑娘不是很合皇家体统。不过也没什么,以致是个闲散王爷,只他喜欢就是了,家世弱一些,也不必忧心。” 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儿子慕容以致能有个喜欢的人很不容易。她不会做让他难受的事情。只要那个姑娘人好,待他好。 只太后却不知道,这一回不仅猜错了,还错得风马牛不相及。 第12章 皇家事还需帝王谋,骇分桃又迎元春至 合睿王一路往乾元宫去,到了宫门口,却见着皇上最贴身的内侍吴复公公正在殿门外候着。 吴复才一转头,就见着合睿王过来。忙迎上前行礼:“奴才给合睿王请安,王爷万安。” 合睿王受了他这一礼,朝他点了点头,走到殿门前,低声道:“谁在里面伴驾?” “回王爷的话,是明妃娘娘。” 闻言,合睿王扯了扯嘴角。果然一时一刻都分不开,皇兄现在大概很无法决断。明妃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只可惜明妃终究只是明妃,不是中宫,无法母仪天下。否则再没什么皇储之争,四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若是皇后无子还能说一说,皇后如今膝下却有两个儿子。 却是一道难题,难怪皇兄要千里迢迢召他回来。 又在外等了一刻,明妃方从殿内出来。 明妃穿一袭云锦金线绣蔷薇宫装,从殿内出来,却是步步摇曳,美艳异常。其宠冠后宫近二十年,确有其能。 合睿王上前与她见礼,明妃不料他会在这里,略有些惊讶,却很快掩去,面上浮出艳丽可亲的笑来:“王爷多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外等着,也不叫奴才进来通报。” “殿外景色好,看一时也很好。” 这宫里的人,个个都会做戏。听着像是假的,偏偏要将这个谎描补下去。 明妃笑道:“乾元宫风景独好,也不是王爷一人说这样的话。”说罢,又道:“不叨扰王爷同皇上议事,我先走一步。” 合睿王眼观鼻鼻观心,待她离开,才往里走。 皇上大抵才用过药,正殿内一股药味萦绕不绝。他正坐在椅子上批阅奏折,间或握拳抵唇重重地咳嗽两声。 合睿王进去了,正赶上皇上一阵咳嗽。他也不见礼,上前将宫婢手中茶盏送到皇上手边,“若咳得急了,就吃两口水缓一缓。左右奏折在这里,吃一口水,也不会长翅膀飞了。” “老十五!”皇上听见他的声音,放下奏折接过茶盏,喜形于色。 “臣弟给皇兄请安。”合睿王这才行了大礼,皇上又一叠声命婢女扶他起来。 皇上奏折也不看了,只问这个最小的弟弟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路上可还好,母后那里去瞧过了吗?” “皇兄还是这样急性子。”合睿王面上有笑,“一连串问这样多,叫人怎么回?昨儿才回来,一路上虽有波折,所幸还算顺遂。母后那里已去瞧过了,我正从寿康宫回来。” “听你这样说,朕才放心。”皇上说了这话,又过了一时,面上的喜色方才渐渐退去。“朕这回急召你回来,是有要事。” 闻言,合睿王沉默片刻才道:“臣弟在路上遇着了林海。” 只说这一句,意思便表达出十分。林海原先当的是扬州巡盐御史,并非京官,却比京官更重要上一些。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也算是皇上多年来布下的一招暗棋。 如今却将他召入京城,升至从一品户部尚书。 在这种时刻,如斯举动,怎么不叫人猜想皇上的意思。 皇上默然许久,轻轻扣着杯沿,淡声道:“以致……朕的身子不中用了……” 合睿王手一抖,却不做声,只能听他讲下去。 “皇位只有一个,只能择一人,做天下之主。皇后是朕发妻,为朕生了三子。先太子去了,还余儿子,按理说,中宫之子即位,合情合理。只明妃却是朕心之所爱,朕忧心她。” 皇后看似温柔,实则内里刚烈。 倘若他真撒手去了,再叫皇后成了太后,明妃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他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不能给她最名正言顺的嫡妻之位已觉辜负。倘若在他百年之后还叫她如戚夫人一般受尽凌辱…… 合睿王挑了挑眉,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能让皇上说出心之所爱这四个字,明妃也算是有能耐。只是皇位之事,事关重大,绝非心爱二字,所能偏护。 然他心中所想,却不能表述。这是他兄长,却也是天下最位高权重的人。他先是皇帝,才是兄长。 合睿王垂着眼,淡声道:“臣弟只是武将,只懂战场厮杀,运筹帷幄之间,还需皇兄自己定夺。这江山终究是皇兄的江山,一切还得皇兄做主。” 他自然知道,皇上要的绝非是他所想,而是这一声宽慰。 一切事情,皇上心里自己有定夺。 “罢了。”果然皇上面上不见恼怒,只略笑了笑,便说:“你才回来,何苦用这些事烦你。只母后前两日还同朕说及,担忧你年逾三七了,府上还没个王妃能处置内务。想叫朕为你择个好的。”说着,朝他腰间看了看。“朕从前赠你平安扣,说叫你有了心悦的姑娘,可以其为聘。今日不见你戴着,莫非已有了瞧上眼的?” 平安扣?合睿王不由哂笑:“皇兄观之入微,只是这一回却猜错了。” “这话却从何说起?” “是赠了人,却不是个姑娘。”那一日下船的时候,却随手塞给了林玦。若无身下那二两肉,林玦面若好女,倒是个能看的姑娘。只可惜,他为男儿身。 饶是皇上纵观国事,也被十五弟这一句话惊了一惊。他吃惊道:“你……你什么时候好了这一口?” 如今朝内好男风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皇上万万想不到,一贯无心风月的合睿王,竟然也好的是男风。莫非是在军营时间久了,眼里便进不了姑娘了? “皇兄想到哪里去了!”合睿王无奈,却是十分坦荡:“先林海助我回京,其子林玦为我读了几日书,也算是一份功劳。那一日下船,身上也没什么好的物件。随手就将平安扣给了他,再没旁的。” 皇上方才定心,“是朕想岔了。” 话音才落,便听吴复进来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派了元春送了东西来。” 第13章 系旧亲莫道不消魂,问宝玉世有各缘法 这位元春姑娘是国公府的大姑娘,容色上等,兼举止端方,太后和皇后当日见她,就觉喜欢。年岁较合睿王略小几岁,却是正合宜。原是想让皇上赐婚与合睿王,如今看他这架势,想是没指望了。 皇上只叹皇后还不知内里,却也叫吴复先让人进来。 不多时,外头就进来一个穿着杏黄撒花罗裙的俏丽姑娘,提着一只食盒,仪态端方稳重,面若满月,兼有温柔之态,又容皎月之姿。 “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合睿王请安。”元春提着食盒屈膝行礼,又道:“皇后娘娘闻皇上早膳进得不香,亲入小厨房,动手做了几样小点心,命奴婢送来。” 皇上叫她起来,又问:“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备了翠玉豆糕、藕粉桂花糖糕,又有两碗糖蒸酥酪,并上两盅一品官燕。”元春一字一句,说得和缓,“皇后娘娘说了,官燕最健脾胃,旁的也就罢了,这个还请皇上务必用一些。” “皇后想得周到。”终究是结发夫妻,皇上虽心中所爱唯明妃一人,对这位发妻嫡后却也不是全无情分。如今听她处处为自己所想,也心有所感。 这话说罢,另有几个小宫婢上前,从食盒里将点心取出来,一碟一盅放在小几子上。皇上同合睿王起身,二人对坐。 皇上吃了一口糖蒸酥酪,便笑道:“皇后有心,想必知道以致你在这里,才备了这个。”他不爱用这个,合睿王却自小到大最好这一口。 合睿王心中也有触动,取了银勺吃了一口:“吃着就知道是皇嫂做的。长嫂如母,皇嫂待我有心了,以致铭感在心。” 元春见二人对坐用点心,自觉无事,屈膝欲跪安。 正当此时,合睿王却不经意间扫了她一眼。却见她垂眼之态,同林玦竟然很有几分相似。因问道:“慢着。” “是。”元春停下动作,只等着听他吩咐。 “脸抬起来我瞧瞧。” “奴婢……是……”元春踌躇一番,却也唯有抬起头,好叫他看个仔细。自个儿目光却低垂着,万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天潢贵胄的脸。 合睿王果然细细看了一番,皇上也在一旁饶有兴味地望他,却不出声,只想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看了这一番,合睿王更觉面前这个元春和林玦有五六分相似,眉目之间尤甚。 “你叫元春?哪家的姑娘?” 元春知道他看罢了,垂下脸,一字一句答道:“奴婢贾氏,是荣国府二老爷嫡长女。” “原是贾政的嫡女,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合睿王朝仍旧兴味十足的皇上说道:“臣弟扫她一眼,觉其同林海嫡长子肖似,一问之下果有亲缘。林海之妻,原是贾政胞妹。” 皇上了然:“二人既为表兄妹,相似也是寻常。” 这一番下来,皇上却觉出些许不对味来了。先前平安扣一事,已觉有异,如今见了元春,只一眼就能想到林玦…… 皇上凝目看了合睿王一时,淡声道:“那位林家的嫡子,长得什么模样?” 合睿王略顿了顿,似在思索。 “秀美异样,面若美玉。”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只这八字,不能尽述。” 合睿王出身皇族,虽不爱风月,却也曾见惯绝色。林玦其人,有秀美风流之姿,却无雌雄莫辩之态。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男子。只是仍然觉得他生得好,生得美。那种难以言之的清俊秀丽,夹少年之青涩,见时只觉生得好,别后却令他久不能忘。 只听他说了这一句话,皇上便知道,这话却不能再说下去了。命元春退下,望向桌上糕点,轻声道:“朕记得,这翠玉豆糕是永宽最爱吃的。” 永宽是皇长子大名。他生在皇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虽生母只为侧室,却仍让皇上对他寄予厚望。谁都料不到,生是平安生下来了,却是个先天眼盲的。别说皇族,就是换了任何一个大家族,这孩子眼睛瞧不见,也算是废了。 如今也只当个闲散皇子养着,大位之事,与他从无相关。 皇上虽知他不能继任大位,却对这个儿子分外疼惜。“朕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永宽最不像朕。” 准确一些说,永宽不像皇族里任何一个人。太心善,太温柔。他那样的人,是连宫女内侍都不肯随意支使的。 “臣弟过会去瞧瞧他。” 永宽比他还大了一载,说是叔侄,实类兄弟。他这回急急赶回来,也是为着慕容永宽,唯恐他在帝位之争中受了折损。 这边按下不提,却又往荣国府说。 林玦这些时日在船上,又时时对着合睿王,休憩难免不周。如今安置下来,却是一觉睡至天明。才安顿下来,也没人敢去扰他。故这一睡,就睡至午膳时分。 林玦才起身,采意一面伺候他穿衣裳,一面说:“太太方才叫琉璃姐姐来问过,正巧老太太那里要摆饭,哥儿快一些,免叫太太、老太太担心。” 林玦穿了衣裳出去,一路往贾母屋里去了。 昨儿晚膳是王、邢二夫人,王熙凤并上三春,一道陪着用膳。林玦身为外男,自不能入席。今日午膳贾母却只留了贾敏、林黛玉,又有尚未长成的贾宝玉,再叫林玦来,也是寻常。 林玦才进屋子,就见一个小少年正被贾母搂着,一眼望去只觉面若秋月,风韵天然,眉梢眼角风情不能尽述,又觉面如傅粉,绝类画上的善财童子,粉雕玉琢,叫人心爱。[1] 就知此人当是贾母心肝肉儿爱着的贾宝玉无疑。 林玦上前,先走到贾母面前见礼:“外祖母。”又朝边上搂着黛玉的贾敏行礼:“母亲。” 贾母心所疼惜之人,大半已在屋里。面上笑意止不住,朝怀中贾宝玉道:“这便是你表兄。昨儿见你妹妹,你说曾见过。今见你哥哥,可觉也曾见过?” 贾宝玉睁着一双妙目朝林玦望,其灵动之色,明净之彩,却如琉璃玉石,剔透玲珑,果然不凡。 只听贾宝玉笑道:“却不觉曾见过,世上缘法各异,又哪能个个都似曾所见。”又道:“表兄生得姿容出众,更在林妹妹之上。” 却是少年郎说出这些话,才叫人觉得真情实意,忍不住露出笑来。 夸林玦容色好的人许多,也唯有贾宝玉这一句,听来万分恳切,只寻常之词,无赞誉也无深意。如今林玦才知道,怎么人人都说贾宝玉是个妙人。 只说话不叫人讨厌,肯用真心对才见第一面的人。这样的人,这般难得,人世能寻出几个? 第14章 护黛玉长兄真情意,念深宅苦楚同莲芯 贾母听了贾宝玉的话,却是乐不可支:“平日里听你这个浊物,那个俗人的。哥哥妹妹竟都能得你这个好字。难不成林家养出来的,个个都是好的?” 原是一句玩笑话,宝玉却十分当真,侧了脸朝林玦道:“我们家里自然也有好的,表兄可见过咱们家三个姐妹了,都是万里挑一的人。” 贾母当下轻轻打了宝玉手心一下:“又浑说了。你妹妹那里都是闺阁里养着的,哪能轻易见外男。” 贾宝玉原就自带一股痴,这话旁人说来难免于理不合叫人胡乱猜想,他说出来,却情真意切,再不掺旁的。他也不是刻意不去尊这个礼教,只一知半解,万种朦胧而已。 林玦却觉,有时候不知比知松快许多。 林玦笑道:“外祖母同宝玉计较什么,他年岁尚小,且不懂这些。”又道:“瞧着时辰不早了,外祖母可命人摆饭了?” 既说了这话,贾母自然知道他饿了,又命鸳鸯叫人摆饭。捧着菜饭的侍婢已久候,得了令纷纷捧着菜鱼贯而入,行走之间动作稳妥,寂然无声。 添上黛玉也只五人用膳,桌上菜却满满一桌,一眼望去十分精致。只林玦扫一眼所见,就有松穣鹅油卷、樱桃肉、荷包里脊之流。 瞧着宝玉的面色,却不见异色,想是平日里就吃的。 黛玉脾胃弱,厨房却特意为她备了一碗鸭子肉粥,滋补又兼清虚火之效,吃着软和,正适宜她吃。 乳母王嬷嬷原搂着喂她,她用了几口却又不肯吃了。贾敏一贯疼她,于这些事上却不肯宠坏了她,难免来日吃苦。 面无表情朝她看去,道:“怎么不吃了?” 黛玉朝林玦张开手,要他抱。林玦才放了筷子要伸手抱她,却被贾敏拦住:“正是用膳的时候,玦哥儿且用你的。平日在家时就这样纵她,纵得她不知道分寸。在你们外祖母面前,也这样爱娇。” 贾母道:“女孩儿爱娇爱亲近兄长是寻常事,敏儿不必如此疾言厉色。” 黛玉张了一时手,见林玦不来抱她,又看了看被贾母搂在身边用饭的贾宝玉,瘪瘪嘴,眼中泪光闪闪,看着像是要哭了。 只这一眼,就叫林玦再耐不住。叫乳母将黛玉抱来,将一个小团子一般的黛玉抱住,搂在怀里,连声道:“娘不叫我抱你,我偏偏要抱你。” 黛玉泪还未凝成,就已笑出声来:“这又是为着什么?” 林玦含笑点了点她鼻尖:“只你一个嫡亲的胞妹,不抱你抱谁?”又朝身旁采意道:“将那碗鸭子肉粥取来,我喂黛玉。” 林玦看不懂《红楼梦》,却也知道,高鹗续写的红楼里,林黛玉最终郁郁而终,泪尽夭亡。如今成了她长兄十三载,只觉她可怜可爱。父母兄长尚在,还是个爱娇爱使小性子的小姑娘。哪里忍心叫她有一丝不高兴,捧在手心宠着还觉不够。别说抱一抱她,喂她用膳,就是见天抱着,也觉甚好。 肉粥取来,采意在一旁捧着,林玦取了银勺子,耐了性子一勺勺吹凉了喂她。原王嬷嬷喂的时候她吃得不香,如今林玦喂却进得欢快。 贾敏原还想说话,见小女儿用得好,却也只能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去。罢了……要说心疼……有谁能比她更心疼…… 用罢午膳,采意伺候着林玦漱口,林玦又伺候着黛玉漱过口。鸳鸯又领着侍婢上吃的茶来,开了茶盏,闻见一阵异香扑鼻。茶汤碧绿犹如翡翠,吃在口中,更觉香醇十分,却是龙井中的上品狮峰。 林玦用在口中,也叹在心里。如此奢华,平日里吃穿就是这些,怪道银子如流水般用出去,也难怪来日家败如山倒。却是处处都有例可循。 贾母道:“这茶是新茶,你琏二嫂子才奉上来的,我吃着还好。你们吃了若也觉得好,再叫你们嫂子送去。” “多谢外祖母。”林玦一面端了茶与黛玉吃,一面回道:“外祖母好意,原不该推辞。只是我们一向吃的都是苏州族里捎来的洞庭碧螺春,这茶是好的,吃着也很好,只是难免用不惯。多谢外祖母美意。” 不过一盏茶,贾母原也不曾放在眼里。听林玦这般说了,随意颔首:“这也罢了。”又朝怀里宝玉说:“你今儿不许调皮往外头去,你表兄来了,陪他好好逛逛屋子。另也领着你表兄去见见你侄儿他们。” 这侄儿却是先王夫人长子贾珠之子贾兰,又并上宁国府中贾蔷贾蓉等人。 旁的也还罢了,贾兰却是贾珠留下的唯一子嗣。贾敏听了,问道:“我在家时常听人夸兰儿,说他是个好的,学问也很不错。”又道:“昨儿见了珠儿媳妇,也觉其端淑。只珠儿去得太早,她日子也过得苦。” 说着,又叹了一回。 林玦虽也觉李纨艰苦,却记得她儿子贾兰日后是个有造化的。高鹗续写本里与贾宝玉一起同考科举,二人解榜上有名,只第几名,却记不清了。 可见眼下虽苦,若能熬过去,也未必不是柳暗花明。红楼判词无误,到头谁似一盆兰。 贾母静静吃了半盏茶,方说:“珠儿媳妇是个好的,只面团一般,随意能捏。你嫂子当日失了珠儿,整日地哭,饶是膝下有着元丫头和宝玉,也伤心不能自抑,近些年才缓过来一些。她这些年,也过得苦。” 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又有谁能过得顺风顺水。纵如贾母如今地位尊崇,也不过是媳妇熬成婆而已。贾母知道贾敏是在为李纨说话,王夫人对李纨压得是有些苛刻了。只是婆婆压下来,就是再苦,也唯有忍住。 细想想,哪个不是含着莲芯活着。 贾敏原有许多话,也唯有化作一声长叹:“是啊,谁过得不苦。” 她如今算是好了,当年林老夫人尚在的时候,也没少受她磋磨。姑娘姑娘,在家是千金,出了嫁就是泥人。怎么捏怎么塑,全看公婆的意思。 她当年心气多高,林老夫人一句子嗣不丰,不也只能松手让两个妾抬进来麽? 贾敏略扯了扯嘴角:“原都是一样的。” 林玦见她面上苦色,知道她想起从前的事。不想叫她难过,因移开话茬道:“才来京城,儿子有些东西还未备齐,想出门一趟。” 第15章 钟杏语句句露忧色,赠断刃刀刀割温柔 合睿王用过膳,又见过大皇子慕容永宽,同他说了片刻话,方才离去。 大皇子先天眼盲,不受皇上重视,又不是中宫嫡出,愿意来这里伺候他的人寥寥,拼了命往外钻,谁也不肯将时间浪费在一个瞎子身上。 最终留下来的,却都是最忠心的人。 大皇子吩咐钟杏送合睿王出门,合睿王出了殿门又往里望。一切都被掩住,又哪里瞧得真切。 他低声问钟杏道:“我离京城这两年,你主子一贯可好?” 钟杏跟着大皇子多年,再没比她更贴心的人。这样多年,大皇子偏居一隅,愿意问一问他好坏的人屈指可数,如合睿王这般真心实意的,更是寥寥无几。 她嘴角带着无奈的笑意,淡声道:“好与不好都是那么回事,也不过捱日子罢了。王爷忧心大皇子,大皇子却也忧心王爷。”说着,四下望了望,低声道:“大皇子听人说王爷这一路回来不容易,如今见王爷一切无虞,也算是宽心。” “叫他费心了,我这一路虽觉波折,却无惊险。” 合睿王知道钟杏是为着大皇子放心才说这话,却也没问他们怎么知道他一路上的事,只淡声说了这一句。 钟杏又将合睿王往外送,状似不经意,提及:“大皇子今岁业已廿二,前些日子听闻,太后叫皇后预备着为大皇子择正妻,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还盼着早早赐下来才是,好歹让大皇子有个体己人说话。” 她这话,听着是期望,暗里却透着一股担忧。倘若大皇子是好的,娶妻自然是欢喜的事。只如今却是这个模样…… 合睿王自然明白她心中担忧,扣着拇指指腹上的翠玉扳指,凝神想了想,道:“我尚不知,届时问一问母后的意思。” 言已至此,再无多话。 合睿王在军营待久了,再度回到皇宫,竟却压抑得很。出了宫门也不立时回王府,只沿着街慢慢地走。 走了一时,思及前些日子叫欣馥先行定下的短刀一直没人送来,便一路往潇雨阁去了。 林玦说要出门,是临时起意。原只想着出来逛一逛,逛到潇雨阁见着里头短刃,却有意动。 才将一把短刀从鞘中拔出,就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随着笑而来的是合睿王的声音:“世家娇养的哥儿也想习武了?” 话音未落,一只麦色的手就已经伸过来。这刀柄太短,他直接握住了林玦的手,林玦生得白净,这一只小麦色的手握上去,却是颜色分明。 林玦只感觉手背一热,已被身后人握着手转过身去。 “王……” 不待他行礼,合睿王便先按了他肩膀阻了他,似笑非笑地道:“先回了我的话,你打算习武了?” 林玦咬牙,道:“王爷先放了我的手。” 合睿王扫了两只覆在一起的手一眼,“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扭捏又是何必?”话虽如此,却仍将他松开。 等他放手,林玦才觉心头重担去了一半,略松一口气,将那柄短刀插入刀鞘内,仍放回盒中。这才转身道:“只随意看看,为防身之故。” 原想他也是为了这个,像林玦这样的人,倘若真习武,也习不出什么花样来。入了军营顶天也不过当个军师,仍是文职。 赶巧店主这时候捧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上头标着合睿王府的印记。合睿王随手点了点匣子,“里头的短刀是我画的图纸做出来的,用的料也好,给你防身正好。” 先前收了他的玉佩已让林玦惴惴,怎么能再收他的短刀? 林玦低着头倒退一步,拱手道:“多谢王爷美意,这般利刃,让我用着实在暴殄天物……” 合睿王不听他的,直接将匣子提起来,放到林玦手中:“既知道是利刃,就该知道适合防身。物尽其用,正是其责。” 合睿王虽为将,口才却胜林玦,林玦百般推辞,最终也唯有叫身侧采意收下。 合睿王见林玦身侧跟着采意,并非当日贾敏拨下来的玲珑璎珞,不由挑眉,望着林玦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兴味:“你年纪尚小,却也要知道节制才是。” “……”林玦实在不知道他这副模样是为着什么,万般言语都凝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欲在这上头多说什么,瞧着天色有些晚了,便道:“你如今尚住在贾府?” “回王爷的话,正是。” 他颔首:“我今日新得了两本书,旁人念起来听着不大好,还是要你来。再过几日叫邢季接你过来,读书与我听。” 说罢,也不停留,随意挥了挥手,就朝外去了。 林玦捧着手中的匣子,实在有些欲哭无泪。他现在却有些后悔,今日为着什么要出来。他来了这地方十三载,性子已经温和许多,怎么骂人几乎忘记。如今见了这尊瘟神,心底却想骂娘。 合睿王回府的时候夕阳已沉,府内烛火已燃,望过去一片灯火通明。才进垂花门,就有小侍婢报了与欣馥知道。 欣馥迎上前来,伺候着除了外裳,又服侍他在软椅上坐了。有嬗奉茶来,欣馥以手试过茶温,方才奉与合睿王:“王爷在外一日,且喝盏茶润润嗓子。且歇一刻,奴婢再传摆饭。” 欣馥做事一向有条理,合睿王也没旁话,略点了点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口中却吩咐:“你明儿领两个人,将辟证轩收拾出来。另选几个得用的人,届时待人来了,也好上手伺候。” “是。王爷请了人来小住?” “林海嫡长子,性子宽和,不必处处小心。” 欣馥心中盘算一番,方才小心翼翼道:“今儿奴婢收拾东西,没见着王爷那方平安扣。依奴婢的意思,这府里是应当整顿整顿。” “照你的意思办。”内府后宅,合睿王本不愿意在这上头耗费工夫。随意回了这一句,却又添上一句:“那方平安扣不必寻了,前儿我赠了人。” “……是。” 欣馥虽有吃惊,也并未展露。一旁有嬗同温柔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目现讶色。竟不知什么时候……赠了人? 第16章 空矫情夏夜凉风卷,三侍婢挑灯话子景 欣馥服侍合睿王用过晚膳,又等了一时,待他在书房处置事毕,方才上前,为其脱衣除冠,在床上安置了。 将床帐放下,欣馥隔着帐子道:“恭请王爷安寝,奴婢告退。” 今日侍夜的是姣沁,因王爷才将归霁发落了,又见她平日行事尚可,故而提上来用。今日是她头一日守夜,欣馥怜她不知事,又细细嘱咐过一回。 “王爷夜间警醒,守夜的时候万不能发出响动。王爷一贯对下人宽厚,你却也不能因这个骄矜了。”再往前头看,归霁仗着是太后赐下来的,在府里张狂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却是什么下场呢? 只是这话却只能自己意会,不能再当面锣正面鼓说出来。 姣沁能在归霁走后就一跃到这个位置,自然不是傻子,一桩桩事情门儿清。因笑盈盈道:“姐姐放心,我都明白。” 合睿王轻易不起夜,若是醒了,便爱吃一碗热热的牛乳,方才好睡。欣馥往边上瞧了一眼,见泥金小炉上已将牛乳以小火煨了,方才放心。 此时合睿王已然安置,四下俱寂,唯有外头树上不时传来的蝉鸣声。初时还若有似无,渐渐的却也归于平寂。 欣馥不再多言,将桌上灯盏拿在手中,慢慢往外走。有嬗正在外间等着,见她出来便迎上去,拿过她手中灯盏,侧身吹熄了,放在桌上。 有嬗低声道:“安置了?” “安置了。且各自回房罢,明儿再来伺候。” 得了这一句,各人方才缓步出了正屋。 虽仍是夏季,却已近立秋。夜间风出来不由有些微凉。欣馥身上衣衫尚且单薄,凉风吹来,略有瑟缩。 回了房有嬗捧了一盏茶来与她吃了,方才觉得身子暖一些。 温柔坐在炕上缝衣裳,又觉烛光有些暗了,用针伸过去,拨了拨灯芯。口中念:“今儿累了一天,姐姐早些安置罢。王爷用的那牛乳子,我方才也叫厨房给姐姐备了一些,吃了好睡些。” “哪就那么骄矜了。”欣馥拍了拍有嬗的手,与有嬗一同起身,坐到另一侧炕上,与温柔同坐。定定瞧着那烛火走神,温柔连唤好几声,才叫她回神。 温柔朝有嬗捂着嘴笑:“还说没这样骄矜,都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有嬗,快快地给咱们欣馥姐姐捏捏肩,这可是咱们王爷身侧第一得意人,王爷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若是没了她,明儿改用不下饭了。” 有嬗不管,也只是笑。 欣馥无奈地含笑摇头:“瞧瞧你这张嘴,现在可好,归霁给打发了,却再没人能斗过你这利嘴。”才刚说了这话,嘴角笑意已消,低叹一声:“如今这样倒还罢了,等来日新主子进了府,却不能再这样,难免叫人说句轻浮。” “管他的!咱们关起门来笑闹,便是主子,也能管入夜后的事?” 有嬗却不像温柔,万事没条理。听了“新”这个字,就能猜出一二三来。“姐姐这话里的意思……咱们王爷?” 她颔首道:“八九不离十的事。今儿才听王爷说将平安扣送了人。” 那平安扣对王爷是什么意思,他们却都一清二楚。 听了这话,就连一贯最胡咧咧的温柔,也再不能够没心没肺,放下手中缝补的衣裳,略带愁容:“也不知日后是个什么光景,若是新主子是个好的也还罢了,若是不好……罢了,好不好也都是个人的命。” 他们原是给王爷预备着当通房的,所幸他不爱风月,他们仍做着得脸的大丫头,不必当姨奶奶给人做小。说是王爷的侍妾,也不过是妾,本抬不起头来。王爷虽一贯说一是一不肯听劝,当主子对下人却很好。若是娶了正妃进来,他们这些大丫头,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三人一时无话,坐在一起静静发了一时呆。 还是欣馥最先说话,宽他们的心:“那也是到时候的事,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温柔,你和有嬗明儿领几个丫头,去将辟证轩收拾出来。方才王爷说的话你们也听见了,这林家嫡子大抵很受重视,一定不能轻视了。” 温柔笑道:“姐姐放心,我们省得。另说了,先前出了那桩事,现下归霁又被打出去了,我们还怎么敢轻视林家大爷?” “怎么,听你话里的意思,这回王爷雷厉风行发落了归霁,竟还有这一位的缘由在?” “怎么不是呢。原是归霁太猖狂,姐姐不在,王爷为着太后给了她一份脸面,她就以为自己能做姨奶奶了。王爷叫她伺候林大爷,她还觉得大材小用,轻视了她,处处给林大爷找不痛快。人家原先也是袭爵的,父亲堂堂的探花郎,叫她一个下人磋磨得弱了许多,王爷怎么跟林大人交代?要我说,她也是自找死路。”温柔面上尽是嘲讽,“猖狂人见多了,可没见过后院的女人敢跟前院的爷过不去的,万别说她可还不是后院的半主子。” 这一番话却透出许多意思来,欣馥慢慢摩挲着面前的茶碗,沉思片刻。又问:“这位林大爷,是个什么人物?” 温柔朝有嬗呶呶嘴:“归霁被换下来后,就是有嬗顶着伺候,姐姐问她。” 二人视线皆在己身,有嬗顿了顿,抿唇笑道:“怎么又冲着我来了。还能是什么人物,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一张嘴,只比旁人生得细致入眼一些,秀气雅致。只一样,性子却宽和细致,行事间处处可见大家风范,是个极好的哥儿。伺候的那几日,旁的没听着,只听他念了几回妹妹。想来疼爱幼妹得很。” 只看他提及幼妹是什么模样,就知道是个心肠温软的,不会十分苛责下人。有嬗伺候他好几日,也没见他冷过脸。林家家教想来很好。 有嬗又道:“说来也是奇了,林大爷在的那几日,王爷倒肯迁就他。王爷爱用鲜香味重的膳食,那几日却为着林大爷饮食不周,肯陪着用清淡的。” 第17章 知痛痒一言道天命,羞子景慈母解前因 林黛玉的身子近来好了许多,不爱总叫人抱着,下地走路的时候多了。林玦才一回府,便见林黛玉快步跑过来,一双小脚跑得极快,跌跌撞撞奔过来,引得乳母在身后提心吊胆地追。 林玦附身将她搂住,也不抱她,只微弯腰,任由她握着小指,跟着她往里屋去了。 走了几步,王嬷嬷方才追上来,嗔怪道:“大爷好歹劝劝姑娘,如今越发爱闹,若是摔着了可怎么好。” 这还是其次,林黛玉到底是个姑娘家。林玦却只一味地宠着,便是平日里贾敏命他们给立规矩,也总被他打回来。哥哥宠妹妹是好事,只是若宠得失了姑娘家的贞静,来日出嫁去了婆家,却难免遭人口舌。 林玦却也觉着先前他们对黛玉态小心了些,压抑天性不说,不时常走动,身子只怕更弱。因道:“摔了也是她自个儿的事,嬷嬷放心,怪不到你们身上。”说着,望了黛玉头顶一眼,“爱玩闹,又怕跌撞,世上哪有万全之法?唯有知道痛了,日后自己才知道警醒。” 什么事都只知道一味地靠下人使银子算什么本事? 王嬷嬷身为黛玉乳母,黛玉之事还能置喙一二,林玦却处处有自己的主张,容不得她支使。故而饶是有话,却也忍住了,自跟在二人身后,再不多舌。 林海业已回府,贾敏才同琉璃伺候着除了外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说话。见林玦引他妹妹进来,二人皆露出笑,贾敏招手:“玦哥儿来,才说到你,你就回来了。” 待二人走进,便见黛玉脸上一头一脸的汗。贾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一根食指点在她脑门上:“我的心肝肝,怎么才出去这么一会就闹得这样。”又叫琉璃取温茶来,哄着黛玉喝下去。“在咱们这儿也还罢了,在你外祖母面前万不能如此。” 黛玉颔首:“黛玉明白。”她不肯再叫人喂,扭着身子将茶盏夺过去。所幸是温茶,琉璃将手绢以手托着,才她胸襟前护好。 这厢母慈女娇,另一侧林海同林玦却三言两语说着正经事,并无玩闹。 林海慢慢吃着茶,面上整肃,眼中却带着笑意。“听你母亲说你今儿出去了,去了什么地方?” “只随意逛了逛,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好去处。倒是途经拢珍轩,为母亲选了一支钗,为父亲选了一方头冠,又为妹妹择了一块玉。” 只这一言出,黛玉便糯糯笑道:“玉?什么玉?上头带着字的玉?昨儿宝玉还问我有玉没有,听我说没有,倒还闹了一场。” 闹得黛玉还心中不安,哭过一场。这话却不必再在林玦面前说了。 “妹妹若想要字,我叫工匠刻几行,也不是什么难事。”想必是为着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方有此一问。林玦尚有要事,略回了一句,便仍同林海说话。 “只有一事,却要告知父亲母亲。” “何事?” 林玦抚着腰间的平安扣,面带迟疑:“今儿在潇雨阁选防身小刃,偶遇合睿王。王爷厚爱,赐我一刃。”朝后扫了一眼,采意已抱着小匣子上前,将盒盖打开。里头短刃小巧玲珑,并无珠玉之饰,只发暗金之色。 林海伸手取了,打开刀鞘,登时一道冷光凛冽闪出,烛火通明之中,也呈锐不可当之芒。 饶是他们不懂兵刃,也知道这当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匕首。遑论这短刃还是合睿王定下,原预备着自己用的。 林海面上表情变幻莫测,眉头微蹙。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荣,可能承得?皇家天恩,真当是那样容易享的麽? 最终也唯有平静地将短刃放回盒中:“王爷看重,是你的福分,好生用着,别辜负了王爷这份期望。” 林玦已见林海变色,后头的话便觉十分难言,却仍旧往下说:“王爷说我书读得好,邀我改日去王府小住。”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 皇家之恩,寻常不降。便是得势如贾府,也不能得这份荣耀。林玦何德何能,年未弱冠,就得合睿王青眼相加?林海今儿才见了皇上,又揣度一番,自觉猜出其中隐喻来。 皇上最信任的人原是合睿王无疑,合睿王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天家之策,欲用其人,首施恩赏,当褒亲眷。 想必再过几日,晋贾敏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旨意,大抵也要下来。也是黛玉尚小,若略大一些,只怕林玦这份恩荣,加在她身上,也未可知。 林海面上不露,心中却长叹息。“王爷肯赏识你是好事。” 只这一句,再无别话。 贾敏不愿叫父子二人沉寂下去,一叠声命琉璃摆饭,又说到林府在京城新置办宅子的事,一时间倒也将愁绪扫去大半。 四人用过饭,林黛玉已然困顿。贾敏命雪雀抱着她往贾母那处去消食,一面催林海去书房,反倒将林玦留下。 林玦只觉今日贾敏比之往日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她笑意不明,只做不知,硬着头皮捧着茶吃。吃了大半盏茶,见她视线仍旧落在自己身上,方觉不对。 “母亲怎么这样瞧我?” 贾敏笑意慈蔼,略添一些谆谆善诱之意味。“我瞧我的儿子,虽未弱冠,瞧着却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 “母亲……” “子景……”贾敏同林海都极少唤他表字,皆以玦哥儿相唤,唯恐爱他多了,反折损他的福禄。如今却情真意切,唤他一句子景。只因心中真察,林玦已然长成。“我前些时候将玲珑和璎珞赏你了,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到底她是母亲他是儿子,有些话能同黛玉直言,同他却唯有迂回。 林玦原不明白,听了这一句还有什么不懂的。低着头不由面红耳赤,呐呐不能言语。“我……我年岁尚小……” 便是先前没来这里的时候,他也未经人事。虽曾有过爱慕的女同学,却也只是朦胧好感,再没多的。如今陡然说起房内事,真叫他无所适从。 第18章 聪子景试露金玉意,引湘云聚春品芙蓉 贾敏身为林玦之母,赐通房命人教他知人事是寻常。只终究子大避母,只能略影绰提两句,若要说得再直白,却不能够。 贾敏因伸手摩挲着林玦饱满的额头,微笑道:“子景类父,我都知道。只是略提一句,你也不必十分在意,只当多了两个寻常伺候的丫头。若觉他们不好,就来告诉我,再另择好的给你。” “是。”这些事在大家族里本是寻常,林玦也不欲过多顿滞。又道:“咱们家的宅子置办得如何了?外祖家虽好,却终究不是咱们林家。” 贾敏之手微顿,“在这里有人给你气受了?”转念一想,又觉不至如此。“还是有人在你耳根边上说了什么?”她一眼扫向他身后采意采心:“便是听着什么,也不打紧。我是国公府的姑太太,这是我家,自然也是你们的。” “谁能给我气受?”他虽看来软和,内里却有一杆秤,很知道分寸,也有林海教的风骨。这贾府瞧来家大业大步步为营,也不过是个披着锦绣皮囊的虚壳子,怎么有人能给得了他气受。 他话锋一转,却说到黛玉:“我只担心妹妹。听她方才话里透出的意思,像是宝玉闹了一场,黛玉瞧着倒有些不虞。” 她叹道:“你这表弟,自带一股痴。一见你妹妹就喜欢得紧。他生来从胎里带了一方美玉出来,晶莹润泽,更奇的是正反皆以篆文刻着字。众人皆以为奇,对之宠爱非常。他昨儿见了你妹妹便说似曾见过,还问了有玉没有。黛玉说无,便惹得他摔玉闹了一场。” 林黛玉自小敏感入微,虽在林玦等人面前娇糯可爱,在贾府人面前却处处小心。才来第一日,就引得贾母的心肝宝贝贾宝玉摔玉,她又是惊,又是怕。贾母爱她,夜间留她在碧纱橱里安置。今早听雪雀说,晚间却偷偷哭了一场。 “原是这样,妹妹太小心了些,小孩家家的,玩闹之间略有磕碰也是寻常。”林玦口中轻描淡写,心中却不能不疼惜妹妹。另说了一番藏着隐喻的话:“既是宝玉,自然有更精贵的金枝来配他。又何必问有玉没有,金镶玉自古由来。” 红楼中人,有金的当属薛宝钗无疑。她如今尚在家中,来日来了贾府,想必仍如红楼原文,处处圆滑,惹人欢喜。便是贾宝玉,也对这位宝姐姐多有褒奖。 林黛玉木石之质,既与他们不同,又何必非要缠绕在一起? 贾敏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贾府已然摇摇欲坠,大厦将颠,她本也不欲叫黛玉折损在这里头。贾母倒存着这个心思,想将两个玉儿凑在膝下。看来是要叫贾母失望了。 “不过是玩闹的话,也不必很当真。”林海如今官至一品,林玦肯读书,聪敏也随了他父亲。黛玉有这两人护着,来日想必十分光明。何苦非要拘在这一府之中?“你父亲近来公务繁忙,外头宅子的事是你母舅和琏表兄在办。想必不多时就能住进去……” 林玦说得很是,贾府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自潇雨阁偶遇合睿王后,林玦过了好几日惴惴不安的日子。这半旬都不肯出门闲逛,只在府中温书写文章。中旬由贾宝玉引着,见过贾琏同贾玫,又往宁国府,见了贾珍,也算是将嫡出表兄见了个齐全。庶出又当别论,不能于此一提。 贾珍欲留林玦用晚膳,林玦因想着昨儿应了黛玉,带绝品楼的芙蓉酥回去与她吃。若回府晚了,只怕她夜间吃了要积食。因三言两语回了,又往绝品楼走了一趟,再回府是天色尚亮。 走在路上,林玦也觉自己先前太过小心。想必合睿王也不过随口一说,他要什么样的人读书找不见,又何至于大费周折叫他去。大抵是船上之事相缠,竟叫他成了惊弓之鸟,随意一句话就沉郁半月。 如今出府一趟,心绪渐宁,林玦步伐松快,却是分外轻松。 才到林黛玉屋前,却看见雪雁候在外头。见林玦来了,上前接过他手中芙蓉酥。“请大爷的安,今儿史家大姑娘来了,几位姑娘陪着来见姐儿呢,才刚进屋。” 史家大姑娘想必就是那位醉卧芍药的史湘云,也是个妙人。府里三位姑娘同史湘云既在这里,林玦身为外男,自然不好在这时候进去。 “赶巧带了芙蓉酥回来,你送进去给姑娘们尝尝鲜。”又问,“雪雀何在?” 话音刚落,雪雀便从屋里出来,上前与林玦见礼:“大爷寻我?” 雪雀比雪雁年岁大上一些,是林玦见雪雁一团稚气,叫贾敏特意为黛玉所选。平日里万事都第一个叫她,却比雪雁得用许多。 林玦道:“你仔细瞧着,不许姑娘多吃,仔细吃絮了咳嗽。” “是。”说吧,雪雀自雪雁手中将芙蓉酥接过,又屈过膝,往屋里去了。才进门,便听里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林玦知道有人陪着妹妹,也很为她欢喜。自踱步回屋去了。 才刚进屋,璎珞便上前来为他除外裳。面上带笑:“往哪里去了,这一头一脸的汗。” 林玦不答,往后退了一步。采意见状,忙上前接了:“我来吧,大爷在外忙了一整日,你去端茶来。” 璎珞虽心中不虞,却也只咬了咬唇,往屋外去提茶。 这厢腰带还未除,便听外头有小厮来报:“大爷可在里头?” 璎珞因吃了冷气,话语颇有不耐:“着急火燎的,像个什么样子?” 小厮以袖拭汗,面上赔笑:“姐姐恕罪,实是急切。前头合睿王派了人来,说要接咱们大爷过府小住……” 话音不轻不重,却叫屋里屋外都听个明白。林玦面色发白,采意已然停手,顿了一刻,将才取下的玉佩坠子等又挂回他腰间。 林玦抿了抿唇,只见秀丽的面庞上陡现锋利之色。径直朝外走去,见着那小厮也没停顿,一径往前院去了。 第19章 别亲眷怜妹难舍去,合睿王匠心护盲侄 过了垂花门,再进大厅,林海坐在首位,堂下站着老熟人邢季。另有一行四个侍婢,打头的不曾见过,旁的倒都是熟面孔。 林玦进了大厅,先朝林海行礼,再朝邢季拱手:“邢公公别来无恙。” “林大爷言重了,承你恩泽,竟还记着奴才。”邢季言语之间十分不敢当,“前些日子王爷就说了,要接林大爷去府里读书。只这两日有事绊身,故而迟了几日。今儿才算是处置妥当,紧赶慢赶叫奴才来请了。” 言语之间虽很恳切,却又另带几分不可违抗之感。 皇族之令,向不能辞。林玦生于官宦之家十三载,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却无旁话,只吩咐身后小厮往屋里去,叫采意收拾衣裳来。 林玦朝邢季道:“还请略等一刻,我去回了母亲。” 又往垂花门里去,别过贾敏一回。贾敏望着他,自然千般不舍。王府那种去处,瞧着锦绣富丽,内里是甚模样还不清楚。另说儿子不在自己面前,又当时何等的牵肠挂肚。 心中如此,面上不露,千言万语唯化一句:“你安心的去,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有母亲在,家中事我自不担心。”林玦行了大礼,贾敏忙命琉璃扶他起来。他站直了,道:“妹妹那里有客,我不能回了。还请母亲好生安抚。” 林玦最怕黛玉哭,偏她又是个爱哭的。若知道自己不声不响走了,想必是要哭闹一场。 “万事有我,子景,你只需照料好自己。记着爹娘时时刻刻都想着你……” 林玦别过贾敏,采意采心业已将贴身之物收拾完毕,以包袱裹了,送到小厮手里。 璎珞上前想与林玦说几句话,他却权当看不见,径直转身离去。 这厢邢季等人已然久候,见林玦往前院来,便引他往门外去。林海为其父,不能送他至门外,只在正厅略嘱咐几句,便目送其离。 一路疾行,且按下不提。 却说合睿王府,与林玦小住的辟证轩已然拾掇齐整。有嬗正领着丫头将床褥置办妥当,便听外头有侍婢请安生,一层层往里传来。 却是合睿王,原在书房待着,也不知怎么,竟有闲心来辟证轩来。 有嬗才将香饼碎了置于泥金香炉中,合睿王已然迈步进来。她抱着香炉屈膝:“王爷。” 合睿王挥手叫她起来,四下望了望,颔首道:“这才像个样子。”林家原先是袭爵的,到了林海这一辈又是探花郎,官宦之家、名门望族,锦衣玉食也是寻常。先前在船上的时候,倒有些委屈了他。 如今请他来这里读书,自然将之一一描补过来。 有嬗将小香炉放了,笑盈盈道:“屋里的摆件器物都是欣馥姐姐挑的,今儿她并上姣沁接林大爷来,走时还特意吩咐,叫奴婢和温柔再细细过一遍。” “欣馥做事细致,我向来放心。”目光扫向她放到桌上的香炉,“用的什么香?” “如今正是夏秋交替,骤冷还热的时候,未免旁的气味过郁,用的是青露[1]。” 合睿王却蹙眉,“这花不衬他,换清莲香来。” “是。”有嬗叫小丫头将香炉抱出去,另换上清莲香再送进来。 他目光又落到一旁的屏风上,“怎么将这个取出来了。他名从玉,人也类之。我记着库房里有一架白玉雕莲的双面屏风,取出来与他用。” 除了这个,另有旁的嘱咐,有嬗记着,一一改过。 过了一时,温柔进来报:“王爷,林大爷到了,正在书房等着。” 合睿王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温柔有嬗等皆垂首等他出去,待人瞧不见了,才抬起头来。赶巧正见着几个小厮将那架白玉屏风抬进来,温柔惊了一惊:“怎么将这架屏风都抬出来了?” 这可是前年合睿王过寿辰的时候,太后赏赐下来的。原是先帝的爱物,太后当年圣宠,这架屏风就赐了下来,显着无上荣宠。后又赐给合睿王做寿礼,却是母亲对幼子的一片爱意。 合睿王不好奢华,这屏风一直在库房里摆着,今儿竟能在辟证轩见着。 “王爷吩咐的。”别说温柔,便是有嬗也觉着,合睿王待那位林大爷,未免细致太过。“你只瞧见了这屏风,不曾瞧见旁的?这床上铺的被褥,边上置的软榻,炕上摆的琉璃盅,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御制?” 听得温柔连连咋舌:“我如今却有些羡慕你和姣沁,竟能贴身伺候林大爷,若能得他的眼,想必造化无限。” 有嬗哼笑一声:“我的造化要自己挣,男人和因缘一个也靠不住。” 林玦当日在扬州林府住着,那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也不是林家本族,业已经富丽堂皇。后又举家入住贾府,更觉处处大气精细,不可小觑。今儿进了合睿王府,却又是另一层感知。 合睿王不爱奢华宝器是出了名的,饶是如此,堂堂亲王之尊,其府邸之盛,其用人之势,绝非寻常贵勋可比。 林玦在心底叹了口气,暗想自己总算明白当日林黛玉孤身入贾府,是怎么个谨小慎微。便是他父母尚在,家大业大,进了这里,也不由生出一种身不由己的深不可测感。 到底权势是压人的。 他被邢季引着进了书房,才坐下吃了一口茶,便听人报合睿王来了。他站起身来,迎着合睿王进来,待他在书桌前站定,方才行大礼道:“给合睿王请安。” “免了,在我这里不必注重这些繁文缛节。” 有侍婢上茶来,他接过,先叫林玦坐下,方才吃了一口茶。 林玦坐在那里,手中端着茶盏,只觉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合睿王盯着他瞧了许久,简直如芒在背,却又只能忍住。 “你瞧着像比在船上的时候,精神许多。” “承蒙王爷关怀,我身子向来如此,时好时坏,倒叫王爷费心。” 这话听来温顺,却又句句生疏。听得叫人不虞。合睿王这时候倒还记着他不是自己帐下的士卒,需得缓缓地来才是。 因缓声道:“我这回请你来,是有正经的事嘱咐你。我有个侄儿,目不能视。来我这里修养,又恐他百无聊赖。想着你念书很好,才接你来读书与他听。也不必当做很紧要的事,随意读两三句,陪着他说一回话也好。” 第20章 皇家辛秘怎续凉茶,嘴碎多话原是美玉 皇长子是个超脱的人。若非生在皇族,大抵他一双眼也不如如此废了,也兴许他能过更自在一些的日子。 权势是一杯美酒,世上半数人都想着能喝下去。皇长子不爱这个。 他不好权势,也不好女色。眼虽盲,却极善音律,也爱读书。爱的也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诗词歌赋。 如今皇上已呈颓势,各个皇子之间暗潮涌动。便是偏安一隅如皇长子,也受其害。前些日子伺候的宫侍没留神,夜间开了半扇窗子,第二日皇长子就病了。 他身子向来有些羸弱,大病小病不断,总是吃药。寻常的风寒,在他身上却来势汹汹,养了十几日才养回来。 钟杏瞧不过眼,往太后那里求了情,这才能得合睿王将皇长子接出来,如今正在显时轩住着。 合睿王难得肯对一个人仔细说话,将皇族争斗之事截去,只对林玦说了皇长子生病一事,言辞十分恳切。 林玦听了,一时默默无言。宫中的事处处都有原由,皇长子再不济也是圣上长子。堂堂皇子竟然叫宫婢磋磨得伤寒,若无人在后操控,怎么也说不通。 这些事虽是皇家辛秘,要猜出来却也不难。只看你猜了,有没有这个胆子能说出口。 林玦思索一刻,四两拨千斤道:“王爷厚爱。”这时候能想着他,不是厚爱又是什么? 听他时时刻刻唤着王爷,十分守礼的模样。合睿王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心内有些不虞。这世上恭敬对他,尊他王爷的人数之不尽,不必多林玦一个。 他起身缓步走到林玦面前,林玦忙跟着站起身来。林玦年岁未满,比合睿王略矮一些,只到他肩处。他肤色生得白,低头望去,只觉一片细腻白皙,又泛润泽之光,确如美玉一方,还带着轻微之温,瞧来柔软十分,真叫人忍不住想动手碰一碰。 合睿王从不爱委屈自己,林玦也不是女子,没什么大防,想碰当下就碰了:“你……”一触之下更觉触手生温,柔和非常。只一瞬间,还未及细辨,林玦就已然后退一步,仰头望他,眼中颇有几分惊慌。 自他见了林玦,林玦就总是十分端庄肃穆,一派恭敬。如今多了几分惊慌失措,反倒生出几分别样的颜色来。他见了,也觉很有兴味。 “王……王爷……”林玦望着他,心里实在有些异样。他们同为男子,触碰也没什么。只是寻常男子之间,会以手抚脸麽?这样古怪…… 这合睿王莫不是有什么怪异的嗜好? 心中这般想,面上倒真显出几分异色来。 他是什么人,合睿王又是什么人?相比之下,他且还生嫩着。合睿王哪里瞧不出他的意味,面上却恍若不觉,只若无其事将手负到身后,淡声道:“我曾闻你言语提及,你父亲已为你择了字,取的是子景?” 见他不见异状,林玦也觉自己过于敏感,收了面上异色,嘴角噙着淡笑,低声道:“正是。” “这名字甚好,我原听着就觉着配你,今后我就这样喊你。”又道:“住在这府里,你是客,不必日日都尊那虚礼。我本名以致,表字则年。允你这样唤我。” 合睿王这是,叫他喊他表字?! 林玦诧异抬首,“王爷……” “则年。”合睿王不轻不重重复一遍,却是不容抗拒的意味。 “这于礼不合。”他虽为官宦之子,如今也无功名差事在身,如何能当得起唤当今合睿王一声表字? “礼?”却见他勾起唇露出个笑来,十分不屑的模样。配着俊美的面庞及麦色的肌理,竟显出别样的不羁。“我从没想过遵这世上的礼,便是要遵,这府里,我也是最大的礼。” 他本不爱多礼,倒也不会同所有人都说这么一番话。林玦处处以礼尊他,却叫他心内不大舒服。 叫他来,也不是为了拘着他。自个儿还是爱看他原本的模样,想来在家时也能神采飞扬,怎么到了自己府上,就如此谨小慎微? 不知怎么,他总想见着林玦的真情绪多些。很不愿意再发生船上那样的事,一个不知道一个不说,没的损了身子。 林玦初入王府,合睿王想叫他熟悉熟悉再领他与皇长子相见。一径先引着林玦往辟证轩去了,穿过小花园,又过了一座小石桥,正是辟证轩所在。 与合睿王所住的锵势轩只隔着一个小池,遥遥相望,开了窗子就能相望。这是王府里抛开锵势轩位置最好的一处,自挂上牌匾后再没动用过。王府诸人皆以为这是要给王妃留着的大婚之在,没料到竟先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哥儿住了进来。 见合睿王领着林玦往辟证轩里去了,有一个小丫头叫穗醉的,正取了茶水往里送,正瞧见两人衣袍一角。因朝身边多婳呶呶嘴,“瞧,王爷领着人进来的。” 多婳也凑过去望,两人早进了正屋,哪是他们这种三等丫头随意能见的。她收回目光,撇着嘴:“好大的脸面。我原以为是什么皇亲国戚,昨儿打听了,他父亲官位倒也高,只同王爷万不能比。还未及弱冠,十三四岁模样,也不知王爷是为着什么将他接进来。” 穗醉将茶壶往漆金木案上放,面上有嘲色:“王爷的心思你猜得着?这你都不能明白,再别提外头人的手段。” 这茶水有嬗他们催着要,穗醉再不多话,端了往外送去了。 多婳一时少了人磨牙,又朝一旁烧水的新稿道:“想想还真叫人心底不舒服,好不容易等王爷回来,使了多少银子才能进锵势轩伺候。这位一来可好,王爷跟前的人刮去一半不说,咱们这样的也得出来。” 新稿坐在小凳子上,在炉火前扇风,闻言道:“小蹄子,这种事也值当你在这磨牙?伺候这位姓林的怎么委屈你了,好歹不是拨去显时轩伺候个瞎子。” 唬得多婳忙捂住她的嘴:“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还要命吗?” “怕什么!”新稿拉开她的手,往显时轩啐了一口:“本就是个瞎子,还不兴旁人说麽?不过是占了个好身份,若是咱们,他能活到现在?”又朝辟证轩正屋方向抬抬下巴:“要我说,还不如伺候这位。左右暂住,也不是长长久久在这里了。他来日走了,咱们还能回去。另说了,年岁小也有年岁小的好处……” 他才十三四岁又如何,自己也不过十五,花一般的年纪。若真能得他青眼,能随他回去也算是脱了这伺候人的差事。 二人这厢说得火热,一旁坐在长凳上嗑瓜子到现在的深翦却露出个冷笑来。想得真是好,只他们这样的人,事事不能如意。他们竟还笑人家是瞎子,照她说,他们才真正是睁眼的瞎子。长着一双眼,能瞧见什么? 另一厢林玦随合睿王进了辟证轩,入目之处尽数不凡,瞧着就是用心布置的。 二人走了一时,合睿王先在炕上坐下,又命林玦坐。他先是不肯,又见合睿王执意如此,只得从命,在另一边炕上坐了。却不松憩,十分警醒。 二人才坐了,就有侍婢端茶上来。 合睿王也不取茶,只望着林玦,只觉他眉目精致,看着实在赏心悦目。行为举止又处处可见风度,委实叫人心悦。便是他这般不爱风月的,也恨不得多看两眼。 只可惜不是女子,若是林海掌上之珠,娶这样一位王妃置在府中,便是瞧着,就觉舒心。 又思及林玦似有个嫡妹,只是年岁尚小,不堪念想。他那位妹妹,想必是十分像他的。 林玦被他看得心中犯恼,却又不能说出口。唯有端起桌上茶盏,以茶盏遮了唇齿之容。 合睿王瞧着他似恼且忿的面色,却感兴味十足,不由扯扯嘴角:“子景容色之殊,竟宛如美玉。” 这话一出,林玦脸色愈加难看。“王爷,我是男子!” 容色殊异,宛如美玉。这般的话,原该称赞女子。林海和贾敏将他生得好,却不同女色,反有清俊舒朗之态,绝无男生女相之嫌。而合睿王却这样与他这样说,莫非是存着心辱他麽? “我也只是玩笑一句。”合睿王见他生气,便知这话茬不对。“你别生气,我不该这样说你。” 罢了,美玉是该好好存着。容色好的人,便是脾气坏一些,也有退让的缘由。只是林玦这正经整肃的脾性,却叫合睿王有些头疼。 他有心与他交好,他却与人千里之外,这又是何必? 正当此时,欣馥打头,引着几人进来。先给二人请安,而后朝林玦屈膝道:“林大爷,奴婢欣馥,在王爷跟前伺候。林大爷在此小住,自当有人服侍。奴婢选了几个,还请瞧瞧,若有不好,奴婢再另选了送来。” 说罢,退开一步,让身后侍婢现出。“林大爷左手边是有嬗,原在船上伺候过爷,听着用来很好,故而又将她拨来。右边是姣沁,才提上来的大丫头,也懂分寸。后头两个一个唤作深翦另一个唤作银苑。除了这四个贴身伺候爷,另有洒扫婢女也一一安置妥当,不是什么要紧人,就不叫他们过来累爷的眼了。” 第21章 夜辗转晨起出新异,开清莲朵朵弄玉萧 当夜林玦在辟证轩歇下,姣沁伺候着沐浴净面,有嬗铺床侍帐。二人服侍着林玦躺下,放下床帐,又隔着帐子静候了一时,有嬗方挥手叫姣沁下去。 今儿这位林大爷头一日来王府,姣沁尚且生嫩,有嬗唯恐她伺候不周,故而自个儿留下来侍夜。 林玦眼虽闭着,思及身在王府,却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许久,便是外头伺候的有嬗都听见了动静,出声问过好几回。最后也不知怎么,竟也模模糊糊睡了几个时辰。 有嬗担忧他睡不好,却一夜未睡,第二日深翦来换她,见她目下青黑,面容憔悴,不由惊讶:“有嬗姐姐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她摆手道,“昨儿不见乏,睁着眼睛一夜未睡,今儿早上就有些撑不住,困得发慌。” “那姐姐快回屋歇着,这里有我们伺候。” 深翦原是二等,如今在林玦这里伺候,业已算是一等,自然要撑起来。有嬗不忍她手忙脚乱,对姣沁道:“深翦同银苑年岁小,难免不周到,你记着帮衬一些。” 姣沁面上带笑,伸手托了她后腰一把,笑盈盈地送她出去:“哎呀我的好姐姐,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且睡你的去,不日上三竿万别起身。” 得了这一句,再没不放心的。有嬗去了,姣沁才轻手轻脚往屋里去,见林玦仍旧睡着,也不喊他起身,仍旧退出来。 “不喊林大爷起身吗?”深翦道。今儿王爷是预备着叫林玦去见大皇子的,若是起迟了,只怕叫人吃心。 “昨儿王爷吩咐的,说林大爷换了地睡不安稳,叫多睡些时候。”姣沁四下看过,见众人各司其职,又问深翦:“爷晨起要用的茶可预备好了?” “有嬗姐姐说了,林大爷晨起不爱用茶,爱用些热牛乳。已叫人预备下了,待爷起身,立时就能送来。”有嬗当日在船上伺候过林玦,自然明白他的习性。 姣沁面色略有异样,却只一闪而过,才点了头,就听林玦在里喊:“来人。” 忙挥手叫捧水和面巾的人进来,一径领着他们往里屋去。 里屋床帐还未撩开,四下俱静。帐内影影绰绰透出个人影来,一眼过去略有些瘦弱。姣沁上前,站到一侧,颔首问安:“请爷的安,奴婢姣沁伺候。爷可要起身?” 林玦才睡了几个时辰,头胀痛得慌。却因着心心念念身在王府,这时候就醒了。这时坐直身子,手却揉着脑袋,声音略有些沙哑:“起。” 话音刚落,银苑深翦二人上前,一左一右将床帐撩开,以镂空线刻和合二仙帐勾挂起。姣沁上前,端漱口茶水,奉净牙茯苓脂。 林玦漱口洁面,过后方觉神志略清醒些。 有嬗记着他爱吃什么,今早早膳上的是碧粳粥,并上一碟糖醋荷藕、一碟新笋嫩蕨菜,另搭了几样时令糕点与奶饽饽。家常而味美,林玦虽心中烦闷,夜间却不堪其累,倒也用了许多。 一时早膳用罢,漱过口静坐一时,思及今儿要去皇长子处读书的。转头问:“大皇子可起身了?” “已起了。”有嬗道:“爷现下要去大皇子处?大皇子住显时轩,昨儿王爷吩咐了,若爷疲累不惯,可歇几日再去。” “不必。”总不能来了人府上,好吃好喝地住着,却不办事,说出去叫别人将他想成怎么个好吃懒做模样。邻居站起身来,自理了理衣袍,“领路。” 锵势轩同辟证轩遥遥相望,只隔着一个水池。大皇子的显时轩却离得远,穿过花园,又过了两道门,再走半盏茶时间,方才隐约瞧见显时轩。 林玦略有些气喘,领着他来的姣沁同深翦也没好到哪去,额上薄汗已现,气息也略有急促,一行人却仍端得四平八稳。 姣沁因道:“大皇子喜静,不爱叫人叨扰,故而住得略偏僻些。” 话音才落,显时轩已近在眼前。外头有侍婢守在外头,姣沁上前,屈膝道:“林大爷求见大皇子,还请姑娘通传。” 侍婢回了一礼,往里去了。不过片刻,就已出来,屈膝道:“王爷请林大爷进去。” 林玦这才迈步往里去。 大皇子传言在众皇子内最儒雅最出尘,脾性也最好,温润如玉,不能表述。进了这显时轩,虽处处都是皇家的气派,摆件字画之类,却能透出一股别样的意味来。 虽富丽,却不堂皇。却是锦绣堆里生出的不同寻常。 大皇子在显时轩里布了小书房,如今正在此处等林玦进去。林玦才一进门,就见一个穿丁香色如意纹锦缎直裾的男子斜坐软榻,面色净白,目虽无神,却生得好看,一眼望去儒雅温和,面相极善。 他握着一支通体雪白的玉萧曲子摩挲,玉萧上系着一道平安如意结,朱红流苏在他手中,倒显得格外刺眼。 林玦才进了书房,还未及行礼,便见他坐正身子,放下玉萧,面朝着林玦温和笑道:“不必多礼了,林大公子请坐。” 却叫林玦吃了一惊,他还未出声,他竟就已经发觉了自己? 大皇子仍旧微笑:“目不能视,自然旁的略好些。”说着,手朝边上的软椅示意:“林大公子且坐。我这儿没那些虚礼,你寻常待我,将我视作你家里的兄长也可。”顿了顿,又道:“我本名永宽,表字青莲。只听小叔说了你单名一个玦字,未知表字。” 林玦在椅子上坐了,又听大皇子问话,明知他瞧不见,却还是从朝他颔首说:“回大皇子的话,我表字子景。” 大皇子点头:“景有日光意味,又有期望之彩,此字甚好。” “此字乃我父所择,多谢大皇子褒奖,来日回府,我自当恭敬告之。” “你无须如此。”大皇子面上有些无奈,“子景,我听小叔说,是请你来念书的。其实我不缺念书的人,只是少一个人陪我讲话。” 第2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凉,半测光景半测心意 寿康宫内一片宁静,唯有檀香冉冉,在空中悠然升起。 太后跪在佛像前,双手合一,求的不是平安,是这国家的百年基业。归澜自外头进来,轻声道:“太后,皇后求见。” “请她进来。” 桐意姑姑上前扶她起来,她摸着手中佛珠,轻叹一声:“皇后坐不住了。” “换了谁能坐得住。”桐意姑姑面上也带着无奈的苦笑。 就是往前说,当日先帝骤然驾崩,饶是太后身为中宫,膝下还有尚为太子的皇上,不也胆战心惊,食不下咽麽。天下间做女人的心或许不同,做母亲的心却都是一样。 皇后款款走进来,她只比皇上小三岁,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虽保养得宜,却仍旧比不上新鲜少女的美艳动人。她是先帝做主选的太子妃,一路坐到皇后的位置。和皇上少年结发,虽并非恩爱,却相敬如宾多年。一举一动代表的是皇族,一言一行都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先帝眼光独到,这个皇后选得极好,只差一样,皇帝心爱的不是她。 “给母后请安。”皇后屈膝行礼,赤金簇珠堆凤步摇熠熠生辉,凤凰口中衔着的东珠轻微摇晃。 太后望着那颗东珠,抬手叫她过来。皇后上前任太后将手握住,侧身坐到小炕另一侧。 “皇后近些时候瞧着憔悴了些。哀家知道,你担忧皇上,只自个儿的身子也该好生当心着才是。” 皇后是六宫之主,十年如一日,还为皇上生养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皇后母族水氏满门忠烈,一心为国,祖辈父辈皆战死沙场,如今也只剩了皇后嫡亲的一个弟弟。于社稷,于后宫,皇后劳苦功高,无人可撼动她的位置。 皇后露出个笑来,瞧着十分温和慈善:“谢母后记挂妾身。” “皇后愁眉不展,可是在担忧什么?” “母后观之入微,什么都瞒不过母后。” 太后放了她的手,将桌上的茶盏拿起来吃了一口。不知怎么,往日吃着都很好,今儿用着却觉苦涩,从舌尖直直苦到舌根,几乎连心都苦透了。“这茶不好,换奶子来。” “是。”归澜上前取了二人面前茶盏,放于漆金木案中,垂首退下。 太后静静望了皇后一时,“皇后终究是皇后,既有了皇后的样子,自然也能有皇后的里子。”却不能明言,也唯有隐晦说一些,安安她的心罢了。“听闻你近日亲手下厨,做小食与皇上吃?” “皇上近些时候脾胃不健,用膳不香……”皇后答得十分谨慎。 “哀家没怪你的意思。”太后轻拍她手背,叫她宽心。“皇后虽为天下表率,需时刻注重皇家姿仪,却也是皇上的贤妻。叫哀家看,这就很好。只你担忧皇帝,却也不能放手后宫。” 皇后垂首听着,十分柔顺地应声:“是。” 又听太后不急不缓:“皇后贤德,前些年身子也不好,故而才叫明妃协理六宫。只是妃终究是妃,有些事她想不到的,唯有皇后才能想到。” 一时归澜取了奶子来,奉与二人。太后叫皇后先用,静静用了半盏,方才接着往下说。 “前几日大皇子病了,虽说是伤了风,又因他素日身子羸弱的缘故,才十分艰险,却也不能除了*这一茬。” 皇后抬起头,果然望见太后目光中带着一抹暗沉。她已经知道太后的意思,其实这事,她也早已经查出来了。只是那人到底是皇上心头所好,如今时局又这样艰险,也只能按下不提罢了。 如今却被太后提及,却是叫她追究的意思麽? “母后的意思是……” “此事虽与明妃无关,却到底有她失察之责。”太后摸了摸自己耳后的发髻,淡声道:“念在她为皇上养了四皇子,只收回她协理六宫之权,以儆效尤。往后还需皇后多费心,后宫之事,中宫之主,一是一卯是卯,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皇后忙起身下蹲:“是,妾身谨遵母后懿旨。” 太后略笑笑,仍旧将她扶起来,望着她发髻间的步摇:“你这步摇瞧着倒新鲜,尚服局才进上来的?” 提及此物,皇后面上倒添了笑:“这是外头的式样,十五弟这回回宫,特意为妾身选的。” 合睿王回宫,确是为几人带了礼,太后皇上等皆有。皇后自他年幼,就十分疼爱他。长嫂如母,他会记着皇后,特意带礼回来,也是寻常。 太后颔首,面色温和:“以致这孩子念旧情,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你从前事事都念着他,也是他的福分。” 二人又说过一回话,皇后方才念着皇上要用药了,起身告退。 太后望着她的裙摆缓缓离开,端着那碗奶子,慢慢品了几口,似自语又似喃喃:“宫里的女人,好日子都是熬出来的。能从苦品到甜,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福分。皇后……熬了这么多年,她也不是熬不住了,只是要给哀家提个醒……” 桐意道:“太后心里明镜似的,皇后委实多虑了。”照她瞧着,今日皇后戴那支步摇来,想必也是为着叫太后念念往日她待合睿王的情分。 练了这样多年,手段还是生嫩,连桐意都瞧得出来。 伸手让桐意扶自己起身,太后漫步走到窗边。窗外天色阴沉,瞧着大抵是要落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太后面色漠然,“皇后与妃,就如正室与妾。皇后要个安心,哀家愿意给。”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管她做什么。 就连桐意也在旁感叹:“这回明妃做得实在叫人寒心,连奴婢都有些看不过眼。” 宫闱之争由来寻常,只她不该对最温和无害的人动手。小猫小狗都不舍得动的人,你伤他做什么呢? “以致将永宽接出去,也很好。这宫里有什么好的,明争暗斗,虚情假意,还不如寻常人家自在。”这泼天的富贵,纵得了又能如何。“听钟杏传话来说,以致还接了新任户部尚书林海的嫡子陪永宽说话。永宽像是很喜欢那个孩子,以致也对他多有褒奖,他能多些人陪伴,哀家也能放心些……” 永宽……太叫人心怜…… 第23章 降寒霜先袭文子景,端有嬗怒驳姣沁语 物转星移,转眼之间林玦竟已在合睿王府小住一月有余。初时觉着不惯,后同大皇子互引为知己,日日往显时轩去,日子倒也过得舒爽。 近来朝堂变动,白日里在王府少见合睿王,他回府时常已是披星戴月,林玦好些时候不曾见他。 秋凉渐至,这一日才淅淅沥沥下了半日秋雨。林玦因昨儿受了凉,大皇子特意命钟杏来传话,叫他今日不必往显时轩去,留在辟证轩用过午膳,吃过滋补的药,好好歇个午觉才是。 林玦鼻塞气闷,用过午膳坐在书桌前看了半刻书,竟真有些坐不住。忙命有嬗合了窗子,和衣卧于软榻。 身上裹着锦被,枕着手臂,不多时竟真昏昏沉沉睡过去。 有嬗见状,放了隔帘下来,再轻手点了清莲香。只见香料入炉,升起一股袅袅烟雾,缓缓升腾而起,再慢慢飘散开来。 见林玦睡熟了,有嬗往外退去。深翦原就在外,见有嬗出来,方上前道:“姐姐,我瞧着林爷这伤风怕是越发重了,昨儿只说头疼,银苑给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好。原我昨儿就想请大夫来瞧,爷偏是不肯,说住在王府里,好歹万事从简,叫人听见了,指不定背后说他怎么拿乔。我原想着爷睡一觉能好,谁知道今儿竟连坐一时都觉艰难。” “照我说,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有嬗也十分忧心,怎么说都是世家嫡子,在王府里出了差错,又算怎么回事?乃道:“深翦,你去角门哪儿找个婆子,请回春堂的白先生来瞧瞧。” “哎,我这就去。”她没二话,立时就去了。 有嬗想想,又伸手招来银苑:“这事我瞧着还需叫王爷知道才是,你去前院打听打听,王爷今儿可曾出府,若是在宅子里,就通禀一声。若出府了,回来的路上往锵势轩去一趟,请欣馥姐姐来一趟。” “是。”银苑也是个听话的,自调来辟证轩做了大丫头,又知道有嬗是这四个里领头的,便事事都听她的。听她嘱咐了一长串,也没旁的话,应了就往外去了。 将事都吩咐好,又听见里头林玦含含糊糊喊了一声要茶。立时撩开帘子往里去,桌上茶水仍温着,捧着茶盏跪坐到软榻边上,一手扶着林玦肩膀,一手托着茶盏往他嘴里送。 林玦不过睡迷了,又觉喉间干渴如火烧,方才要茶。吃了半盏,仍觉眼皮沉重,摆摆手叫有嬗退下,自躺回榻上,又睡熟了。 有嬗又跪坐着等了一时,方才捧着茶盏退下。才出去,便见姣沁字外头进来。有嬗今儿寻了她一早上,却不见人影。便问了一声:“你大清早的往哪里闲逛去了?” 不过寻常一句,谁料姣沁扫了她手中茶盅一眼,立时冷笑道:“哎呦,我的好姐姐。往外去的也不是我一个,怎么独问我呢?深翦和银苑那两个小蹄子去哪了,叫咱们有嬗姐姐端茶送水,竟没得把气撒到我头上。” 这番话说得刻薄,便是为人端方和善如有嬗,听得也不由蹙眉:“光天白日的,你吃酒了,满嘴的胡吣。” 姣沁将茶盅从她手里接过来,没好气道:“我自没姐姐你会来事,胡吣也不是头一回了。姐姐当我失心疯也罢,羊头风也罢,左不过也只是两三句话,当谁真在意?”撇撇嘴:“平日里那两个唯你是瞻的,怎么今儿倒全不见人影?” 有嬗也不知她这无名火从哪里来,却也不愿跟她吵,动动嘴角:“林大爷身子不爽,我使他们去做事了。” 姣沁皱眉:“姐姐命他们去请大夫了?” “怎么,生了病不请大夫又待如何?” “平日里林大爷吃的用的都和大皇子一般,已叫人多话,如今只是伤风,姐姐又巴巴的使人请大夫。”姣沁上下打量她:“只怕说林大爷的人更多,说姐姐的人也会跟着多。” 有嬗知道她话中的意思,面上隐现薄怒:“做好你的事,旁的不必你操心。闲言碎语倒听得多,有磨牙的工夫怎么不想着好好伺候爷!” 话音刚落,便听见欣馥刻意压低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好好的吵什么!” 二人立时噤声,上前与欣馥见礼,欣馥回了一礼,朝隔帘内望去。隔帘尚是薄纱,还不曾换,隐约能瞧见林玦在里头,卧在软榻上小憩。 欣馥收回目光,扫了二人一眼。 姣沁忙赔笑请她坐:“姐姐请坐。” 她坐了,才缓缓说:“隔着门就听你们在里头拌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如今是什么身份,叫下边的小丫头听见,还要不要脸面了?” 有嬗知道自己叫姣沁激着,失了体统,也不辩解,只垂首站在一边,低声认错:“姐姐说的是,这事是我错了。” 姣沁原还想辩解,见有嬗如此,也就收了心底,也跟着说:“我错了,姐姐念我初次犯错,好歹饶我一回。” “你们都是大丫头了,不能学着下边的洒扫婢女一样眼皮子浅。既当了这声姐姐,就得做些对得起自己身份的事。”又道:“林大爷这里还要用人,我不重罚你们,一人罚半月例银,长长记性。” 二人皆领了,再没多的话。 欣馥才起身,往隔帘那里走了两三步。有嬗撩起隔帘,叫她看了几眼。她颔首,隔帘复又放下。 “王爷在前院同北静王议事,不便打扰,我先来看看。”又问有嬗道:“病了多少时候了?” “昨儿落了秋雨,吹了风便有些不虞,今儿起了床吃了午膳,才一会就坐不住了。” 欣馥颔首:“我进去瞧瞧。”撩开隔帘往里走,却见林玦睡得昏沉,面色泛红。蹙眉伸手在他额上拂过,果是发热了。这才往外走去,吩咐方才跟她回来的银苑:“端冷水来。” 银苑知道不好,立时奔着往外去端水。水还未端来,便见一行人拥着合睿王来了。 合睿王进了门,不待人行礼,劈头就问欣馥:“现下是什么光景?可曾请大夫来?” 第24章 林子景病中探端倪,合睿王举止露风月 合睿王原在前院与北静王议事,送走北静王才听小厮来报说林玦房里的银苑来过,一路进来才听人说是林玦病了。 他今日还未用午膳,回后院来是为着用些东西,谁料竟得了这个信,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当下一路往辟证轩来了,见欣馥也在此,便知事不妙。 有嬗上前回道:“已命人去请回春堂的白先生,想必不多时就能来。” 合睿王听了,只略蹙眉,倒也不曾说什么。只径直要往里间去,欣馥跟在身侧,将隔帘撩开让他进去。 林玦仍在软榻上睡得昏昏沉沉,面色泛红,瞧着比平日里更觉羸弱。这软榻略小,纵林玦未及弱冠,窝在里头也觉局促,连略翻个身都不能。 “怎么睡在这里。” 欣馥听了,才要同有嬗上前将林玦挪到床上,便被合睿王抬手制止:“不必。” 说罢,他俯身将林玦连着身上软被一同裹着横抱起来。一抱之下,只觉比先前在船上的时候添了些分量。又觉林玦温热的呼吸就在自己胸前,近几可触。他顿了顿,低头去望林玦的脸。他就窝在软被里,露出一张泛红的脸,却仍旧是一笔好颜色。瞧着又可怜又可爱,若被双手都抱着他,合睿王都有些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 “王爷……”欣馥见他顿住不动,迟疑着低唤了一声。 合睿王这才收回目光,抱着林玦往床那里走过去,绕过屏风,将他缓缓放到床上。近日阴雨连绵,这床上被褥却是熏过的。香软舒适,才将林玦放下,便见他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展。 林玦在睡梦中隐约觉着自己走在火炉边上,热得浑身都是汗。他难耐地往边上一抓,不知抓住个什么,却冰冰凉。翻了个身,将那东西垫在脸下,睡着倒觉很好。 欣馥见林玦迷迷糊糊将合睿王的手抓着当枕头,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呐呐着要开口,却被合睿王制止。 有嬗斗胆上前,禀道:“王爷,林大爷衣裳未除,只怕睡着不好。不如奴婢将他外裳脱了,好歹睡得妥帖。” 原想着林玦不过歇一歇,便和衣睡的。谁能想到他才睡下去就发热了,一时间竟病得起不来了呢。 合睿王点头应了,却不让有嬗动手。自个儿坐在床边,将空着的左手抬起来,一粒粒去解林玦身上的扣子。 这衣裳扣子多,好一时才算解完。他又抬起林玦的手,想叫他脱下来。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怎么,林玦觉着不舒服,一翻身竟然躲了过去。 两只手都空了,合睿王索性将林玦上半身直接抱到怀里,半搂着将他外边衣裳除了,只余下雪白的窄袖中衣。林玦出了一身汗,连中衣都有些湿热。合睿王伸手往他后背一探,果然后头湿了一块。 “取中衣来。” 有嬗忙捧了新的中衣来。合睿王拉开中衣衣带,仍搂着他将中衣脱了。这厢这为他将新的中衣穿上,才套了一直袖子,就连林玦迷迷糊糊睁了眼。 许是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林玦半睁着双眼望着他的侧脸,十分懵懂:“你……” 如今林玦头正靠在肩窝处,说话时的热气直往他耳边。合睿王握着中衣的手略紧了紧,暗着双眼,沉声道:“你病了,给你换衣裳。” 林玦发了热,脑子一团浆糊,完全分不出现下是什么光景,也辨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呢喃:“这样……” 说罢仍将眼睛闭上,蹙眉道:“头疼得厉害。” “已请了大夫来,叫他看过就好了。”合睿王现下的语气,同哄孩童没什么两样,柔得出奇。 林玦还未长成,胸膛白皙上缀着两点红,再往下就是一截窄腰。合睿王正扣着那截腰,入手细腻温热,还泛着细密的汗,也不知怎么,竟叫他心猿意马起来。 他定了定心,好不容易才替林玦将中衣穿上。 暗暗吐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将他放回床上。 才安置妥当,外头银苑就捧着冷水并上锦帕进来。进了隔帘,银苑半蹲着,捧水到床边。有嬗才要上手,欣馥暗中阻她,略摇了摇头。有嬗当下明白,再不动手。 果然见合睿王自绞干了帕子,覆在林玦额上。 这番事了,就听深翦扬声道:“来了,白先生请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中年男子携着个药童,由深翦并上两个婆子缓步进来。 进了门,深翦先朝隔帘里深蹲回禀:“禀王爷,回春堂白先生已请来。” “请进来。” 回春堂的白清从医坐堂多年,医术虽不至炉火纯青,却也有口皆碑。可这被请到王府来,却是头一遭。暗暗想着,王爷若是身子有什么不好,多请宫里的太医来。只怕今儿走这一遭,瞧得不是正经的合睿王。 待入府来看了,果然如此。 由两个婆子引着进了垂花门,又被个穿金戴银的大丫头一路领至王府内宅。走过一座小桥,正望见一处,上头写着辟证轩三个大字。 再进了门,只见处处锦绣。等得了合睿王的令,才能往里间去。里间四下皆站着侍婢,却不闻声响,白清目不斜视,一路往里走。雕花大床已放下床帐,有个麦色肌理的人穿着锦袍坐在床边,剑眉星目,俊脸英挺。雕花床里影影绰绰睡着个人影,隐在被褥之间,背朝外睡着,瞧着身量未足。 深翦引着白清进了里间,先朝合睿王行礼:“王爷。” 白清跟着她朝合睿王见礼:“草民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扶先生起来。” 欣馥听了吩咐,忙上前将白清扶起来。又笑盈盈道:“先生一路赶来辛苦,且先坐了休息一刻。”话音刚落,银苑已搬了凳子来,就在雕花床外不远处,正能把脉的位置。 另一厢有嬗自新稿手里接了茶,一面摆手叫她下去,一面送到白清手中:“先生吃茶。” “多谢多谢。”白清谢了,接了茶吃了几口,便仍送回有嬗手里。 合睿王这才命欣馥将床帐撩开半分,他自伸手将林玦翻过身来。林玦身上不虞,蹙着眉不肯将手伸出来。合睿王无奈,只得将他仍旧扣在怀里,不轻不重握着他的手。欣馥以绣帕垫在手中,捧着林玦的手腕。 林玦的手腕细细一截,过于苍白。白清见了,不由蹙眉。如今林玦被扣在合睿王怀里,瞧得出是个哥儿。这手腕却细白得过分。 白清沉吟片刻,才伸手搭在林玦腕上细细辨脉。 一时寂然无声,又过了一时,白清方才将手收回来。 轻声道:“小公子风寒侵体,又素来羸弱,故而此病来势汹汹。内体尚有邪热,待我开个方子,煎了与他吃。且看过了明日可好些。” 合睿王听了,略颔首,吩咐欣馥道:“领白先生去开方子。” 欣馥上前,面带微笑,摊手道:“白先生请。” 这厢引了白清出去,白清写了方子,欣馥好生收了,又细细问过,怎么煎,煎了怎么吃,吃了可有什么不能做的。白清答过一回,欣馥塞了两个金馃子与他,笑命看门婆子仍引他出去。 又瞧见他身侧的药童尚且垂髫,又自荷包内取了几个金瓜子出来,塞到他手里。软声哄道:“我如今手上也没旁的,只这两个,且拿着顽罢。” 白清又谢过一回,方才跟着两个婆子出了门。 欣馥拿着方子,抬眼瞧见新稿在辟证轩门外探头探脑,不知做些什么。伸手唤她过来,将药方放到他手里:“我如今这里有事,你往锵势轩去。寻了温柔,命她将这几样药送来。前几日北静王送了野蜂胶来,你叫温柔开库房来,里头那个新的红盒子,拿来辟证轩与我。” 新稿欲言又止,末了屈膝道:“欣馥姐姐的吩咐原不该辞,只我原是辟证轩伺候茶水的,现下林爷又是这个模样。只怕醒了要茶水,又恐旁人不知道林爷爱用的茶温,故不能离。还请姐姐另唤个人来使,新稿在这里给姐姐赔罪了。” 自欣馥做到合睿王内宅半小姐这个位置,许久没人辞她的命。如今听新稿一番话,倒叫她愣了一愣。却只一瞬间,旋即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当你赔罪麽。不碍事。” 又见了边上的多婳,招手命她来,将那番话复与她说了一遍。多婳领命去了,欣馥方才进屋。 复进了隔帘,却见林玦已经醒了。却仍云里雾里的模样,窝在合睿王怀里。有嬗正捧着一碗水,合睿王取了银勺一勺勺往他嘴边送。 欣馥心下觉着有些怪异,只迟疑片刻,到底没说什么。银苑深翦皆垂首站在边上,欣馥因问:“吃的什么?” “林爷喊渴,王爷命有嬗姐姐化了玫瑰汁子。” 这玫瑰汁子香甜顺口,林玦喉间疼痛,吃着这个倒觉很好。却也只用了半碗,再不吃了。 合睿王见状,命有嬗将水端下去。仍搂着林玦,问他道:“才命大夫瞧过,没什么大概,只是风寒。” 林玦吃了半碗水,神志已然渐渐清醒。被他扣在怀里,只觉分外羞耻。幸而面色原就泛红,扭头不瞧他的脸,轻声道:“多谢王爷,我大好了,还请王爷放我自己躺着……” 他这番话说得别扭,合睿王却浑然不闻的模样:“想用些什么只管与有嬗说,命他们去做。想要什么也只管说,只消王府有的,都尽着你。” “你……”林玦后背发寒,只觉他语气神态皆怪异非常,望他的目光带了惊异。 却见他兀自不觉,也不解释。竟缓缓伸手,将他额前碎发抚去。又将手覆在他面上,“你什么时候才肯不叫我这声王爷?” “我……”他暗咬牙,“我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罢了,知与不知也只是这么回事。” 林玦闭了眼,不想再同他往下说,闭了双眼:“我乏了。” 话音刚落,只觉身子缓缓下移,合睿王果然将他放回床上。只人未走,甚至握着他一只手腕。被他握着的那处灼热得很,林玦难耐地扭了扭腕子,他扣得却很紧,不许他躲开。 林玦觉着自己大抵察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眼皮子竟剧烈颤抖起来。他睫翼不长不短,跟着眼皮细微颤动。合睿王看在眼里,只觉根根扫在自己心上,有些怪异有些发痒,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抬手覆在他眼睛上,能感觉他眼皮在自己手下颤动的模样。手下肌理细腻幼滑,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目光往下移,能瞧见他秀丽的脸庞轮廓,还有白嫩的脖颈,以及精致的锁骨。 他还未及弱冠,就能瞧出往后的风姿。不知道往后是谁家姑娘能有这样的福分,嫁给这样赏心悦目的人。 合睿王手下发紧,竟连声音都变得暗沉:“你累了只管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林玦方才睡了大半日,这会他又如煞神一尊在旁坐着,哪里睡得着。另一只手空着,抬起扣住他的手腕,林玦道:“王爷不必替我挡光,我睡得着。” 风马牛不相及竟然也能扯上,合睿王失笑,到底将覆在他脸上的手收了回来。 林玦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他。“王爷,我没什么想要的,只有些想父母和幼妹。” 他这话里的意思说得直白,分明是想借此问合睿王一句,什么时候肯放他回去。 合睿王静静望着他,也不说话。过了一时方才道:“我知道。”竟半句也不提让他回去的事。 两人又静静对视了一时,到底合睿王先败下阵来:“你当荣国府是什么好地方?老实待着,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母亲和妹妹是女眷,我不便接他们出来,在等一些时候,等林府……” “王爷厚爱!”林玦陡然伸手握住他腰间一方双喜字纹玉佩,也不知哪里来的孤勇,竟打断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合睿王顿了顿,才缓缓伸手握住了他那只拳头。“在船上你和你父亲救我一命,我如今自然也以命还你们。” 只这一句,说得分外诚恳,林玦却不能尽信。一个人最不能骗人的是那双眼睛,合睿王望他时候那双眼里……藏着风月…… 第25章 温良人怒斥不轨心,警醒语威逼又奈何 林玦抿紧双唇,只道:“先前王爷已以一断刃回赠,也不过随手的恩情,很不必王爷如此。若王爷时时刻刻记着这些,倒是很折煞我们林家。” 他这番话说得尊敬又守礼,却抹不去里头的疏离。合睿王虽为武将,却是宫里长大的,他听得明白里头弯弯绕绕的意思。 林玦这是摆明了拒绝自己,甚至于他很想和自己毫无关联。 他原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他早知道了。却没料到,自己说了回赠一份恩情,他竟然也不肯要。 合睿王指腹微动,缓缓摩挲着林玦手背。林玦被他抚得后背汗毛倒立,猛地将手抽回来。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他在病中,瞧着十分羸弱,说几句话还要狠狠喘息一阵。这时候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坐起来,一手撑着雕花床架,一双眼睛却怒目而视。竟一扫文弱之风,现出一份格外的锐色来。“我虽年幼弱小,到底是当朝官宦之子。王爷有事嘱咐我,我身为士族之子,字当听从皇族之命,事事恭听。只一样,王爷万不能辱我!” 林玦从他父亲林海,都走的是文人的路子。于文人而言,最紧要的是什么?黄白之物最不能动心,顶顶打紧的是气节风骨。 此时男风极盛,当日林玦读红楼时,班中女同学便对这贾宝玉同秦钟那一段十分津津乐道。来了这里也算是明白,许多世家大族的哥儿不求上进的,在书院读书时最爱男子间厮玩。林玦最不爱如此,在扬州时也不曾去过书院,都是林海亲自教导。 不曾想来了京城竟然遇上个胡搅蛮缠的合睿王,原以为他只是脾性大一些,谁知道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初来的时候还好,一日日住着,瞧自己的眼光变得古怪不说,日日晚间来房里瞧他,还当他不知道麽?林玦不过想着不多时就能回去,又顾及他是圣上爱重的弟弟,少不得忍一时。这一回病了倒叫他越发上脸了! 林玦陡然生怒,欣馥等大丫头尚能耐得住,只略惊了惊。余下的小丫头却吓得不轻,只当下一刻王爷就要发怒,活活撕了这位还病着的林大爷也未可知。哆嗦着身子,跪了一地,也不敢说话。 顿时满室寂静,连呼吸声都小了些。 合睿王脾性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原先有个跟在他身侧的人,还是他乳母的儿子,算他半个兄弟。不知怎么,瞧中了他内院一个唤作布渠的丫头。仗着他母亲奶过王爷几日,竟敢与王爷当面争执,想要强纳布渠做妾。合睿王轻描淡写朝他心窝踹了一脚,自小习武的人,这一脚是好受的麽?那人当即吐了血,竟不行了。欣馥当日还不是第一得用的人,战战兢兢进了书房问可要请个大夫,好歹是乳母之子。合睿王半分没犹豫,当时说的是那句话,欣馥到了今日还记着。 却是冷冷淡淡的一句:“横过去即刻拉出去埋了,费那些药做什么?” 何等的语气不善,何等的淡漠人命。 如今林玦敢当面给合睿王脸子瞧,欣馥也很为他担忧了一番。虽王爷待他之殊,已露端倪。只王爷这样目空万物的人,能为着这份特殊,不问罪于他? 想到此处,欣馥强挤出个笑来,上前道:“王爷看是不是另请个大夫来瞧瞧,林大爷像是病得有些神志不清……”好歹记着他还病着,给他一份宽容。 却不料合睿王只盯着林玦,连眼都不错一下,缓缓道:“下去。” “王爷……” “都下去。” 欣馥无奈,终只能领着有嬗等人退至隔帘外站着,仍旧垂首等唤。 林玦气仍未平,目光灼灼盯着他。他这样神色原是很锐利的,如今却在病中。许能吓住旁人,合睿王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却并不觉着冒犯。许是真想待一个人好了,便不会在意这许多。连他这样看着自己,也变成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你还病着,闹个什么,还不快快地躺下来等着吃药。”合睿王并未动怒,甚至不准备吓一吓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能对他放纵得这样。他倾身过去,想扶着林玦躺下去,却被林玦侧身躲过,甚至还抬起右手将他手掌挥开。 这一下原不疼的,却打得合睿王心里更心猿意马。 林玦如今这样,却像极了同心上人争执的姑娘。他生得原不女气,因在病中,虽添弱态,却又更增几分风流之姿。 合睿王又凝神去看林玦的手,白白净净,同自己全然不同的肤色,像块嫩嫩的水豆腐,看得人很想握住了,感受感受是不是真的这样嫩。 想着念着,竟然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陡然伸手将他那只手握住。 “你做什么!”林玦大惊,抽手想挣,却被他牢牢将手腕扣住了,反复在手腕内侧以指腹摩挲。林玦的左手也不撑着床架,收回来就去推他。却反被他以手扣住。 林玦身上发热,后腰虚软,双手被他掌控,一时竟不能坐住,径直往软被里倒下去。这一扣一倒,也不过转瞬即逝。林玦脑中一空,下一刻自己已然仰躺于这张雕花大床上。双手被合睿王扣在身子两侧,他竟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床上,一膝半跪于床,一脚踏于床榻,将自己笼了个严严实实。 合睿王一双目若朗星,直直望着林玦,声音泛沉:“你说我想做什么?” 林玦惊骇不已,身子颤抖如秋风中落叶。正在这时候,体内热度却又上来,双颊泛红,脑中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便是眼中也不由泛了因身子不虞起来的水光。 “王爷请先起来……王爷……” 合睿王一时间竟然觉着自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唇在动。那一抹颜色好得出奇。顺着他的唇往下移,下颚的弧度好看得惊人。经这一番动作,林玦原未系紧的中衣已然衣领打开。从上往下看过去,能瞧见他精致诱人的锁骨。那一处凹陷凸起都生得精巧…… “王爷!”林玦这一声里头都带着哭腔,却是合睿王不知什么时候已低下头,将炽热的双唇贴在自己左边锁骨处。烫得他不由发抖,满心惊恐。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待自己…… 自己又不是那些任由作践的人,他虽为王爷,怎么能如此对他?! 合睿王抬起头来,只见林玦望着他的目光又惊又惧。不由笑道:“你这一处生得格外好。” “合睿王!”林玦几乎咬牙切齿念了这一句,又喘息了好一时,方才能接着道:“林玦不才,绝非断袖。” 他挑眉,仍是笑:“我也不是。”见林玦大有争辩至死的架势,他索性将他双手松开。一手扣住林玦的腰,一手按在他脑后:“这样闹了一场,还不见累?且小憩片刻,待药来了我喂你。” 林玦双手得脱,立即抬手推他。“你欺人太甚!” 这点微末气力,合睿王却不放在眼里。只是见林玦气得猛喘气,竟十分难熬的样子,也不由心软。于是装作被他推开的样子,松开他的腰,自床上起来。 “你不要我在床上躺着,我起来便是。” 林玦躲也躲不过,逃又无处逃,气得浑身都在颤。缩进软被里,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翻身往里,恨恨道:“我也不想瞧见你,你怎么不出去。”竟是一时一刻都不肯看见他。 合睿王知道他心里有气,本就存了步步让他的心,哪里会同他争这一时之气?当下笑道:“这不能。我就坐在这里瞧你。望不见你,我心里担忧。” “你……”无耻!这两个字却不能骂出来,林玦狠狠咬住脸侧锦被,将一腔怒火尽数泄在这一咬上头。 合睿王起身坐在床边,能瞧见将自己裹得一个蚕茧般的林玦。先前觉着他颜色好脾性好,如今却发觉,原他所作所为,有些时候也很惹人心悦。旁人学不来的惹人爱。 只是他到底年岁过小,合睿王瞧了瞧自己那一处。快了,且再等两个生辰罢了。待林玦及冠,万事自然明白。 他又望向林玦的背影,低声唤:“子景……” 没有回应,他也不以为忤,仍低低道:“我这人最不爱强人所难……” 林玦还未及欢喜,便听他下一句话轻飘飘扔过来:“却十分爱强你所难。” 林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再不想理他。 二人一躺一坐,竟生出种别样的意味来。 这里外只隔着一层隔帘,里头动静闹得大,外头如何有听不见的理。欣馥有嬗等人尚可,到底定力过人。如姣沁银苑之流,却纷纷面色惨白,不时对一对视线,腿脚皆有些发软。 欣馥同有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一声。原就瞧着王爷待他十分额外,谁料到今儿竟真的扯破,叫他们看见这一遭。 这厢姣沁却站不住,她万想不到林玦竟然有这个能耐!一时双腿酥软,竟站立不稳往后倒去。幸而银苑伸手将她扶住:“姐姐小心。” 姣沁借力站稳,也不道谢。神情恍惚,瞧着竟十分不好。 银苑忙道:“姐姐想必近身伺候林爷,过了风寒。不如我将姣沁姐姐扶回屋去,好歹歇一刻。” 总算如今欣馥在这里,也是个能拿主意的。见姣沁的模样,只怕是真有些不好。又指了门外一个小丫头,命她和银苑将姣沁扶回屋里去。 这厢事毕,又听外头有脚步声,又有奉承姐姐的声音传过来。须臾之间,果然见温柔捧着一个大红盒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漆金木盘里放着一碗漆黑的药,正散着热气。 温柔将盒子在桌上放了,又接过木盘,挥手叫小丫头下去。这才转身,朝二人问说:“怎么两个都一脸严肃,病得十分严重吗?” “这哪里是病的说法。”欣馥只此一言,接过温柔手中木盘往隔帘里去了。 温柔正在疑惑,有嬗上前扯了她往角落里去,悉悉索索与她说了。 温柔听了果然吃惊:“竟成了这般模样?”说着,又感叹:“这样也罢了,那姣沁竟然这样不中用么,连站都站不稳。” “她心思未定,一时被吓到了也是有的,你何必笑她。” “我哪里笑她,只说实在的。若换了我,便是吃惊也有的,只再不会站立不稳。她当自己是什么主子姑娘,生娇体弱地站不住。要我说,王爷今儿既不避着你们,往后也没打算收敛。你们如今近身伺候林大爷,要见的场面有许多,若今日就惊了,来日可还要你们伺候?” 有嬗也觉温柔所言很有道理,又在心内忖度一番,自按下不提。 欣馥捧了药一路往里,才至床边,便将药送到合睿王面前。 合睿王果然接过,欣馥仍悄声推出去。他端了药,伸手去触林玦之肩:“子景,起来吃药。” 林玦不和自个儿身子过不去,果然翻身坐起来。却见里间除他外仍无一人。便朝他伸手:“药拿来。” 索性他在这上头没难为他,径直将药给他。林玦接过也不扭捏,将里头瓷勺取出,端着碗凑到嘴边,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喝罢了,将勺子仍放回碗中,塞到他手里,仍转身裹着被子去了。 合睿王招来欣馥,让她将药碗拿出去。末了仍旧坐回床边,静默一刻,才道:“平生所见,这样吃药的只两个人,你是第二个。” 裹在锦被里的人仍无回应,合睿王便又自个儿往下说:“头一个是我自己。没料到你瞧着娇养,吃药却很豪迈。” 林玦缩在锦被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打定主意不理他。 却听外头那人又道:“我听闻你府里有个妹妹,生得美貌异常,举止不俗。只身子不好,也是常常吃药的。她吃药的时候,也是这般么?” “你又想做什么?”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及黛玉?林玦裹着锦被转身,满眼警惕。 合睿王不由失笑:“你慌什么?你如今在这里,我又瞧得见谁呢?” 林玦心下发寒,他如今在这里……倘若今后,他不在这里了,又当如何? 只这一思量,合睿王手已覆上他发顶,轻抚了抚,语气十分温和:“你妹妹想必长得十分像你……” 第26章 伶钟杏妙隐宫中事,慧青莲忖测旧仇怨 秋雨寒凉。 显时轩内间或传出隐约的咳嗽声。 钟杏接了侍婢端来的药,往西暖阁里头送去。 大皇子斜靠在炕上,才咳了一阵,双目无神,只摩挲着手中的玉萧。钟杏上前,侧坐于炕边凳上。轻声道:“爷,药煎好了,正是热的时候。好歹吃一些……” 说着,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 他张嘴吃了,分明这药苦得很,他却面色平静,瞧来十分淡漠。如是吃了大半碗,他伸手推开。又问道:“子景那里可好一些了?近两日也不见他来,想必病得有些重。” 钟杏将药碗送出去,又回身道:“不过受了风寒,哪里就称得上病重了呢?王爷身侧的欣馥姐姐来传过话,说是林大爷近些时日身子有些疲乏,多歇息些时候也就罢了。又听那些侍婢说,王爷待林大爷极为看重,头一日吃了回春堂白先生的药没有效用,便请了宫里的齐太医来瞧。想必不会有事,爷也不必担忧。” 大皇子这才颔首,眉心略松一些。 “我在十五叔府上住了许久,宫里母妃可有消息来?” “沅妃娘娘一切尚好,听宫里的信儿,应随着皇后为皇上侍疾……” 如是一番言辞,了了将宫内诸事盖过。 钟杏虽只捡好的说,大皇子却仍旧露出了然的苦笑来。“终究是我拖累母妃。” 沅妃。 他母后原是第一个进太子府伺候的,正经先太后赐下,一入府就位居太子良娣,仅次太子妃。早年在闺中更与现皇后当日太子妃更为密友,二人虽同嫁一人,却仍情谊深厚。 谁料她最后竟然只得了一个聊以慰藉的沅妃,连四妃之位都无缘。这些年,若非皇后在中周旋,只怕母妃早已被明妃磋磨去了罢。 大皇子狠狠握住小桌一角,面上露出个冷笑来。明妃这样猖狂,当日没能斩草除根,如今竟还想着暗中除了自己。只可惜他没能死在这场风寒里,倒还累得母后同皇后担忧。 “爷何出此言?”钟杏上前握着他的手,“爷千万记着,您是天家血脉,饶是什么妃什么妾,一个都及不上您尊贵。您是沅妃娘娘的心头肉,万望仔细自个儿的身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娘娘且不知伤心得如何。” “我只是随口一言,倒引得你说这样多。罢了,往后再不提了。”大皇子又道吃了药犯困,要小憩片刻。钟杏受了一时,见他安置妥当,方才退出。 待她出了隔帘,大皇子才将双眼睁开,他虽瞧不见东西,心到底是亮堂的。倘若坐上那个位置的真是皇后娘娘之子也就罢了,若是明妃那个儿子,也算是贻笑大方。 他狠狠握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那疼却叫他清醒。 “明妃……” 他虽文懦,这份仇,却一定要问明妃讨回来。总有一日…… 第27章 胜西子黛玉疾缠绵,惊如海贾敏又生恙 晨光初露,林海同贾敏携幼女黛玉,三人正同桌用早膳。 黛玉近日因念林玦,前些时候又落了几场秋雨,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一时又是请医吃药,也不知灌了多少苦药下去,才算好一些。贾敏一面担忧女儿,一面又着人去合睿王府叫林玦回来。却听闻林玦身子也不爽快,病了也有好几日了。 一时间焦头烂额,心急如焚,从何言说? 林海也担忧不已,只朝堂事急,却也无从脱身。每每归家皆已是入暮时分,只能草草望黛玉一眼。 所幸她这病来得凶险,去得倒也还顺遂,并未再絮絮地缠她。 黛玉一时病一时好,便是一来一往间也不曾见着林玦。虽身子好了,精神却仍有些蔫蔫的。坐在软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碗里的慧仁米粥。 林海见了,便问黛玉道:“黛玉怎么不吃?” 黛玉抬头,十分委屈地望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碗里的粥。 贾敏半生只留了她同林玦,她如今又是最小的,林玦渐大了,便将万分的疼爱都堆到她一人身上,还唯恐不及。这时见她神色郁郁,更恐她又伤旧疾,立时伸手招她过去。黛玉才挪到她身前,便被她抱着坐在她膝盖上。软语问:“娘的心尖尖,有什么不高兴的,只管告诉娘。” “别听你娘的。”林海在一旁笑着哄,“你娘惯会哄你,能济什么事?还是告诉爹,爹咱们黛玉出主意。” 贾敏嗔怪地扫了他一眼,黛玉这才露了笑,只一瞬,末了又郁郁说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他许久不曾陪我顽了。” 提及此话,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时无话。林玦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如今陡然去了合睿王府这样久,前些日子又说是病了,他们岂有不想不念的理? 只是时时刻刻掩着,不肯露出来。 黛玉念她长兄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是极聪慧的,自然知道父母也吃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借着这个,舒缓一些想念兄长的心。 二人仍未答话,她便又道:“我知道大哥是去办正事,也只是略问一句……” 话未说尽,便听头顶林海急急道:“夫人?!” 未及反应,乳母便上前将黛玉抱起。搂住乳母脖颈再回望,只见贾敏不知怎么,双眉紧促,面色惨白,伸手捂着双唇,竟是十分难耐的模样。 林海已站起身,双手将贾敏扶住。面色急切:“夫人哪里觉得不好?” 一时间琉璃同琳琅诸人也纷纷上前来,贾敏却记着黛玉还在这里,不能吓着她。因强自将心口沉闷之感压下,面色虽仍苍白,却好歹是挤出笑来。 “只略闷了一闷,也不碍事,倒叫老爷急得这样。”伸手拉林海坐回位置,又朝黛玉笑道:“仔细吓着咱们黛玉。” 黛玉娇娇怯怯问了一声:“娘不舒服?” “没有的事,是你爹大惊小怪。”又道:“昨儿宝玉来瞧你,不巧你才吃了药睡下,我就让他回去了。今儿你既大好了,也不咳嗽,就往你老祖宗屋里去见见宝玉。好叫老祖宗和宝玉宽心。”说着,伸手招她来。乳母抱着黛玉上前,也不放她下地,只略俯身。 贾敏就着这姿势为黛玉理了理衣裳,末了拍拍她前额,笑眯眯地:“甚好,就这样去罢。” 乳母因抱着黛玉去了,走出好一段路,屋中贾敏方才再撑不住,捂着心口竟一时喘不上气。 林海忙上前将她搂住,“来人,请大夫!” 琉璃急急地道:“已命琳琅去了!” 说话间林海已将贾敏抱起往里屋走去,期间何等心焦,竟连步子都错了几个。 贾敏躺到床上才略好一些,只面色仍旧苍白。林海就坐在床边,她虚睁着眼睛望他。林海被她望得心下煎熬,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夫人。” “老爷……”贾敏声音有些浮:“不必担忧……我不碍事……” “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要怎么才算?”林海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所幸我今日休沐,若非如此,却怎么好。” 贾敏还要说话,林海阻了她道:“夫人好好地歇一刻,别再耗费工夫。” 闻言,贾敏果然停声,只含笑望着他。 这厢按下不提,又说这厢。乳母抱黛玉一路往贾母房中去,这时贾宝玉却才漱口起身,正同贾母坐了,同用早膳。 他今日吃的是碧粳粥,因见黛玉来了,当下欢喜,朝她招手:“妹妹来。” 乳母放了黛玉在贾母右首坐下,贾母命人也盛了粥上来。因黛玉病了,贾敏道恐殃及宝玉与她,便将黛玉自碧纱橱挪出。算算时候也好几日不曾得见,贾母仔仔细细望了黛玉一番,见她容色尚好,只略瘦一些,方才放心。 贾宝玉也在望黛玉,终耐不住,先开口问:“妹妹的病可大好了?我近两日总念着妹妹,只姑母说你病着,不许我进去瞧你。” “劳二哥哥记挂,一切倒好。” “我瞧着妹妹又瘦了些,这粥吃着倒还可入口,妹妹且用一些?” 贾母也倒:“你很应该多用一些。” 黛玉颔首应了,取勺往口中送了一口。她在院中原也没用多少,这碧粳粥又香甜软糯极易入口,并上这里有宝玉哄她玩笑说话,倒就着一碟子鲜蘑菜心吃了大半碗。 早膳用毕,三人漱过口,才端了茶盏吃,就听琥珀进来笑道:“三位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 话音刚落,便见三春由丫头婆子簇拥着进来。打头的是迎春,往后依次是探春同惜春。 探春进来便笑:“林妹妹也在?瞧着病是大好了,今儿可算是个好日子。” 三人又上前与贾母见礼,方才纷纷落座。 贾母见了便笑:“今儿果然好日子,一个个都捡着今天往这里凑。来得倒齐,是你们史妹妹前些时候回家去了。” 才说了这句,便见外头琥珀引着一个丫头进来,正是贾敏屋里伺候的琳琅。 第28章 传喜讯林府增人丁,诉心意合睿道别情 琳琅走路生风,面上也带着喜色。进了屋先朝贾母屈膝,“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整了整坐姿,望她问:“怎么这时候来了,你家太太有话要你传?” 琳琅喜形于色,又屈了一膝:“奴婢来报喜。我们太太大喜,老太太也大喜。” “大喜?”贾母坐直了身子,“什么喜事?”目光灼灼,虽口中发问,神色却像是已猜到的模样。 众人也皆朝琳琅望去,琳琅因抿了唇笑:“咱们太太才请了大夫,林府想来是要添丁了。” 黛玉宝玉者皆似懂非懂,贾母却瞬时大喜。连声道:“好、好、好!我素来就知道,我敏儿是个有福气的。”一面说,一面要起身,竟是要亲自去看贾敏。 “老太太且慢。”琳琅忙同鸳鸯一左一右将她扶住,“我们太太就知道老太太心急,又一贯那样爱她,知道了定是要立时去看的。太太吩咐了奴婢,说是她身为女儿,时时刻刻要您担忧已经算她不孝,就这等事还要您上门看她,她就难以自容了。还是等她身子稳了,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此话句句在理。若从前她仍旧是府中姑娘也就罢了,母亲看她也能说得过去。如今她已出阁,举家住在贾府,已惹非议。现怀了身子,又要引得贾母去看,这又算个什么?叫两位嫂子怎么看她? 贾敏思虑颇多,贾母却再不肯听。只不悦道:“这又是什么话?什么孝不孝,只她好,于我就是孝!她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便是去瞧一瞧又如何?我今儿定是要去瞧她的。”又朝宝玉诸人道:“你们倒也不必去了。” 一时间留了宝玉黛玉等人自玩耍,径直往屋外走去,后头熙熙攘攘跟了一长串。贾母又问琳琅:“只我这里知道?各院都传过信了?” “太太只叫传信给老太太,说是旁的且再等一等。一来免叫旁人说太太猖狂,二来还未及三月,大张旗鼓只怕止损胎儿福气。” 贾敏想得周到,贾母倒也不曾再说什么。 王夫人才吃罢早膳,命金钏儿拿了佛经与她。数着佛珠才翻了两页,玉钏儿自外头进来,随口说:“方才听外头说老太太出屋子往姑太太那里去了,好大的阵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闻言,王夫人手下动作稍停。贾敏是她一块心病,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原以为她嫁了林家外调,再没回来的日子。谁料她竟然还能回来,不仅回来,还带着一个林黛玉!引得宝玉成日只知道围着她转,旁的再不放在眼里! 只是到底老天长眼,她那个女儿体弱多病,隔几日就要缠绵病榻。想到此处,王夫人又续上手中动作,漫不经心翻了一页经书:“只怕林姑娘又有哪里不好,老太太再坐不住,这才去瞧了。” 爱屋及乌,贾母从前多爱贾敏,如今就有多疼贾敏的女儿。只是那又如何呢? 王夫人闭了闭眼,双手合一,口中念:“阿弥陀佛,黛玉那丫头体弱多病,如此病症,倒叫人看了怪心疼的。”心中想的却是,便是再爱再疼,也是林家的姑娘,绝不会成为贾家的奶奶。 正当此时,听外头周瑞家的问:“太太吃过早膳了,现下可还空着?” 彩霞撩起隔帘道:“来得倒巧,太太正在礼佛。太太,周妈妈来了。” 王夫人微笑道:“什么事?” 周瑞家的因附耳与她,将方才打听到的事都说了。 王夫人听了面上仍是笑,只意有所指道:“咱们姑太太是个有福气的人。”又说:“备一份厚礼送过去,就说我身为她二嫂,原是要亲自去看她的。只是近来头风发作,唯恐撞了她的喜气。待我身子好了,再去瞧她。” 周瑞家的得了命就去了,王夫人又翻过一页经书,上头写着叫人静心向佛的句子,她却半个字没能看进去。末了倏然将书合上:“收起来罢!” 说罢,起身走到窗边,想了一时。唤金钏儿:“你去问问琏二奶奶现下有事没有,若没有,叫她往我这里来一趟。” 贾敏得了身子,最欢喜的自然是林海林黛玉并林玦等人,其中又以林玦为甚。 他隐约知道,先时贾敏同林海都是早逝的命。先前弟弟去了,贾敏伤心得那样。若非时时刻刻叫她念着自己和黛玉,只怕早已经同书里一样,早早去了。如今这一胎来得巧,好歹能叫她再坚定下活着的心,万勿抑郁成疾。 林玦欢喜,合睿王却十分烦闷。 林家有了喜事,林玦身为嫡长子,自然要回去孝敬父母,他再没扣着人不放的理。 合睿王走进辟证轩,林玦正命人收拾回府的物件。见他进来,众人皆停住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他挥了挥手让有嬗等人都出去,再抬头却见林玦站在柱子边上望着他,神色并不真切,竟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他一步步上前,林玦见了他就往后退,一直退到自己靠到柱子上,退无可退,这才仰起头回视他的目光。“多谢近些时日王爷款待……” 话未说尽,便见合睿王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模样:“能离开我这里,你很高兴?” 林玦不语,他径直伸手,扣住他下颚:“怎么不言语?默不作声我就能放了你?” “王爷自重。” 答非所问。合睿王不以为杵,反倒扬笑:“离了总是要回来的,这样急切做什么?”他离得林玦很近,林玦身上的气息不经意传过来。他不觉往前凑一些,再往前凑一些。再一低头,唇瓣正抵在他耳边。“你近些时候总躲着我,是不是觉着,我会强迫你?” 他说话时唇瓣在林玦耳上时有触碰,林玦只觉那里有种异样的热度蔓开,竟叫他不由自主发抖。“你……你别……” “你别怕……”他却又收了那股强劲,又低声地哄他:“我不会强迫你,我这样地待你,你瞧不出来吗?我这样欢喜于你,为的不是叫你煎熬,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 第29章 诀情浓重归荣国府,进宫花元春提千秋 林玦觉得十分可笑。 合睿王这样的皇族,竟也懂欢喜两个字怎么说。 林玦双唇颤抖,不多时竟硬拼凑出个笑来,只是冷得很,眼里头的嘲弄不加掩饰,直朝合睿王投过去。那目光那笑意都如刀,慢慢割他身上的血肉。偏偏又是钝刀子,一寸寸地反复割。又疼又闷,从肌理渗到心底。 “王爷厚爱。只林玦从不好男风,往后也不打算走到这条道上。” 这话一出,分明身上力道更足。却是合睿王更紧地将他搂住。他温热的呼吸就在他颈边,他沉声说:“你不肯相信我,是不是?我早该猜到,你不过面上装着和顺。实则我说的话,你半个字都不肯信。” 林玦想将他推开,他的力道极大,却哪里推得开。末了也不做这无用功,默然垂手,挺直了脊背,不肯露出丝毫怯懦缺口。他语气神色皆是十分漠然:“饶是我信了,又能如何?” 他这话问来,实过凉薄。合睿王听得犹觉寒霜侵体,不由轻颤,他缓缓将林玦放开。 林玦见他望向自己,神色未变,只淡声问他:“纵我信了王爷欢喜于我,又能如何?王爷位高权重,唯我心之所想,意之所钟,触手不能及。” 他明明白白将这绝情的话说与他听,纵然他信他真心,却也不肯交托半分还他。真正的冷心,真正的决意。 见合睿王眸色暗沉,林玦又笑,缓缓道:“王爷先前见第一回我时,曾说过一句话,如今想来,倒十分切合。” 第一回见他,他说了什么? 合睿王细细往前回想,发觉竟很清晰。原不知不觉,竟将同林玦之间点点滴滴记得这样清晰,却犹不自觉。 他当日说的是:“玦同决,听来难免刚烈有余,温文不足。” 原竟是这样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林玦瞧来温顺,内里却有旁人想不到的刚烈决意,风骨天然。 二人静静对视半晌。林玦腰间配饰缠绕在一起,合睿王伸过去,将流苏等物一一理正。麦色肌理的手指修长,穿梭在这样柔的丝缕中,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林玦任他动作。这双手原是或以剑杀敌或布置军防的,想必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他却很认真,林玦一时间竟觉着,猜不透他究竟是个如何的人。 那流苏总算被理得乖顺,合睿王十分满意,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决你的,我欢喜我的,碍着你什么?” 林玦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你不能不讲道理!” “道理?”合睿王勾唇:“子景与我,何曾讲过道理?你先入为主就认定我不是好的,不能真心待你。更直截了当就斩断你我之间可能,什么毫无情意,不过是你不愿意给。” “要给这份情意,先要有这样东西。” “你是文人,理总比我多。”他凝声道:“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听。” 言罢,林玦竟见合睿王面上展开笑意,瞧着竟心情舒畅的模样。 “你想走就走,左右总有一日要回来。有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位高权重。既做了这个位置,不强要个人,怎么对得起这重身份?” 合睿王不顾身份,一路将林玦送到轿子上。临走时还将有嬗等四名侍婢尽数给他带走,人还是王府的人,往后却跟着林玦伺候。合睿王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引得林玦不由蹙眉。他这是笃定了自己会回到这里…… 轿子出了王府正门,一路往荣国府去了。合睿王将手背在伸手,目送轿子缓缓离去,直至再瞧不见了,方才转身回书房。 邢季在一旁从头看到尾,跟着他回了书房。进门便见合睿王执笔在逗挂在窗边的鹦鹉,面上带笑,竟不见郁色。 被邢季瞧了好一时,合睿王方才问:“瞧什么?” 邢季回过神来,顿时冷汗津津,这才骤觉自己竟盯着王爷看,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奴才知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身形,才道:“那王爷为何……”他伺候在合睿王身边,同欣馥二人堪称他左膀右臂,有什么事能瞒过他?自然,合睿王原也没想着瞒他。他从未对人动过心思,动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对林玦这份心,他不愿意藏起来。 耳边传来合睿王轻笑:“他到底年岁尚小,还是个孩子。何况又是林府的嫡长子,我自然不能长久将他拘在府里。孩子想出去看看,就由他去看。外面的日子真是那么好过的?只怕腌臜事更多。那荣国府他当是什么好去处?瞧去罢,碰壁也好,遇挫也好,左右都有我。自然,他想飞也使得,送他一阵好风也可。” 将他强留在府里有什么好的,人在这里心不在,他年岁又小,自己也动不了他。放出去也没什么,慢慢地教他心肠软下来这才好呢。 林玦的心肠原是软的,只是他实在不好男风,又觉和入网所作所为处处逼迫他,不堪折辱,方才刚硬。一路回了荣国府,先往了院子里去。黛玉正在院里玩闹,林玦最先听见她笑声,心便软成一汪糖水。 黛玉正同雪雀雪雁并上贾母赠的紫鹃三人玩闹,铺了纸在石桌上,四人执笔,先后上前续笔。黛玉年幼,却生来不俗,又自幼得林海真传,寥寥几笔犹如点睛,已有出彩之象。雪雀是林玦同贾敏千挑万选出来放在她房中,年岁稍长,又习琴棋书画,也略能入眼。雪雁尚一团稚气,不过胡闹。紫鹃是贾母房中出来,自然出挑。四人这幅画竟尚过得去,画的却是一幅老翁采药图,边上跟着一个垂髫孩童,笔法粗略,却胜在趣意天成。 林玦步入院子,已有人瞧见他。他却暗自摆手,不许人出声。此时黛玉正取笔落款,他已站在她身后,快速伸手取了一支朱砂笔。黛玉已见着他的手,欢喜回头头来。他执笔往前一点,一笔朱砂红正点在黛玉眉心。更显她粉雕玉琢,引人心爱。 “瞧瞧我的好妹妹,就像画上走出来的龙女。”林玦说着便笑,引得边上众人也脆生生地笑。 黛玉却发恼,林玦俯身要来抱她也不要了。摔下笔,“大哥在外也学了旁人,竟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告诉妈妈去!”说着,身子一扭,竟真往屋里跑去了。 紫鹃捂着唇笑,往里指了指:“玦大爷还不往里追去,赶紧地哄一哄。” “我这妹妹最爱闹小脾气。”林玦也觉无奈,含笑摇头,眉间宠溺之色却满溢:“这可怎么好,我偏爱闹了再哄她。”说着,也跟着往屋里去了。 才进正屋,便见贾敏乳母秦妈妈才从暖阁里出来,见林玦前来,便笑着往里指了指:“哥儿才来家就闹大姐儿,正在屋里同太太告你的状呢。” 秦妈妈自小将贾敏奶大,跟着陪房到了林家。先时一心一意地护着贾敏,后有极爱他同黛玉,林玦素来对她极为敬重。这时见秦妈妈又爱又嗔地与他言语,上前搂住了秦妈妈一只手臂,撒娇道:“妹妹告我的状,嬷嬷怎么出来了。若是没人为我说话,这可怎么好呢?” “哎呦呦,咱们玦哥儿还怕这个?”秦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摸着他的脸道:“好孩子,我才听了太太的吩咐,要往老太太屋里去传话。等回来了再细细地瞧瞧咱们哥儿,可瘦了没,抽条了没。” “嬷嬷快去罢,我进屋见妈妈去。” 林玦撩起隔帘,果然见贾敏靠在软榻上,盖着软被。黛玉却半趴在榻边与她说话,边上还盖了一本书,想必是才看到一半,黛玉便进来打断。另有两个侍婢,一个跪着捶腿,一个跪着揉肩。 见他进来,贾敏命侍婢停手下去,又招手叫他上前来。“子景,我的儿,久不见你。” 林玦上前,半坐在榻边,任由贾敏上下打量自己。“儿子不孝,倒还叫娘记挂。” “我和你父亲还是其次,倒是黛玉。”贾敏摩挲着黛玉头顶,“她最想你,平日总念着要哥哥。只是怎么你一回来就惹得她来告状?”说着,她也不由发笑。 黛玉噘嘴道:“大哥跟着外头人学坏了。” 林玦伸手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哄她:“大哥错了,往后再不这样了。咱们黛玉最大度,从不小心眼记着这些,好歹饶哥哥这一回。” 黛玉也不过是小女儿态,想引得他来哄自己罢了,哪里就真的恼了。如今林玦哄她,便笑道:“我大人有大量,饶你这一回。下一回再这样,却不能够了。”又道,“大哥瞧着,像是略瘦了些。” “是瘦了些。”贾敏也道:“精神倒还好,站起来我瞧瞧。” 林玦抱着黛玉起身,贾敏看过一回,又说:“身条也抽了一些。”转头吩咐琉璃:“玦哥儿长身子,往后每日晚膳炖个嫩嫩的肉炖蛋,早间再添一碗热奶子。” 说话之间,林玦又抱着黛玉坐了回去。贾敏又问他一些话,大多十分散碎,想到什么便问什么。贾敏问及王府诸事,便叫林玦思及同合睿王之间种种。只是其中来去,又如何能讲与贾敏知道。万般情绪,只能掩住。 待贾敏问过,林玦方才问:“娘这一胎可还稳当?” “蒙祖上的恩德,请宫里的王太医来瞧过了,倒是很好。” 得了这个好字,林玦再无旁的要问了。 贾敏因见他兴致不高,便摸着他的头道:“你从王府回来,一路想必很累。好孩子,难为你了。好歹先去回过你老祖宗一回,再回来休憩罢。你外祖母先前就疼你和你妹妹,只是总不得见。如今能见了,你却又往王府里去了。她这些时日不知念了多少回。” “是。” “去吧,带着你妹妹一道去,她今儿还没给老祖宗请安。” 待林玦领着黛玉出去,贾敏才轻声叹息。 琉璃也道:“咱们哥儿出门一趟,倒像是长大不少,先前答太太的话,可没见吞吐过。” “孩子大了,自然有别的心思,我也不必事事都知道。只担心他在外遇着什么不好的,玦哥儿自小爱将事藏在心里,从不往外说的。若是有人欺他辱他,他也将苦水往肚里咽。我担心的是这个。” 那合睿王府是什么好去处?合睿王铁面无私,先帝那样多皇子,他是最不讲情面,性子也是最不好的一个。偏他好言好语地来请,还不能回。如今林玦人倒是回来了,王爷却还赠了他四个侍婢贴身使唤…… 贾敏蹙眉,面上现出忧色:“那几个丫头,不像是送来使唤,倒像是……”这剩下的两个字却不敢再往下说。 “要我说,太太很不必理会这些事。”琉璃却道,“太太如今有了身子,安心地养胎才是最打紧的。王爷送丫头是王爷赏的福,咱们安心地接了便是了。照我说,咱们哥儿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太太别看哥儿默不作声,老爷满意的儿子,是寻常的麽?另又说了,便是哥儿自个儿撑不住又怎么,不过是四个丫头,还能成了四个娘娘?王爷的事自有老爷周旋,哥儿房里若出了事,也只是房内事,太太按例收拾了也就罢了。想着也且用不着太太您动手,赐下去的玲珑璎珞,指不定就给收拾了。” 贾敏听了,也觉自己有了身孕,反倒思虑多了。因颔首道:“你你说得很是。我竟痴了,念不到这一层。丫头就是丫头,饶是王爷赐的,也只能是丫头。” 这厢贾敏尚在担忧,另一厢有嬗等却也忧虑。 在王府时候四个伺候林玦的丫头原是有嬗、姣沁、深翦、银苑,今日姣沁不中用,缠绵病榻许多日,原以为是要另挑好的来,再不料王爷竟将温柔一并给了来。温柔为人持重,细微眼明,有嬗尚远不能及。欣馥是内院的半小姐,温柔也少不得算个副小姐。如今竟肯将她舍出来,可见合睿王待林玦之重。 只林玦瞧着却并不想要这份看重,进了荣国府就再不要他们伺候。只叫人引他们进屋子休憩,便仍带着自己原先用惯的采意并采心往贾老太君院子里去了。倒叫人有些七上八下。 引这四人来屋里的正是璎珞,见了四人也没好脸色,皮笑肉不笑的瞧着阴气,打量着抱着包裹的四人:“几位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比咱们精贵些。物件这样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主子姑娘来了,竟不是个丫头。” 银苑因道:“这里头都是爷用惯的东西。” 温柔将她拉住,上下扫了璎珞一眼,笑道:“我们像什么主子姑娘,姑娘生得好,只怕来日才是正经的主子。” 璎珞原就是贾敏赐下来伺候林玦房里事的,听了这奉承自然高兴。哼了一声,倒是不再问难,转身趾高气昂地出去了。 “姐姐坐。”银苑同深翦将东西归置了,一人寻热水,一人寻茶叶,倒了四盏浓茶,热热地吃了。 有嬗同温柔对坐于炕,银苑深翦搬了凳子,一左一右在二人身侧坐了。有嬗小开炕边半扇窗子,在缝里望了望外边,见没人方才叹息:“这荣国府好大的气派。” 温柔吹茶,似漫不经心:“也好不懂规矩。” 丫头不像丫头,贼眉鼠眼的望,来了人也不知道迎,不是不懂规矩是什么。 银苑捧着茶盏:“姐姐,我瞧着爷的样子,像是不打算再用咱们了。早来前就听人说了,爷这么多年房里用惯的也只两个,就是方才跟去的采心并采意。至于这个璎珞,并上另一个玲珑,是林夫人后来赐的,不可同日而语。”语中不乏担忧。 “打听得倒清楚。”温柔却落落大方,举止仍如从前。“来了这里,你还想日子像先前一样过得舒服?再不能了。” 有嬗也道:“爷在王府受王爷压制,如今咱们跟过来,他自然不肯再用的。一是不亲厚,二是见你我思及王爷。只爷是个厚道人,万不会刻意磋磨咱们。怕的就是下头人照着人下菜碟,这日子如何能好。” “这……”一时听得银苑咂舌,唯深翦仍不做声。 “咱们是丫头。”温柔放下茶盏,不轻不重的一记响,却像是打在银苑等人心上。“做好伺候人的本分,业已足够。” 当夜林海归来,闻长子业已归家,便分外欢喜。 贾敏胎也稳当,当夜一家四口聚在一起,算用了一顿久别的团圆饭。因林玦近来又瘦了些,面少年人亏了精气,贾敏特意命厨房做了首乌鸡丁来,还叫林玦要多吃。 林玦应了,还未动筷,便听外头人报:“宝二爷来了。” “怎么这时候来了?”贾敏一面说,一面命人快快地请进来。 待他进来一看,却见只穿了常服,发式也是家常的。进来了他先作辑:“姑父、姑母好,林表兄,林妹妹好。” 四人也应了好,林海命人添座。贾敏往日在家时虽与王夫人略有不好,到底宝玉是她侄子,又见他素日虽爱玩,却没寻常男子习气,哪里有不爱的呢。 因问:“打哪里来,这样急急忙忙的,丫头婆子也不跟一个。” 话音才落,便见宝玉房里的袭人急急地进来。朝他们行过礼便道:“二爷今儿原是要跟着太太用饭的,偏不巧老爷来了。才说了两句便惹老爷不高兴,太太护着,二爷便一溜出来了。跑得快,倒叫咱们没跟上。”语气中不发轻责:“平日我都说叫你多读一些书,现下知道厉害了?若再不用功,日后有的是老爷问。” “好了!”贾敏打断她絮絮叨叨的话,“有什么也等着用了晚膳再说,像个什么样子。” 袭人听贾敏这般说了,只能退到一旁,伺候宝玉用饭。宝玉要什么,皆是她以筷子夹了再送至唇边。 贾敏蹙眉:“袭人,你伺候了一天也乏了,这里不必你伺候。琉璃,领袭人下去用饭。” “可……二爷这里……”袭人不放心,仍要回头。 “这么多丫头伺候不好他一个?安心吃你的去罢。”贾敏又指了桌上的一份菜:“这菜给袭人一碗。” 袭人方谢了恩去了。 贾敏这才看向宝玉,语重心长:“宝玉,论理我是你姑母,这些话原是你母亲要跟你说的,我说了于理不合。只是我爱你的心和爱你表兄是一样的,拿你当儿子看,所以有什么话,我便说了。你如今也八九岁了,咱们玦哥儿在家时,至这年岁只叫人布菜,再没有送到嘴边的。你是国公府的哥儿,锦衣玉食也当得,呼奴唤婢也使得。只一样,不能骄奢淫逸。如今用饭还叫丫头送到嘴边,在家也罢了,若是来日有人请你,也如此么?” 宝玉叫贾敏说了一通,一时呐呐不语,竟面红耳赤。 林玦却知道宝玉素来想法与人不同,见他如此,因笑着软和劝他道:“宝兄弟平日总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既这样说了,怎么反倒叫人家干干净净的水来伺候你这泥人?” “表兄说的是。”宝玉果然眸色发亮,“我从今而后都改了,再不如此。” 从今日后,宝玉用膳果然再不叫人送至嘴边。贾母见了欢喜,王夫人那处却又是一番测想。这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却说宝玉今日在王夫人处被唬了一跳,晚膳还未得用。跑了一场又觉腹中饥饿,来了这处,正赶上林海等用饭,却正巧坐下,用了一席饭。 里头有一味百鸟还巢,样式摆得好,用起来也香鲜可口,最得宝玉喜欢。宝玉就着此菜,又辅以旁的,用了整两碗绿畦香稻粳米饭。 林玦今日归家,倒也用得香,也用了足一碗有余。倒是黛玉,脾胃失调,今日吃的却是红稻米粥。 用罢晚膳,漱口净手。又有丫头端了茶上来,吃的却是庐山云雾。林海吃了一会茶,方思及方才袭人所言,问宝玉道:“你父亲问你书,你竟怕得如此,进学了不曾?” 宝玉听人问到书便怕,放了茶盏低下头,喏喏道:“还不曾,老祖宗说我年岁尚小,再过些时日再去。” 闻言,林海不由在心底叹息。何等的娇养,果然养得同姑娘一般。贾母只当自己是爱他,却不知来日看去,才能见其害处。 “我从前在扬州时,听人说贾府有个叫宝玉的。生来聪明伶俐,与常人不同,更难得的是脾性好,从来不糟践人。”林海缓缓地道来,“在贾府住了这些时日,也听你作过一些诗。你虽年岁尚小,却已能窥诗之正道,是言己情,而非颂蝇利。你有这份聪明,何必再将它白白地耗费了?” “姑父说的是。” 林海心中已有成算,此刻方才说至正经:“你哥哥在家是早早进学,如今到了京城,我政务繁忙,他年岁渐长,已无暇教他,正欲将他送至族中学堂。若你兄弟二人能一同进学,也是极好的是。” 话音刚落,黛玉便笑道:“这倒有趣。往日在家时,众人总说哥哥随了父亲,将才学风骨学了十成十。今来了贾府,寻常同宝玉玩闹斗诗,也觉出彩。你们二人同去学堂,日后谁能摘这个魁首?” 贾敏因拧她脸笑:“咱们黛玉心气高,怎么,只需你家里两个哥哥才学过人,不许旁人族中也有?” “不过是将摆在面上的说出来,怎么就成了我许不许?娘这话说得怪没意思的。” 一时都拌过几句嘴,林海方问:“你二人觉着如何?” 林玦自无别话,放了茶盏,恭敬道:“都听父亲的吩咐。” 宝玉原最不爱往这般学四书五经八股文的地方去,今儿先是在王夫人处经贾政吓了一遭,又得林海温声细语地说了一通,知道往学堂去此事想必再不能脱。一时苦恼,一时见了林玦,又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倒似个能入耳的。又素来听闻这个林家的表兄待人宽和,从未与人红过脸。与他一同进学,若有什么事,央他帮着略描补一些,想必也能使得。 想了想,便起身朝林海作辑,道:“姑父良苦用心,自当使得。” 林海提及此事,自然想着略提一提宝玉的心思。 当晚入夜,由侍婢除了衣裳,林海与贾敏同卧于床。一时未得入眠,林海便道:“宝玉倒还听话,你哥哥总说他不听话爱闹事,此话过甚。” 贾敏除了钗环,又将手上一只玉镯子褪下来,在锦帕中细细包好,置于枕边。这才回身与林海说:“母亲整日地宠他,又令他混日脂粉堆中厮玩,到底不好。我二哥先已失了珠儿,如今对宝玉是爱之深故责之切。这样迟了才再得嫡子,几与孙辈同岁了,再没不疼他的理。宝玉这孩子生来与常人不同,我瞧着也不像是肯在八股上用功的。虽有才情,却终是不适做官。” 林海伸手覆于她小腹,温声宽慰:“那也是往后的事,当下到了该往学堂里去的时候,总还得去。” 她翻了个身,朝着他:“还不到会动的时候,这样急做什么。”又说:“母亲年岁渐长,人也有些糊涂了。整日将哥儿拘在家里,能拘出什么好来。不肯读八股也使得,只万不能骄奢淫逸地养在家里,那算个什么?若能天南地北地跑,于男儿来说也算是本事。” 贾敏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又是贾母所出嫡女。自幼聪敏异常,目见长远,心有丘壑。贾代善酷爱贾敏,将之当做男儿教养,她又肯争气,莫说贾赦贾政两位哥哥及不上这位妹妹,便是百个加起来,也不能及她一个。只可惜为女儿身,若为男子,必成大器。 如今她说出的这番话,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言。 能得如此嫡妻,林海只觉福已过溢。贾母尚在锦绣繁华中沉迷,贾敏却已能望见来日。若再这样下去,贾府必败。 林海将她的手握住:“夫人……” 她略笑了笑:“好了,再不说了。且安置罢。” 琉璃将灯盏移出,屋中慢慢地暗下去,直至陷入一片昏暗,唯有窗外透进来的微亮月光,还这样孜孜地照耀。 秋意渐浓,皇宫四下皆已换上秋裳,宫妃钗环等物也已换新。 贾元春奉了皇后之命,捧着雕花漆金条形木盘一路往寿康宫去。她因贤德过人,出身高且能平和待人,故现如今已是皇后身侧第一得用的人。一路上遇着宫婢内侍,皆停下与她见礼,口中唤着“元春姐姐”。 才进了御花园,便见前边有一角锦衣先从花树后露出来,紧接着便听见明妃之声,含着笑传过来:“元春姑娘?” 元春后退一步,手中仍捧着木盘,却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礼:“奴婢给明妃娘娘请安。” 明妃露齿微笑,娇艳夺人的模样。也不叫元春起来,一双丹凤眼只往她手中木盘扫过去。上头放着三个沉香木的盒子,皆是手掌大小,刻得精致。 “远远地就见你过来,意气风发的,是哪里的差事?” 这句句听来,都何等的诛心? 明妃远远地就瞧见她一个宫婢了,她却待明妃出声了才见礼,这是不知尊卑。 圣上龙体有恙,她身为坤仪宫婢女,走路办事间却意气风发,这是心无圣上。 明妃句句,都不经意淬了毒,字里行间就能致人死地。 元春不慌不忙,仍好端端地屈着膝,轻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往寿康宫请太后的安。皇后娘娘新得了几支新堆的时令宫花,因式样新巧,故命奴婢匆匆地送过去。行走间或风带动衣裳,瞧着像是意气风发了。” “从前就听人说皇后宫里的人伶俐,今儿见了果然如此。罢了,你既有差事,我便不留你,跪安罢。” 元春又往下屈了屈膝,方才起身,垂首往边上退,慢慢地往离了这里。 远远地就见着归澜引着一行人出来,元春上前:“归澜姐姐。” 归澜回了她一礼:“皇后娘娘命你送东西来?是什么好东西?” “归澜姐姐惯爱玩笑的,圣上最孝敬太后,天下间的好东西十之八九都在寿康宫。姐姐跟着太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今往寿康宫送东西,也不能说好不好,贵重不贵重,左右看个新奇,能博太后一笑,也算功德无量。” “你倒会说话,行了,跟我进来罢。”归澜挥手命侍婢各回其位,领着元春往里,“原你这时候来,是见不着太后的。赶巧今儿合睿王领着皇长子来请太后的安,太后用了午膳就不曾休憩。” 一时领了元春进殿门,归澜自往里去,寻了三人说话的空档,禀道:“太后,皇后派人来送东西。” 太后整了坐姿,道:“叫进来。” 须臾后,只见元春自外头款款的进来。仪态端方,举止稳妥。 太后因瞧了合睿王一眼,这么个活色生香的人站在面前,他却只瞧着手里的杯盏,连个目光都不肯给人家姑娘。那杯子有甚好看的,平日里他碎了不知多少! 元春上前,屈膝道:“奴婢给太后请安,给合睿王、大皇子请安。” 太后待她倒十分温和:“好孩子,今天皇后怎么叫你来做这个。”也不预备叫她回答,又问:“皇后又送了什么来?” “回太后的话,是几支新堆的宫花。皇后娘娘说了,旁的也就罢了,也不贵重。只是娘娘家中嫡妹亲手堆的,又在庙里供了好些时候。好歹是孩子的心意,送来与太后娘娘看个孝心。”说着,边上两个侍婢上前,将上头三个木盒盖子开了,元春又捧着木盘上前,任太后细看一回。 里头却是三支新纱堆的精巧花簪,模样好,颜色也好,瞧着是紧着太后的身份年岁做的。 太后见了便笑:“好灵巧的孩子,做得极好,我见了便喜欢。皇后母家的女儿,想必也是极出彩的,不多时就是皇后的千秋了,待千秋设宴,请了这姑娘进来,我也瞧瞧什么模样,是不是能有这宫花娇。” 她将盒中的紫纱宫花取了一支出来,叫合睿王看:“以致也瞧瞧。” 合睿王扫了一眼,却道:“女人家的东西,我瞧了又能怎么。母后觉着好就好。” 他从来这样,太后也拿他没法子。只能讲宫花重又放回盒中,笑道:“回去告诉皇后,我欢喜得紧。”又道:“千秋节可预备下去了?该请的人也该下帖子才是。” “帖子已预备下去了,同往年并没什么差的,只宴请的大臣多了一位林大人,其嫡妻为新封的诰命,也叫请了。” 话音刚落,便见合睿王的目光陡然投来。元春只觉头皮一紧,便听他出声问道:“皇后千秋普天同庆,我记着那位林大人府上有位嫡出的哥儿,今岁将满十四了,皇嫂可曾预备着请他?” 作者有话要说: _(:з」∠)_为了庆祝今天开V,本章评论送小红包,么么啪。 第30章 拆分前因请贺千秋,借力打力话传坤仪 此话一出,元春尚是其次,太后却十分惊讶,望着他道:“我前些日子便听闻你接了个少年郎去府里,那个林大人中了探花不多时就被派去了扬州做官,你怎么认得他的儿子?” “当日自水路回来,正巧遇着林家的船进京,便顺着一道回了京城。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与母后说。这林海有个嫡长子,十分聪慧,书读得也好。我因与他言语投契,邀他来王府住过一段时日。赶巧永宽也在,便顺道叫他读书与永宽听。” 合睿王寥寥将其中缘由道出,太后因问永宽道:“听钟杏说那孩子略得你青眼,今日听了,果真如此么?” 慕容永宽自王府一别,业已不见林玦多时。此次骤听人提,不由思及先前在合睿王府时对坐论茶的趣事。却露出个真心的笑来:“果真。” 大皇子素来谨言慎行,从不肯多说话的人。如今果真二字出口,已能尽述。 太后也知,不必再问旁的。因靠着身后软垫,笑对元春道:“既王爷同大皇子都说好,那自然是好。能为永宽念一回书,陪着讲一会话,是福气,也是他的造化。我也有意见见他,却不知究竟好得哪样。” 元春屈膝回话:“是,奴婢知道。” 太后既出此言,自然是一定要在千秋节上头见见林玦的。既如此,便再没有请不请这个说话,饶是不想请的,如今也要请了。 又问过一回话,元春方才跪安。 元春一面忖度一面往外行走,心中却是惴惴。林玦这个表弟她也有曾耳闻,只是姑父姑母一直在扬州,二人从未得见。后来林玦跟着姑父来了京城,还住进了贾府,原能见上,偏偏她又进了宫。 如今看来,这位表弟运道倒很好,不像从前只知道他读书很好。 元春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只想尽快回坤仪宫去。不料才行了几步路,就见有个穿宫装的少女将她拦住。瞧着有些面熟,再一细看,却是合睿王身侧最得力的欣馥。 欣馥面上带着笑,十分温和的模样:“元春姑娘走得急,我只能挑了近道才传过来。” 她是合睿王的人,元春少不得以礼代之。回笑说:“姐姐哪里的话,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便是我回了坤仪宫,姐姐叫人来叫我一句,我自当前来,万不敢推辞。” “在王府时素闻元春姑娘贤名,听人说你的针线活做得极好。说来也瞧了,我近日绣一方帕子,上头的兰草总不得其神。元春姑娘若无事,可教我一教?” 她话说得客气,动作之间透出的意思分明是一定要元春走这一遭。元春也明白,什么帕子不过是个托词,想必是合睿王想见她才是。 忙一口应了,命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宫婢先往坤仪宫去回话,自跟着欣馥往另一侧走。 欣馥带着她,却并未回寿康宫。合睿王在宫中原是有住处的,后来搬去外头的王府,永福宫虽是搁置下来了,却也时常有人修整。当今圣上极爱他这个幼弟有目共睹,偶有将他留下来宿在宫中也是寻常,住的仍是永福宫。 欣馥将元春引入永福宫正殿,殿内寂然,不闻人声。便是欣馥,也行过礼后慢慢退了出去。 合睿王正坐在小炕上,端着一盏茶慢慢地吃。如今渐冷了,倒能看见氤氲的热气杯盏里晃出来,将他一张俊脸都晕得有些朦胧。 他慢慢吃了几口茶,又将茶盏放到小几子上,这才看向她。 元春被他望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低下头,却是呐呐的一声:“王爷。” “我有几句话,不便叫母后知道。你替我带给皇嫂。” “是。” 她仍旧略低着头,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她宫装外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优美。她是国公府的大姑娘,想必自小养尊处优。又是女子,娇养大抵甚于林玦。更有甚至,贾元春之容色于林玦有几分相似,眉眼之间更为柔和温婉。只仅此而已,再没别的。贾元春于他之感,唯有如此。 合睿王毫不眷恋地收回目光,淡声道:“皇嫂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回去告诉皇嫂,那些都是很不必担忧的事。既唤了她一声嫂子,承了她从前的照料,便不能忘怀。无论家中嫡妹也好,你贾元春也罢,都很不必特意拎出来说。” 元春身形不动,声音却有些颤:“是,奴婢一定回禀皇后娘娘知晓。”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元春面前。她头上簪着一支翠玉簪子,瞧着朴素不起眼,却是上好的翠,便是宫中后妃,不得宠的也拿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皇嫂明白是其一,你能明白,是其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如今不动你,往后却不能十分保准。” 如此一番话说了,合睿王命她退下,一时殿门大开,元春由宫婢领着退了出去,欣馥方才进门。 才一进门,便见合睿王正站在一侧,伸了手去拨如意花瓶里插着的桂花。 欣馥走到他身侧,看着鹅黄的桂花在他指尖,蹙眉道:“皇后娘娘动作越发急了。” 无论什么时候,不能失了一贯的平稳。皇后眼下动作种种,反倒叫人叹息。巴巴的叫贾元春来送宫花也就罢了,送的宫花又是嫡妹堆的,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偏又趁着大皇子与合睿王皆在的时候。如此浅薄,显而易见,却叫人笑话。 他指间动作失了力道,一小朵桂花被掐下,随手弹落在地,欣馥奉了软帕与他拭手。他接过一面擦手一面道:“近来皇兄在朝堂上越发重用皇四子,明妃在后宫里想必也更见跋扈。皇兄待几位皇子,由来一碗水端平。如今瞧着往皇四子那里倒了,皇嫂自然要拉两个人助阵。” 慕容永宽身为皇长子,虽先天眼盲,其母沅妃也不得圣眷,沅妃之父左蔚岷却为今上恩师,先前曾任太子太傅,如今朝堂文人多半为其门生。便是林海,当日来京,也曾受左蔚岷照拂。其嫡妻贾氏能嫁与林海,也托左蔚岷嫡妻从中穿针引线。 合睿王是先皇遗腹子,又是当今太后最小的一个儿子,更是今上最信任的胞弟。其分量之重,已有成算。这些年来他虽未在京城,却手握边防大权。其手掌军权,不容小觑。 二人皆未娶妻,皇后便起了这个心思,推了一个贾元春和一个母家嫡妹出来。毕竟天下之大,还有什么能比枕头风更软和? “皇嫂算得不差,步步都是好棋,只动作过促,便失了分寸。左蔚岷和林海两个,如今算是文人中皇兄的心腹,能靠捏住他们,也是个本事。遑论还有一个贾元春。荣国府如今日渐衰微,外头看着风光,里头也不过一包草。贾元春大抵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退路,握住贾元春,算是握住了贾府。” 欣馥听得不解:“听王爷话中所言,荣国府已不成气候,皇后便是捏住了贾府,又有何用?” “左蔚岷同林海是真君子,贾府那些就是真小人。皇兄那里要君子,对付下头人,小人往往比君子好用。”旁的不说,指使下头人办事,要使的银子哪里来?能变着法用旁门左道捞银子出来花的,唯真小人耳。 “我原以为皇后娘娘为的是想将自个儿的嫡妹给王爷做王妃,如今听了,才明白,原是我想左了。” 合睿王冷笑道:“我如今能为她所用,来日也能成她心腹之患。她现下要用贾府,来日想必也要果断地除了他们。”合睿王妃有这样的出身,合睿王如何能再问鼎大位?皇后也算是煞费苦心,如今这个元春容色也尚可,只可惜他心有所属。 “真可惜……”合睿王勾唇微笑,叹息声透出丝丝寒意来。“断肠的美酒,致命的美人。若换子景来,指不定这美人计我就应承了,到底也算个自己欢喜的。如今这样,算怎么回事呢?” 言及林玦,合睿王眉目之间透出温和来。 话至此处欣馥再不能言,唯有低了头,听他喃喃自语。 “说来也怪得很,贾元春容色较之子景也不遑多让,我见了却未觉涟漪……” 想必是因着,情非所钟的缘故。 话音才落,目光落到花瓶里的桂花上。合睿王不由露出个笑来,吩咐欣馥道:“我记着沅妃娘娘宫里的桂花长得最好,你去折些来。” 欣馥应了是,又笑盈盈地说:“原先搬去王府的时候永福宫的库房尚未搬空,奴婢记着里头还有一对花瓶,是王爷双十生辰的时候赏下来的,上头的画也应景,往里摆桂花最好。林大爷想必喜欢。” 合睿王扫了她一眼,眼中却有笑意:“先时布渠出府前大抵将看家功夫都教给你了,样样都猜得准。” “姐姐心善,才赏我这口饭吃。”欣馥仍旧是笑,“没有一样本事,可怎么伺候王爷?” 第31章 林长兄暗窥寻常事,退如意冷心怎并蒂 日光正好,荣国府内侍婢皆三三两两凑作一堆闲话磨牙。 林玦因见无风,又觉略微和暖,便抱了黛玉往池边看锦鲤。黛玉窝在他怀里,一面往水中撒鱼食,一面同林玦说这素日在荣国府的日子。 她多捡着好的说,先是说外祖母宠爱她至极、宝玉十分迁就她,又说贾府三个姐妹也很好相处。另有史家大姑娘也时常往贾府来,几人待在一块玩闹,倒也顺遂。 林玦却留了心眼,悄悄地在她耳边笑问:“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荣国府这样好,日后回咱们府里去了,你若百无聊赖,却又怎么好呢?外祖母既这样爱你,日日将你留在碧纱橱里住着,想必是不肯放你回去的。不若等我同父亲母亲搬回林府,你仍留在贾府,承欢外祖母膝下?” 黛玉将手中鱼食往盒子里一扔,佯怒道:“哥哥说这话,我可要恼了。”说着,挣开林玦下了地。林玦也不拦她,面上仍是笑着,只抬手将她慢慢放到地上。 二人在池边站了一时,黛玉隐觉疲乏,便往小亭里去,坐于石凳上。林玦叫一旁紫鹃端盏牛乳来,自上前在黛玉一旁坐了,哄她说:“妹妹别恼,你若恼了,等晚间用膳,母亲问起来,又要责我。” “哥哥哪回不是这样说的?下一回仍照旧地闹我。”她斜睨他一眼,虽未见笑,话语之间却已闻和软。“哥哥往王府里去了一趟,想必是眼界高了。母亲前些时候已经叫我别总腻着哥哥,如今听哥哥这话,我却明白,哥哥想必是也觉着烦了,不肯叫我总缠着你,所以才说出这些话。哥哥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如此?有家不回,仍住外祖母家,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林玦知黛玉素来敏感,恐她当真,忙急急地说:“我只你有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会烦你,只盼着你日日绕着我才好。” “我也没说什么,哥哥慌什么。”黛玉抿唇笑了,紫鹃又端了热牛乳来。她取了一块果仁酥饼就着牛乳慢慢地吃,偶有碎屑落下,都林玦一一拂去。 “你自小是我看着大的,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今儿这些话,想必不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一定是有人在你面前嚼了舌根。” 林玦说得认真,黛玉也不由收了玩闹的心。放下手中牛乳,朝林玦望了一眼,只见林玦眉目整肃,虽对着她仍有柔色,却隐不去暗中的一股锐利。 “哥哥……”她低声道:“他们总觉着我年岁小,许多事我都不能明白,只当我长了耳朵却没长心肝。其实我原是不明白的,听得多了想得多了也就明白了。” 此话一出,林玦自然明白,定是有人悄悄地说了什么,觉着黛玉年仅六岁,又是个姑娘,想必不懂事,才这样有恃无恐。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恨。如今林家显赫,林海贾敏尚在,又有他在前,仍有人敢说是非,难以想象原先黛玉孤身入贾府的模样。想到此处,他更心疼黛玉。 因伸手将她搂过,低声道:“这些话都是伤人的,黛玉听听也就罢了,不必理会他们。” 另有一些话,却是顾着边上尚有紫鹃,又身在荣国府,不便多言。 二人凑在一处,又絮絮地说了一时话。便见远远地有个穿品月色罗裙的丫头往这里来,走进了才看清,正是自王府跟着林玦往荣国府来的有嬗。 林玦放了黛玉,叫她在椅子上坐正,自整了身姿,“什么事?”合睿王予他四个侍婢,他回荣国府后却不常使他们做事。便是随行,也常叫采心采意二人。 今日却见有嬗前来,故有此一问。 有嬗上前行礼,面色和顺,声音轻柔:“王爷使了人往荣国府来,如今正在花厅等着。” 林玦身子一僵,回了荣国府后他一直不肯去想这个人,不料他竟然这样步步紧逼,竟还使了人来,当他是什么?面上却仍旧平平地,淡声道:“我这就去。” 说着,起身欲行。却又想起黛玉尚在此处,便问:“我前头有事,先将你送回院子里?” 黛玉也站起身来,“哥哥只管去,这么几步路,还什么送不送的。昨儿听闻迎春姐姐身子有恙,我探探她去。” “如此也好。”又吩咐紫鹃:“姑娘身子弱,你好好地伺候,只瞧一瞧也就是了,万别叫过了病气。” “是。” 听紫鹃应声,林玦方才放心,往花厅去了。 却说花厅这处,合睿王共使了两个来,正是欣馥同邢季。贾府中人对二人倒十分客气,命人在花厅摆了座,又叫看茶。 欣馥略开了盏盖瞧,知道是今岁新上的茶,仍旧不动声色地合了。邢季倒心无旁骛,吃了半盏热茶,便听外头人报:“林大爷来了。” 二人忙站起身来,便见林玦自外头跨步进来。因在府中,他穿的是常服。他身形像是又抽条了,高了许多。一袭宝蓝色常服穿在他身上,更显得面色白净,双颊生润,眸泛亮彩,越发地隽秀俊朗了。 二人朝他行礼,林玦挥手叫免,仍让他们坐下,自上前坐了主位。 欣馥也不坐,指了边上两个抱花瓶的宫婢,笑道:“十月金桂香气袭人,我们王爷因见今儿永福宫里桂花摆得好,特意叫奴婢折一些送来。”两个宫婢抱着花瓶走到林玦面前,双膝略弯,好叫林玦看个仔细。 林玦略略地扫一眼,花没什么稀奇,花瓶上的画却是并蒂莲。他暗暗地咬牙,心中暗恨他处处行为吊诡,口中却道:“多谢王爷,此花甚好,我见了心中欢喜。多谢王爷想着我,倒劳烦两位走这一趟。” “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整日地待在王府皇宫,有什么意趣。奴婢倒盼着王爷日日能送林大爷好物件,奴婢也好沾着光,日日地出来见见外头的好风光。” 合睿王身侧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林玦扯了扯嘴角,命宫婢将花瓶摆在桌上,随意地拂过花枝。 欣馥却又命身后宫婢上前,她手中端着漆金木盘,上头拖着两方绸盒。欣馥将盒盖打开,里头却是两枚翡翠如意,每一枚都是两只手掌长,一指宽,翠色莹润,入目精巧。 “这是太后才赏赐下来的,是外邦贡品,说是放在枕边辟邪镇眠最好。王爷因思及林大爷夜间易醒,便命奴婢带来。” 林玦只望了一眼,便再不愿意瞧了。合睿王这又算是什么?他自个儿生了这样龌龊的心思,偏要叫嚷得所有人都知道吗? 他站起身来,再强忍不住,面色已见冷态:“多谢王爷厚爱,只如此隆恩,林玦难以消受。如斯贵重,王爷当为它择更好的去处。还请欣馥姑娘仍拿回去,免叫人说嘴,倒传出不好听的来。” 欣馥来时一早料到,林玦此人骨中带傲,赠他桂花两瓶许能收下,这两枚如意,想必要耗费一番工夫。却灭料到他竟这样义正言辞,半分后退都不肯留。 欣馥上前一步,“林大爷,这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却是王爷的一份心意!” “你是你们王爷房里最的脸的侍婢,”林玦说着,又将目光扫向邢季。他方才语气神态骤冷,邢季如坐针毡,此刻已然站起身来。“你是合睿王最得用的内侍,许多事旁人不明白,你们两个何必再来我面前装不明白?” 他也站起身来,说这话时冷冷地望着二人,原本隽秀的脸上竟生出一种不羁的锐色。“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能应,有些却不能够。便是王爷生怒,今儿这如意,我也不能收。你们若执意如此,有些难听的话,我也不妨说出来教你们知道知道。我林家同王爷这天潢贵胄不能比,一对如意倒还能得。我若想要,自有大把的好东西等着我去捡。王爷的厚爱还是好生地收着,来日好好地赠给王妃,当是正理。” 说罢,竟宽袖一甩,再不理会二人,径直往外去了。 欣馥同邢季二人面面相觑,却也唯有收了那一对如意,仍带了回去。走在路上,邢季因悄声与欣馥道:“王爷给他脸,他却偏偏不要。这算是什么呢?堂堂合睿王,倒成了做小伏低的。” “事得两面地看,话也不能说得死了。”欣馥也悄声回他,“人家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堂堂的一品大员嫡子,又是没那癖好的。王爷偏偏要把人往那道上逼,却叫人怎么能忍得下?” “照我说,这有什么。王爷厚爱,他接下就是了,左右不能亏待他。啧,你我什么时候见过王爷这样看重一个人?世家嫡子又如何了,士族里这些事多得很,我偏不信他能洁身自好得这样。不说旁的,那荣国府里就是干净的?”邢季冷哼,“如今好言好语得他不肯受,待消磨了王爷的耐心,他就知道什么是弄巧成拙。” 欣馥淡笑了笑:“公公还有工夫想这些,想想回府了怎么与王爷回话才是正经。” 第32章 碎翡翠辟证内盛怒,望星辰永夜陡惊异 却说这厢,欣馥同邢季回到王府。欣馥捧了那对翡翠如意一路往锵势轩去,却并未见着人。因问姣沁,姣沁说在林玦曾住过的辟证轩。欣馥便未停留,径直往辟证轩去了。 自林玦走后,合睿王只消有什么烦心事,就往辟证轩来。若时候迟了,也有几日在这里住下。他如今的心思昭然若揭,下头伺候的人也只敢在自己房里磨牙,往外来伺候了,也总三缄其口,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已入深秋,屋里隔帘等物已换上厚实的。门帘上原用的冰绞纱也被除下,换了精致的锦缎。门口有守着伺候的侍婢,见欣馥来了,含笑将门帘撩开:“姐姐回来了。” 欣馥捧着木盘,朝她略颔首,朝里望了望,小声问:“王爷在里头做什么?” “不闻声响,想必是在休憩。” “知道了。”说罢,她稍稍弯腰进了门。隔帘外也守着侍婢,朝欣馥行过礼,也不敢出声,只撩开隔帘,恭敬请欣馥进去。 辟证轩摆设仍旧如前,恍如林玦仍在。 欣馥自然很清楚合睿王的意思,他是觉着林玦总有一日能回来。不说旁的,被合睿王瞧上了,他就是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面想一面往里走,屋里轩窗小开,合睿王正坐在小炕上,靠着软枕,手里握着一枚黑色棋子,慢慢摩挲着,凝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外头日光洒进来,正照在他脸上,却是溢彩流光。从欣馥这里望过去,正能瞧见他俊美逼人的侧脸。 她在不远不近处行了礼,合睿王随口唤她起来,她便起身,慢慢走近。小桌子上摆着棋局,却是合睿王自与自下,白子黑子在局中缠绵不休,伯仲难分。 合睿王也不望她,只看着棋局,又下了一子,又取白子一枚,在指尖轻抚。“你今儿往荣国府去送东西,瞧子景的模样,近来可好?” “林大爷眼瞧着很好,那两瓶金桂倒还喜欢。”欣馥上前一步,半蹲着将手中木盘奉至他面前:“只这一对翡翠如意,林大爷不肯收下,仍命奴婢带回来。” 他扯了扯嘴角,随意将手中白子扔回盒中。这才肯将视线投到木盘中那两只锦盒上,抬手将其中一只盒盖打开,望了一眼里头的如意,他十分淡漠地问:“他必定有话叫你带给我,都说了什么?” 林玦那一番话说得僭越,如今要叫欣馥再说一遍,实有些冷汗津津。却只得呐呐道:“林……林大爷说……” “够了!”他却陡然出声,冰冷锐利似刀锋撞伤冰柱,发出叫人心惊肉跳的凛冽来。“他说出的话左不会是好听的,我能猜出来,也不必叫你复述了。” 欣馥噤声不语。视线所及,只见他缓缓的伸出手,将盒子里一枚翡翠如意取出来。那如意做得小巧,握在合睿王手掌之中,更显精巧。翠色莹莹,在他麦色肌理映衬之下,更见华贵。 翡翠握在手心,先是冰凉,后才慢慢觉出温润。他反复摩挲着如意柄,光滑的翡翠,触手生凉,握之觉温。令他想起林玦…… 他眯起双眼,反复呢喃:“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说着,手下用了极大的力道,将之慢慢握紧。电光火石之间,欣馥余光只扫见他猛然抬手,而后倏然拍下! 那一枚精巧华贵的翡翠如意被他狠狠拍在棋局上,这副棋子原也是玉石磨出,如今也有许多都被击得碎裂。而那枚如意更是首当其冲,自柄处断成好几截,边上还有琐碎的玉屑散落。 欣馥心底发紧,手中仍捧着木盘,人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请罪:“王爷恕罪,奴婢知错。” 今儿没能将这对如意送出去,没能当好差事,是她的错处。 合睿王站起身来,“都扔出去。”只这一句,便掠过欣馥,径直往外去了。 欣馥捧着木盘许久,直到外间侍婢进来扶她,才浑身瘫软,陡然松懈下来。这样多年了,饶是当年在书房里处置奶兄的时候,王爷也只是冷淡间处置了所有。却没料到今日竟能出一个林玦,让他怒得这样! 自林玦将合睿王身前得用一等侍婢带去大半后,除姣沁外,欣馥另又提了两个人上来用。一个是原从宫里跟到王府伺候的布渠亲妹,唤作布谷。另一个是邢季认的一个干女儿,唤作甘卿。 布谷将欣馥扶起来,让她在椅子上坐了。甘卿将那几截断裂的如意收拾起,又将一旁碎屑尽数挑拣了,用绢帕包了,捧到欣馥面前。“姐姐……” 欣馥略看了一眼,指了指一旁的锦盒:“仍放回去罢。” 甘卿将之小心地放进去,不免念了一句:“王爷今日怎么发这样大的火,好歹是太后赐下来的东西,说碎就碎了。” “东西碎了都是其次。”欣馥觉得略好了些,起身将盒盖盖上。“往日里什么珍稀物件,碎了不知多少,却也罢了。如今这个是跟心连在一处的,不能同日而语。” 先前林玦在时,布谷同甘卿虽已提上来,却只在锵势轩里伺候。合睿王不叫他们贴身使唤,往辟证轩来时也不常带着他们。故这二人虽对林玦之事略有耳闻,却不知详细。如今听欣馥提及,一时不能想透。只相互对视一眼,复又默默垂首。 “刚极易折……”欣馥叹息一声,又往方才那棋局上望过去。如今已然一片狼藉,瞧着令人心生寒意。合睿王这样的天潢贵胄,有了喜欢的物件拿不到手,且还要细细地筹谋过来。遑论这回是有了欢喜的人。再别提放过这种话,他万万是不能放了林玦的。 只盼着皇后千秋节二人相见,林玦能和软一些,别再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碰上。 合睿王此处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林玦这处。 盖因白日里合睿王派人来了一回,林玦出来时又是郁郁不欢的模样,先是贾母唤他去瞧了一回。晚间用膳时,贾敏又问了一回。 他皆以琐碎言语掩了过去,到底瞒不过林海,用罢晚膳,将他唤至书屋,佯作问他书。 林玦心乱,难免答得不周全。 林海又命他写字:“也不必写什么难的,能写明白平心静气二字即可。” 林玦执起笔,那狼毫沾了墨,入目饱满,挥毫落在纸张,四个字却写得不见神采,只余潦草。最后一笔写罢,他自知不好,便放了笔,后退一步,“父亲……” 林海上前瞧了,又望了望林玦面色:“今儿合睿王使人来,与你说了什么。” 林玦暗抿了抿唇,仍面无表情,眸色却十分冷淡:“只是寻常的话,没什么稀罕。”合睿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叫他怎么能说出口?要对父亲说,他堂堂王爷,竟要当朝大员的儿子雌伏于他身下麽?林玦说不出口。 饶是想想,都令他觉着耻辱,再别提能对着林海说出口。 左手负在身后,用力地握成拳头。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寡淡。这些事他能处置好,林海近来在朝堂上已经十分吃力,不必再让这些事叫他烦心。 他到底是个男子。 “罢了。”到底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既不肯说,林海便不再问。“你回去罢,明儿就同宝玉往学里去了,再不得闲。” “是,儿子回去了。”林玦垂首,缓缓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灯火明亮,繁星满天。长风骤起,冷意侵体。林玦垂手站在院子里,仰首望去,夜色浓稠,月暗星明,却不知那一颗才是属于自个儿的。 他露出一个寡淡的笑意来,瞧着未添真心,更像是嘲弄。“星辰虽好,终不可及。” 就如合睿王那份情意,其实那是很好的东西。只是他非断袖。纵然是了,也不能选合睿王。那样的皇室,那样的尊崇,三妻四妾尚不能填满他整个后院。如今也不过一时心动,何必再叫自己陷入惘然里去? 与其末尾潦草,不如开端截断。 随意将这些散碎情绪遗落在风里,林玦再不愿多想,自回了房。 采意端了热牛乳来与他吃,又漱过口,林玦便道要安置。采意命人退下,同采心二人伺候他除了衣裳,又用了水,便服侍他睡下。 林玦并无睡意,阖了眼躺在床上,腹中默背今儿才看的文章。却杂乱琐碎,往日看一遍就能滚瓜烂熟的东西,今日竟不能背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却觉耳边传来衣裳摩挲的悉索声。才要睁眼,一双柔夷已自锦被边沿摸进来,径直覆到他胸膛上。又极快地贴着中衣边沿伸了进去,只是还未触到肌理,林玦便陡然睁开双眼,猛地抓住那只手,反手用力往外推开。 耳边只听见女子娇声惊呼:“爷……” 林玦不及看她是谁,坐直身子:“来人!” 这一声唤得急切,采心采意并上温柔有嬗等一窝蜂涌进来,众人将灯盏点亮,方才看见,林玦坐在床上,面有怒色。而跌坐在脚踏上的女子衣衫不整,正是贾敏赐下的璎珞。 众人再想不到璎珞敢做这样的事,也料不到林玦竟然这样不爱女色,连母亲赏下来的通房都不肯要,生生地从床上推了下来。 第33章 斥璎珞子景拒落花,道无情却求得一心 林玦房中向来由采心采意二人整治,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如今来了这一遭,却叫他怒极。 他自床上起身,温柔回神快,忙取了斗篷,上前与他披在肩上。“爷仔细着风。” 林玦扫向仍跪在脚踏上的璎珞,蹙眉道:“我竟不知,我房中如今竟谁都能来。” 他这话,虽直言璎珞,其中别意,却也在指责采心采意等人伺候得不用心。自贾敏赐下玲珑并璎珞后,林玦便一直不许他们进屋子伺候,再别说侍夜这一茬。如今璎珞竟能偷偷摸进房内,怎么不是他们守得不当心的缘故。 此话一出,众人知林玦动了真怒,皆跪了一地。 采意因道:“是奴婢守夜不当,奴婢原领责罚。只是璎珞是太太赐下来的,大爷饶是不肯让她伺候,也请惦念着太太的心。” 采意是林玦身侧最说得上话的人,她心肠软,处事也公允。往日里有什么事,只消她在林玦求情,再没不成的。 今儿这一遭,林玦仍听她将话说尽,末了却只冷笑道:“旁的都能够,这一茬却不能饶。”他抬眼朝仍跪在脚踏上的璎珞望过去,她弓着脊背,外头只罩了一件纱衣,里头就是鹅黄色的抹胸并衬裙,许是因天冷又许是引着恐惧,身子略微有些颤抖。更显楚楚动人,令心生怜。 林玦恍如未见,只寒声道:“你是我母亲赐下来的,原比寻常伺候的侍婢更体面些。故而才这样心高气傲,才如此自以为是。” “奴婢……奴婢知错了,爷饶了奴婢罢,奴婢再不敢了。”璎珞仰起头来看他,眼里盈满水光。她原就生得灵动俏丽,如今梨花带雨,寻常人见了只怕都要心生不忍。只她抬起头望向林玦,却只看见他原本秀丽温和的面容冷硬如冰雪,仍是惊人的俊秀,却再无和煦,入目冷淡锐利。她心下颤栗:“爷……” “你自来我房里,便自恃高人一等,寻常不肯将人放在眼里。便是采意使你做事,也不能使动。”他勾唇略笑,未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你认定了自己是来日的姨娘,才早早地就要将谱摆起来。样样都想至极处,却怎么不想想,这些脸面都是谁给你的?” 言语之间,他俯下身子。五指微张,不轻不重扼住璎珞下颚。他五指修长白皙,才被他扣住,璎珞便觉一阵凉意袭来。未及言语,便听他又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是谁赐下的。既不传你,就是不想要你的意思。何必自取其辱?” 言已至此,何必自取其辱几个字,才真正击中璎珞心房。 他竟半分没将自己放在心上,便是连仅有的一点施舍都不肯给。他不想要的女人,便是送上门,也不肯虚与委蛇。所以他才这样将自己决绝推开。 原人人都传林玦还开窍,不懂女色,都是真的! 林玦已松了手,璎珞再跪不住,趴伏在脚踏上,浑身颤抖。她果然是自取其辱,不!何止是自取其辱!简直自甘下贱! 夜间到底寒凉,纵然尚在秋季,林玦只着中衣披外裳,到底也耐不住。松了璎珞便缓缓后退,捂着唇咳嗽了好几声。 万籁俱寂之中,这几声咳嗽何等地令人心惊肉跳。 采意采心惊惶抬头,须臾之间,温柔同有嬗却再不顾尊卑,陡然起身。温柔上前将他扶住了,往软榻边移,叫他慢慢地坐下。有嬗已端了热茶来,林玦唇边又溢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就着有嬗的手用了几口茶,方才略气顺一些。 温柔趁着这工夫朝采意道:“愣着做什么,取毯子来。” 采意才取了毯子,盖到林玦身上,便听外头侍婢通传:“琉璃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琉璃自撩开帘子进来,见屋内情景如此,不由一怔。此时温柔、有嬗、采意、采心四人围着林玦伺候,林玦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毯子,面色苍白,紧抿双唇,目带冷色。 而不远处脚踏上跪着一个人,琉璃细细看过一回,才看清是璎珞。 琉璃暂不理她,先走到林玦身侧,堆出笑来问:“方才听见大爷房里有动静,便是老爷太太也惊动了,因叫我来瞧瞧,可是璎珞伺候得不好?” 林玦仍旧面色冰冷,十分淡漠:“她伺候得太好,我竟有些无福消受。” 听了这话,再瞧瞧地下璎珞衣衫不整的模样,琉璃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仍含笑去扶林玦:“这有什么,也值当爷生气。” 林玦由她扶着,仍靠回床上,靠了软枕,盖了软被,方才觉着身上寒意稍退。他望了地上璎珞一眼,又朝琉璃说:“今儿是我错,竟叨扰了父亲母亲休息。便是璎珞再有什么错处,我也当明儿再处置才是。今既惊动了,便不能了。你现下来了正巧,将她领回去,好歹还我一个清静。” 他说这话时带着轻微的厌恶,竟是厌极了璎珞此番所为。 璎珞抽泣着要说话,偏林玦方才话说急了,此刻又有些咳嗽。琉璃一面叫人端茶来,一面急急地对着采意说:“还留她在这里做什么,快拉出去,别再污爷的眼!” 采意扶了璎珞起来,璎珞还不肯走,她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爷此刻正是气头上,你何苦撞上去?如今夜凉,好歹出去披件衣裳。若是真过了冷气,便是太太不发落你,也再不能在院里伺候了。” 璎珞这才跟着她出了里屋。采意寻了一身衣裳给她,又倒了一盏热茶与她吃。璎珞又羞又恼,端着茶水一面吃一面哭。 “往日听你们说,大爷是最宽和最体谅人的。如今这一茬,却将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采意伸出食指狠狠戳了她脑门一下:“你可快些醒醒吧,脸面不脸面都是爷给的,咱们都不过是伺候的人,你还想着什么?我们爷是最爱净的一个人,从不像外头那些爷一般拿姑娘当玩意。你巴巴的凑上去,还想叫他欢喜接下?万不能够!” 方才虽为璎珞说话,采意心中却也觉不耻。后院之中此类行为最令人嗤之以鼻,却不想想做姨娘有什么好的,纵然来日生了哥儿姐儿,可有人会瞧得起麽?另有说了,林玦一贯洁身自好,不爱风月。想从他这里下手一飞冲天做半主子的岂止一二?只你放眼瞧瞧,谁敢真的这样做? 主子就是主子,他不肯要的,你一个下人,饶是如何也不能强塞给他! 璎珞身子一扭,放下茶盏握着绢帕仍是哭:“我是太太赐下来的……我原就是伺候爷的……”翻来覆去只这两句。 “又如何?”采意见她冥顽不灵,也不肯再劝,只冷笑道:“管你是谁赐下来的,爷不想开脸,你还强凑上去麽?罢了,我便是与你说了,你也不肯听的。若是哭罢了便赶紧走,我这屋子好歹是干净的,不留你这样的人。” 另说里间,林玦闹了半宿,已觉困顿。靠在软枕上,深蹙眉目,与琉璃道:“我虽不喜她如此,却也不必很苛责她,哪来的仍叫她回哪里伺候就是。” “是,都听爷的吩咐。”琉璃见他疲了,便轻轻将他身后软枕抽走,服侍他慢慢躺下。又说:“这些都不是爷当担忧的事,奴婢会处置好的。” 林玦对琉璃倒十分放心,翻了个身,面朝里,竟慢慢睡沉了。 见林玦睡熟,琉璃面色骤冷,笑意再挂不住。扫了屋中众人一眼,吩咐道:“好生伺候着,若再叫我听见什么动静,仔细你们的皮!” 说吧,径直往外去了。 出了门往采意屋里去,璎珞果然在此。 璎珞见了琉璃便迎上前,带着哭腔唤:“琉璃姐姐!” 琉璃反手就是一巴掌,直打得璎珞头晕目眩,怔忪当场。只见璎珞捂着肿起的面颊,呆呆望着琉璃,“姐姐……” “我当不起你这句姐姐!”琉璃蹙眉呵斥,“太太的心意都叫你给毁了!”又望向采意:“你第一天当差事?不知道拦着?” 采意呐呐垂首,唯有不言。原是她办事不利,琉璃句句道来,句句是她错处。 “等我处置了璎珞,再来与你计较。”说罢,柳眉倒竖,指着琉璃怒斥:“小蹄子,还敢哭!擦干眼泪跟我往太太屋里去,且看太太怎么发落里。” 琉璃领着璎珞去了,院中才复平静。 采心并上采意二人往院子各处安抚,余下温柔并有嬗侍夜。 有嬗取银剪子剪去一段烛芯,望了望里间,又悄声叹息:“我原觉,天下哪里有不好女色的男子。今儿算是瞧见了,竟真能有。” 温柔正在归置明早的物件,闻言笑道:“天下之大,何奇不有?” “今儿闹了这一场,想必明日王爷那处就能知道。”有嬗将剪子放下,烛光明亮,静静燃烧中,火焰摇曳生姿。“想必便是林老爷林夫人能饶了璎珞,王爷也不能够。” “是她自己选的路,苦果自然也得自己尝。”言及,温柔不由苦笑:“我不能明白,当主子的妾什么好。总抬成贵妾,终非嫡妻,到底意难平。若这辈子能得个一心一意的人知冷知热,便是贫苦一些也无妨。何必去寻那些富丽的水月镜花。” 只求一心,原是情谊本质。 只是往往许多人都不能看透。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我终于赚够了晋江币。上次留言了没能拿到小红包的读者请在评论里加上么么哒,即可解锁小红包。 第34章 品秋色巧遇林子景,赏山景联诗北静王 次日清晨,袭人早早地将贾宝玉唤起。一面伺候他梳洗,一面絮絮地嘱咐:“你今儿就去学里了,外头不比家中,万事都要仔细着来。点心也预备下了,你若饿了,就叫茗烟他们拿了来吃。” 宝玉随口应了,便起身往林玦那处去。才进了院子,却见里头不闻动静。自往屋里去,正瞧见采意从撩开隔帘出来。因见了宝玉,笑道:“宝二爷今儿来得早,我们大爷还没起呢。” 宝玉道:“我在这里等一时。”一时侍婢上了茶来,他又问:“往日表兄起得总比我早,怎么今儿倒迟了?” “昨儿多用了两块糕,便有些积食。夜间写了几张字,便睡得迟了些。”采意略扯了个慌,便将此事圆了过去。宝玉也不多问,只坐着吃茶。一时又见隔帘边上立着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婢,却不曾见过,便笑着说:“这两个姐姐怎么往日不曾见过?” 那两个侍婢却是深翦同银苑,因出了璎珞这档子事,采意不放心,想着好歹是王府出来的,伺候人更得当些,便将这二人提起来用。他们自进了贾府,便一直不曾出门。林玦也不常用他们,今儿进屋子还是头一遭。宝玉不曾见过,自是寻常。 采意知他只赏不淫,抿着唇嗔他:“天下姑娘这样多,宝二爷难不成个个都要见过来?”说着,先指向左侧一个穿豆绿衣裳的:“这是深翦。”又指向右侧那个系着石榴裙的:“这是银苑。两个都是从王府里跟过来的。” 宝玉叹:“我原想着天下好的姑娘都在我们府里了,没料到王府里的竟也出彩至此。” “这两个也不过是寻常。”采意又是笑,“里头还有两个,一个唤作温柔,人如其名,果然温柔端方,又知道进退。另一个叫有嬗,也是妙人。照我说,何止我们府里的丫头被他们比下去了,便是寻常人家的主子姑娘,也不见那么好的。” 话音才落,便听里头采心传话:“姐姐,大爷醒了。” 采意回了宝玉,便朝里间去伺候。 林玦这一觉睡得虽沉,却终究是迟了,今日醒了,脑中便有些昏沉。偏又记着今儿要去学里,故仍旧醒了。 一时采心采意并上温柔有嬗四个伺候他起身,才换了衣裳,便听外头有人说话:“采意姐姐可在里头?” 却是林海身侧的是单良,采意正在里屋伺候,一时不得空,便叫人等一等。待一切事毕,方才命人将隔帘撩起。 林玦面色略显苍白,见宝玉坐在外间,便挤出个笑来:“表弟今儿倒来得早。可用早膳了?” 宝玉回他已经用过,他便不再多问,命人摆饭。一时侍婢端了早膳进来,林玦昨儿伤了风,恐他今儿肺中不好,温柔便叫上了红稻米粥。 温柔才盛了粥与他,便见采意自外头进来。屈膝道:“方才老爷身侧的单良来传话,说是今儿学中的先生今儿犯了腿疾,因叫在家中暂休一日,明儿再去。” 宝玉原就不肯去上学的,如今听了这话,自然欢喜。林玦对贾府义学本不抱望,昨儿又闹了一场,本就有些蔫蔫的,听了也只略展了眉眼。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碗里的粥,只道:“知道了。” “今儿不往学里去,待在家里也无事。正巧秋高气爽,不若同去重元山?” 林玦今日身子不爽,原不想出门。却又思及待在家中左右也是小睡,不若出门看看好风光,也好使心境更开阔一些。 吃罢一碗粥,便应声道:“今儿日头好,左右起早了,去一去也无妨。”他原在扬州时就听闻,京城有座重元山,山上有座重元寺。寺内主持佛法精深,斋饭也是一绝。今日宝玉既有此意,便有心与他同游。 林玦用罢早饭,又穿了外裳,便携宝玉往屋里去回贾敏。 贾敏近来有了身子,起得略迟了些,林玦来时才起身,还未用早膳。正同黛玉坐在炕上,二人对坐剪窗花。 听人报玦大爷并宝二爷来了,忙放下剪子,命人传那二人进来。宝玉见了黛玉,便与她一道坐着,笑问:“妹妹来见姑母,怎么不叫我,咱们一道来,也算有伴。” 黛玉只顾着剪窗纸,抿着唇便笑:“为着什么要叫你,你今儿是要往学里去的,絮絮地与你说些什么,再招人烦。” “妹妹这话说得伤我心。”宝玉伸手去握她的手,一双眼睛只盯着她望,口中念:“我烦了什么人,总不会烦了你。” “你嘴里总说得这样好。”黛玉也放了剪子,轻将宝玉之手挣开。 二人在此玩闹,因年岁小,贾敏也不放在心上。琉璃搬了凳子,就在贾敏一步之外,林玦自坐了。 因朝贾敏细看一回,见她面色红润,精神极好,便放了心。“娘今儿瞧着很好。” “不必忧心我。”贾敏执了他的手,也对着他望。却见林玦面色略白,目中神采却尚在。“听单良说,你们今儿不去学里了?” 林玦颔首:“预备着同表弟往重元寺去。”他朝贾敏小腹扫了一眼,眉眼带笑:“也好为娘求个平安符。” 贾敏见他眼神就明白他的心思,“你近日在家中也拘了,既平白多了一日空的,出去逛逛也没什么。”说着,理了理他鬓角,“去罢,好好地玩一玩。” 回过贾敏,二人便出了垂花门。 宝玉自小金尊玉贵,年岁又小,尚不能骑马。林玦原想骑马,因顾念宝玉,便命传了马车。 宝玉只带了茗烟并锄药,林玦也只带了两个小厮,是今日林海为他选的,一个唤作祝遇,另一个是望远。 行至山脚,宝玉正要命人换轿子,便听林玦道:“山景甚美,若只坐着轿子,反倒无趣。” 二人便舍了轿子,拾级而上。重元山极高,二人行至山腰,便汗淋漓。 宝玉想起边上有个亭子,便道:“那边有个亭子,就在山侧。风景甚好,不若咱们往那里去,休憩片刻也是好的。” 林玦也已累及,应了声同宝玉往那处去。遥遥便望见了亭子,再走近却见边上已围了一圈人,瞧着是伺候的下仆。亭子里已坐了人,却是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相对而坐。二人手中端着茶盏,正在闲话。 林玦二人才一走近,便有人抬手将之拦住:“什么人?” 此话一出,亭中二人皆抬眼望去。只这一眼,亭中一人便陡然起身,往这处走来。 林玦抓住宝玉一只臂膀,转身就想走,却避之不及,已被身后人扣住肩膀。 “往哪里走?” 林玦无奈,只能转过身来,领着宝玉与他行礼:“参见合睿王。” 原亭中人正是合睿王同北静王,二人今日无事,便往重元寺来礼佛。却是无巧不成书,竟能在此遇着林玦。 合睿王似笑非笑地望着林玦,上下将他打量一番:“许多时候不见你,你倒长了许多。怎么一见我就想跑?” 林玦垂首望着足尖:“未曾想跑,只是见王爷在此,不敢叨扰。” “敢于不敢也只在你这一张嘴里。”合睿王松了手,“进来罢。” 北静王同合睿王二人原在亭中联诗,正巧他念了一句“翠染满林醉”,合睿王还未对上,便去外头将林玦领了进来。便笑道:“可是你对不上来选的救兵?” “是又如何?”合睿王命林玦同宝玉坐了,与这三人引见一番,又朝林玦笑言:“子景肯不肯救我一救?” 林玦心中定是不肯的,只面上不能展露,唯有与他接着虚与委蛇一番:“王爷看重我,才肯叫我有这个卖弄的机会。怎么敢妄言这个救字?” 北静王水溶年方弱冠,面相生得极好。如今听林玦此言,露出笑来,竟是眉目动人,现极美之态。他道:“我方才说的上一句,是翠染满林醉。[1]” 林玦因拿了茶盏在手里,凝神想了一时,便笑道:“我有一句,不能与王爷上句相比,只堪堪能对,说出来叫大家听着玩也就罢了。”说着,便念道:“碧凝一园竹。[2]” 他这话原是自谦,此句道出,倒叫合睿王来了兴致。林玦学问好,他早有耳闻。原只以为是酸腐八股写的好,没料到写诗竟也文雅恬淡,又呈大气之美。 因往下作了一句:“朝揽千万洲。[3]” 北静王击掌笑道:“你原爱这样豪迈的句子,我懂了,却偏偏不肯依着你来。你且听好,我下一句是,暮辞杯盏中。[4]” 说罢,二人齐齐往林玦望去,林玦许久不曾与人联诗,原只随意作了一句,见这二人不肯罢休,却也生出一较高下的心来。 凝眉吃了一口茶,一手握着盏盖,“我得一句,枕风宿月眠。[5]” 此句出口,合睿王与北静王皆知此诗已至尽头。这压轴一句,却十分艰难。北静王想了一时,便认输道:“我想不出好的,罢了罢了,我认输。” 合睿王望了林玦一时,见他眉眼仍旧淡漠,却忍不住露出笑来。他许久不曾见他,若非今儿他出门,想必还见不着。 他目色柔和,低声道:“我也想不出好的,唯有子景结尾,方得其神。” 林玦躲开他的视线,心跳骤乱,却只一刻,不多时便静了心神,轻声道:“最后一句可用,惊梦倚栏曲。[6]” 作者有话要说: [1][2][3][4][5]:此处诗句原创,_(:з」∠)_才疏学浅随便写的,随便看看不要当真。 因为今天琢磨这几句东西所以替换晚了,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啦。木马,嘴一个。 随机抽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包。 第35章 林子景妙书梅花篆,合睿王连环解心墙 此句骤出,联诗得结。 北静王因笑对合睿王说:“难怪你要请这样一个救兵来,原想挫你的,竟被他比了下去。” 合睿王不答话,眼中也有笑意,却唤人道:“取笔墨来。” 话音才落,便有小厮捧着文房四宝来上来。邢季铺开纸张,命人研磨,又将兼毫沾了墨,送到合睿王手边。 合睿王取了笔站起身来,却只对着纸看,却不动手。 北静王知他想将方才联诗写于纸上,却不动手,又道:“怎么,还想叫我请你?” “我的字你平日里见多了,有什么意思。”言及,他陡然倾身,将手中兼毫送到林玦面前。 林玦略微怔忪地望着他,只见他面上带笑,眼中带着极强的侵略感。 “听你父亲说,子景写得一手好字。便是娟秀的梅花小篆也能写得,我今儿倒想见见。” 林玦眼中闪过嘲弄之色,望了他手中兼毫一眼,淡声道:“王爷明察秋毫,自然什么都知道。恭敬不如从命……” 合睿王此人,林玦一早看明白了。他不许人逆着,只要他瞧中的,有兴致的,一定要握在手中好好把玩一回才是。今儿他若不肯写,想必合睿王也不能罢休。 他站起身来,接过合睿王手中兼毫,缓缓走到纸张面前。微风轻来,秋意送爽。林玦垂了眼望那张纸,口中道:“敢问王爷,先前同北静王联诗时,作的是哪两句?” 他一道侧脸对着合睿王,昨儿像是没睡好,脸色瞧着有些苍白。却是惊人的隽秀。北静王水溶其姿容美冠京城,用一句面若好女也不为过。林玦与他站在一处,竟不显失色,反增几分风流俊逸。 北静王绝类女子,林玦与之相较,又添男子清俊三分。 合睿王瞧得微怔,林玦又问了一声,方才回转。 因望着他低声念道:“你们来得巧,我们也只作了两句。北静王起头,第一句是,时登重元高。我联了下一句,景送秋宜人。” 没料到这合睿王身为武将,作诗竟然也还得看。林玦略笑了笑,乃提笔而下。 梅花小篆多是女子所书,其形随梅花,字字成芳,娟秀中又得风雅。只是写得好的实在少数。林玦会写,也不过是因着贾敏写了一手极好的梅花小篆,他跟着写了几日,倒得其形。 一首诗写罢,合睿王端详片刻,便道:“梅花小篆,多温雅柔和,子景此字,倒见锋芒。” “到底是男子,纵未及冠,写出的字也已有了来日的风骨。”北静王笑着将杯盏中剩下的半碗茶吃尽了,又朝一旁的贾宝玉望去:“你性子倒安静,怎么不说话?” 合睿王曾命人打探林玦之事,对他这位表弟倒也有所耳闻。此刻听北静王提及,不屑道:“他哪里是性子安静,你若将你府中的侍婢带来,他话自然能多。” 北静王听了,不由失笑。贾宝玉喜欢亲近女孩,他也曾听见过,只是再不料合睿王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你这话却是怎么说呢。” “你想怎么听,就当我是怎么说。”他说了这句,便见林玦写的字墨迹已干,便命人收起来。邢季叠作四方小块,合睿王兀自取过,往袖中塞去。 林玦只作没瞧见,倒是北静王见了,略微吃惊,瞧了瞧一脸冷漠的林玦,又望了望眉眼温和的合睿王,自觉知晓其中隐秘。 四人已然歇过,不等合睿王出声,北静王便先出口,邀了林玦宝玉二人一道游山。 林玦二人应了,北静王又笑着与宝玉道:“宝玉,你我都是温柔富贵乡里出来的人,不与合睿王这粗人一道走。我今日见了你,倒觉十分面善。且让他们快快地上前探路,咱们慢慢地往上。一来别辜负了这满山的秋色,二来你我也好说些体己话。” 方才合睿王明里暗里的讥讽宝玉都生受了,如今强自忍着,只等着下山离了他才好。此话既出,能与其分开,他自然欢喜,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四人便做两行,分散开来。 林玦有意想留下宝玉,却被合睿王捉住手,径直往上带去。他步子极快,林玦被他带着走了几步路,便有些支撑不住:“你慢一些!” 合睿王这才停住,慢慢地回过头来,挑眉道:“现下怎么不唤我王爷了?” 林玦扭头不肯看他,手边就有棵树,长得青翠欲滴,枝桠迎风招展。他将眉眼凝在那上头,语气竭力平淡:“我想唤时,你就是王爷。不想唤时,你又是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僭越,合睿王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抬手抚上他一侧脸颊,缓缓摩挲着,凑过去在他耳边道:“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原先在船上时,连抬头瞧我一眼都不敢。” 他的手就在脸上,呼吸也近在耳边,林玦半边脸都被他灼得发烫。他心中波动,又是怒又是恼,待要往后退,却被他一手将腰扣住,身形一转,竟被牢牢压在手边树干上。 “你做什么?”林玦眉目生怒,盛怒之下却有种别样的耀眼夺目。合睿王与他靠得极近,呼吸吞吐之间,烫得他面颊生热。这样的距离他危险,他不由伸出手,将他抵住。这点力道,合睿王全不放在眼里。扣在他腰间的手对着一个穴位发力,他身上骤软,便是手上力道也不能维持,闷哼一声便软软往后缩去。 合睿王却趁着这工夫,骤然侵压下来。 “唔……”一阵异样的湿热自耳垂上传来,炽热的呼吸侵入耳中,带来令人酥麻的痒。电光火石之间,合睿王竟已低下头,将他耳垂含住。含住了却还不算完,偏偏不肯放过他,变着法地舔舐啃咬,酥酥麻麻的痒后,就是他不轻不重解痒一般的啃噬。林玦从未发觉,自己的耳垂竟然那样不能触碰。只是被人含在口中,就带来这样剧烈的感觉。 他站立不稳,眼前一阵阵发黑,全靠着合睿王扣在腰间和搂着他后背的手臂,才堪堪站稳。 “你……放……放开……”他竟忍耐不住,发出湿热的喘息。 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合睿王这一回却还肯放开,松了口,又在他脖颈上狠狠吮吸一口,便不再动口。只抱着他,在他耳边低沉又诱人地道:“我想做的还有许多,你若想知道,我便一样一样告诉你。” 方才他带来的奔腾和异样还未褪去,林玦浑身失力,软软靠在他怀中,仍旧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息,好一时方才停住。 林玦面上泛红,如绽粉桃。他声音还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沙哑的甜:“能与你做这些事的还有许多,你若想要,我便一个一个地寻来给你。你何苦这样逼我?” “我只想同你做这些事。”他略支起身子,低头深深望着他。不由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你若肯在意我一份,我何曾想逼你?我原是不肯伤你半分,不欲叫你难受半分的。” 他说的深情,林玦却只觉可笑。他额上有细密的汗,仰起头看合睿王时,眼中还带着惊人的亮。“你这样逼我,这样辱我,竟还能说出不肯伤我半分的话?合睿王,我与你原不是同道中人。我也从未想过,雌伏男人身下。” “从未想过,现如今倒可以想起来了。”他仍旧温情脉脉,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惊肉跳:“听闻你昨儿拒了你母亲赏下来的丫头?” 他心下骤然一跳,恨恨道:“你给我那四个丫头,果然是为着这个用处。” “嘘。”合睿王伸出食指,贴在林玦唇上。“你这样说,却十分伤我的心。那四个丫头,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温柔有嬗都是宫里的女官,他们知道分寸,也明白这么伺候人才最得当。你回了荣国府,那藏污纳垢的地儿,我不能放心。” 说着,他竟低下头来。林玦心下发慌,猛然将头扭开。合睿王炽热的吻便落在脸侧,他也不以为忤,细碎细密的吻在他脸上缠绵不休,带着惊人的滚烫与颤栗。 他一面吻,一面道:“你若一直用着温柔他们,昨儿那事绝不能出。”又道:“你拒了那个丫头,甚好,甚好……” 他说话时唇瓣颤动,擦过林玦脸上肌理,他只觉异样的触感顺着脸直达心头,禁不住死死将下唇咬住。合睿王偏连这样的安生都不肯给他,伸手将他唇齿拨开,将食指送到他唇边:“折腾自己做什么,你若想咬,咬我就是了,我不怕疼。” 林玦眼中迷蒙,恍恍惚呢喃:“你究竟想做什么?”说话间唇瓣擦过合睿王指腹,叫他不由体内生热,恨不能含住那两片嫩肉,好好地吻咬一番。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合睿王低声呢喃,声音之中带着化不开的低沉沙哑。“子景……子景……” 他这一声声都像是锤子,不轻不重击在林玦心上,引得他浑身颤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子景……子景……”合睿王止不住呢喃:“你不愿意相信我是不是?我从前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能为一个人做得这样。只是子景,它既来了,我又有什么法子?我见着你便很欢喜,见不着你便觉着焦心。你也别再说叫我去寻别人这样的话,只消你一个……旁的千个万个,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不想要王妃,也不愿意要什么妾室,只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抽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包。 第36章 手谈之间胜负立断,忧喜之中输赢难言 北静王同贾宝玉二人走得慢,待他二人登上山顶,林玦同合睿王早已进了重元寺。 北静王进了前门,四处寻那二人不着。因唤了一个小沙弥,寻问一番,方知合睿王已领了林玦往后院去。 他因笑对宝玉道:“重元寺的斋饭是一绝,如今既来了此处,又至用膳时分,不妨一尝?” 宝玉自无别话,“自当如此。” 北静王便同宝玉往后院去,“瞧瞧他们在做什么。” 才进了后院,却见里头栽了一棵公孙树,其叶如扇,皆染暗黄,扇叶之中,又夹白果累累。树下摆着石桌,其上置棋盘,有二人对坐对弈于此,正是林玦同合睿王。 观棋不语,方为君子。 北静王与贾宝玉缓缓地走过去,又命侍从不必出声惊扰。此时正是林玦下子,他行白子,小巧的玉石棋子就在指尖,却是凝眉细思,眼睛只望着棋盘,瞧着十分谨慎的模样。 合睿王取了一旁的茶来吃,唇角带笑:“子景落子,文雅为表,内里锋芒暗藏。只步步为营,有时也失其孤勇。正对上杀伐果决之招,难免捉襟见肘。” 边上二人朝棋局望去,却见白子虽被围困,却隐现脱身之态。而黑子步步紧逼,前有生路,却后无退路。正是厮杀正酣,难分伯仲。 却见林玦轻嘲一声,随意将手中白子扔回盒中,淡声道:“我输了。” 合睿王望向他,却见他眉目依旧,仍无波动。“还没有。” 林玦这一回却并未躲避他的目光,认真回视了,回道:“技不如人,自当认输。你留了后手,我穷途末路。你不会输,除非不想赢。” 但是他有什么理由选择让步认输? 合睿王听了此话,却挑眉道:“你错了。我这样的人从不肯让人,但是倘若是你,我愿意让你赢。”否则不会在一开始就选择留手。 “何必如此。输就是输,你纵让了我,又能如何?与其如此,不如我自个儿先认了输,日后想起来,也免了这份逼仄。” 合睿王还欲再言,却听身后传来北静王的叫好声:“说得好。为人自当如此,磊落光明,方为风骨。” 合睿王不耐道:“我宁可你继续不言不语。” “好叫你再接着欺负人?”北静王脸上笑意忍耐不住:“天下好事怎么都叫你占全了。”一面说一面上前,在凳子上坐了。 林玦站起身来与他见礼,贾宝玉也朝合睿王拱手见礼。 北静王叫二人落座,又朝合睿王道:“你领兵打仗时候多了,连手谈时都沾着杀意。”说着,伸手点了点棋局:“瞧瞧,这叫人怎么赢?饶是要让,也该让得有些诚意才是。” “你今日废话有许多,想必是寻常在宅子里,没人陪着说话的缘故。待我明日禀了皇嫂,叫她为你择个体己人,好好地治治你这毛病。” “罢了!”北静王忙摆手叫停:“我再不说了,还请你大人大量饶我一回。” 北静王水溶虽为异姓王,却深受今上宠幸。其年方弱冠,家中亲长尽逝,小小年纪已袭了爵位,又无人管束,瞧着文质彬彬,实则内里是第一不拘的人。只一样,他虽混不吝,却有个顶顶怕的人,正是当今皇后。 当今皇后却是其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二人年岁相差极大,皇后于其如母如姐。虽不能近身教养,却将他同两个侄子放在一处,时刻惦念于心。故而水溶天不怕地不怕,却只听皇后一个人的话。 合睿王也只玩笑一句,便未接他话茬。北静王却越发来了兴致,冒死又添了一句:“还说我,前些时候听闻太后十分担忧你的婚事,想要快快地为你择一位贤内助。” “你耳朵的用处只听闲话这一个?”合睿王极快扫过林玦,见他并无异样,心内却怒气油然,冷眼朝北静王望过去:“若真没地方使力气,我倒肯陪你练练。” 说得北静王哑然失声,面上苦笑,竟呐呐地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练练这两个字说来轻巧,可谁能接下合睿王这份轻巧?他那些力气都是战场是真枪实剑打出来的,北静王金尊玉贵地活了这些年,万没想过要同他较量些什么。 林玦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全不理会边上两个人在说什么。偏偏那些话不依不饶钻入耳中,二人如此淡漠地说娶妻之事,倒叫他觉着十分怪异。便是手中茶水也觉失了热度,入口只怕苦涩艰难。 将茶盏放到桌上,才抬头,目光就被合睿王捉住。他略有些吃惊,却只听合睿王盯着他,缓缓地说:“我没想过这回事。” 林玦一哂,他同自己说这个作什么,在意的人本不是自己。 微风骤来,树上扇叶轻轻袅袅,盘旋而下,有一片落在林玦直裾之上。他心念一动,将那枚叶子捡起,捏在指尖。指腹轻捻,扇叶旋转。小小一枚树叶,却色若暗金,形如折扇。 林玦手色白皙,食指纤长,那枚树叶在他指尖,竟有种金玉相合之美。 林玦凝眉轻道:“倒叫我想起那句雨中黄叶树[1]” “下一句是灯下白头人[2]。”合睿王因摇头道:“子景此话有差,此诗虽好,却添潸然悲切之感。你我年岁正好,不当吟这怆然之诗。” 他却抬头望他,面上露笑,别有意味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3],愀然之句,出年少之口,又有何忧?” “子景如今,并无忧愁,是否?” 不知怎么,他的声音带了低哑,听在耳中,竟有种别样的触动。林玦略顿了顿,才回他道:“是,当下如此,来日未知。” 他面上露出模糊的微笑来,朦朦胧胧,竟瞧不真切,“子景若想,来日自也当无忧。” 闻言,林玦收回目光,重又落在手中那枚扇叶上:“只望王爷,到那时也能记着今日的话……” 此话略低,如山水被隐,竟不能猜其真意。 一行人在重元寺用过斋饭,方才下山。行至山脚,天色将晚。 林玦回头望去,晚霞满天,众鸟归林。林边溪水一弯,半是瑟瑟。低叹一声,转过头去,却正撞进合睿王眼里。他竟也回了头,瞧的却不是风景,而是林玦。 他眼里染着霞光,其中深意点点,叫林玦看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 许多时候说出口的话不能动人,这无声处的注视,却叫人心猿意马。 合睿王道:“今儿了无方丈不见客,却叫人遗憾。来日子景若有闲暇,再与你来拜访。” “佛在心中。”他收回视线,兀自往前,却不管合睿王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见与不见,也只是个人的缘法。” “你倒瞧得很明白。” 行至马车前,林玦让贾宝玉先上车,自己要上车之时,却被合睿王扣住手腕。 “子景……” 被他扣住的那一圈手腕像是被炭火灼烧,竟烫得生疼。他要抽手,那人却不肯放。他只得转过来头,口中皆是无奈:“王爷。” 夕阳西下,满目浅金。落在他发上眼底,扫在林玦眉间心上。“子景,你别忘了方才应我的事。” 他蹙眉望向被他扣住的手腕,道:“既应了你,自然不能忘。” 得了此话,才感觉腕上力道稍松。他因抬头,傲然道:“纵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又能做什么?”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合睿王一面说,一面扶他上了车。 一时林玦坐了马车缓缓而去,北静王久候他不得,骑着马自一旁过来。却见他一人站在余晖中,目送马车远去,眉梢眼角俱染柔色,较之往日,更添风流别致,叫人心往神驰。 “你预备瞧到什么时候?” 合睿王瞥了他一眼,也不应声。径直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偏北静王又问:“方才再一旁偶然听了几句,林玦许了你什么?” “你很想知道?”合睿王思及方才手谈之时,与林玦打得一个赌。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想要林玦好好地瞧瞧自己的心。别无他求。 事关林玦,他怎么会输? “是了,我很想知道。往日无往不利不爱分月的合睿王,今次究竟得了个什么诺,竟欢喜得这样。” 他扯了扯嘴角,望向北静王的眼中竟有顽劣之色:“偏不叫你知道。” 北静王一时无言,末了却也唯有宽慰自个儿:“罢了罢了,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这个不回我也就罢了,另一个却定要叫我知道知道。这个林玦究竟有什么好,竟能叫你青眼相加?我记着从前咱们玩闹的时候,你最瞧不起这些。” “好不好都是其次,瞧着顺眼才最好。”合睿王仰头望了望天色,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朝邢季道:“往庄子上去,不回王府了。”说着,握着马鞭朝北静王拱手:“就此别过。” 言罢,也不等北静王回礼,径直往左,竟快马加鞭往庄子上去了。 见状,邢季等也纷纷道了一句:奴才告退,纷然离去。 倒叫北静王空扬了一鞭子,低声斥道:“主子奴才都是一个德行!” 作者有话要说: [1][2]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出自唐代诗人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全文【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沈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3]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出自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全文【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37章 留迎春请尝姑苏色,施恩威又念昨日景 暮色四合,马车渐近荣国府。 嘚嘚马蹄声中,车帘被风轻轻吹开一角,隐约能见着荣国府内透出来的光亮。 林玦端坐车内,望见那光,又望了身侧贾宝玉一眼。他正撩开车帘,看外头的风景。 林玦两世为人,贾宝玉如今也不过七岁过半,在他眼中同黛玉一般,仍为稚童。因低笑着问:“在外头逛了一天,还没瞧够?” 哪知宝玉竟回头认真道:“日夜之间,景色不同。” “你总有你的道理。”才说了这一声,马车骤停。 林玦先下了车,又扶着宝玉下了车,方才与他往里走去。 二人才进了垂花门,便见有个侍婢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怎么才回来,老太太那里念了许久了。”说着,竟径直去拉宝玉。“幸而还未叫摆饭,快快跟了我去,好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回林玦不及,只略颔首,便跟着侍婢往贾母院里去了。 林玦蹙了眉,虽觉侍婢不懂规矩,却因是贾府中事,最终唯有缄默。 自进了院子,先往贾敏屋里去请安。 琳琅才捧了茶水往里去,见了林玦先屈膝见礼,方道:“太太方才念了两句,大爷就回来了。” 边上侍婢将门帘撩开,琳琅一面让林玦进门,一面道:“府里的二姑娘也在,太太留了用晚膳。” 一时进了屋子,烛光摇曳,暖意融融。再往里去,却见贾敏坐于小炕一侧,正在灯下描绣样。黛玉同贾迎春二人团坐另一侧,正在一同解九连环。桌上有一碟雪山梅子,另搭了一样虎皮花生。二人一面玩闹,一面取了来吃,倒是十分融洽。 林玦朝贾敏行礼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贾敏放下笔,满脸是笑,朝他招手:“到底该多出去走走,瞧着精神了许多。” 又命人搬了凳子叫他坐,指了指一旁的迎春:“这是你二表妹,原在你外祖母那里见过的。” 贾迎春怯懦,平日里也不常走动,林玦只同她见过那一回,故贾敏有此一言。 见贾敏指向自己,贾迎春站起身子,道:“见过玦表兄。” 林玦知她素日怯弱小心,故府里的人送了她一个“二木头”的称号。朝她微笑,温和道:“迎春妹妹好。见了我不必拘礼,我拿你们都当黛玉看。” 话虽如此,迎春仍十分谨慎,谢了一句方才坐回去。 黛玉噗嗤笑出声,指着迎春便笑:“瞧瞧你那谨慎的模样,怎么见着宝玉不见你这样?” “黛玉!”贾敏嗔怪一声,黛玉方才止住。 迎春被她笑得面上绯红,宝玉同林玦,于她而言本不是一个亲近法。遑论宝玉知道女儿的心思,是府里少数尊重她的男子。她见了宝玉能自在,见了林玦自然拘谨。这话却又怎么说出口? 所幸林玦也知道黛玉一贯有些小促狭,上前去,又爱又恨地拧了黛玉的脸,“我回来这样多时候了,怎么不听你唤我一声哥哥?” 黛玉转了头,将手中九连环往他手中一塞:“唤不唤你都是我的哥哥,你还贪我这一声麽?”又道:“你既朝我讨了,便帮我将这个解一解。若是解了,我便唤你一声。” 这兄妹二人只消凑在一道,便有说不完的损话。贾敏实在看得无奈,便起身道:“眼见着也是摆饭的时候了,今儿皇上留宴,你们父亲不回来用饭。”又朝迎春道:“迎春既在此,便一道留下来用膳罢。今儿命人做了苏州的蜜汁火方,你自幼在京城,想必不曾尝过。” 迎春起身,文懦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儿也算是能尝尝这名菜是什么滋味。” 荣国府虽有南边的厨子,到底做得不如苏州厨子的地道。贾敏这院里设了小厨房,出自也是从苏州林家老宅子带过来的。做得一手地道的苏帮菜。 贾府中的厨子,与之相比,到底不美。 蜜汁火方以红枣蜂蜜为佐,吃着香甜宜人,于心肺也有益处,黛玉同林玦极爱用这一道菜。迎春本不嗜甜,今儿用了这道菜,却觉甜而不腻,十分顺口。用饭也比平日多了一些。 迎春因是庶女,贾赦同邢夫人向来不肯多对她用些心意。她性子又是个文懦的,贾敏见了她便有些疼惜。见她爱用,便道:“苏州的蟹最好,过些时候叫下头人带些来。届时让黛玉唤你,你仍往姑母这里来吃。” “多谢姑母。” 此饭用罢,黛玉自携了迎春往贾母院子里去,临走时还交代林玦,要将那解了一半的九连环解开。 林玦连声应了,贾敏便道:“你太纵着她了,瞧瞧如今,满身的小性子。” 林玦坐在贾敏身前,取了东西给她捶腿,一面捶一面道:“我的妹妹,便是满身的小性子,我也能肯纵她。”又自怀中取出平安符来,递至贾敏手中:“这位弟弟倒很乖巧,也不闹着娘。我见娘这两天吃东西,胃口甚好。” 贾敏取了平安符,一面摸了一下肚子。面上笑意慈爱:“你怎知是个弟弟,若是个妹妹怎么好?” “若是个妹妹,我自然一样爱她宠她。弟弟妹妹都好,只消是母亲生的,我都护着他们。” 贾敏面上带笑,却转瞬即逝,末了唇角终究有些发苦。望着林玦,她竟有些神情恍惚。“子景,从前的事,你仍记着,是不是?” 林玦手一顿,略抿唇,闷声道:“儿子不能忘记。” “傻孩子。”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宁可你忘记。那段时日,你连唤你父亲一声都不肯,娘知道你伤心,也替娘伤心。”言及此处,竟露苦涩。“其实你父亲,他已经做得很好。天下间多少女子,都不及我。” “却仍意难平。”他淡声添了一句,面上喜怒难分。“母亲不必忧心我,我知道该把什么放在心上。” 贾敏眉心不展,略叹息道:“话虽如此,我却仍忧心你。子景,我只怕你总想着从前的事。璎珞所为,虽叫人不耻,到底揭露了你的心。娘担心你……你十四过半,也是时候将议亲的事提上章程。” 他略微皱眉,复又展笑,宽慰贾敏道:“弟弟还未出生,娘就想抱孙子了?” “好好地与你说,偏要学黛玉的模样。”虽如此说,到底露了笑。摩挲着他头顶,她略怅然:“我的子景也这样大了,是娶妻的时候了……” 林玦望着贾敏,听她言及婚事,脑中竟浮了一个影绰的身影来。他闭了闭眼,将那道影子赶出去。 再睁眼时已做了决定:“儿子年岁尚小,身无功名,不堪娶妻,还请娘宽我一些时日。” 果然如此。 贾敏脸上也未见讶色,只靠到软枕上,挥了挥手:“罢了,你说的很是,你年岁未至,本不当忧心这些。好好地念书,强过胡思乱想。” “是。母亲好生休息,儿子告退。” 林玦退了出去,不再停留,径直回了房。 温柔同有嬗正在里间伺候,见他进门,上前伺候着除了腰带坠饰,又脱了外裳。 温柔捧了茶与他吃,他扫了她一眼。温柔只当林玦不肯接,须臾之间,便见他不动声色将茶盏接过。 “怎么是你伺候茶水?” 温柔道:“回爷的话,采意昨儿夜间吹了风,今儿白日里就有些蔫蔫的。我因见她强撑不住,便叫她在屋里睡着,又叫采心深翦他们小心看顾着。” 林玦自回了荣国府一贯不肯用他们,温柔说这话时心中略有些忐忑。又见了昨日他对璎珞的模样,恐他忽然发难。 林玦却只垂了眼,以盏盖撇茶沫。从温柔那边望过去,烛光之下,林玦虽显文弱,却容色秀丽,只锋芒暗藏,叫人心往,又觉怯畏。 “奴婢僭越!” 他久不言语,温柔先跪下请了罪,有嬗见状,也跟着跪下。 只听叮地一声,他将盏盖放回杯盏之上,轻声道:“起来罢。” 二人起身,他将茶盏放到桌上,静静扫视二人一眼。眉眼精致俊秀,这一眼扫过去,却说不出的冷凝。 “你们从前伺候着合睿王,是王府里的规矩。如今王爷教你们伺候我,便是我的人,要听我的话。旁人说什么,往后再不必你们听了。” 他们是合睿王派过来的眼线,林玦自知这话说了没什么效用,却仍旧往外说了。 “我听闻你们两个并上原先的布渠,同如今王府里管事的欣馥,都是宫里的女官。原先在皇上御前伺候,后来才被赐给了王爷。你们原比寻常侍婢体面,在我这里伺候,也算是委屈了你们。” 温柔道:“奴婢不委屈,能伺候爷是我们的福分。” 他淡笑道:“是不是福分,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要往来日看。在我这里,不必你们做重活,我也不必你们做那样的事。只端茶送水,熬过这一段,来日若王爷开口,我仍让你们回去。若不开口,等得了机会,我也当为你们寻个好去路,不必一辈子做伺候人的事。只一样,别越了自己的本分,做了自己不该做的。” 言及此处,声音泛冷,竟令人陡生寒意:“瞧瞧昨儿的人,你们就该有个警示。若不然,纵你们不曾做璎珞做的事,我也能教你们有她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抽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包,么么哒,爱你们~ 第38章 巧温柔秋夜探病体,忿采心灯下数秘闻 温柔同有嬗二人伺候着林玦睡下,又悄声望过一回,见他睡熟了,温柔方才缓步退出去,留有嬗在里间侍夜。 出了屋子,才要回房,却又念及采意。便往采意房里去。 采意同采心都是林玦得用的人,故二人住着里间。另有两个小丫头,一个唤作霏思,另一个叫霏椋的,住在另一侧外间。 温柔才至门前,便见屋里烛光如豆,瞧着还不曾安置。便抬手敲门,里头霏思问:“是谁?” “是我,温柔。” 话音才落,便见霏思将门打开,却只着了中衣中裤,身上披着一件衣裳,头发也散了。见了温柔便迎她进门:“这样迟了,温柔姐姐怎么过来了?” 温柔朝望了一眼,到底灯光影绰,瞧不真切。笑道:“是我的不是,这样迟了还来叨扰你们安置。倒叫你从暖暖的绣被里起来……” “姐姐哪里的话。”霏思取了蜡烛点燃,拿在手里,自走在温柔面前与她引路。“天冷,爷那里又用不着伺候,便早早除了衣裳,用霏椋躺在炕上闲话磨牙,哪里就睡了呢。” 一路引她到里间,撩开隔帘,便见炕上卧着一个人,被子卷得严实,只露出乌黑的发顶。边上坐着两个人,采心就着灯在写字,深翦端坐一侧,在绣帕子。 霏椋道:“温柔姐姐来了。” “姐姐!”深翦放了绣绷起身,采心也跟着站起来,拎了茶壶倒茶来。 另有躺在炕上的采意却不曾睡着,只闭着眼假寐,听见温柔来了,便扎挣着要起来。温柔忙上前将她按住,柔声道:“起来做什么,仍躺回去罢。” 采意挣她不过,只得躺回炕上。瞧着面色虽有些不好,到底未失底色。 她抿了抿唇,略有些羞意,面上倒泛起红来:“你来瞧我,是你的好意。我却躺着,怎么像个样子。” “又不是在外头,在你自个儿的屋子里,怎么不像话了?” 温柔在炕另一侧坐了,“我方才触及你额头,像是仍有些热度。赶明儿回了太太,请个大夫进来好好地看看才是。” “太太忙,很不必为这些事惊动太太。”采意说着,又咳了两声。“我原只是受了风,不是什么大病,躺躺也就是了。哪就那样娇贵,要叫大夫来瞧呢?” 知她不肯多事,温柔略在心中想了想,却也不再多话。只另又起了头,道:“今儿夜间是有嬗在里间伺候,外头我叫银苑守着。他们两个都是细致的,你不必担忧爷那里。今儿我又禀了爷,爷叫你不必烦心那些,好好地养病。” 能叫林玦放心用的人不多,纵然在他自个儿的屋子里,得用的也只采心采意两个。旁的瞧着安分,却各有各的心思。 采心将茶盅奉至温柔面前:“姐姐吃茶。” 温柔谢了,略吃了一口,便放在桌上,又交代深翦:“爷那里这两日不用你伺候,好好地照料你采意姐姐。” 深翦颔首:“是,姐姐放心。” 又望向采心:“平日里都是你们伺候着爷,如今将我们几个提上去近身伺候,爷又肯信我,这是我的福分。若你们觉着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僭越了你们的,还请告诉我,日后相处难免磕绊,今儿将话说开,倒免了来日再生嫌隙。” 如今采心费心院子里调理下头人的事,里头的事难免不周全,也不往里间伺候了。偏采意又病了,却是温柔有嬗独揽大权,成了林玦最得用近身的人。大权旁落,他们若生出不高兴来,也是寻常。 偏采心采意都是玲珑心思的人,林玦又教他们认了几个字,较寻常侍婢更有眼界不说,便是心性也随了林玦,从没什么小家子气掐酸吃醋的话。 听了温柔的话,采心便笑道:“我当是什么。你们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原比我们尊贵体面些,又是王爷开恩赐下来的,理当唤一声姐姐。如今我同采意都不能近身伺候,劳姐姐你服侍爷,原是我们该谢姐姐。”又道:“姐姐不辞辛苦,也别再提什么僭越的话。这屋子里的主子只大爷一个,我们不过是伺候人的,又说什么越了我们?” “凭它什么尊贵体面,照样是伺候人的差事。”温柔听罢采心一番话,心下稍定,便提及旁事:“你既同我说了这话,我便将我的话也照实说与你听。” 采心略坐正身子,“姐姐请说。” “爷这屋子里的人,表象上瞧着严谨,内里探去却松散得很。旁的不说,就是昨儿夜间璎珞那件事,就当叫你我警醒着。那还是太太赐下来的人,若是寻常从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的,有着什么心思,更未可知。”温柔说出自己这一番担忧,面上忧色隐隐,眉头隐约皱起。“你如今既调理外头,便当细致些瞧着。爷房里如今伺候的侍婢远不够数,寻了好的,也当提上来用。” “我往日里也曾提及此事,只爷总不肯松口。”采心叹息着说:“不瞒姐姐,便是我同采意一手教出来的霏思同霏椋,也没见爷松口放他们进屋子伺候几回。” “正是因着屋里伺候的人不够数,才出了璎珞这档子事。爷住的屋子,也是下人想进去就能进去的,说出去叫人笑话!”温柔言辞略利,“远的不说,前些时候我见着荣国府里的宝二爷来寻大姑娘玩的时候,前呼后拥的,便是跟着伺候的又何止一二?” 便是林玦不肯屋里人过多,寻常的体面排场也当是有的。 采心蹙了蹙眉,“姐姐既这样说了,便将霏思霏椋先提进去用。这两个却能信。” 若不能信,采心采意也不能教他们住在外间。 温柔端起放在一旁的茶盏,又吃了几口,才道:“那就先叫他们进屋子伺候。爷若不喜欢,伺候衣裳和安置的事也不必他们做,在里间伺候茶水总还使得。” 一时几人皆点了头应好,屋里无人说话,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静了片刻,温柔忽又道:“我听闻那个璎珞,太太已叫打出去了?” “今儿早上爷才走,便叫人领出去了。”采心也厌极了她此番作为,面上浮了嘲讽。“太太将她和玲珑赐下来,是为着爷届时能有个纾解的人。爷若不想,自不能迫他。也不是第一日伺候了,竟不知爷是怎么个心肠。平日里怎么都不妨事,若是闹到他面前,面上不恼,转头就能发落了你。” “叫人领出去?”温柔因探问道:“怎么个领出去法?” “还能怎么,她是家生子,仗着老子娘伺候过老爷太太,人生得好,又只略比大爷长了两岁,便被太太看在眼中,赐了下来。她老子娘前年都已经去了,剩下的两个哥哥又是好吃懒做的,老爷早不用他们了,留在扬州没叫跟来。如今璎珞出了这档子事,也不能千里迢迢叫她回扬州,放在眼前又刺心的,索性叫人牙子来卖了。” “这样……”温柔缓缓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低着头,面容一半隐在黑暗里。“她如今是这个下场,同她一道赐下来的那个玲珑,倒一直不曾听闻有什么动静,又是个什么人物?” 谈及玲珑,采心便噗嗤笑出声来,“她来头大着呢。也是家生子,原是我们林府老太太一个陪房的亲孙女,后又给咱们老爷当了乳母。她娘原也伺候过老太太,一家三代都在林府伺候着,姐姐说,来头大不大?” 听至此处,慢说温柔,便是一旁默不作声的深翦也再忍不住,忍着笑道:“她祖母既是老爷乳母的女儿,也算是有福分。素闻林府一贯待下人优厚,乳母奶了老爷,也算是劳苦功高,怎么倒叫人家的孙女儿来做没名没分的通房。” 采心面上含着不屑之色:“劳苦功高又如何,也挽不回一门心思往锦绣堆里钻的心肠。你们如今瞧着,她默不作声,寻常也不随意走动。叫她做外头的事,她便老实做外头的事。且是个厉害的,璎珞尚不能及她半分。” 深翦怔了一怔,又问:“这话又是怎么说?” “你们不是原先府里伺候的,故不知道。原先太太瞧中的是一个叫珠珰的,相貌出众,人又识字。原也是书本网,因家中获了罪,便被卖了出来,赶巧叫太太买下。比咱们大爷大了三岁,自小当副小姐一般地养,就等着长成了叫她伺候大爷。前年病了一场,又吃了两块凉糕,竟就那么咽了气。” 温柔略有猜想,却不言明,只问:“这是珠珰自个儿没福分,又与玲珑有什么相干?” “呸!”想来采心原同珠珰也有些情分,言及她时眸中已现悲痛,如今听温柔问起,更是恶狠狠啐了一声:“若不是他们一家子的下流胚子,好好的珠珰,怎么就去了?!外头说是珠珰病得撒手去了,内里什么模样,咱们都知道!玲珑那个下作的哥哥趁着珠珰病得浑身发软,竟将她携至外边,就在湖边亭子里污了她!偏又叫咱们大爷瞧见了……” 原只当是闲话,竟然扯出这样一个秘密。直叫温柔陡然坐直了身子,深翦更是惊呼出声:“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诉伤心念珠珰太息,闻归家痴宝玉骤乱 “采心!”采意再不能躺着,扎挣着起来,哑着嗓子斥她:“胡言乱语些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能背后非议的?” 采心陡然被她横插进来的一声训斥唬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旋即强撑着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珠珰同我们那样久的情分,你不记着她,我去常常地想起她。她是多出众的人物……”说着,竟忍不住,揉着帕子落了泪。 采意又不是个冷心肠,她也想着珠珰,只从未表露。如今采心在她面前落泪,她心中酸涩,却是一腔柔肠绞成团。只仍旧不肯露出分毫来,口中只道:“这些实话你赶紧给我拾掇拾掇收回去,若是叫大爷听见了,仔细太太揭了你的皮!” 她本在病中,撑着坐了起来,又说了这样一串话,却是热意再升,双颊潮红,以帕掩唇,急急地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止住,又撑在小桌子上,急促地喘息着。 温柔见状,忙起身将采意揽在怀里,又将被褥牢牢压住。“不过是闲话磨牙,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时风,刮过就没影了,也值当你生这份气?”又朝采心望过去,这一转头间,耳坠子上的水红碧玺在灯下闪出熠熠的光来。“你也是,好好地说话,怎么能冲她?还不快快地倒茶来,给你采意姐姐请罪。” 采心一时盛怒,竟未念及采意尚在病中,当下面色也有些讪讪的,心下已生悔意。深翦已倒了茶来,送到采心面前。采心接了,却仍有些踌躇,只恐采意真恼了自己,一时竟不敢过去。 “愣着做什么。”深翦从后头搡了她一把,她不由往前几步,又回头望了望,见深翦颔首,方才捧着茶盅缓缓地走到炕边。 她捧着茶盏送到采意面前,认错道:“采意姐姐,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遭罢。我不该气你,你若不想听,我从今而后再不提珠珰了。姐姐吃茶……” 温柔一面让采意靠着自己,一面取了茶盏来,含笑送到采意唇边:“你如今身上发热,且吃口茶润润。”见采意就着她的手吃了,方才轻声劝道:“一时说急了眼也是有的,有些时候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口中顺着就出来了,也是寻常。采心心直口快,她的话你只捡好的听才是正理。若有什么叫你伤心的,还请略过不提才是。” “罢了,我原知道你是这个性子,又同你置气做什么。”采意吃了几口茶,气顺了些。略坐直身子,拉着采心的手,面容恳切:“你记着珠珰,难不成我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竟想不起她吗?我也时常想着她……”言及此处,竟不忍落泪,在烛光下显出一份格外的心酸。 “采意姐姐……” “我记着那时候,珠珰是何等的出挑,为人又是何等的四面玲珑。阖府上下,再没一个人能说出她一句不是来。便是我们大爷……”此处说起林玦,后头的话却又按下,另又说起:“只是她再好,到底也是去了。又是那样不光彩地去了。”采意转头望向温柔,哽咽道:“姐姐……你我都知道,这世道对咱们多苛刻。只需行错一步,说错一句,便有数不尽的人等着朝你吐唾沫星子。珠珰已经去了,若再叫她死后被人诟病,我宁可大家一道忘了她。到底烟消云散,也是个干净。” 说着,采心采意二人想起当日珠珰之好,竟忍不住,抱在一处,哭了一场。 采心抽泣着说:“昔日珠珰在时,我还曾问她讨了一个扇坠子。她允我,说她身子好了就给。谁曾想,她竟再没来日了呢?”呜咽着又说:“世道不公,偏她才去,他们家就洗了冤屈复起了。好好的一个姑娘主子,倒真成了地下一抹孤零零的魂……” 二人又抱头哭了一场,温柔在一旁劝了一些时候,待他们停了,方才退了出去。临走时暗与深翦咬耳朵:“我瞧着这个珠珰身上有许多秘密,像是同玦大爷还有些干系。你在这处照看采意,也留心听一听。也无需你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听就是了。” 深翦应是,温柔乃慢慢出了这屋子。 夜色浓稠,月明星稀。院子里树影斑驳,叫月光照得有些狰狞。凉风骤来,温柔略有瑟缩,上下摩挲了一把自己的手臂,长长久久叹息了一声。 许多事命中注定,饶你怎么叹息奈何,又有何用? 林黛玉在贾敏处用过晚膳,就同贾迎春老太太屋里去。 贾母才得了外邦进来的锦鲤,养在玻璃缸里,新鲜别致,又有意趣,因一家子都在这里玩闹。贾母坐在炕上,另有邢夫人王夫人,贾府另两个姑娘,陪坐于下。贾宝玉跟着贾母坐在炕上,对着那几尾鱼瞧。 听人报二姑娘、林姑娘来了,贾宝玉忙坐直身子,朝林黛玉招手:“林妹妹来。” 王熙凤笑道:“哎呀呀,到底是一处住着,就是比咱们亲近些。宝兄弟,怎么我方才来,倒不见你唤我?” 贾宝玉只抿了唇笑,林黛玉绞着帕子,也不答话,只朝着他走过去。先与贾母见礼,贾母笑着揽她在另一侧怀里:“我这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肝肉儿。亲近些也是自然。” 林黛玉顺着贾宝玉的手指,去看玻璃缸里的锦鲤,二人絮絮地说话玩闹。 贾母也不去管他们,只望向李纨,只见烛光之中,李纨坐在几个姑娘下头。面上带笑,虽笑意极淡,到底也有了几分光彩。 “珠儿媳妇近来瞧着神采倒好,要我说,很应当如此。你好了,才能好好照料兰儿。” 李纨忙起身谢贾母关怀,贾母又命她坐下,道:“听闻近些时候兰儿读书用功,是你教养得好。”又朝王夫人道:“他们娘两都是好的,你们还需多关怀关怀他们。” 王夫人含笑道:“是,都听老祖宗的。往日里都是如此,珠儿媳妇有什么要用的,我都叫她只管问琏儿媳妇去取。” 王熙凤也在一旁道:“珠大嫂子原是最省心的人,平日里也不见要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的,慢说来我这里要,便是不问我要,我也得赶紧地使人送过去,好叫嫂子展颜一笑。” 众人笑过一回,贾母又问王夫人:“先时说你妹妹要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可有个准信?” 王夫人道:“前些时候才通了书信,原是预备着要来的,只是家中又有些琐事绊住了,故而延了些日子。只略算了算,想必也就是这几日,便能到京城的。” “亲戚来京,是和和融融的事。”只略提过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另有搂住黛玉,与她笑言:“我倒许久不见你哥哥了,玦儿这些时候忙着什么?” 黛玉忙道:“哥哥整日地屋里看书写字,也不大出来走动。原今儿要同宝玉往学里去的,也为能成,倒同他往重元山去了一遭。外祖母若想哥哥了,我明儿让他来给老祖宗请安。” “今儿宽了一日,明儿他们想必是要往学里去了。也不必刻意说,待下了学,宝玉带着你林表兄往我这里来用膳就是。” 宝玉应道:“是。” 邢夫人见了,插话道:“前些时候我们大老爷途经正在修缮的林府,瞧着像是差不离了。如今老太太几日不曾见着玦儿就想,待来日咱们姑太太举家搬回林府,且不知要怎么念想呢。”说着,又捂唇笑看黛玉:“咱们林姑娘也是,回了林府,却是硬生生将老祖宗的心肝肉儿取了一半,倒叫人不舍。” 林黛玉回视她道:“大舅母说的很是。”又朝贾母撒娇:“家自然是要回的,不然时时住在贾府,也叫人笑话。外祖母这样疼我,我自然也舍不得外祖母。幸而离得不远,仍能时时来给外祖母请安,承欢膝下。” 贾母虽不舍她,却也知道林府才是她自个儿的家,她自然应当回去。听了这话,便道:“是了,你湘云妹妹,我也疼她。她在家里住着,也常常地命人去将她接过来玩。你们都在我这里,热热闹闹的,我见了才欢喜呢。来日黛玉回了林府,却别忘了今儿说的话。” “怎么能忘记……” 此话才说了一般,便见一旁贾宝玉正望着她,眉目之间又呈痴态,自有一股缠绵。 黛玉别过头道:“宝玉,你瞧着我做什么?” “妹妹要回家去了?”宝玉道,“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贾母见他犯痴,便执他手道:“又说浑话,你妹妹原只暂住在此。林家的府邸修葺好了,自然要回去。怎么能说是留你在这里?” 宝玉只是不听,陡然站起身来,竟喃喃道:“妹妹回家去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倒不如跟着妹妹一道去……” 这话岂是胡说的,唬得一旁袭人忙去捂他的嘴。众人也恐他发狂,忙一叠声地宽慰。 贾母也哄他:“你妹妹不回去,就在这里!方才都是骗你的……瞧瞧,你又惹你妹妹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抽取评论的小天使送红包包。 珠珰是个重要角色,是攻受情感的重要伏笔,并未赘叙。 下一章预告:小受他去上学了~ 第40章 解忧心雪雀暗调度,度回府子景心意决 贾宝玉抬头望去,却见林黛玉以帕掩面,一手撑在小方桌上,抽泣不已。 林黛玉这一哭,一是为着不舍贾母宝玉等人,而是见了宝玉如此,心中不免羞恼。故有这一哭。 宝玉是最见不得她哭的,当下痴望着她,喃喃道:“不舍的是我,当哭的也是我。妹妹怎么哭了?” “你如今这样,叫你妹妹怎么不怕?”贾母忙一手搂了一个,急急地哄道:“真真的两个冤家,只胡乱地玩笑两句,竟也叫你们当了真。你林妹妹就在这里,能往哪里去?” 宝玉只是不信,兀自朝着黛玉看:“妹妹真不回去?” 黛玉将帕子往下移,怯怯地露出一双含露目来。袭人在旁劝道:“林姑娘好歹说句话,快别叫他伤心了。”就是哄骗着也可,先将今儿这一遭过去才是。 黛玉方才略微颔首,小声道:“原是哄你的。” 听了黛玉此话,宝玉方才止住。只仍有些木涩,竟不复往日灵动。贾母恐他伤了身子,忙叫散了,又命袭人等服侍他先睡下。 一时袭人晴雯等伺候宝玉睡下,暗熄灯柱,众皆退去。 黛玉在碧纱橱里卧着,左思右想,到底不能安睡。雪雀听见她翻身的动静,披着衣裳起来,将床帐撩开个小缝,问道:“姑娘怎么不睡?” 黛玉再睡不住,坐了起来,雪雀忙又将绣枕垫在她身后,好叫她靠着:“天渐冷了,姑娘起来好歹披件衣裳,若叫受了凉,咱们被太太老太太等责备都事小,姑娘身子难受才是正经。” 黛玉只作不闻,对着对面桌子上的灯盏看了一回,却是眼中含泪,末了化作泪珠,缓缓地落下来。其哀婉缠绵,叫人见之心涩。 她因道:“平日里已叫人说嘴了,如今宝玉这一闹,竟不知要被编排出多少真真假假来。” “说嘴就说嘴,凭他们说什么,姑娘都是正经的主子,他们扒着门檐且不配正经打量姑娘一眼呢。”雪雀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劝道:“往日里大爷说的话,姑娘竟都忘了吗?姑娘待要落泪自伤的时候,还请好好地想想老爷太太他们。” 林黛玉揩了泪,望了她一眼,道:“那桌上的烛光竟有些刺眼,叫人熄了罢。” “是。”雪雀忙叫一旁紫鹃将灯盏熄了,见黛玉作势要躺下,便收了罩在她身上的外衣和绣枕,服侍她睡下,将被角塞得严实,方才将床帐放下。 站在外头细细听了一时,见里头再无动静,便朝紫鹃招手,二人退至一旁。雪雁一团稚气,正捧着牛乳在吃,见二人出来,便叫他们一道来吃。 紫鹃拧了她一把,嗔怪道:“整日地就知道吃。” “到底还是孩子,贪吃些也无妨。”雪雀取了做了一半的衣裳出来,坐到炕上,轻声与紫鹃说:“你下去安置罢,姑娘这里我伺候着。” 林黛玉这里的事都由雪雀管着,紫鹃虽是贾母赐下来的,到底也不能不听她的调派。知道雪雀担忧黛玉,今儿恐怕是要彻夜守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故而略微颔首,便往外退去了。 雪雀见她退出去,便于雪雁道:“紫鹃真心实意地关怀姑娘,说你也是为着你好。” 雪雁吃罢一盏热热的牛乳,取了帕子来擦嘴,笑道:“我都知道的,姐姐打量谁是傻子的,谁好谁坏都分不清。” “她虽是好的,却到底出自荣国府,许多话不能与她明说。”雪雀往衣裳上补了两针,拿起朝着烛光瞧了瞧,又觉不好,另又放下,取了剪子来绞。一面又说:“明儿晨起你往大爷那里去一趟,寻了采意姐姐,将今儿的事情告诉她。” 哪知雪雁歪了歪头,却说:“今儿白日里我在路上遇着霏椋[1],闲话了几句,听她说采意姐姐像是病了。为着这事再叫姐姐费心思,却是不能。又说如今采心姐姐也不在房里伺候,因出了些许事,太太命她严严地查大爷院子里伺候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样得用的两个人,如今竟都不近身伺候了。” “能出什么事。”雪雀冷笑一声,努了努嘴:“还不是那些小浪蹄子害人。”又道:“你可问了,如今在爷房里伺候的是谁?” “问了几句,说是合睿王给了大爷,叫带回来的四个侍婢,如今伺候着。听闻里头有两个是原先宫里在御前伺候的,另有两个也是伺候王爷惯了的,都是体面人。打头的两个唤作温柔并有嬗。” 雪雀点了点头,细细思索一回。林玦素来小心谨慎,既然肯将人提上去用,想必能够放心。 “那你明儿将这些事说与温柔知道,若温柔不得闲,有嬗也是一样。” 天色初晓,雀鸟轻啼。 温柔一早起身,往林玦房里看过一回,见他仍睡着,天色又尚早,便仍退至外间打络子。才配好色,便见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撩开帘子进来,问道:“温柔姐姐可在?” 温柔恐她惊动林玦,忙叫停住。招手唤她与自己一道出去,二人站在廊下,她方才道:“你寻我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雪雁,她细细打量温柔一回,便道:“我是大姑娘处伺候的雪雁,雪雀姐姐叫我来回温柔姐姐一桩事。” 温柔知林玦素来爱幼妹黛玉之极,听是她的事,便叫雪雁细细说来。雪雁将昨儿夜间诸事都说了,也没说要她怎么。她却道:“事我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难的。你回去告诉雪雀,叫她放心。” 又略略地问过黛玉素日的心境,便听里头有嬗叫水,知是林玦醒了,便说:“大爷要起身了,我也不留你。将我方才的话尽数说给雪雀听,她自然明白。” 说罢,再不多言,转身撩开帘子,径直往屋里去了。 林玦已然起身,正坐在床沿,有嬗正取了漱口水与她。温柔捋起衣袖,先净了手,再伸手绞了面巾,送至林玦面前。 趁着他接下的工夫,便道:“方才姑娘那里伺候的雪雁来回话。” 林玦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将脸擦了,问道:“什么事?”雪雀是他和贾敏细细选了一年才挑上来伺候黛玉的,此后又细细地调理过雪雁。他们都是第一衷心为黛玉的人,如今陡然寻来,想必有什么岔子。 林玦蹙起眉,随手将面巾送回温柔手中。自站起身来,伸长双臂。 温柔上前,与有嬗一左一右伺候林玦穿衣裳,一面道:“旁的也没什么……听着只是同宝二爷绊了两句嘴……” 她口中说得简略,却不由朝林玦脸上望去。却见他面色沉沉,清俊面容之下,暗藏着锋芒利刃。 “我今日去学里,你去老太太那处去接了黛玉回来,就说母亲在屋里也没人陪着,想叫黛玉回来与她说话。”另又朝一旁桌上抬了抬下巴,那上头却是一个九连环,是黛玉昨儿塞给他的,他夜间用了些许时候,又翻了书,总算解开了。“将这个给黛玉送去。” “是,奴婢明白。” 林玦口中说得轻巧,却只举家搬回林府之事迫在眉睫。换了衣裳,用过早膳,便往贾敏处去回贾敏,又与她提了此话。 复又退了出来,却见贾宝玉仍未至。便命霏椋去请,霏椋往老太太院子走,赶巧在路上碰着宝玉房里的秋纹。 秋纹道:“赶巧在这里遇着你,我正要往林大爷处去,见了你,便告诉了你,也是一样。” “我们爷才命我往老太太屋里去寻宝二爷呢,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却被秋纹拉住:“你急什么,我要说的正是宝玉的事。昨儿宝玉浑玩了一通,身上出了汗,又吃了凉风,今儿竟身子泛沉,竟不能起来了。老太太便叫宝玉再宽限一日,玦大爷先往学里去。” 霏椋听了便道:“原是这样,我这便回去回我们大爷。” 秋纹又说:“老太太好几日不曾见玦大爷了,昨儿口中还念。玦大爷下了学,还请去探一探老太太,尽一尽应尽的孝心才是。” 秋纹此话促狭,听得霏椋不由蹙眉。上下扫过她,扯了扯嘴角,面上带笑,口中却说:“真是难为你了,伺候着宝二爷,还要操心老太太房里的事。鸳鸯姐姐近身伺候着老太太,都说她贴心,我瞧着她的贴心,竟然也不能及你。” 说罢,也不去瞧秋纹是什么面色,转过身便往来路回去了。 霏椋往回去回了林玦,林玦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挥手命她下去,自带了祝遇、望远等人,径直出了垂花门。 这学堂乃是贾府所办,请了贾代儒做先生,期间不止收了贾府嫡系,另有旁系亲眷所出,也在此列。班长是贾代儒亲孙贾瑞,林玦今日头一遭来,便由贾瑞迎他进了学堂。 却说贾瑞此人,平素便有些不大正经,又色心极炽,是个混不吝的。学堂中有些不成器的旁系亲眷等人,因素日不被看重,又图贾瑞有个班长的身份,好歹学中能帮衬些,叫他上手的何止一二? 如今贾瑞等在门口,却见林玦自外头踱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书童,抱着东西。那两个书童算得清秀,比学堂中寻常学子还出众些,却不及身前林玦万分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抽取评论的小天使送红包包。 [1]霏椋:霏(fēi)椋( liáng),霏思+霏椋=费思量。 第41章 遇龙阳学中露喜恶,赴独宴漠听语厚爱 林玦今日只着一身品月底绣万字穿梅直裰,乳白色中衣领边绣竹叶枝。形容俊俏,眉目秀丽,举止文雅,又露高洁之质,展眼望去,只觉是数一数二的出众人物。 贾瑞上前拱手笑道:“林表弟。”又道:“素日听闻林表弟你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先宝玉引你来见我,我竟不在家,白白地辜负了这样多时候。如今骤见,却觉相见恨晚。” 林玦细细盯着他望了一回,一旁祝遇忙道:“这是学中先生的低孙,瑞大爷。” 他方知面前这位正是贾代儒的嫡孙贾瑞,望向贾瑞的目光却有些异样。他当日不曾细读红楼,只草草的扫过几章回,却也听说面前这一位的鼎鼎大名。是书中第一个因淫而殁的男子,却叫人不耻又好笑。 他本瞧不上这样色欲熏心的人,也知道在学中学不到什么好的。不过是因着林海发话,故至此处。如今见了贾瑞,见他虽生得标志,通体却先出一股虚软古怪来,心里先厌了三分。 因淡声道:“既在学中,以名唤我就是了。表兄来表弟去的,听着难免不好。” 他面容冷淡,却平白地伸出一种孤高净洁来,如皑皑白雪,叫人心神荡漾,意往神驰。 贾瑞眼里俱是他冷漠却精致的眉眼,见他淡漠以对,更生出一种心痒来。美色在前,自然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连声地道:“自然,这是自然的,都听你的。”一面说,一面又引他进屋子。 学堂中人已各在其位安坐,林玦虽先是跟着宝玉去拜访过几人,如今却也只略有几个面熟的,旁的皆是生面孔。 主位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握着一本书本在看,想必就是先生贾代儒。 贾瑞道:“先生,林玦来了。” 贾代儒放了书,转过头来看。下边坐着看书的众人也伸长了脖颈来望,却只望见林玦一道秀丽的侧脸。 林玦不管旁的,兀自上前与贾代儒见礼:“学生林玦见过先生。”且不论贾代儒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他既当了自己的先生,他就要给他一份尊重。 贾代儒捋着胡须,上下打量林玦一番,见他虽未长成,却已有林海当日之姿,举止得当,言语有度,心下甚喜。 连连颔首:“不错,是个齐全孩子,有你父亲从前的风骨。”又说:“你既是如海的儿子,想必学识也不差。好好地念书,将来兴许能有你父亲的造化,也未可知。” 林玦又拱手谢过:“多谢先生。父亲学识过人,学生远不能及。” “知道自谦,也是好事。”贾代儒朝席上扫了一眼,贾瑞忙道:“林玦才来,先前教到哪里想必不清楚,不如与我同坐,我也好顺着教他。” 林玦望了他一眼,不曾言语。贾代儒听了,乃点头道:“难为你今日倒肯帮着旁人,罢了,既如此,就叫他与你同坐。” 有了此话,贾瑞便让原坐在自己身侧的人挪了位置,自将身侧桌子亲拾掇一番,仰头与林玦笑说:“都理好了,你只消坐下就是。” 贾瑞面上笑容实在太过露骨,林玦见了不免心内生厌,略蹙了眉,到底抱着书坐下了。 他既坐了,贾代儒便取了书来念,也不过略读一些八股,再说几句听惯了的陈词滥调。 席上众学子也没几个在听,贾代儒乐得如此,只坐在主位,也不管下头人在做什么。 林玦端坐于位,面上瞧着在仔细听,却只望着书在神游,脑中却在想黛玉在荣国府许是闷闷的,理当选个时候,陪着妹妹出去逛一逛才是。 贾瑞坐在他身侧,也无心念书,只一手撑着桌子,一面侧着脸去往他。越看觉觉着林玦之容出类拔萃,秀丽出尘,却又有十足的男子清俊,绝无姑娘的脂粉气。 偏偏又是这样孤高冷淡的模样,更叫人想折下这一支高岭之花,细细地在手中把玩一回。 他心下生了龙阳之念,手也不能抑制,藏在桌下,瞧瞧往林玦腿上移,轻声道:“好弟弟,书上的字你哪个不认识,哪里值当你瞧得这样仔细。” 林玦只觉一只手轻轻覆在腿上,竟朝着腿根游移而去,心内厌恶再不能抑,陡然伸出手,将贾瑞那只手牢牢扣住,再狠狠甩开。贾瑞淫心正炽,浑身发软,竟然林玦甩开了。 林玦不欲惊动旁人,只压低了声音,咬牙问:“你做什么?!” 贾瑞被他甩开,竟也不见羞恼,仍旧没脸没皮地凑上来,面上堆出谄媚的笑来:“好弟弟,怎么这样大的怒火,我不过是想和你亲近亲近。” “不必!”他冷声回绝:“我一贯如此,不爱叫人碰我。你若想找人亲近,明儿后儿指不定,说话的工夫宝玉就来了,他同你原更近一些,你同他亲近,才是正理。” “他那人只爱同女子亲近,浑身都是脂粉气,有什么趣处。若要近他,我何不寻个女子来亲近?” 林玦往外坐了一些,离他更远,只道:“那是你自个儿的事,与我没什么相干。” “自然有相干的。”他偏又凑上来,一双手很不肯老实,顺着就摸上了林玦的腰。 林玦忍无可忍,陡然伸手,将插在靴中的短刃抽出来,迅速抵在他下身。 这番动作皆在桌下,旁人自然瞧不出什么,只当二人在玩闹。贾瑞却知道抵在命根子上的是什么物件,他再料不到林玦竟然来念书也带着这样的利器,偏又冷凝着眉眼,一副他再动手就真要动手的模样,登时叫他唬出了一声冷汗。 “你……” “不许出声!”林玦低声道,又将手中短刃往前抵了两寸,眼中的厌恶冷意直直地透出来,半点不肯再加以掩饰。“也不许再瞧我,好好地盯着你的书!” 贾瑞不敢在这时候逆他,只得依他所言。 林玦见他不敢再动,方才将短刃收了回去,临收回时还道了一声:“我这眼睛认识你,刀子却不认得你。你若再有什么不规矩的,别怪我手里的短刃不客气。” 如此胁过,贾瑞虽顾及他手中短刃不敢再动手,那时时刻刻的目光和笑却叫人见了浑身煎熬。林玦虽心下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强撑着将今日度了。 待要归家,才出了学堂,却见邢季正在外候着。见着他出来,便上前道:“林大爷,我们王爷新得了下头人送来的一头鹿,正巧今儿有兴致,办了鹿肉宴。因想着鹿肉滋补,特意命奴才来请林大爷同用。” 林玦不甚想去,便回道:“今儿却不凑巧,家中幼妹昨儿央了我,叫我教她解九连环。竟不得空,多谢王爷美意,是我没有这份口福。” “若为着林姑娘,林大爷只管放心。” 听了邢季此话,林玦心下突突一跳,却又听他说:“先太子如今孝义王府里的璨萏郡主与林姑娘同岁,前些时候王妃因听太后言及,林姑娘自幼聪慧,今儿午间便下了帖子,请贾府的林姑娘,并上贾府的二姑娘过府小住。” 今儿黛玉的事才叫雪雁传过来,午间便得了孝义王妃的帖子,真有这样巧的事?左思右想,当是温柔等往合睿王那处传了话的缘故在。 林玦当下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又不能立时扭头就走,委实踌躇一番,方才应了邢季,往王府去了。 当下林玦坐在马车里,邢季陪着同坐,瞧着还有一段距离,邢季便劝道:“我们王爷从不懂体贴人,有什么好东西,也素来不明白送人,林大爷你是头一个。” 却是暗里劝着他要珍惜这份厚爱的意思。 林玦闭着双眼靠在马车壁上,心头莫名可笑。这样的福分是喜是悲还未可知,况又不是他巴巴的地求了来,也不是他想要的,逼着他收下还不成,却还要他感激涕零喜极而泣麽?这世上没有这样的理。 他在心底冷笑,邢季是奴才,他可不是合睿王的奴才! 马车一路驶至府前,进了正门,又命人换了轿子来,再进了垂花门,方才停下。 之间一只手将马车帘子撩开,“林大爷来了。” 林玦弯腰出了轿子,外头一个穿豆绿衣裳的侍婢俏生生站在外头,面上带笑地伸手来扶他,被他拒了也不见异样,仍旧含笑收了手。 “奴婢布谷。王爷已在辟证轩,只候着林大爷了。” 林玦离合睿王府不过数日,如今再回,竟觉陌生。由布谷引着过了小桥,方才见辟证轩渐近。绕过花架进了辟证轩,只听侍婢一层层地往里报:“林大爷来了。” 里头传林玦进去,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里去。到了外间却未见人,欣馥朝里指了指,他又绕过屏风往里间去。里间并未变动,仍是他走时的模样。 合睿王站在桌前,取了笔在写字。侧着望来,合睿王侧脸俊朗英挺,下笔认真。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却是一幅能入画的好景致。 林玦才要行礼,却听他道:“不必行礼,往前来就是。” 他顿了顿,只得听了他的,往前走去。只略往后站了一步,不肯与他同列。 “重元寺联诗,子景数句,我独爱枕风宿月眠一句,风流不羁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大礼包。 第42章 忧黛玉细问孝义府,劝有度甜酒两三盏 林玦朝纸上望去,上头正写着重元寺联诗数句。当是合睿王的手笔,寥寥几行写的都是草书,行列之间满溢不羁之彩,又并豪情之美。 他不由赞道:“好字!” 合睿王道:“不及子景。”说着,将笔放下,转身与他对视,静静看了一时,轻声问道:“如今你在荣国府内,许多事我难免照应不及。温柔有嬗他们伺候得可好,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林玦不答,也不望他,只用眼睛去看窗外新放的桂花:“好香的花。” “你若喜欢,便再来我这里小住些时候,日日都能见着。” 闻言,他终望向他,眸色之中含义莫名,影影绰绰,叫人触摸不及。“温柔他们好与不好,你都知道,又何必问我。” 他也静静回视合睿王,并未问话,也为言语,合睿王竟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顿了顿,便道:“荣国府大厦将倾,又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在那里,我不能放心。你妹妹的事,我原不想插手,只是不欲叫你烦心。温柔他们给了你,就是你的,自然都听你的话。你力所不能及,告诉我一两句,也是寻常。” 他说得冠冕堂皇,林玦听得又是无奈又是好气。直接转身走到窗边,秋风轻来,窗外树上的金桂缓缓飘落,他伸手接了,只两三朵落在手心,其质轻柔,几不可觉。 “其芳虽落,却仍蕴暗香一段。”他忽地将手覆过,手中两三朵桂花尽数飘落在窗外。“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不中用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能护住?” 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他缓缓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窗沿上,竟将林玦半围在怀里。只听他低声道:“你自然护得住,只是我不想叫你操心。在子景这里,我原就这样爱多管闲事,你竟第一日知道?” 他说得无赖,林玦蹙眉转过身来,想看看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偏偏他面容整肃,像是在说什么国家大事。 两人之间靠得太近,林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后头正是窗沿,他往后一退,腰身便靠在上头,上头半截身子往后仰出窗外,桂花三三两两落下来,有几朵参差落在他发间脸上,花扫玉面,竟是惊人的美景。 “离得这样远……”合睿王伸出手去,一手将他腰身扣住,一手垫在他腰后。凭他退得再远,也不能阻他往前。合睿王倾身而下,半伏在他身上,唇齿之间呼出的热气叫他浑身颤栗,不由自主肌理紧绷。 “好好地,你怎么总是说两句话就要动手动脚?”林玦咬牙暗恨。 “旁人要我动手动脚,我还不乐意。” “快让开!”他伸手推搡合睿王胸口一把,借着这份力道,直起腰来。“那个璨萏郡主,是怎么个性子?” 被他推开,合睿王也不恼,也站直了,离他远了一步,手也收了回来,仍放在窗沿上。笑吟吟地说:“璨萏郡主是先太子妃如今的孝义王妃为先太子生的嫡女,因在襁褓中先太子就病故,太后同今上悯她,极小的时候便封了她做郡主,封号璨萏。先前养在宫中,由太后亲自教养。近些时候因宫中事多,孝义王妃又思亲女,便叫接了回去。孝义王妃念府中只得郡主一个,恐她无伴,便请皇后择两个同岁世家女的相伴。赶巧想起你妹妹也六七岁的模样,我便荐了她去。” 他说了长长一席话,林玦不由思索。璨萏郡主是先太子留下的嫡女,如今孝义王府又只她一个,想必比这磕磕绊绊的荣国府好过一些。慢说旁的,只这风言风语,恐怕就要少许多。既是皇后下旨,又是合睿王举荐,王府中人定不会轻视。只仍担忧璨萏郡主不好相与,恐黛玉受气。 合睿王一瞧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时便道:“璨萏郡主是太后一手教养的,被养得天真稚气,可爱可疼。孝义王妃也是宽厚的人,待人处事都是叫人放心的。今儿接你妹妹时,我使布谷去孝义王府瞧了一眼,你若还不放心,传她来问一问,也可使得。” 林玦自当问过,才肯放心。当下便道:“叫进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 合睿王面露无奈,却也只得将手挪开,转过身扬声道:“布谷。” “是。”布谷在隔帘外应了一声,旋即隔帘撩开,先前去迎林玦的侍婢慢步进来,屈膝道:“奴婢在。” “起来罢。你林大爷有几句话要问你,你仔仔细细地答与他听。” “是。” 布谷起身,林玦见她站住了,方才往前几步,走至她面前,轻声问:“你今儿去了孝义王府,可见着璨萏郡主并林姑娘了?” “奴婢见着了。”布谷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拿眼睛看林玦,只闷声道:“林姑娘同贾二姑娘同去孝义王府,与王妃见过礼,便在花厅与璨萏郡主见了。郡主年幼,却是难得的平易近人。林姑娘先时仍略有些拘谨,三人坐着说了一回话,便以姐妹相称,瞧着十分融洽。郡主有个乳名,还叫林姑娘、贾二姑娘唤她乳名。” 林玦听罢,方才放下心来。挥手叫布谷出去,却听合睿王带笑说了一声:“璨萏郡主自幼养得尊贵,能唤她乳名的也没几个。便是忠义王府显赫时,嚣张跋扈的荣安郡主,也不能直呼其名。”又道:“她这乳名,便是能唤,也没几个愿意唤的,只恐伤心满溢。” 他不由蹙眉,“这乳名有什么讲究?” “孝义王妃才生了璨萏郡主,先太子就薨了。先太子本名永宁,今上痛失爱子,他又只余此一女,便赐名凝凝。父女不可同名,音同字不同,也算是尽了一份哀思。” 闻言,林玦也念及家中早逝的幼弟,不由长叹:“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由来都是最叫人伤心的事。我听闻先太子文韬武略,样样都好,文采出众,品貌更是出彩。今上失了儿子,我们又何尝不是失了储君。” 合睿王也叹,若先太子尚在,这皇位归属,又有何异议。骤然的撒手人寰,带来的何止是一时的伤痛?还有皇族更替的惊惶。 一时屋内静静,竟无人言语。 过了许久,放听欣馥在外道:“王爷、林大爷,已是用饭的时辰了。” 合睿王道:“摆饭。” 说罢,自上前将隔帘撩开,笑转头看向林玦,“子景请。” 林玦脚步一顿,旋即复又抬脚,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像是合睿王为他撩帘原本就是应当的事,再寻常不过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隔帘,绕至屏风外侧。在主次之位坐了,欣馥方才叫人摆饭。行走交错之间,饭香扑鼻,人手颇多,却寂然无声。 今儿的主角都是鹿肉,旁的却是其次。欣馥并布谷净了手,分开伺候二人。这桌上有一道丁香鹿肉,是合睿王特意吩咐的。布谷夹了一筷子送到林玦碗中,合睿王笑道:“鹿肉炖汤最好,只你皮肉又弱,我使人问了,这道丁香鹿肉滋补脾胃是最好的,子景多用一些。” 这丁香鹿肉吃的是一个鲜咸,合睿王府中的厨子原不擅做这些,还是他今次回来,特意请了几个南边的厨子,才能做得有模有样。 林玦夹起一筷子吃了,鲜香可口,果然不错。 “这鹿肉虽是大补的东西,却也有相克的,不能与之相食。”欣馥在旁笑盈盈地说:“今儿桌上就不曾上鲍鱼蒲白等物,为的就是不冲撞了。林大爷届时回府,也请别用这些点心才是。” 林玦素来觉着欣馥为人处世极为周到,又觉她同先时珠珰相类,不由朝她露出个笑来,轻声道:“多谢你提醒着,我都知道。” 合睿王不经意扫了林玦一眼,又朝欣馥望去,放下筷子,淡声道:“取酒来。”欣馥自下去取酒,他又看向布谷:“不必你们伺候,都退出去。” 欣馥奉了酒壶并酒杯来,便无声退下。 合睿王亲伸手为林玦倒了一杯酒,此酒瞧着不似寻常的清澈,倒显出隐约的粘稠来。 林玦取了酒杯,这酒杯是龙泉青瓷出的冰裂纹,其色清,其质雅。他手指极白,又极纤长,握着酒杯,竟是相得益彰,叫人心痒。他闭了闭眼,送到唇边也不喝,只先闻,末了笑道:“这是桂花酿。”说着,便凑至唇上,轻抿一口,果然入口绵甜,并无寻常酒的辛辣。 “这酒也于脾胃有益处,你略略地用几杯,天长日久,也算是个法子。” 先时在船上他脾胃弱得那样,原先不放在心上,如今却叫合睿王想起都时时心惊肉跳。 林玦并不嗜酒,倒了一杯便能慢慢地吃上许久。合睿王原不爱这样偏甜软绵的酒,见林玦吃得好,竟也生了兴致,接连吃了好几杯。 他就着鹿肉吃尽了一杯酒,转头便见合睿王举着酒杯豪饮,再拎了拎酒壶,果然空了大半。也不知怎么,他竟鬼使神差地说道:“再好的东西吃得多了,也变坏了。你且少用一些罢,酒惯误食。” 却见合睿王陡然将酒杯放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中神采异常,叫他心内打鼓。 “你……” 才说了一个字,下颚就被他勾住,他凑近了,口中还带着桂花酿的香气,“还不是我的人,怎么就管起我的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高兴,于是没有话要说。 第43章 酒不醉人人应自醉,字句剖心来日难剖 合睿王言谈动作之间实过放肆,林玦心下生恙,才要发怒,他却已经将手收了回去,身子也坐正了,全然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不以为然道:“这些算什么,再烈的烧刀子我都吃过,就这两杯甜酒,也想醉倒我?” 一面说,一面又倒了一杯酒,仰首便喝尽了。 林玦倒略有惊讶,合睿王金尊玉贵,没料到竟然也喝过烧刀子这样寻常的酒。转念又想,他是武将,又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想必艰苦的时候也有许多,吃这样的酒也没什么。便再不多想,自取了酒壶倒酒,酒色暖黄,竟平白透出几分暖意来。 “边疆艰苦,难为王爷出身皇室,竟能坚守得住。”轻抿一口,那酒香清甜,直入肺腑。 灯光之下,合睿王面色寂寂,竟呈出一份别样的意味。“身后就是家国百姓,我若守不住,他们又当如何?” “他们会记住你。” “不必。”合睿王将酒杯放下,望着林玦微笑,“能不能被他们记着,都很其次。子景能记住我,才叫我欢喜。” 他眼中情绪太过浓烈,林玦不敢与他直视,不由将头偏开:“王爷……你醉了……” “几杯甜酒,还不足以叫我醉。” 身侧传来脚步声,合睿王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缓缓地走到林玦身后,抬手覆在他肩膀上。 “子景……” 他这一声低唤之中似乎掺杂了别样的情绪,低哑暗沉,引得林玦不由浑身颤栗。他覆在他肩上的手又似火炉,分明隔着衣裳,却烫得他心下生异。 林玦死死抿着唇,许是太过用力,腮帮子都生出一种酸胀来。 “王爷……”颤颤巍巍的一声王爷才出口,一直滚烫的手就覆到唇上,烫得他陡然站起身来。 “子景……子景……”他的声音就在脑后,林玦本该无动于衷的,却像是醉了一般,身上发软,耳后泛热。浑身的血都像是沸腾了,里头还掺着混乱与陌生的欲望,快速地往四肢百骸而去,不断侵蚀理智。 “能叫我醉的,只有你……” 一个滚烫张狂的吻像烙印一样烙在林玦后颈子上,带来肆意强烈的冲击,林玦脚下像踩着面团,不由自主软下去,腰腹处被一只臂膀揽住,他陡然伸出手撑在桌上,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急促,几能觉其炙热。 “不可以……”仅存的理智提醒他不能这样,偏偏欲望升腾,从那一处绵延开来,不依不饶地吞噬所有。 灼热的吻夹杂着啃咬,接二连三落在敏感的脖颈上,林玦几乎连话都不能说出口,只能发出错乱无章的喘息声。 欲望来得太过急促又太过诡异,他半睁着双眼,眼里写满迷茫和迟钝。不知今夕何夕,只觉乱叶飞花。 桌上碗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碰撞得在边缘摇摇欲坠,最终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这一声像是警钟一般将林玦惊醒,他脑中闪过一道清明,未及抓住,却又被身后人巧妙的触碰和缠绵的吻推至远处。 外头人听见动静,有大着胆子探头进来看的,才扫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冷气。才要缩回去,便迎上合睿王强压着欲望的双眸,更是惊慌失措,不由倒退一步,竟踩住裙摆,踉跄着往边上倒去,所幸被人扶住,堪堪站稳。 扶住她的正是布谷,布谷关切道:“姣沁姐姐若是乏了,只管回房休息就是,这里有我们。” 这人却正是姣沁,她抽回自己的臂膀,冷声道:“不妨事。” 边上甘卿朝这里望了一眼,也不理布谷,径直伸手将布谷揽了,撇唇道:“尽好你自个儿的本分,当好差事就是了,理旁人做什么。有些人也不知是哪里学的规矩,恨不得将主子的事仔仔细细都打听清楚。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配知道不配!” 一番话说得露骨难听,姣沁怒推搡了甘卿肩膀一把,骂:“你这小蹄子乱嚼些什么?我伺候王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提鞋,不过硬认了个干亲就敢骑到你姣沁奶奶头上来了,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甘卿是邢季认的干亲,自恃有人撑腰,有一贯瞧不起姣沁扭扭捏捏的做派,当下也不忍耐。松开布谷,随手推了回去,叉腰道:“呸!瞧你心气高的模样,现成的前头就有一个样板,你归霁姐姐等着你作伴呢!” 姣沁待要吵回去,便听屋里叮叮当当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合睿王强压着喘息道:“都滚下去!”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退了下去,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欣馥冷眼旁观,算是将这场闹剧看了个彻底。布谷跟在她身后,小心问道:“他们吵嘴,姐姐怎么不管?” “我管了今儿,还能管得了时时刻刻?”欣馥漠然道:“他们要吵要闹都由他们去,没眼界的东西,连主子当下是什么心思都瞧不明白,如此不中用,提点他们做什么。” 今日是什么日子?现下同合睿王同处一室的又是谁?哪是当下王爷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们不知死活,偏要趁着这时候在外头争执,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儿闹腾,明儿有的是教训吃。 欣馥顿了顿步子,轻声道:“你是布渠姐姐的妹子,她既将你送进来,想必有她的考量。旁的我也不必问,只一样,姐姐在王爷面前是有脸面的人,便是为着不给姐姐跌份,你也得好好地做事,别像着姣沁,成日地想些旁门左道。” 此是别话,暂且不提。 却说林玦这处,因被合睿王哄着多吃了些鹿肉,又贪了几杯酒,竟至气血旺极,只被他凑近了一撩拨,竟不由心内激荡,脑中昏昏,面红耳赤,手脚发软。 被合睿王搂着在外间亲了一回脖颈,更是目眩神迷,不知怎么,竟被他携着进了隔帘。只听一声闷响,二人皆倒在软床之上,入目之处并无温香软玉,却也觉活色生香。 林玦面色绯红,半眯着眼躺在床上,眼中自含缠绵一段,似对合睿王有意,又似全然瞧不见他。冠玉之面,清俊之色,陡染尘息,又杂情韵,更添诱人,直叫人目不肯移,又爱又恨。 林玦意识昏沉,茫然望着面前的人。只隐约瞧得见个俊朗的轮廓,竟一时想不起是谁。想了一时半刻,才想起是合睿王。 “王爷……”他呢喃一声,偏掺软和,叫人听着不似呼唤,更似撒娇。 合睿王暗咽津液,喉结上下滚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将指腹在他淡红的唇上摩挲。 林玦被他磨得唇上发痒,又听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不经意的诱人:“错了……在你面前我不是王爷……” 他不及思索,半睁着眼望他,十分迷茫的模样:“那你是谁……” “则年……我表字则年……”他的声音竟更黯哑一分,又增了难解的干渴。“唤我一声则年……” 才缓解一时的燥热重又席卷而来,林玦难耐地抓住了身下的丝被,身下之物竟已抬首。待要动手,又见身前有人,羞恼道:“你出去!” “你叫我一声。” 他想要翻身,却又被人压住,欲望在前,却不能缓,只得半喘息着唤了一声:“则年……” 这一声出,却似将隐约朦胧的纱硬生生扯开。合睿王从未发觉,自己的表字能在一人口中,呈出诱色来。 林玦本以为唤了这一声他就该出去,没料到他竟然低下头来,猛然噙住了自己的双唇。 轰! 再多言辞,此刻也无用处。似火焰自唇齿之间漾开,烧得他不能自抑。原是要伸手推开他的,抵到他肩膀,竟硬生生转了方向,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唔……” 他手足无措,生疏至此,只能任由身上人索取吞噬。身子软成一根面条,偏他又不肯任自己往后仰。一只手插入脑后,压着自己往他那里贴紧。 这一吻太过霸道激烈,林玦只能发出难耐的呻吟,和呼吸被侵夺的细微控诉。 一吻方罢,合睿王抬起头来,林玦躺在他怀里,胸膛剧烈起伏,目色懵懂,眼中还有呼吸不畅而起的蒙蒙水雾。 过了片刻,他呼吸方缓,控诉道:“我方才唤了你的字。” 合睿王心情大好,一手仍在他腰腹之间摩挲,挑眉问:“又如何?” 林玦思绪停滞,只觉万分委屈:“我唤了你的字,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你想的,我却没应你。” 林玦越发委屈,伸手将他仍在腰腹之间的手挥开,翻身往里,不肯再看他。 合睿王扫了他细嫩的脖颈一眼,却见衣领处隐隐约约露出一道红。心内一跳,伸手将他衣领略扯开一些,里头却是一根红线,拎出来一望,是一方圆润乳白的平安扣。 他不由将那枚平安扣握紧,玉佩上还存着林玦身上的热度。再望向林玦的侧脸,眼中炙热翻滚,面上喜色隐约,心间激昂骤起,却又何以言表? 他缓缓地俯下身,凑近了在林玦耳边喃喃道:“子景,你心里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让评论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种程度应该不会被锁吧,担忧.JPG 第44章 见欣馥骤思故珠珰,各心思合睿侍晨起 林玦用力将平安扣扯回去在手里紧紧握着,身子僵直,背朝外,将自己蜷成一只虾子。闭着双眼,久久未曾言语。 合睿王呼吸艰涩地伸出手,触到他白净温热的侧脸上,他浑身一颤,却仍未将眼睁开。 “子景……” 林玦深吸一口气,呢喃道:“我醉了。” 合睿王知了他暗藏的心意,早已欢喜万分。如今见他如此,也不肯再逼迫于他。便缓缓收回手,低声道:“醉与不醉,我也都已经知道了。你既想醉,便醉罢。”又道:“我使人进来伺候你安置。” 林玦听他缓步退出去的声音,如雷心跳方才慢慢平稳。又过了一时,他松开手中已被捂得滚烫的平安扣,陡然翻身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失神。 这方平安扣是当日合睿王下船的时候,随手塞给他的。原被他随意放在锦盒里,前儿下了重元山,不知怎么,竟将它取了出来,静静看了一时,也不知怎么,竟默默戴上了,还是这样贴身地带着。 可笑的是这样隐秘的心事,连他自己都不能十分明白,合睿王只见着了,便这样笃定。 隔帘外传来欣馥的声音,林玦将平安扣塞入衣襟,翻身坐起来,说:“进来。” 话音才落,隔帘便被撩开,欣馥打头,领着两行四个伺候安置的侍婢进来。 她面上带着笑,十分温柔可亲的模样,上前便行礼道:“奴婢伺候林大爷安置。” 林玦略颔首,又见她捧了漱口的茶水来与他,再亲自绞了面巾送至他面前。 漱口净面后,欣馥命人抬了热水进来,原是想留下伺候的,林玦却叫她出去,自动手洗了。再进来时他已换了寝衣,欣馥只上前伺候着他睡下,再将帐帘放下,便已完毕。 方才吃了几杯酒,又同合睿王闹过一场,林玦此时仍觉着体内十分燥热。睁着眼睛隔着帐帘往外望,帐外灯光影绰,不远处有个人影立着,想必是欣馥不能放心,欲等他睡熟了再走。 静静望了那道影子许久,林玦双眼胀痛,想起一个人来,转念便将方才与合睿王之间的旖旎尽数压在心底。 他轻声道:“欣馥。” 欣馥果然仍在外头,往前走进了两步:“奴婢在。爷睡不着,可要点安神香来?” “不必。”林玦仍看着她那道俏丽的倩影,低声道:“你很像我过世的姐姐。” 欣馥讶然,若她未记错,林玦是林府的嫡长子,林府另有一个嫡次子已殁,还剩下一个嫡女如今在孝义王府做客。却哪里来的姐姐? 虽心底有疑,却不敢多言,只回道:“这是奴婢的福分,也算是沾了贵人的福气。” 福气? 林玦扯了扯嘴角,自嘲而笑,似喃喃又似倾诉:“她原是最没福气的,愿你能多些,将她那一份一并占了……”说罢,拥紧了锦被,翻身往里,道:“你下去罢。” “是。”欣馥知他不肯再叫人守着,便垂了脸缓缓地退下。 才出了隔帘,却见合睿王端坐在屏风外,正与邢季小声说话。见欣馥出来,二人暂且停住。 合睿王问欣馥道:“子景睡熟了?” 欣馥上前回道:“才肯安睡,方才服侍着睡下了,仍有点蔫蔫地不肯睡。又同奴婢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方才肯睡。” 似是而非的话?合睿王凝眉道:“什么话?” 欣馥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合睿王也不记得他家中还有个姐姐。一面盘玩着手中的紫檀手串,一面思索。 邢季想了想,说道:“可是林大人同林夫人在林大爷前还养了一个嫡女,只年幼而夭,便不为外人知?” “此话不通。”合睿王摇头,“听他话中的意思,他姐姐想必同欣馥有许多相似之处。若是年幼而夭,如何能瞧出这份相似来?” 欣馥在旁细想了一时,便道:“今儿温柔传信回来,奴婢也扫了两眼。当下却想起一个人来,却有可疑之处。” “什么人?”邢季问。 “珠珰。” 提及此名,合睿王也陡然想起,珠珰之死像是个秘密,同贾敏为林玦赐下的另一个通房玲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下目露血色,冷声道:“查!” 这一个查字出口,下头自然有人去办。合睿王却不曾料到,只这不经意的一笔,竟牵扯出后头那样多石破天惊的辛秘来。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又说贾府,王熙凤才除了髻上钗环,同平儿二人对坐于炕上吃桂花藕米分羹,便听人报:“二爷回来了。” 二人忙放了碗勺,见贾琏进来,便上前除外裳的除外裳,伺候安坐的伺候安坐。如是一番,末了凤姐同贾琏对坐于炕,平儿在侧作陪。 贾琏见桌上摆着碗,便伸出指头来,指着凤姐并平儿笑:“好啊你们,又趁着我不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凤姐含笑对平儿说:“你二爷稀罕,还不快快地再端一盏来?旁人端的不成,你亲手端来的才好。” 平儿佯怒道:“二爷和奶奶玩闹,就爱拿我做筏子。”说着,便掀帘子出去,自端桂花藕米分羹来。 待平儿出去,贾琏便道:“我方才往父亲那里回来,怎么咱们府里的二姑娘并上林姑娘竟被孝义王府的接了去?” “你今儿在外头,不知这一茬。”平儿进门来,凤姐接过她手里的羹送到贾琏面前,站着摊手道:“说来我也奇怪呢,也不知是宫里去的大姑娘得了脸,还是怎么个说法,今儿孝义王府的人便带着皇后的口谕来了。说是王府里的璨萏君主今也六七岁了,想找两个陪着说话的姑娘。皇后娘娘左思右想之下,便命二姑娘并林姑娘去了。”说着,回到炕上坐下,接着道:“这也就罢了,今儿那位林家的表弟往学里去了,老太太昨儿才说要见的。至下学时分,偏又来了合睿王府的人,说是合睿王新得了一头鹿,整治了一桌鹿肉宴,将林表弟请了去。” 贾琏原在吃羹,听了这话,已送至唇边的银勺却是一顿,旋即笑说:“瞧着林家运道倒好,却又不知,这运道能维系至几时。” “这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凤姐说了一通话,便也端了羹来吃,一面吃一面将眼睛瞟着贾琏:“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旁人锅里的好东西,想要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贾琏闻言,伸出手去,笑嘻嘻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我有什么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没个正经的。”凤姐扫了他一眼,又道:“老太太从前最爱宝玉,如今又添了一个林姑娘并上林兄弟,这些都是她心尖子上的人,少不得要亲自为他们盘算。” 贾琏摩挲着指尖道:“这个不难。前些时候二老爷曾与我提及,说是玦弟已过了童试,乡试要回苏州去考,叫我陪着走一趟。我原想着不是什么好差事,想推给旁人,如今瞧来……” “什么好差事坏差事,既是二老爷吩咐的,又有林姑父的情分在,再又是你兄弟的事,便少不得走这一回。”凤姐当下道,“小小年纪已过了童试,要我说,玦兄弟才是正经有造化的。”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便在帐中嬉闹一回,许久方才歇下。 次日凌晨,林玦早早醒来,坐直了身子唤道:“来人。” 侍婢还未进来,靠在不远处软榻上的人便起身走了过来,随手将帐帘撩开,目光灼灼地对着他望。 经了昨儿那一遭,林玦再同他对视,竟觉怪异,不由移开目光,道:“王爷。” 才说了这话,欣馥便领着侍婢自隔帘外进来。见合睿王站在林玦床前,也不上前,只离着不远便命人捧着东西停下。 合睿王亲自净了手,捧了漱口茶水与他。 林玦顿了顿,抿唇道:“王爷如此,于礼不合……” “我在你面前什么时候遵过礼。”茶盏往前更凑了凑。 知他不肯罢休,林玦无奈,只得将茶盏接过来,漱过口,又接了他送来的茯苓脂。待他又送了擦脸的面巾来,终是忍耐不住,开口道:“堂堂王爷之尊,也不怕下头人瞧见了笑话。” “除了你,谁敢笑话我,嗯?”合睿王又爱又恨地伸出手拧了拧他的脸,一捏之下,又觉手感甚好,又连着捏了好几下,待林玦伸出手来拍他,方才肯收手。 梳洗才罢,二人出了里间,合睿王便命人摆早膳。 林玦因见他衣衫整齐,精神抖擞,便问:“你今早几时起的?” “卯时一刻便醒了,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回房见你睡得仍熟……” 余下仍有话,林玦耳中却只抓住了“回房”这两个字。方才他醒,合睿王分明在他屋子里……林玦顿觉别扭,小声问道:“你昨儿在什么地方安置的?” 合睿王一愣,旋即便对着他笑,低声用哄人的语气说:“子景放心,我昨儿见你睡熟了,便在你屋里的软榻上安置了一宿。我后院没人,你若不信,大可往这后院里绕一圈,瞧瞧我骗你没有。” 林玦分明问的不是这个,他却偏要往这里引。当下不敢再望他,只低头看手中茶盅,嘟囔道:“你原没个正经,我早该知道,罢了,往后再不问你了。” 第45章 细绸缪应属小心由,见浮沉当算来去事 因着林玦脾胃不调的缘故,今日早上吃的是虾仁鸡丝粥,另并了几样小菜。 合睿王用的快,吃了一碗粥,趁着侍婢添粥的工夫,与林玦道:“你却荣国府义学的事我昨儿听邢季说了,那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贾代儒也不过一个酸腐的,能教你什么好东西。”接过奉至面前的粥碗,他又道:“孝义王妃母家有个哥哥,唤作陈居安的,才名远扬。先时你父亲考试中了探花,陈居安位列第一,状元及第。前些时候我已同他提过,欲教你拜入他门下。” 陈居安学富五车,确能教林玦些东西尚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陈家同孝义王府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朝堂之上风向莫测,唯有孝义王府一派,在皇上并太后心中,岿然不可动。 闻言,林玦手下略顿,旋即佯装无恙,仍老神在在舀起粥来吃,轻声道:“多谢王爷美意,这些事自有父亲忖度,不必王爷费心。” “你仍想回那个义学?” 听出他语中略微的厌恶,林玦叹了口气,将粥碗放了,抬头道:“原也没想着再回去。” 合睿王方才放心,又道:“我今儿要入宫,想必用过晚膳才能回来。用了早膳我命人送你回去,有什么事就来告诉我。” 林玦胡乱点头,囫囵将口中的粥咽了下去,脑中犹如乱麻,牵扯不出头绪来。 草草用过早膳,漱了口,林玦便起身要走。合睿王瞧着他像是有话要说,末了却又全都忍住,只将那些话都化作目光,尽数投放在他身上。 目送林玦去了,合睿王方才回里间换了正装,一路往皇宫而去。 皇后已用罢早膳,与惠嫔对坐于炕,拿了敬事房的簿子在看。 惠嫔道:“听闻近些时候皇上的身子大好了,都是娘娘细致照顾着的缘故。” 皇后略笑了笑,温声道:“皇上身子好了,是大喜的事。”又翻过一页,似不经意道:“皇上这一回病得厉害,所幸有惊无险。你们都是担心的,我知道。近些时候你同沅妃都侍疾了两次,另有张才人一回,沈贵人一回,余下的便是明妃十三回。”她摇了摇头,随手将簿子合上,“皇上到底宠爱明妃。” 惠嫔呶呶嘴,道:“凭她再怎么得宠,终究娘娘是皇后,膝下又有两位嫡子。明妃得宠也只是如今的事,来日如何,谁又可知呢?” 皇后果然露了笑意,抚鬓角,笑问:“许久不见意娇,怎么不带着她来玩?” 意娇是惠嫔为今上生的六公主,略小四皇子两岁,如今也有十四了。今上爱惜公主胜皇子,由此名可见一斑。 提及意娇,惠嫔眼带温柔,低声笑道:“意娇顽劣,今也十四了,是该指婚的年岁。我因恐她出降后为人逅病,便叫嬷嬷在宫中教她规矩,寻常不许她出门。既皇后娘娘念她,赶明儿便领着来给娘娘请安。” “你啊……”皇后颀长的护甲扣在小桌子上,金碧辉煌,一眼望去却遥不可及。“皇上疼爱公主,凭她出降去哪家,咱们总不能叫她受了委屈。堂堂一国公主,便是她再有不是,又有谁敢诟病?” “是,娘娘说的很是。” 二人正说着话,便见一个侍婢进门来,与二人见过礼,便轻声道:“皇后娘娘,合睿王方才入宫了,才往乾元宫去。” 皇后颔首:“知道了,三姑娘何在?” “三姑娘用了早膳便往太后娘娘宫里去了,说是桐意姑姑绣花好,央她指点几针。” “她倒有心,还望别辜负了我这份心意才是。”说着,随意挥手,命她下去。 这位三姑娘却是皇后母族水氏的嫡妹,单名一个滢字,才满十三,正是花骨朵的年岁。皇后前些时候因说思念族中幼妹,便命人接了进来。夜间在坤仪宫住着,白日里却时时往太后宫里去。惠妃与她打过照面,也知道她是个好人才,原想着皇后是想为三皇子留着做侧妃,却没料到竟是在这里等着合睿王。 “娘娘这是……” 皇后叹息道:“水氏人才凋零,如今只余下溶儿并滢儿。滢儿一日日地大上去,许多事也该提上章程。溶儿虽是兄长,却不懂这些,少不得我这个做姐姐我来为她绸缪。”说到此处,话中竟也带了几分真心。“水氏如今这番模样,你们也见着了。不过是借着祖辈的庇荫,外头瞧着好看,内里实在不济了。虽是如此,却也不能委屈滢儿。当细细地选一个高门大户,又得家业清白,为人向上。” 长姐如母,皇后此番思虑,委实已如亲母。惠妃因有意娇公主之忧,对皇后实有同感。连连点头道:“娘娘担忧得很是,是该这么着。再不能寻一个次了水氏的,娘娘面上无光尚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恐滢姑娘嫁过去不惯,再受委屈。” “是啊。我左思右想,在如今适龄的世家里扫了一周,能入眼的终究寥寥。卫氏有个卫若兰倒还尚可,偏又同保龄侯史家的大姑娘订了亲。终不能得好的,只得暂且地将她接入宫来,先将管家的事教她,再细细地择也就罢了。” 惠妃听了,又想过一回,末了笑道:“照我说,娘娘很不必忧心这个。滢姑娘品貌如此,又有娘娘教她理事。也就是我只有一个意娇,若能有个当岁的儿子,铁定求着娘娘将滢姑娘许配了。” 二人说笑一回,又觉坐着不虞,起身往御花园散心去了。 此处不提,却说合睿王才走至乾元宫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皇上暴怒的一声:“混账!” 合睿王脚步猛然顿住,侧身问守在外头的内侍道:“谁在里头?” 内侍回道:“回王爷的话,林尚书并上左太傅在里。” 念头在心中周转一圈,他复又抬起脚往前去。行至殿门口,便有内侍往里通传。 合睿王踏入殿中,先行了大礼,林海并左蔚岷皆与他抱拳见礼,他回了一礼,才朝皇上道:“皇上纵然盛怒,也该想着自己的身子。” 说着,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奏折,往前送去。 皇上怒意犹剩,坐在椅子上,道:“不必给朕,你且看了,朕瞧你怒否。” 听了这话,他便仍将奏折收回来,缓缓地打开。一看之下,却是惊怒交加,狠狠攥着那份奏折,转头看向林海并左蔚岷。 “这份奏折……” 左蔚岷上前回话:“句句属实,不敢妄言。当年先太子今孝义王之死,确有可疑。” 林海慢了一步,却也道:“确然如此。” 听了此话,合睿王尚且震怒,遑论皇上。再听此语,皇上心力交瘁,竟一手撑在案上,面容悲切,眼中带泪:“永宁……我的儿子……” 可见其悲痛之盛,心疼之尤。 合睿王也面带沉痛,当日先太子因病而薨,已叫他们伤心万分。如今再度牵扯,说的却是死因成疑,恐为人所害,怎么不叫人心痛万分! 他虽痛惜,却不能叫皇上哀恸自伤至此,只得强忍住了,拱手道:“皇兄还请保重身子,斯人已逝,如今要紧的,是先查出缘由,好叫永宁地下安心。” 皇上颤抖着抬手,唤道:“以致,上前来研磨。” 合睿王应声上前,墨香隐约,字句如刀。这一笔一划写来,竟不由手下颤栗,险不能成句。 一份圣旨写罢,皇上放下笔,道:“如海。” “臣在。” …… 合睿王自乾元宫出来,便一路往太后的寿康宫去。 归澜才捧了参汤往里,见了合睿王便道:“方才太后还念呢,说话间王爷就来了。” 合睿王受了她的礼,也不要人通传,便往里走。一面走一面说:“未至冬季,怎么就用起了参汤?” “这是新上来的白参,昨儿太后梦魇,太医说也不必吃药,只吃参汤就是。”堪堪走至暖阁外,归澜抿着唇笑道:“王爷今儿可小心些罢。”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进了门却见着太后同一个少女对坐在炕上,少女十三四岁模样,正低着头往绣绷子上绣花,桐意从旁,间或指点几针。登时明白,想必就是为着这个,想叫他小心些。 他一面揣度,一面上前:“给母后请安。” “起来罢。” 那少女放下绣绷子站起身来,也不敢抬头,只小声道:“臣女水滢,给合睿王请安。”说着,却是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一见之下,面色绯红,脸耳垂都红透了。 全然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太后看得满意,合睿王却犹如一个瞎子,全当瞧不见,随手挥了挥叫她坐下,只在凳子上坐了,捧过归澜手中的参汤亲自送到太后嘴边。 “听归澜说昨儿母后梦魇了,若有什么忧心的,定要告诉儿子才是。” 太后吃了一勺参汤,嗔怪道:“旁的尽数没有,只忧心你来日的王妃。却不知……”扫了一旁双颊通红的水滢一眼,“却不知如今在什么地方候着你。” 第46章 谁承望拒在开端前,金玉现宝玉迎宝钗 坐在一旁的水滢听了这话越发羞涩,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合睿王眼也不错一个,令归澜拿帕子来,自为太后揩了揩嘴角,“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又道:“母后思虑过多,难免夜间发梦。改日儿子陪母后往皇诀寺上香,也借着这机会散散心。” 太后将帕子接过来,颇有些苦口婆心:“既然知道我是为着这个,就做些不叫我操心的事来。你且瞧瞧,与你一般年岁的,娶妻已是前言,许多已是儿女双全。再瞧瞧你侄儿,老大不提,老二留下的凝凝再过几年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总不能你到了那时候还是孑然一身,却又叫天下人怎么看呢?” 合睿王欲要反驳,太后抬手制止:“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一贯不爱风月,又不肯纳妾,伤了来日你王妃的心。你不好女色,也是好事。只是后院里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王妃为你理事才是,难不成凭着一个欣馥,就能做成所有事?” 合睿王又送了一勺参汤过去,淡声说:“娶妻自然要娶自己喜欢的,若是寻常地娶一个回来,最要紧的不是伤她的心,是伤我的心。” “罢了罢了,你总有许多理由,我哪一回说得过你了?”接二连三地被他打回来,太后的心也颓了大半。转头唤水滢,手指却指着合睿王:“到底还是女儿家说话软和,滢儿你却瞧瞧他,同自己母后说话也这样生硬。”说着,又叹息了一声:“见了滢儿你,总叫我想起文素。” 文素是太后与先帝生的十二公主,自幼娇生惯养,生得美貌异常,先帝爱她至极。偏她又不是骄纵的性子,很肯为大局着想。当日先帝陡去,边疆动乱,今上才登基,朝堂也很不安稳。文素公主为着胞兄,身先士卒地应了和亲。那段时日太后还有着身子,眼泪也不知落了多少。 合睿王才落地文素公主便去了边疆,自此山高水阔,若问归期未有期[1]。虽未曾相处,合睿王对这位胞姐总是怀着一份钦佩。今听太后说见着水滢便想起文素,这才抬头瞧了水滢一眼。他先前见过文素公主画像,上头是以为风姿卓绝的美人。水滢虽美,却气韵小家,与之万不能比。 太后这份念,想必是因着年岁来,当年文素远去和亲时也不过十四。 合睿王道:“母后若想念十二姐,待诸事平定,传信叫十二姐归宁,也不是难事。” “你这是哄我呢。”太后靠到炕上,抚着合睿王的手,怅然笑道:“这样多年过去了,若能归宁,何须等到今日?” 和亲公主,何谓和亲?不过是为着家国天下,为着身后的百姓,献出自己的一生而已。 夜间皇上也来了寿康宫,母子三人围坐着用了一顿晚膳。期间太后又提及四皇子的婚事,皇上只说在看,旁的再不肯多言。 皇子的婚事往小了说是家事,往大了说又何尝不是国事。需处处小心,招招谨慎。 太后自然也很明白这个理,当下也不再多问,只又催促了合睿王一回。晚膳用毕,合睿王便出宫而去。却并未回府,一路往孝义王府去了。 如今孝义王府只余下王妃并上三两个侧妃通房,夜间灯火虽亮,却不闻笑声,只余寂寂。 合睿王来时孝义王妃才领着璨萏郡主、贾迎春、林黛玉用罢晚膳,坐着吃茶,听人报合睿王来了,孝义王妃便急道:“快请进来。” 合睿王进了门,便见孝义王妃端坐主位,左首坐着璨萏郡主,身侧坐着的是是侧妃所出庶女,如今养在王妃名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右首坐着一个略显娇怯的姑娘,外头罩一件烟青对襟绣竹绸衣,眉目清丽,且见出尘之态,一双妙目,隐见眸光盈盈。其姿容仪态,同林玦又有五六分相似,想必是他胞妹无疑。身侧坐着一个穿茜色衣裙的少女,当属贾府二姑娘。 孝义王妃立时起身见礼:“给叔叔请安。” “不必多礼。”自在她让出的主位上坐了,孝义王妃便挪至左首,璨萏郡主等依次往后挪一位。 孝义王妃道:“叔叔可用了晚膳?” “我今儿在宫里已用了,往你府里来,是想着多日不见凝凝,特意来见一见她。” 合睿王自幼不爱稚童,一贯嫌他们爱吵闹,又顽劣爱哭。凝凝却是他侄子遗下的唯一嫡女,又生得可人,便是不爱的,也爱极了。因在边疆,回京城是总带些边疆的小玩意来哄她。璨萏郡主自幼在紫禁城内,如何见过这个,便同他十分亲近。 她被太后养得天真,跳下椅子便跑至合睿王面前,行过礼便扯着他衣袖道:“叔祖父,你许久不曾抱过凝凝了。” 合睿王便笑着将她抱起来在怀里托了托,笑道:“怎么咱们凝凝像是又重了些。你母亲整日地喂你些什么?” 璨萏郡主便在他怀中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地数过来:“桂花糕、绿豆糕、枣泥糕……”说了一刻,又转了转眼珠,道:“我不曾吃独食的,贾姐姐和林姐姐来了,我都分给他们吃的。” 合睿王爱极地亲了她脸蛋一下,夸她道:“真瞧不出,咱们凝凝这样懂大气。” 抱着璨萏郡主又哄了一回,合睿王便将她放下,仍让她坐回去。却又扫向一旁坐着的黛玉,心中暗叹,果然是林玦的妹妹,其风韵姿态,确有相似之处。 他对着瞧了片刻,见黛玉低着头不肯抬起来,便道:“你不必害怕。” 黛玉仍旧低着头,低声道:“是。” 他又问:“你是林家的姑娘?” “是,家父是户部的林尚书。” 合睿王颔首道:“我知道。昨儿你哥哥才在我府里用了晚膳。”他今日来孝义王府,一是为着瞧瞧凝凝近来可好,二便是为着替林玦来望一望林家的姑娘。 这是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妹妹,却不能受了委屈。 如今看来,这位林姑娘同凝凝相处甚好,倒也不必担心。 合睿王心下安定,又同孝义王妃说过一回话,便起身回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林玦自合睿王府回了荣国府,便不欲再往学堂去。交代祝遇道:“我昨儿受了风,今儿头便胀胀地疼,便不往学里去了。待父亲回来,你来通报一声,我有些话与父亲说。” 祝遇应了,林玦便往贾敏屋里去。 却正巧赶上凤姐送两匹缎子来,正在贾敏屋内闲话。 听人报林玦回来了,贾敏忙叫进来。林玦进了屋子,见凤姐在此,略有愣神,旋即朝着二人行礼:“见过母亲,见过二嫂子。” 凤姐当下笑道:“我打量着是谁,原是咱们玦兄弟回来了。要不怎么说是亲生的兄妹,昨儿林妹妹才被孝义王府的人接走,你也被合睿王邀去了王府吃鹿肉宴。也巧,前后脚的工夫。” 此时林玦已听合睿王说过,倒也不见讶色。 贾敏面带微笑,上下望他,见无不虞,便问:“怎么不往学里去?” “正要同母亲请罪。”林玦躬身道:“昨儿贪吃了两杯酒,又吹了冷风,今儿起来便有些头疼。母亲好歹宽宥我一回,容我耍个赖,今儿便不去了罢。” 谁的儿子谁知道,林玦从不会做这样的事,贾敏再明白不过。知道林玦如此说是为着凤姐在的缘故,便佯怒地点了点他的额角:“我宽宥你容易,你父亲那关难过。自己仔细着,可别吃了板子。如今你妹妹不在,我万事皆是不管的,却再没人救你了。” 林玦忙笑着点头:“是,儿子知道了。” 贾敏挥手道:“你既身子不爽,便回屋歇着去罢。” 既有此说,当下林玦便退了出去。 贾敏凤姐二人才说了一刻话,便见平儿来找。 凤姐疑惑问道:“什么事这样急?” 平儿笑着说:“二太太的胞妹薛姨妈带着薛家的大爷和大姑娘来府里了,老太太命我来寻奶奶,叫去迎一迎。” “嗐,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姨妈来了。”嘴上说得轻巧,却立时起了身,朝贾敏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我这便去了,改日再来找姑母说话。” 见贾敏颔首,方才往外走去。 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却见正屋院中王夫人李纨等皆在,宝玉同二春也在旁等着迎人。 凤姐才笑着走过去,便见两顶软轿慢慢地抬进来。软轿落地,先是一个穿着富丽同王夫人又几分相像的夫妇人出来。后头的轿子里却出来一个姑娘,上头穿着玫红缎面交领比肩上襦,下搭玉色襦裙,兼以藕色绣雀鸟斗篷。面若满月,肌莹肤润,一见之下,竟是可亲十足。 正是薛姨妈嫡女,乳名宝钗的薛家大姑娘。 王夫人握了握薛姨妈的手,又拍拍薛宝钗的手背,“一别经年,你我儿女都这样大了。” 薛姨妈回道:“怎么不是呢。”又唤宝钗:“快见过你姨母。” “宝玉来见你表姐。”王夫人也唤宝玉来与宝钗见礼。 第47章 书一阕长叹蝶恋花,别一杯残酒未得消 却说贾宝玉正因林黛玉被接入孝义王府神色恍惚,心下生念。如今见宝钗姿容出众,雍容得度,总算将黛玉不在的愁思略减一些。 贾宝玉上前望了薛宝钗一回,行礼道:“宝姐姐好。” 宝钗原在家中便曾听过,姨母家中有个衔玉而生的表弟唤作宝玉。其生来本已不凡,谁料年岁一日日大上去,竟越发同寻常男儿不同。 这二人一面打量对方,一面跟着王夫人等往老太太屋里去。 贾母同薛姨妈叙过话,便将目光投向宝钗。她一贯是个爱女儿的,今见了宝钗,见她容色不诉,举止大方,自然十分喜欢。 招手命她上前来,拉着她的手细细瞧过一回。又命鸳鸯等搬凳子来,就在她面前坐着。笑问:“这一路过来辛苦,倒是难为你们了。今既来了贾府,就好好地住些时候,亲眷之间本当互相亲近着。” 宝玉往前走了两步,说道:“是了,宝姐姐多住些时候。咱们府上姑娘多,只不凑巧,宝姐姐来了,林妹妹偏又去了孝义王府。” “林妹妹?” 宝钗转头望薛姨妈,却是凤姐上前,笑盈盈道:“是我们姑母和林姑父家的大姑娘,乳名唤作黛玉的。她比宝姑娘你先来,与宝玉在老太太跟前一并养了一些时日。昨儿被接了去,陪伴孝义王府的璨萏郡主了。” 贾母又命探春惜春上前,指着两人道:“这是你三妹妹探春并四妹妹惜春。” 探春惜春上前,宝钗忙站起回礼。 探春拉着宝钗的手笑:“自二姐姐并林妹妹去了孝义王府,便觉家中清冷许多。今来了个宝姐姐,却叫人欢喜。” 贾母又说,宝钗赶路而来,想必有些乏了。叫探春领着宝钗和她妹妹往花厅去用些点心,探春应声出去了。宝玉见三人出去,眼也跟着不住地望。待见不着了,才不舍收回目光。 宝玉说:“我今儿用多少,现下竟也觉着有些饿了。不若跟着宝姐姐他们一处去,随意用一些,又能一并说些话。” 贾母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瞧瞧你,不想陪着我了,硬是凑出这些话来。罢了,左右你们有话说,去罢。” 一时宝玉也去了,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仍陪薛姨妈坐着。贾母房中的琥珀领着人上茶来,众人捧了茶盏,语笑盈盈。 贾母吃了一回茶,见了宝钗,忽又念及史湘云来。 便朝凤姐说:“你明儿派人去史家接了湘云丫头来。” 凤姐笑说:“昨儿林姑娘去了孝义王府,我便命人去保龄侯家请史大姑娘来了。”便是想着黛玉不在,贾母心中念想,才早早地命人请了来。若论知贾母心意,凤姐当属第一。 贾母略微颔首,又朝薛姨妈道:“在这里住着不必拘谨,只当着是自己家就是。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命人去问凤丫头要。” 薛姨妈谢道:“谢老太太。” 林玦回了房,取笔来写了几张字,又觉不好,便撂了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窗外望去,却见外头梧桐瑟瑟,枝桠摇曳,间有落叶。 又念及昨儿在合睿王府接住的那朵桂花,心念骤起,转身执笔,轻书几行。写过之后,便觉心中烦郁稍减,便放了比,往隔帘里去了,在软榻上躺下,闭眼了,略小憩片刻。 温柔才从外头进来,便觉屋里一片寂静。有嬗才为林玦盖了薄毯,小声地出来,见温柔进来,便摆手叫她别出声。 “爷睡了?” 有嬗颔首:“才睡着。” 说罢,走至桌前,顺手理笔墨纸砚。温柔跟着走过来,却见纸上写着一阕小词,忙抬手叫停,自将纸拿起来,轻声念道:“惘然应叹碎金洒,一秋成芳,岁岁寒霜湿。许赠佳期偿独泠,怎忍尘沙埋风骨。飞鸾远渡幽咽啼,云中锦书,踏遍锦绣户。应容坠月归孤鹜,择年认缺染碧血。[1]” 一阕《蝶恋花》,声声使人愁。 有嬗在旁听了,她虽认字,诗词意会却不大明白。只道:“怎么听着有股悲切的意味在。” 温柔比她懂得多一些,将纸放了回去,食指在“择年”二字上点了点,却无别话。将手指收了回来,朝有嬗摇了摇头,二人默然退了出去。 林玦一觉无梦,睡得昏天黑地。直睡到午膳十分,方才缓缓地醒过来。许是睡得多了,才睁眼便觉着喉间发热干涩,压着嗓子唤道:“来人。” 温柔并有嬗忙撩开隔帘进来伺候,林玦又道:“倒茶来。” 有嬗倒了茶来,林玦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盏,喉中艰涩略缓。翻身起来,温柔要给穿鞋子,他挥手叫她退到一边,自动手穿了。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温柔道:“才刚是用午膳的时候。” 林玦颔首,又念着黛玉如今不在,恐贾敏那处没人陪着,便起身道:“你去母亲那里问一声,瞧瞧母亲用饭了不曾。” 话音才落,便听见外头有小厮喊道:“林大爷可在里头?” 温柔正巧要往外去,便出门见了。却是个瞧着略有些眼生的,他倒还激灵,弓着背说:“奴才何贵问姑娘的好。” “你是谁跟前伺候的,又是谁派你来的,领的什么差事?” 何贵道:“奴才是琏二爷身旁伺候的,二爷派奴才来传话。说今儿金陵薛家的薛大爷他们来了,前头整治了一桌饭菜,因知道今儿林大爷未曾往学里去,便命奴才来请。” 瞧着今儿是不能陪太太用饭了,温柔便道:“知道了,我进去回话,你在这里等一等。” 林玦才穿了外裳,便见温柔进来说:“爷,是琏二爷派人来。”温柔将方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林玦听了不由蹙眉。 金陵薛家的薛大爷?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便是他这样只扫过红楼几眼的人,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不过是仗着祖上积攒下来的金银,做些鸡鸣狗盗、赏花玩柳的事。逼死冯渊强抢香菱的事骤然浮现眼前,却叫林玦分外不耻。 虽是如此,却不能外露,只说:“知道了。” 说着,又整了衣冠仪容,便往外去。 何贵仍在外候着,见林玦穿着宝蓝直裾出来,貌若美玉,姿容不凡,在心中叹了一回果然丰姿出众。 林玦先扫了何贵一眼,先说:“你再等一时,我往太太房里去回了话就来。” 林玦如今尚未及冠,能说得年幼二字。有人来请宴,要同母亲去说一声,也是正理。 到贾敏屋子里时,贾敏正坐着剥栗子吃,见林玦进来,便笑眯眯地朝着他招手:“不必见礼了,玦儿上前来。” 他才上前,贾敏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剥好的栗子,笑说:“今岁收成好,栗子也甜。” “这东西吃着是易积食的。”林玦将口中栗子咽了,劝贾敏道:“娘纵然吃着好,也不能多用。”说着,望向一旁琉璃:“姐姐好歹看着些,再别叫娘吃得絮了。” 琉璃笑着应了,贾敏嗔怪道:“这话原是嘱咐你妹妹的,她今不在,便换了来交代我。” 琉璃在旁道:“太太且在心里偷着笑罢,总是大爷的孝心。” “你瞧瞧,琉璃他们都帮着你说话。”话虽如此,却放下手中的栗子。又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林玦这才拱手道:“原想陪着娘用膳,谁料方才有人来传,金陵薛家的薛大爷来了,琏表兄唤儿子前去同用午膳。” 贾敏原就知道薛家来了,如今听林玦说要去用膳,却也无异议,点头说:“应该的。你今也大了,往后这样的事有许多,若是急,不必亲自来回我,命人来回我一声就是了。” 如是交待一回,便命林玦去了。 林玦这才命何贵引路,出了院子,又进了一处院子里的偏厅。 进门却见主位空着,贾琏贾宝玉等陪坐,另又坐着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身着朱红锦衣,相貌风流,举止却另有一番粗粝,想必应是薛蟠。 林玦进了门先与贾琏见礼:“琏表兄。” 贾琏笑着与穿朱红锦衣的说:“薛兄弟,这是我林姑父家的表弟,单名一个玦字。”又与林玦引见:“表弟,这位是金陵薛家长子,单名一个蟠字。” 二人又他引着见过一回礼,贾琏便命人摆饭,又命上酒来。 四人各自落座,桌上山珍海味岂能尽数。 侍婢取了酒来倒,林玦抬手止了,笑说:“实不相瞒,昨夜宿醉,残酒未消,已觉不虞。你们只管用你们的,好歹让我吃些菜缓一缓。” 贾琏并宝玉知他昨儿去了王府赴宴,想必吃了许多酒,也不为难他。偏薛蟠为人最是豪放不羁,又是个爱玩爱闹的,今在迎他的宴上,偏林玦一人不肯吃酒,又如何肯放过他? 当下便拿起酒杯,与林玦说:“林兄弟,我今才来,你便如斯,莫不是瞧不起我的缘故?” 林玦似笑非笑望过去,一双眼中如嵌冰雪,叫人泠然:“我瞧不瞧得起你,竟要一杯酒来证,我倒不知,这是哪来的理?” 作者有话要说: [1]惘然应叹碎金洒,一秋成芳,岁岁寒霜湿。许赠佳期偿独泠,怎忍尘沙埋风骨。飞鸾远渡幽咽啼。云中锦书,踏遍锦绣户。应容坠月归孤鹜,择年认缺染碧血。:仿《蝶恋花》写的词,_(:з」∠)_ 随意看看,不要细究。 翻译: 最叫人叹息的应该是桂花的洒落,只是一个秋天的芬芳,今后每天都要在地下被寒夜的寒霜沾湿。我或许应该许诺你一个日期,来偿还你今后独自的凋零。怎么能忍心让尘世的风沙,将你的风华与风骨掩埋?鸾鸟高飞,孤独地飞向遥远的彼岸,只留下幽然悲切的啼叫声,声声都如同呜咽。是谁遥遥地寄来书信,却在朱门中辗转颠簸缺失。我犹如孤寂的鸟鸭,伴着月光渐渐坠落,我能回归的地方是哪里?来年应该能认出那方残缺的碧玉, 上面也曾染有你的血泪。 随机收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 第48章 呆霸王言惹玉生怒,归家近应辞荣国府 “这是自然。”薛蟠端着酒杯说道:“酒桌上吃出来的,才是真义气。身为男子,若连一杯酒都吃不得,算什么?” 林玦含着笑伸手过去,将自己的酒杯拿起来。酒杯是上好的越窑青瓷,他指尖白皙,握着拿到面前,端倪片刻,意味不明地道:“你这话,说得倒也很是。” “这是自然。”薛蟠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了酒壶,要给林玦的酒杯满上。 林玦抬手阻了,侧身躲过。面上笑意已然尽褪,只余满面冰霜,叫人见之心颤。“来京城前我父亲怜我年幼,从不叫我吃酒。来了京城也料到有这些场面,曾交代我,母舅他们都知道分寸,断不会为难我。”转头望向一旁贾琏:“琏表兄并宝表弟也是不好杯中物的人,也不必在这上头费心思。另又交代我,说他今已做官至了这份上,能叫我陪着吃一盏酒的人已是寥寥。” 言至此处,他复又笑了,却如风刀,字句割人:“昨儿合睿王盛情相邀,我推之不过,才略用几杯。今儿既不想用,便是决不肯用的意思。” 薛家不过是堪堪要倒的巨树,已不能庇护薛蟠多少时候。他又是这样寻花问柳、草菅人命的人,林玦纵与他虚与委蛇片刻,都觉厌烦。 他这话说得分明,却是半分脸面也没肯给薛蟠留。 字字句句都是问一声:合睿王是王爷,才能叫我陪他吃一盏酒。你又算个什么,我不想吃,你还能逼我? 薛蟠纵然再呆,也能听明白里头的意思,当下面色不好,若非顾忌尚在贾府,只怕立时就要发作。贾琏忙起身来打圆场,端了酒杯走到薛蟠面前,横里将他截了过去,与他碰杯笑道:“薛兄弟,我今见你,只觉一见如故。来,你我二人吃一杯。” 薛蟠到底念着初来乍到,忍着气将那杯酒吃了。待贾琏回了位,又重将目光投向林玦。 却见林玦浑然不管这边的事,只侧对着他吃菜。侧脸沉静,轮廓柔和,肤色白净,又兼秀丽清俊之彩,更添细腻润泽之感。 竟横生出一些别样的精致来。 薛蟠瞧得意动,不由朝林玦那边坐了坐,低笑道:“林兄弟今岁几何?” 林玦扫了他一眼,淡声说:“十四。”竟是一个多的字也不肯给他。 薛蟠见他冷着脸与自己说话,却更增兴味。端着酒杯的手凑过去,碰了碰林玦的手背:“平日里你是怎么养的,这手竟比我房中侍婢的更细嫩一些。” 他房中的侍婢?!荒诞淫乱如薛蟠,房中的侍婢还能是什么?林玦猛地将手抽回来,怒气丛生,陡然站起身来,冷笑着说:“我今好心好意地来迎你,薛大爷又何必说这些话来辱我!我纵再不济,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儿,你却将我同侍婢比,再没这样的理!” 贾琏不妨有此,也站起身来,拉着林玦劝道:“玦弟,这是怎么了?你且坐下,若有什么,咱们好好地说。” 林玦甩开袖子,冷声说:“如今这模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是了,薛大爷你们家是堂堂皇商,自然比寻常人家尊贵些。我不过是尚书的儿子,自然不配和你讲话,也不配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面色极冷,转头与贾琏道:“琏表兄,我酒意上头,不能留了。” 说罢,也不顾身后的人怎么个呼唤,径直出了院子,再不回一下头。 薛蟠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去往林玦离开的背影。 贾琏叹道:“薛兄,你这又是为着什么去惹他?我这表弟最是说一是一的,来了荣国府这些时日,便是连我也不敢与他随意玩笑。” 薛蟠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坐回位置,夹了一筷子鸭舌吃了,又吃了一杯酒,拍桌笑道:“有意思,琏兄,你这位林家的表弟可真是有意思。” “你才惹他盛怒,我却不知,这是你觉着一个人有意思的做法?”贾琏十分无奈,转头唤宝玉追上去,好歹劝一劝林玦,再别叫他真往老太太那里告状去。 待宝玉去了,薛蟠方才握着酒杯,伸着脖子凑过去,面上带着肆意的笑:“我觉着,他生气的模样很有意思,竟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更美一些。” 贾琏咋舌,他算是明白林玦这番怒气从何而来,换了哪个世家公子,听见旁人这样轻浮地说自己的容色,能不生气? 真论起来,林玦已算好声气,只立时就走了,没再给他两拳。 林玦带了怒气,步伐极快。贾宝玉在后头追至水榭,方才追上。见他气喘不已,林玦也知此事与他无关,不欲将怒意发在他身上,便停脚转身道:“这样急做什么。”从怀中取出帕子来给他擦汗。 贾宝玉接了,只觉帕上有松针清越之气,闻来令人心旷神怡。又见上头绣着竹叶,栩栩如生,精致出彩。 便笑着送到袖子里去,另又抽了一条帕子出来擦汗:“琏堂兄恐林表兄生气,叫我来寻你。” 林玦虽心中有气,此刻业已压下,不肯再表露出来。因平顺地说:“我昨儿吃了酒,今日起身便觉昏沉。也并没有很生气,只是想回去歇息片刻。你回去告诉琏表兄,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薛蟠,却是半个字未提。 贾宝玉并无多思,听了这话,便笑着转身,仍回院子去了。待他身影不见,林玦面上笑方才缓缓地收起。 进了院子却听见许多动静传出来,也不见寻常时候的平静。 林玦皱了皱眉,抬脚进了院子。 却见琉璃正在院子里交代人搬东西,林玦走近了问:“这是做什么?” 琉璃见他,初时惊讶,复又平静:“大爷不是往前头去赴宴了,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残酒未消,又没我的事,便仍回来了。”又问:“好好地搬东西做什么?” 琉璃笑说:“是好事。方才老爷命单良回来报信,说是咱们林府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叫太太先吩咐人拾掇起来,说话间的工夫就能搬过去。” 此话一出,最为欢喜的自然是林玦。他早已厌了荣国府,只盼着早早地回去才是。 他面露喜色,琉璃自然也瞧见了,便掩唇笑道:“瞧瞧大爷欢喜的模样,也是,总算能回自个儿的家了,也是应当的。” “姐姐忙罢,我不扰你了。”林玦含笑抬脚:“我去见母亲。” 贾敏屋里也在拾掇东西,摆件衣裳、细软首饰,尽数都要细细地收起来。琳琅统领着侍婢办事,林玦进了门扫了一圈却未见着贾敏,因问道:“母亲何在?” “大爷回来了。”琳琅上前行礼,旋即道:“这里乱作一团,太太又怀着身子,唯恐惊扰,秦妈妈在里间陪着太太呢。” 林玦颔首:“我进去瞧瞧,忙你们的罢,不必通传了。” 说罢,径直往里间去了。穿过隔帘,便见贾敏懒懒地坐在小炕上,有个唤作蓓晟的侍婢蹲着给捶腿,秦妈妈坐在炕另一侧,正举着小银锤子砸核桃,桌上另放着一只琉璃盏,里头已放了许多核桃仁。 林玦忍不住笑道:“嬷嬷砸核桃呢,莫不是也贪嘴了?” 贾敏嗔怪道:“贫嘴!连你秦妈妈也敢说嘴了,仔细我打你。” 口中如此,却招手唤他上前来,与自己一道在炕上坐了,又取了桌上的核桃仁来喂他。林玦吃了两口,便叫蓓晟:“去小厨房端些小点来。” “哎,这就去。” 蓓晟起身出去,贾敏揽着林玦,一面抚他脑门,一面问:“在前头用得不好?怎么回来就叫吃的?” 林玦摇头,自取了桌上的核桃仁来吃:“不过是吃酒胡闹,能用得进什么?打量着我在那里也没趣,便推诿身子不爽,早早地回来了。” “照我说嘛,咱们玦哥做得很对。”秦妈妈敲着核桃,目光慈爱:“咱们玦哥才多大,还未及冠呢。这种时候就吃酒胡闹浑玩,算个什么样子。酒这东西是助兴的,拿它当饭吃怎么能够?” 说话间蓓晟便与另几个侍婢端了点心上来,也不是正经用点心的时候,只上了一碟子茶食刀切、一碟子合意饼,一碟子奶油菠萝冻,兼并一盅荷叶膳粥。 奶油菠萝冻林玦一贯不爱吃,一口也不曾动,只取了荷叶膳粥,并上合意饼,热腾腾地吃了一盅,再将茶食刀切用了大半。 贾敏自有孕便爱用些酸甜的东西,只这菠萝冻性寒,她略掰了一小块吃了,秦妈妈便将碟子挪开,不许她动。 林玦吃了这些东西,方才放下筷子,懒懒撑着小桌子,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急什么呢?”贾敏抿唇笑:“前些时候大件已然渐渐地搬了过去,箱笼等物,不打紧的也挪了。如今不过收拾些细软摆件,今儿夜间略熬些时候,明儿用过午膳,咱们就走。” “我已想了许多,娘却说说,怎么不急?”眼见着贾敏伸手又要去够那道奶油菠萝冻,忙命蓓晟拿下去。“父亲预备什么时候着人去接黛玉回来?咱们回了府,妹妹总也要在,一家人和和暖暖,方为正理。” “你妹妹才去孝义王府,再容几日罢。”贾敏又道:“今儿夜间用了饭记着去老太太那里辞行。”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收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 第49章  林子景辞别荣国府,合睿王赠礼贺乔迁 月上枝头,烛光点点。 贾母正搂了宝玉说话,鸳鸯进来道:“老太太,林大爷来了。” “快请进来。” 林玦自外头进来,先与贾母见礼:“给外祖母请安。” 贾母笑着朝他招手道:“快过来。” 林玦应声上前,在另一侧小炕上坐了。贾母又命鸳鸯,端新作的黄金紫薯酥卷上来与林玦。 “方才宁国府才送来的,我因才吃了晚膳,便放在那里未动。” 说话间鸳鸯便捧着一碟子黄金紫薯酥卷上来,笑道:“尚且温热,这酥卷甜糯可口,老太太也是爱吃的。” 那酥卷做得实在精致,闻来又觉香气扑鼻,林玦虽已用过饭了,仍觉食指大动,取了一个吃了,果然很好。 宝玉也笑着取了一个,边吃边说:“到底老太太心疼玦表兄,我在这里坐了一刻,也不见老太太拿了与我吃。” “瞧瞧你这嘴。”贾母自然知道他不过说着玩,嗔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反有转头去看林玦吃东西,看了一时,便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着什么。” 林玦见她怅然,不由将手中酥卷放了,唤道:“外祖母……” 贾母伸手过去,抚着他额头道:“不必多说,我都明白。你们在贾府住着,原不合理。是我念你母亲,又想时时见着你和你妹妹,便叫你父亲和母亲住了来。如今你们自家的宅子已经拾掇好了,便搬过去罢。只别忘了我这老太婆,时时地来看看我,寻常时候也叫你妹妹来我这里住两三日。” 林玦心中发苦,舌尖未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虽因归家欢喜,到底也很舍不得贾母。旁人心底怎么想他不能十分明白,贾母却是真心实意,将他与黛玉疼至肺腑。 一时贾母又拉着林玦的手,细细交代了一回。林玦皆细细地听了,间或应答两声。一番嘱咐下来,已至贾母歇息的时候。平日里她到了时候便觉困顿,今儿也不知怎么,竟精神很好,也不见乏累。 鸳鸯不时在旁看两眼,又将目光收回来。倒是贾宝玉眼乏目涩,视线迷蒙,揉了揉,竟不能睁开。袭人恐他揉疼了眼睛,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好好地说话,揉眼睛做什么呢?可是乏了?” 林玦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朝贾母拱手道:“表弟既乏了,便叫他歇息罢。外祖母白日里劳累许多,也当早早地安置才是。我不多叨扰,这就退下了。” 贾母方说:“是了,你明日搬家,想必事也许多,我也不留你了,你回去罢。” 说了这话,林玦缓缓退了出去。贾母见宝玉十分困顿,命袭人晴雯将他搀下去安置。 鸳鸯上前来扶她,她起身往里间走,又想到一茬,道:“我方才见玦儿对那道黄金紫薯酥卷倒还喜欢,他们明儿用了午膳才走,你叫小厨房做了当小点,给玦儿带了路上吃。” “不过一刻的路,哪就要老太太这样费心呢?”鸳鸯一面扶她进屋一面笑着说:“老太太舍不得,常常地叫林大爷来就是了。” 一时四下安置,寂静无声。 袭人并晴雯伺候着贾宝玉在碧纱橱外歇息了,缓缓地放了床帐与隔帘,慢慢地退了出来。 袭人因道:“原只当着林姑娘不过被王府接去住几日,谁曾想竟就是这时候林府修葺好了,林家举家都要搬过去。今二爷还好好的,明儿醒了,精神上来了,想到这一茬,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晴雯取了银剪子,踮起脚尖在一侧高架子上剪灯芯,听了这话,便说:“伤不伤心都是姑娘和二爷他们的事,你又瞎操心个什么?” “我不过是忧心宝玉,只恐他痴病又上来。” “恐什么,又慌什么。聚散离合,去了总还有再来的时候。老太太最是爱林姑娘的,念了接过来住两日就是了,再没痴病这一说。” 说吧,晴雯将剪子放下,一扭腰出去了。袭人也只是在屋里叹了一声,另又想到宝钗已住了进来,明儿湘云想必也是要接来的,许能解宝玉的忧思。 第二日凌晨,林玦才吃了早膳,院子里就来了人,将东西一样样搬出去。林海今日休沐,在家中未曾上朝。三人坐在一起,用过午膳,入目之处,皆只余贴身之物。 吃过饭后又静坐片刻,再过了一时,琉璃进来道:“鸳鸯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鸳鸯挎着一个红漆木盒笑盈盈地进来,“给林姑老爷、姑太太并林大爷请安了。”起身了才上前走到林玦面前,将木盒子打开。 林玦朝里望,却见里头放着一双乌木三镶银箸,一碟子昨儿吃过的黄金紫薯酥卷,另又有枣泥山药糕一碟并上四个鹅油松瓤卷酥。 林玦心下生动,轻声道:“外祖母有心了。” 鸳鸯说:“里头的黄金紫薯酥卷是老太太吩咐的,说是大爷昨儿瞧着爱吃的模样。今儿搬家,想必吃食用得不细致,故而叫奴婢送过来。鹅油松瓤卷酥是宁国府里的蓉大奶奶使人送过来的,说是叔叔你来得时间紧凑,也不及见面,偏又搬出去了,唯有赠此小点,略表她这侄媳妇的心意。”说着,再指向那碟子枣泥山药糕,“我去厨房的时候遇着了琏二奶奶身侧的平儿,平儿知道了,又说好歹琏二奶奶也要给一份心意给表弟才是,又叫添了这个。” 此番话听罢,却是贾敏出声:“几位都有心了,我们骤然搬回家去,很应该叫玦儿去各处略辞。只玦儿如今年岁渐长,再往里四处走动难免叫人闲话,故而只叫他昨儿往我母亲那里辞了。还请鸳鸯你为我带个话回去,叫蓉儿媳妇并琏儿媳妇再别放在心上才是。” 鸳鸯听了便笑:“姑太太说的哪里的话,姑太太你原是长辈,哪里有叫长辈去辞小辈的理。又说林大爷,辞了老太太也就是辞了旁人了,分什么你我他呢?” 说了这一刻话,便听外头有人来说:“老爷、太太,外头轿子已到院门外了。” “在外候着罢,这就来。”贾敏回了这一句,又与鸳鸯说:“劳你走了这一趟,我都记下了。” 鸳鸯知她欲走,便往后退了一步,屈膝道:“恭送姑老爷、姑太太、林大爷。” 至此,林玦并上父母一行三人方才起身,林海打头,贾敏其次,后为林玦,依次走了出去。 林玦送贾敏上了轿子,又细细交代琉璃:“母亲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你须得小心地瞧着,这轿子不能颠了。姐姐也时时地问一问母亲,可还稳妥才是。” 琉璃笑着应了:“知道大爷忧心,一早记下了。”又抬手轻推了他一把:“大爷快上轿罢。” 他才上了轿子,一路轻晃。初时仍在荣国府内,虽偶有话语声,却也细微琐碎。后自正门出了荣国府,又走了一时,便听见街上传来喧闹之声,略掀了身侧的小帘望出去,目之所见,皆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前头转了弯,又绕过一条街,再走了半条街,便是林府。 林玦从轿帘间里隐约抬头望,只能瞧见模糊的林府两个大字。林府的宅子办得大,走了许久方才进垂花门。 三人下轿,林海扶着贾敏道:“原先在苏州老宅正房院子取的是从善院,今也未曾改,仍是这个。”说着,引着贾敏并林玦二人进了从善院。 院中亭台楼阁,秀丽婉约,颇有江南之风。 贾敏颔首:“此处甚好,老爷费心了。” 林海又说:“玦儿虽未及冠,到底也堪长成了。娶妻生子指日可待,我便将院子择得略远了些,取的是圆鹊轩。”看向林玦:“也能使你静心念书。” 林玦忙道:“多谢父亲为我想得周到。”只想起黛玉,便又问:“先前母亲不放心黛玉,只叫她跟着住在碧纱橱里。如今年岁渐长,母亲又是双身子了,父亲可为黛玉择了住处?” “你妹妹虽年岁略长,身子却还弱着,还是住在你母亲的碧纱橱里,时时照应着,叫人更安心一些。”林海扶着贾敏跨过门槛:“夫人小心。等黛玉再长一些,她住的绣楼我也一早择了,届时再挪出去就是了。” 林海同贾敏一贯怜黛玉羸弱,爱她入骨之至,不肯叫她太早挪出去也是寻常。 林玦陪着二人看过从善院,林海便命人领他往圆鹊轩去。霏思并霏椋等早已经拿着东西先去了,待林玦来时,已收拾了大半。住的里屋已收拾妥当,只余下外间并侍婢等住的屋子仍未拾掇。 林玦进屋子看了一圈,又上前去,将窗子开了。屋外却是一片水光,流光潋滟。微风轻来,虽有凉意,到底带着几分舒爽。林玦被风吹得不由眯起双眼,心中开阔。 才站了一时,偏又听人来报:“合睿王、皇长子皆赠礼以贺大爷乔迁之喜,另有孝义王妃奉礼一份,贺林府搬迁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接受批评,但是我不接受挑刺。我不是古代人,也不是厉害的红学家,出错是必然,不错是偶然。可以有异议,但是我可以不接受挑刺者的异议。 随机收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 给hua小天使一个熊抱~给霁雪小天使一个么么哒。 第50章 林子景挥毫问枯荣,皇长子试说饮淡酒 来报信的是个小厮,温柔见林玦仍在窗口站着,便转身出去,问道:“可是老爷和太太叫我们大爷往前院去?” 小厮便道:“奴才是来传话的,孝义王妃的礼太太已往前头去领了,另有合睿王并皇长子的,乃是指明了给大爷的,老爷命人领了来,估摸着也是将到的时候了。” 说来也巧,花才刚落,便见蓓晟领着两个婆子并两个侍婢往这里来了,温柔拿眼去往,正是欣馥同钟杏。忙提着裙子迎上去,笑说:“两位姐姐来了。” 欣馥笑着拧了她面上皮肉一把:“瞧瞧你养得油光水滑的,可见林大爷不叫你做重事。”又说:“王爷知道今儿林府乔迁,偏又往城外的庄子上去了,不得空,便命我来送贺礼。林大爷可在里头?” “在的。”温柔引着二人到门前,侧身请二人进去,又命银苑取赏银来打发了传话的小厮。 林玦已自窗前转过身子,转头望向二人。他待欣馥倒还肯露个笑,因道:“两位姑娘一向可好?” 欣馥道:“都好,劳烦大爷还费心记挂着。” 林玦往前走了两步,在小炕上坐了,命人看座。自提了冬青釉茶壶,倒了三杯茶。欣馥并钟杏二人已在他身前略矮一些的凳子上坐了,他端着茶盏,先给了近一些的钟杏:“吃茶。” 钟杏接过吃了一口,便语笑嫣嫣道:“果然是趟好差事,竟能吃到大爷亲手倒的茶。” 林玦只噙着笑,也不说话,另又给了欣馥一盏茶。他指尖白皙,手色胜雪,容貌几能入画,一举一动做来,都是一副好景致。 欣馥也吃了茶,轻声说:“骤闻大爷乔迁,王爷不及准备,也没什么好东西。今儿因庄子上有些事要处置,便往庄子上去了。正巧有头水牛,是能处置的时候,思及水牛肉安胎补血,便割了一方腿肉,命奴婢带了来。那东西脏得很,便不拿起来污大爷的眼了。” 水牛肉确能安胎补血,又有温补之效,林玦也在书上看过。想必是合睿王想着林玦之母贾敏有着身孕,年岁又大了,胎不大安稳,便命人送了来。能想到这一茬,也实属不易。如今这牛肉却是难得的,寻常人家一生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回。 “替我多谢王爷费心。”这一声谢却很真心实意。 欣馥颔首,又招手命身后一个侍婢上前,将她手中的红漆木盒拿过,一手覆在盒盖上,轻声说:“另有这一样,是王爷赠给大爷的。也不曾告诉奴婢是什么,只说大爷只消见了,便能明白。” 林玦望着那只木盒,眼中似有异状,不及分辨,便转瞬即逝。只见他转眼将目光移开,望着一旁的花瓶摆件,轻声说:“知道了。” 见状,欣馥往前送了送,温柔见他仍不肯伸手,只得上前接了。 一旁钟杏也命身后侍婢上前,也未拿起来,只就着侍婢的手将盒子开了。里头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箫,上头挂着一个四喜蝙蝠的大红络子,下头垂着同色流苏。 “大皇子说了,他如今这样,也没什么好的能送出来。林大爷本不是俗气爱金银的人,送那些东西出来,也恐污了大爷。左思右想之下,便赠了这方玉箫。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当日他说要学箫,沅妃娘娘便送了这个来。今与林大爷你一见如故,权赠此物,以作念想。” 说罢,命那侍婢上前。林玦将那支玉箫在盒中看了一回,因见其玉质细腻,可泛柔光,心下生喜。不由伸手进去,将玉箫取了,握在手中。这玉箫不过两掌有余,莹润可爱,玲珑小巧,又极精致。他摩挲箫身,又觉偶有参差之感,便将玉箫倒过来,却见络子一侧,箫身上正刻着一行小字,写的是“二十四桥明月夜”。 林玦将玉箫握紧了,再又缓缓地松手,仍放回盒中。轻声道:“多谢大皇子的心意,这玉箫我喜欢得紧。”一面命人收着,一面又唤温柔:“我前些时候写的那张字在哪里?” 温柔吃不准是哪一张,便笑问:“近些时候大爷写了许多字,都在箱子里收着呢。爷问的是哪一张?” 林玦想了想,又道:“罢了,你去研磨,我再重写一张。”说着,便站起身来:“稍等片刻,我有只言片语,想叫你转交大皇子。” “是。” 钟杏应了,便见林玦往里去了。不过片刻,便拿着一个宝蓝的荷包出来,亲送到钟杏面前。“我要说的,都在这荷包里头了。” 钟杏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手捧着荷包道:“是,奴婢明白了。” 林玦交代了这事,才又看向欣馥。动了动嘴,像是要问些什么,终又忍住了。末了道:“今日家中乱的很,便不留你们了。” 此话一出,二人皆起身屈膝:“奴婢告退。” “温柔,送两位姑娘出去。” “哎。”温柔轻声应了,便上前送二人出去。行至门口,欣馥暗暗地扯了扯温柔的手,温柔便道:“我这里新得了一个花样,原想过些时候再给姐姐的。今姐姐既来了,便一道带回去罢。” 说着,便央钟杏略等一刻,拉着欣馥往自己房里去。 二人将门掩上,欣馥才问:“如今你在这里,是怎么个章程?前些时候瞧着有些眉目了,今偏又是冷冷淡淡的模样,瞧着叫人心焦。大皇子还有一言半辞带回去,怎么到了王爷这里,连句话都没有呢?” “大皇子和咱们王爷,在大爷心里,且不一样呢。大皇子是知己,咱们王爷是什么,这个不像,那个又不似的。”说着,便上了炕,拉开了炕上小桌子下的抽屉,取出一个湖蓝的荷包来递给欣馥。 欣馥接了,问:“是什么?” 温柔努嘴:“姐姐自己瞧。” “你这小蹄子,诚心吊着我。”嘴上虽骂,手却将荷包拆了,从里头取出一张纸来。摊开一看,乃是一阕小词。“怎么像是你的字?” “原也是我的字。”温柔一面说,一面往外看了看。确认无人,方才道:“你当着是谁写的?林大爷前些时候随手写了,我同有嬗收拾的时候见着了。我便趁着空档誊了一份。爷写的指不定那一日就要寻出来看的,怎么敢给王爷?” 欣馥点了点头,却又见荷包里还有一缕乌发,便问:“这是林大爷的?” “伺候的时候散碎收的,好歹集了这么一缕。” 欣馥颔首,重又将头发并那阕词放进荷包里,“知道了,我这便回去了,若有什么,细细地传过来。” 她待要走,温柔却又将她拦住:“姐姐好歹告诉我,庄子上出了什么事,竟要王爷亲自赶过去。” 欣馥抿嘴一笑,悄悄指了指外头:“林大爷原先房里有个璎珞,你当她如今在哪里?” 大皇子才吃了药,略在软榻上歪了一刻。便听人说钟杏回来了,便起了身。 须臾之间,钟杏便捧着漆金木盘自外头进来,木盘上放着一只宝蓝的荷包。 “奴婢给爷请安。” 大皇子问道:“东西都送到了?” 钟杏笑说:“送到了,林大爷喜欢得紧。”一面说一面将木盘放到桌上,捧着荷包送到大皇子面前:“林大爷写了几句话。” 大皇子双眼空泛,伸出手去在钟杏手上拂过,触及荷包,便拿起来,一面拆一面问:“荷包是什么样式?” 钟杏细细看过一回,回道:“宝蓝底,上头绣着竹叶,林大爷一向爱用这个样式的荷包。” “是了。”大皇子微笑着颔首,将手中纸张摊开,伸手慢慢摸索着,问道:“这上头写着什么?” 她侧身看了,念道:“是一句小词,写的是‘挥醉墨,问枯荣’[1]。” 大皇子闻言,笑意加深,缓缓地将那张纸叠起,塞入衣襟内。 钟杏不明其意,问道:“这却又是怎么个典故?” “挥醉墨,问枯荣。这是《江城子夜饮池上》里的末句,前头有一句,是‘安得青莲同把酒’。”大皇子半合上眼,睫翼投下阴影一道,落在面上,显出一份别样的温柔。“我从不饮酒,若是子景,却能一试。” 静坐一时,忽又听他问道:“听闻近些时候十七叔入宫了好几遭,怎么不见他来我这儿?” 钟杏不解其意,随意回道:“想必是皇上新派了差事,忙得很。今儿我去林府送东西,王爷爷派了欣馥姐姐去。听她话中带了两三句,说是王爷今日往城外庄子上去了。” 大皇子凝眉,食指略在软榻上扣了扣,旋即道:“我略有些乏,想歪一歪,你先出去罢。” “是。”钟杏不疑有他,仍旧拿起木盘,躬身退了出去。 大皇子目中光芒闪过,缓缓地呢道:“往城外的……庄子上去了?莫非那件事……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收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的小天使全部送红包包。 第51章 孝义妃骤思故恩爱,巧欣馥妙语测心忧 孝义王妃午睡才起,侍婢羡书并上名绘上前,一左一右伺候着她起身。羡书先捧着茶与她漱口,后又捧着一盏牛奶茯苓霜来与她吃了。 孝义王妃吃了两口,便推开说不吃了。另又问:“赵宽家的可回来了?” 羡书道:“一早回来了,方才来回话的时候王妃才睡下,我便叫周妈妈先下去歇着。王妃若想见她,我这边去请。” 她想了想,另又伸手将那碗牛奶茯苓霜拿了过来,慢慢地吃着。吃了一半,方才说:“把她叫来罢。” “是。”羡书领命下去,不多时便领着一个穿碎花衣裳的仆妇进来,正是赵宽家的。 赵宽家的才进了门,便请安道:“请王妃的安。” 孝义王妃才吃了一盏牛奶茯苓霜,正端了茶慢慢地吃。见她进来,也不动,仍旧捧着茶盏出神。赵宽家的也不敢饶她,只站在地下慢慢地等。等了一时她方才回神,整了整坐姿,问道:“你今日往林家去,可还顺遂?” “顺遂。”赵宽家的咧嘴笑,上前一步回道:“林家太太接见了奴婢,言辞之间很客气。” 孝义王妃听了便点头,赵宽家的又说:“奴婢瞧着,林家门风似与别家不同?” 她仍未打起精神,只懒懒道:“怎么不同?” “十分地规矩。”赵宽家的似有别意,又道:“难怪能养出林姑娘这样玲珑剔透的姑娘来。” 孝义王妃这才来了兴致,起身坐直了,赞道:“林姑娘的确养得好,我听闻她家中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尚未及冠,你今可见着了?” “奴婢不曾见着。”赵宽家的道:“今日同奴婢同去送贺礼的又有宫里的皇长子,并上合睿王爷。两位爷指明了贺礼赠的是林大爷,林家太太便命人领着往垂花门里去见了,倒不曾唤他出来。” 寥寥数语,牵扯出后头许多事来,此先按下不提。且说孝义王妃静静坐了一回,又因念及璨萏郡主,便起身往郡主的房里去了。 三位姑娘也是午睡才起,正围着小炕坐了,在一起吃小食。 近日因入深秋,气候干燥,林黛玉又咳了几声,孝义王妃便命日日炖一盅燕窝与她吃。今日璨萏郡主说也想吃了,小食便为三位姑娘上的是燕窝鸡丝粥,另有备了几样点心。其中有一碟翡翠玫瑰馒头,做成绿玫瑰的样式,样子好,吃起来也好,三人兴致大好,一人用了两朵。 孝义王妃进屋时因见三人性质正浓,便命伺候的人不必出声,自缓步地进去。走至炕前,坐在里侧的黛玉才看见她,放了勺要起身行礼,便被她抬手制止:“不必行礼了,吃罢。” 她因素日里都是宽和慈爱的,黛玉并迎春见了也不觉有异,仍旧端起碗来吃粥。 璨萏郡主用得快,一碗早见了底,捧着碗要命人再上一碗来,孝义王妃按住她的手嗔怪道:“今日夜间有你爱的虾仁锅巴,如今再吃一碗,用晚膳的时候你便别用了罢,瞧着黛玉他们吃。” 璨萏郡主立时将手缩回来,糯声道:“我等了许久的,要吃的。” 孝义王妃取了手帕擦她额上的汗:“瞧瞧你,吃得这样快。”擦过一回汗,又扶正了她额上的珍珠发钗,笑说:“如今才是个正经的模样。” 她搂着璨萏郡主说了两句话,那厢迎春并黛玉也用罢了,皆放了碗勺。孝义王妃命人将东西收拾下去,与黛玉说笑道:“林姑娘,我今儿派人去了你们林府,林家太太托赵妈妈传话给你,说是家里一切都好,不必你记挂着。” 林黛玉略颔首道:“谢王妃。” “前些时候听你提了一句兄长,我因想着那你们一母同胞,想必十分想念,原想叫赵妈妈也带两句你哥哥的的话来。谁料竟不曾见着。” 黛玉捧着茶盏含笑道:“劳王妃记挂着,哥哥一贯不爱见人的,若非不得已,寻常不肯见外人。” “原当如此,你哥哥如今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孝义王妃才说了这句,璨萏郡主便摇着她的手问:“母亲,林姐姐有哥哥,我怎么没有?” 孝义王妃略愣了愣,旋即道:“只有你一个,娘只疼你一个,还不好麽?” 璨萏郡主因道:“林姐姐说她哥哥最疼她的,我也想要个哥哥疼我。” 孝义王妃抚着她的脸道:“凝凝你乖,你林姐姐体弱,又是如此的品貌。上天因怜惜她,才给了她一个哥哥护着她。你胆大心细,是上天赐来保护娘的,不可同日而语。” 闻言,璨萏郡主似懂非懂地颔首:“是,凝凝乖。” 林黛玉恐她再念及此事,便命雪雀将九连环取来。三人围坐着解九连环,一时倒也忘了旁的。孝义王妃在旁坐着看了一回,因见三人其乐融融,这才起身静静地走了。 走至门外,抬头看了一眼碧澄的天空,面色怅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也不回房,只往花园子里走。羡书伸手去扶她,她也不要,只说:“起风了,你往房里去取我的斗篷来。” 花园里百花已残,不知觉中竟又至深秋。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转角,却见前头一个水榭里,沈侧妃正带着府里的二姑娘。二姑娘乳名青菀,只比璨萏郡主小上半个月。当日先太子急病而去,孝义王妃并沈侧妃都有孕在身。先太子去后,二人先后产女。只叹他们二人都没有福分,竟不能得子,未曾为先太子留下一息。 孝义王妃后将青菀也接入正房养着,权做半个嫡女。只青菀同璨萏郡主不知怎么,竟不能十分和睦。她这才动了另请世家女来陪璨萏郡主的心思。 孝义王妃遥遥隔着半个园子呢喃道:“永宁……我这样地想念你……”竟是语至泪欲下。 “王妃?”羡书取了披风来,却见孝义王妃面上悲苦,严重带泪,不由地低唤了一声。 她眨了眨眼,取了帕子来擦泪,带着笑说:“这风冷得很,罢了,回房罢。” “是。”羡书也不多问,只上前将手中斗篷为她披上,细细系上带子,再扶着她回房。 凉风瑟瑟,秋已至深,竟叫人连心都觉着有些冷。 合睿王骑着马回了庄子,邢季来牵马,他翻身下马,将马鞭送到邢季手里。邢季跟着上前,道:“王爷,欣馥已经回来了。” “知道了。”他随意应了,便往庄子里走。一面走一面道:“那个璎珞,给我瞧好了。再叫听见逃跑的话,你这差事也算是做到头了。务必把她的嘴撬开,珠珰的事,我要详详细细都知道。” “是。” 他随意挥手:“不必跟来了,去办事。” 邢季果然止住步子,再不往前跟了。合睿王兀自进了垂花门,又一路进了正屋。欣馥才换了衣裳,便听见动静,赶忙上前来伺候。 合睿王在外奔波了一日,已觉乏累,便道:“备水。” “是。”欣馥转身去门口传话,命人传热水进来。又转过身去,服侍他除了外裳。 合睿王星目半眯,任由她动作,道:“你今日往林府去,可见着了子景?” “见着了。”欣馥回道:“奴婢将王爷的话都与林大爷说了,还碰见了孝义王府的赵妈妈,并上大皇子身侧的钟杏,都是往林府送礼的。” “大皇子?”合睿王挑眉问:“送的是什么?” “一方白玉箫,上头像是刻着一行字,奴婢不曾瞧得真切。” 欣馥不明白,合睿王却知道。想必就是沅妃赠他的那一支,未料他竟然舍得拿出来赠了林玦。 “子景何应?” “林大爷写了字回大皇子,温柔在侧伺候,说写的是‘挥醉墨,问枯荣’。” 合睿王闻言,不由蹙眉,凝眉想了一时,才道:“当日叫子景来府里为大皇子念书,如今竟叫我有些悔。他们志趣相投,年岁相差又不远,我听钟杏说,二人私下皆以表字相称。原念着并无大碍,如今想来,却是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在里头。” 欣馥劝他别多心,合睿王冷笑说:“这种事里,怕的从不是多心,而是你肯不肯用心去想。”又说:“大皇子其人,面上瞧着可亲,实则内里也是个拣人相交的。旁的不说,这些年,太后为他择了陪伴的世家公子多少,什么人在他身侧能待上三日?你又何曾见过,他对一个人这样上心?” 欣馥听了,也略皱眉。一时甘卿又令人抬了热水进来,合睿王暂收了话,往里间去了。 “不必跟着。”欣馥待要跟进去,却闻此语。只得停住,却又念及一事,唤道:“王爷!” 见他步子停了,欣馥自怀内取出一个湖蓝的荷包来,边盘金线,上绣竹叶纹,瞧着十分精巧。“王爷交代的东西就在里头,另有一阕小词,是林大爷写的。温柔小心誊了,叫奴婢带与王爷看。” 合睿王接过去,随意在怀中藏了,轻声“嗯”了一声,便往里去。 第52章 品心意表字藏诗魂,露善色劝慰透玄机 合睿王进了里间,自除了衣裳往浴盆里跨,至坐定了,方才自桌上取了那枚荷包来拆。里头是一张纸,摊开了看,上头果然写着一阕小词。他顺着看下去,乃至末句,方才呢喃道:“应容坠月归孤鹜,择年认缺染碧血。” 择年认缺……则年是他的表字,林玦单名一个玦字,玦同诀,更有残缺的意味在里头。 林玦这不经意写的一阙词,要表的是什么情? 雾气缭绕,在合睿王脸上氤氲,慢慢地凝在一处,再聚成水滴,缓缓地顺着俊美的脸滑落下来。 荷包里另有一小缕乌发,是他一早嘱咐了,叫温柔暗中集的。他半眯着眼靠在桶壁上,手中握着那缕乌发,面上神色难分。 合睿王有一双出奇有神的眼睛,怒时看人,总带着一种凌厉嚣张,半眯着的时候,带着情意的时候,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妖异诱人来。 当日他一战成名,骑着战马凯旋归来。肆意飞扬,相貌俊美,数之不尽的王公贵族想把家里的妹妹女儿许给他。他当日一一地都拒了,却未曾料到,最终来到他宿命里的,竟然会是林玦。 他握紧了那缕乌发,伸到唇边,印下一个轻巧的吻来。 欣馥退出了门,甘卿上前来与她耳语道:“我爹方才使了人来,说是有事找姐姐,要姐姐抽个空,往升鸽院走一趟。” 甘卿是邢季认下的干女儿,欣馥自然明白,她口中的爹爹是谁。顿了顿,伸手招来布谷,与她并甘卿道:“我有事往外去,你们好生伺候着,别叫王爷那里缺了人。” 布谷并甘卿皆应了,欣馥这才往外去。 邢季派来的是个小丫头,唤作絮珊的。见欣馥出来,絮珊上前迎了。 欣馥小声问:“升鸽院里出了什么事?” “里头那位自跑了被抓回来,便一直不肯吃东西,现下水也不肯喝一口了。总管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命我来请姐姐。” 闻言,欣馥不由冷笑一声,道:“她倒是很有几分骨气,只是如今这样的作态,倒叫人有些恶心。” 合睿王原先母家有个表姐,是太后的亲侄女。当日因夫家家中坏了事,被诬为乱党,当日很是颠沛流离过一阵。她长了合睿王许多,先时也很疼这个年幼的表弟。合睿王并太后舍不得叫她吃苦,好歹将她买了下来。又不能明目张胆再接回京里去,便在城外这庄子里住过一些时候。她最爱鸽子,便在这别院里辟了一处,专给她样鸽子用。升鸽院就是她当日养鸽子的地方,后那位表姑娘夫家沉冤得雪,便仍旧搬了回去,这鸽子却仍养在这里。她时时地要回来看一看的。 欣馥进了升鸽院,她原先照顾过表姑娘一阵,这院子里的鸽子倒还认得她,见了她便有胆大的飞到她肩上咕咕地叫,一面又凑过去蹭她的脸。 “小东西,难怪表姑娘喜欢。”欣馥伸着指头逗了逗,便提起裙子往里走。门口守着几个小厮,见了她都笑着招呼:“欣馥姑娘来了。” “你们当值辛苦。”又问:“邢总管在里头?” 小厮道:“可不在里头,难怪能做出爬主子床这样的事,里头那个倒也真有几分烈性。总管守着,恐她跑不了,便生了自寻短见的心。再别话没问着,人倒先没了。” 欣馥蹙眉道:“我进去瞧瞧。” “哎。”小厮将门推开,她抬脚进去。屋里一派寂静,便是窗子也被钉死,厚重的帘子尽数放下,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青天白日的,这屋里还点着许多蜡烛,平白生出几分诡谲来。 欣馥也不心慌,屋里也有守着的侍婢,见欣馥来了待要见礼,便被欣馥伸手阻了。兀自绕过屏风进了隔帘,却见邢季正坐在小炕上吃茶,一面吃一面说:“你不肯说,就当我拿你没法子了?法子多得很,只是王爷还念着你是姑娘,不想叫我二话不说先动手伤了你。你要是再这样一日日下去,我却说不准了。” 转头去看,架子床上坐着一个穿粉色衣裙满脸憔悴的姑娘,不是当日林玦房中的璎珞又是谁。 却说前些时候璎珞做了那样的事,贾敏再不肯留她了,索性叫了人牙子进去发卖。合睿王便命欣馥使银子买了,发送到别院来。原也不想做什么,后头却听说了珠珰的事,便想着从她嘴里撬出一些话来。只是没料到她往林玦床爬时身娇体软,这会子却知道骨头硬了,一句话都不肯说的。 璎珞先时还是个光鲜的姑娘,现下狼狈苍白,衣裳也污了,发髻凌乱,上头挂着的钗环摇摇欲坠,哪里还像世家房里伺候的大丫头。 欣馥叹息一回,这才缓步进去,含笑道:“公公也是心狠,只管着自己吃茶,把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放在这里冷眼以对。”话虽如此,却没有劝的意思,只往邢季哪里走,在另一侧小炕上坐了。 邢季露出个无奈的笑来,朝外道:“眼瞎了?没见着你们欣馥姐姐来了,还不上茶来。” “哎,这就来了。”好歹过了片刻,才有个小丫头提着一个黄铜的水壶进来,倒了热水泡茶,又将茶盏奉与欣馥:“姐姐吃茶。” 欣馥挥手让她下去,捧了那盏茶也不吃,只捧着站起身来,朝床那里走。她今日穿了浅青绣白芙蓉的软罗裙,上头穿着水色对襟小袄,里头搭了浅青的窄袖交领小衣。行走交错间容色宜人,温柔可亲。 她走近了,慢慢地坐到璎珞身侧,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搭在璎珞肩上,轻声说:“姑娘,身子是自己的,好歹别跟自己置气。” 璎珞不理,她又说:“我知道,你原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不知羞耻,兴许你只是心仪林大爷许久了,这才大胆了一回……” 璎珞眼中这才有了波动,抬头望向她,声音十分干涩:“你虽说中了我的心事,到底也同他们没什么两样,你想知道的事,我一个字都不告诉你。” “说不说都是你的事,我也不是该问这些事的人。”欣馥抬起她的手,将茶盏送进她手里:“原也没有人叫我来,不过是瞧着林大爷的脸面,来看一看你。” 提及林玦,璎珞面露悲苦:“我在他身侧时,他瞧也不肯瞧我一眼的,如今出来了,倒能用他的脸面了。” “林大爷是心善的人,他虽打发了你,却也不想叫你过得这样艰难。”欣馥又说:“邢公公原也不是拿你当犯人,你又何苦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说着,她捧高了璎珞的手:“你如今这样不吃不喝,若真被你得逞,造下的孽障都是算在林大爷头上的……” 言至此处,璎珞终究意动,不由抬手,吃了一口茶。只消这一口吃了,往下的便不艰难。 欣馥看她吃茶便柔声道:“肯吃了就是好事。”又朝外喊:“来人,化一盏牛乳茯苓霜来。” 须臾之间,絮珊便捧着茯苓霜进来,说道:“院子里一时寻不着牛乳,便是连茯苓霜也是甘卿姐姐才送了与我的。只得以滚水化了,好歹先垫垫,过一时再叫人送好的来。” “原也没什么,滚水也使得。”欣馥捧了过来,舀起一勺送到璎珞唇边。璎珞外头盯了许久,方才启唇吃了。欣馥于是又劝她说:“姑娘,我好歹长了你一些,有些事看得明白些。活在这世上,不能太刚硬,还须得软和着来。身子是自己的,万不能和它过不去。另又说了,咱们这样的人,最不该奉出去的便是这颗心。你好好掂量着,除了这颗心,还有什么是你自个儿的?” 璎珞低声道:“你们将我拘在这里,不过是想知道我们爷和珠珰姐姐的事。” 欣馥只当她出声有望,手下一顿,偏下一刻又听她说:“只是……我绝不告诉你们!” “你!”邢季终是不耐,陡然站起来要发难。欣馥往后扫了一眼,他瞧出了意思,只得仍旧坐回去。 欣馥慢慢地搅动碗中乳白的茯苓霜,淡声说:“说不说是你的事,我若想知道,法子有一千种。”转头将碗放在一旁的小几子上,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上的褶皱,低头凝视璎珞。“你不肯说,是因为你知道了王爷的心思。” 璎珞心下发慌,别开头道:“我宁可不知道。” “王爷心悦林大爷,林大爷心里也未必没有王爷。璎珞,你算什么?”欣馥摇了摇头:“你要瞒着尽可瞒着,待有朝一日林大爷亲口说与王爷听,指不定更好些。” 言罢,她竟毫不犹豫地转头往外,毫不留恋的模样。临走到隔帘处,还转头交代邢季:“好歹是个姑娘,原先也伺候过林大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公公万别动粗。”又与絮珊说:“她这样久不吃东西了,叫小厨房做些好克化的来,小心安置着。” 交代了这些,才缓缓地移步往外。手才碰了隔帘,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璎珞尖锐的声音:“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收取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 第53章 解前因璎珞诉珠珰,拆贺礼子景藏青丝 欣馥缓缓地转过身去,漠然望着璎珞:“你如今肯说了?” 璎珞目中泪光闪闪,仰着头,泪珠慢慢地从脸上滚落。她低声说:“你们都想知道珠珰的事,我若说我知道得也很有限,你肯不肯信?” “那就捡你知道的说。”欣馥重又坐回炕上,与絮珊说:“你姣沁姐姐今日不当值,你去叫她,让她去厨房要一碗热热的牛乳炖蛋送来。” “哎。”絮珊应了下去,欣馥这才道:“说罢。” 璎珞舀起一勺子茯苓霜吃了,口中苦涩,从舌尖透入心房。“你们想知道的,我大抵都是不知道的。珠珰原是我们太太买来的,我在太太房里的时候,珠珰已经在了……” 像他们这样被卖的丫头,能有几个能留着姓? 珠珰就可以。 珠珰识字,生得仪容不俗,举止端庄,谈吐文雅。林海并贾敏都爱极了她,拿她当副小姐一般养着。她面上是伺候人的,实则贾敏连端茶送水都不叫她做,专陪着人伺候她。 世家嫡女房里少则都有四个贴身的大丫头,珠珰便弱了一等,配了两个。 那时候府里只有林玦一个,便是林黛玉都还未出来。珠珰何等的优渥,就住在太太房里的碧纱橱里。当日的珠珰,过的便是今日林黛玉的日子。 “老爷和太太都疼她,便是我们大爷也听她的,事事都顺着她。只是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风声,说太太预备将珠珰赐下去放在大爷房里做房里人,这话才传出来,另有一个风声传过来。原来珠珰原先是大户人家的主子姑娘,坏了事才被发卖了。如今沉冤得雪,预备着将珠珰接回去。” 言及此处,她似有滞涩,欣馥等了一时,又问:“后来呢?” 璎珞凝目望着欣馥,目光里有水光千万:“后来?珠珰没有后来了。” 话音刚落,隔帘外便传来姣沁的声音:“姐姐,你叫我去厨房要的牛乳炖蛋好了。” 欣馥摆手叫璎珞暂且止住,扬声说:“进来。” 一时隔帘撩开,姣沁端着一个圆形红漆木盘进来,上头霁蓝釉碗里盛着小半碗散着热气的炖蛋。欣馥朝璎珞那处看了一眼,姣沁意会,端着送到璎珞面前。 璎珞端起来吃了一口,这牛乳炖蛋香甜可口,嫩滑细腻,璎珞吃在口中,却苦在心底。 她吃了大半碗,又叫了一碗茶吃,待用罢了,才对着欣馥说:“珠珰还未及被赐入大爷房中,就死了。”她仰起头,目光虚无,似乎什么都没见着,却又似乎什么都在她眼里。“你们知道我,想必也知道玲珑。我和璎珞,一直伺候着珠珰。玲珑有个哥哥,十分偶然的机会,见了珠珰一面,从此念念不忘。” 午后寂寂,间有小丫头的耳语声琐碎传来,未及耳中,便被微风吹散。 别院正屋里一片寂静,屋门大开,顺着屋门往里,能见着默然垂手站于两侧的侍婢一直往里蔓延,及至里屋隔帘外,方才止住。隔帘撩起,屋内大亮,欣馥垂首站在堂下,细细讲璎珞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合睿王侧坐于炕,炕上摆着棋盘,另一侧却坐着一个穿宝石青锦缎绣葫芦双喜纹直裾的男子,正对着棋局凝神,却是眉目俊朗,一派器宇轩昂,见之只觉腹有诗书,其气自华。正是合睿王挚友,孝义王妃长兄陈居安。 合睿王落了一子,抬手拿茶吃,一面吃一面道:“她的话不尽不实。她既说了,珠珰原是官宦之族,后来又闻其家沉冤得雪,欲将她带回去,玲珑的那个哥哥,又是谁借了他这颗胆子,敢动珠珰?另又说了,他纵胆大至此,珠珰之死,她又是因着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陈居安对着棋盘看了一时,仍未得下一步,听合睿王琢磨这事,不由笑道:“她既平日里都随着玲珑贴身伺候珠珰,出了这事,她知道也是寻常。能说得这样详细,想必是在当场。珠珰之死,想必她也出了一份力。” 合睿王未曾言语,欣馥偏又道:“璎珞说了,林大爷对珠珰青眼有加,珠珰去了,林大爷大病了好些时日,待病去了,又焚香以祭,更是特意往大明寺里去了一趟,为珠珰抄了许多佛经。此后几年,每逢珠珰祭日,林大爷皆心神俱伤。今岁祭日时,还未珠珰写了两句诗。说的是‘腰悬禁步珠珰落,斜落凤钗步步摇’[1]。” 言已至此,合睿王面色阴郁,更见冷态,只听他道:“够了!” 欣馥顿时噤声,垂了眼,呐呐不敢言。 陈居安总算想出下一步,取子走了,道:“我却要说句公道话,查是你叫人查的,如今你婢子一一地说了,纵听了心中不痛快,又何必将气发在她身上?” 如此道来,确有不虞。合睿王蹙眉,挥手命欣馥下去,低头对着那茶盏望。 陈居安随手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掷,往后靠了,似笑非笑道:“我从前不曾见过你为一个人百般难耐的模样,本以为你这样冷面冷心的心,我是见不着你神魂颠倒了。如今竟叫我见着了,是了,这世上的事原就是十分公平的。” 陈居安长了合睿王数岁,当日他与家中爱妻也很有一番波折。先时合睿王并水溶在边上看笑话,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总算到了合睿王为人憔悴的时候。 他因笑道:“前些时候你遣人来我府上,说要我收个学生,想必就是这一位?” 合睿王将茶盏放了,淡声说:“是又如何?” “我是见过那位林尚书的,生得仪表堂堂,风姿不俗。他嫡妻贾氏听闻是荣国府的嫡出,当年在闺中时也被人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二人养的嫡子,想必容色极好,竟能叫你动心。” 他伸手过去,一粒粒将棋子收回盒中,一面道:“容色都是其次,我便是没有那份容色,我也照样地心悦他。” “是了,你原不是爱风月的人。”陈居安凑过去,意有所指道:“你倒叫我越发想见见这位林家的小公子。” 合睿王手下一顿,末了抬手,却是扬眉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却说林府,才迁了新居,故四下皆乱。众人好歹收拾了一整日,方才有些样子。圆鹊轩内温柔领着人拾掇了好些时候,才将里间整肃了。 林玦坐在桌前写了几张字,又拿了一本《世说新语》[2]翻看,终觉心乱。末了将书随手合了,略显烦躁道:“我乏了,你们都出去罢。” 众人纷纷退出,待人瞧不见了,他才往小炕处去。小桌子上摆着一盒红漆木盒,林玦上前坐了,不由伸手探去,迟疑片刻,方才将盒盖打开。 只见里头摆着一个竹雕的笔筒,用的是镂空刻,处处精美。上头刻着竹林七贤[3]图,更显其风雅之骨。林玦心下生喜,不由伸手将那只笔筒取了,托在手心细细地看过一回。只见图中七位贤者各有不同,刻得栩栩如生,又不失出尘,定是用了大工夫的。 细细摩挲过一回,朝里看去,却又见里头有一个天水碧绣岁寒三友的荷包,取出来拆了,却是一缕乌发并一封书信。乌发以朱色的线系了,触之生硬,想必不是女子的。林玦抿了唇,先放在一旁,拆了信来看。 合睿王字如其人,字字刚劲,状如铁画。 只三言两语,却如在眼前细说,写的却是:因贺子景乔迁,故奉则年拙作。竹有风骨,度唯子景堪配。竹林七贤,详叙魏晋之风流,昔年之恣意。子景少年得意,可略类之。 林玦不由扬唇,自语道:“我欢喜什么,你知道得倒很清楚。”说着,又将纸上写的字句看过一回,方才按原样叠了,仍旧塞回荷包,放入盒中。 那只竹刻竹林七贤的笔筒却未曾收起,他拿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书桌前,也不将原先的收了,只小心将之安放在桌上,退后几步,看了一回,心觉甚好。 转身将木盒盖上,这才见着边上还放着一缕乌发。林玦蹙眉,不由骂道:“平白无故地送这东西来膈应人。” 说着,掏出一方软帕来,摊开将乌发放进去,又细细地包好。才刚想开盒子放进去,就听外头秦妈妈问:“你们怎么都在外头?爷在里头做什么?” 温柔回道:“爷说乏了,要小歇片刻,只叫奴婢们出来候着。”一面说,一面已将隔帘撩开,请秦妈妈进去。 也不知为着什么,一时间竟心慌手乱,不及细思,便将那方裹着乌发的软帕放入衣襟之中。 秦妈妈才进了隔帘,便见林玦站在炕边,背对着她,不知在做些什么。因道:“大爷不是乏了,站着做什么?” 林玦心跳略缓,这才回首道:“躺了一时,身子倒躺得有些软。才起了身,预备着往母亲房里去瞧瞧,嬷嬷就来了。” 秦妈妈好奇怪地望了望他的脸,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疑惑道:“怎么面色通红,莫不是今儿累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腰悬禁步珠珰落,斜落凤钗步步摇:随手瞎写,其中落字读 lào [2]《世说新语》:一部记录魏晋风流的故事集 [3]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指的是魏晋时期正始年间(240-250),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先有七贤之称。 第54章 秦妈妈笑嗔责小童,林慈父暗解围子景 上回说到秦妈妈来探,林玦心慌意乱之间,将合睿王赠的那缕青丝放至怀中收了。偏又因着此时,血气上涌,故秦妈妈有此一问。 这回书自此处起,林玦因道浑吃了一盏热茶,随口胡言两三句,将秦妈妈搪塞了过去。反又问她道:“嬷嬷怎么往我这处来了?” 秦妈妈收了手,又细打量他一回,见他精神尚可,方才安心,回道:“太太担心丫头们拾掇得不好,叫我来看看。夕阳已下,说是看过了就请大爷往从善院去,是时候该摆饭了。今日家里有些乱糟糟的,也很不必再在这处另开一桌。” 这话才刚落,又听外头脚步急急,伴着一个小童的声音:“秦妈妈!秦妈妈可在里头?” 温柔轻声道:“在里头。” 林玦道:“我换了衣裳就去给母亲请安,嬷嬷有事只管去忙。” 秦妈妈点头应好,自撩开帘子出门去了。出了屋门,便见那小童在外守着,上前几步,扯了那小童一只耳朵,将他扯至拐角处,小声地骂:“平日里说了千万句,也没一句肯听进去。这又是什么地方,大爷还在里头,你怎么敢在这里胡乱喧哗?” 她口中虽骂,手下却并未使力。那小童随着她的手歪着头,小声哎呦哎呦地讨饶:“好妈妈,我错了,你可放了我罢。” “这回少了你能够,下回若叫主子发难了,我瞧你该怎么好。” 好歹松了手,小童捂着耳朵揉了揉。她笑着问:“说罢,什么事值得你火急火燎的?” 小童指了指院门外,道:“老爷打发我来的,说是前头来了贾府的客,又说秦妈妈你在这里,命我来传话,叫妈妈告诉大爷一声,叫大爷往前院见客去。” 秦妈妈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今儿才搬了新居,都知道是正忙的时候。什么人这样没眼色,这时候来拜访?” 小童也跟着说:“瞧着衣衫也不像是正经的嫡系公子。” “瞧瞧你这模样!”秦妈妈伸手不轻不重拍了他脑门一下,“用衣裳看人且是最没见识的人做的事,在老爷身侧跟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这样地做派!”一面说一面转身往里:“行了,你来得也巧。大爷才歇息了起身,正预备着换了衣裳往太太屋里去。今既得了这个信,便直往前院去罢。” 偏衣袖又被那小童扯住,她回头问:“还有什么事?” 小童歪着头,笑得十分憨厚:“妈妈,我这不是……想见见大爷麽……跟子在老爷身侧好歹有些日子了,连大爷都不曾见过,说出去再叫人笑话。” “呸!”她啐了一口,骂他道:“跟着老爷伺候了好几年没见过大爷的有的是,大爷是什么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且等着去罢。” 小童这才把手收回去,偏秦妈妈见了他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两碎银子来随意塞在他手中,轻声说:“你如今年岁也小,不叫你见着大爷也是寻常。老爷身侧跟着那样多人,能见着大爷的也不过单良并任辞。别净想着这些没用的,大爷身侧的人且得万里挑一地选呢。好好当你的差事,若你做得好,日后自然提拔你。别在里头逗留,拿着这个外头吃果子去罢。” 打发了那小童,秦妈妈才回了里屋。 林玦已换了衣裳,有嬗正伺候着扣扣子。温柔从小炕桌子上将合睿王送来的那个木盒拿起来,打开看了看,却见里头只余下一个天水碧色的荷包。不由四下张望,问林玦道:“王爷送来的贺礼,大爷已瞧过了?” 他扫了那盒子一眼,云淡风轻道:“送了个竹雕的笔筒来,尚能入眼,我便摆在桌子上了。” 只这一句,再没旁的。温柔也吃不准他如今是什么心思,只得将木盒重又盖上,小心地收了起来。 那厢林玦见秦妈妈重又进来,正巧衣裳穿罢,张开双臂道:“母亲使人新给我做的衣裳,嬷嬷看客还使得?” “使得使得!”秦妈妈连声地说好,上前理了理他的衣襟,笑说:“我们大爷生得越发出众了,穿什么不好呢?” 林玦放了双臂才要往外走,便被秦妈妈拉住:“大爷往哪里去?” 他疑惑道:“往母亲房里去,嬷嬷有事?” “先别急着去。老爷方才使人来说,前头来了贾府的客,叫大爷去见客。” 他蹙了眉,道:“什么客?” “来传话的人也没说,大爷往前头去了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叫温柔将外头的婆子叫来,嘱咐他们将林玦领至前院去。 林玦跟着婆子去了,走至二门前,便有众小厮迎上来,领着他往正厅去。 林玦走在路上,因问道:“父亲在前头见的什么客?可是贾府的宝二爷?”思来想去,也唯有宝玉之惊世骇俗,方能做出这样的事。 小厮偏纷纷摇首:“哪里是宝二爷,方才听单总管提了一句,说是瑞大爷亲自送了乔迁的贺礼来的。” 瑞大爷? 林玦脚步骤然停住,贾瑞?! 他倒是个色心不死的,前两日在学堂来了那一处尚嫌不足,他尚未抽出空来收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众小厮见林玦而陡然停住不动,面色阴郁,眉头紧锁,恐他身子不适,皆问道:“大爷怎么停住了,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摇首道:“没有。”说罢,又起了脚步往正厅走。 正厅四下整肃,偶有林海并贾瑞说话的声音传过来。林玦进了正厅,林海坐于正位,贾瑞居于左首,一侧小桌上摆了一只大红妆花缎的锦盒。 贾瑞才取了茶盏吃,一时见林玦进门与林海见礼,其清俊出尘,秀美风雅,叫他看得双眼发直,竟连送至唇边的茶都忘了吃。 林玦见他如此荒诞之态,不由心下不耻,只面上不做出来,上前与他作辑:“见过瑞表兄。” “不必如此。”林玦一举一动皆风姿出众,贾瑞心神激荡,如在梦中。恍惚间站起身来,伸了手要去扶林玦,也好体会体会摸他的手是什么滋味。 林玦余光扫见,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站直了身子,面不带笑,犹胜冰雪。 贾瑞讪讪的收了手,恋恋不舍地看着林玦,慢慢地坐回位置上:“自那一日表弟来了学堂,便一直不曾见过表弟。祖父忧心表弟身子,特意叫我来看看。” 林玦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侍婢送茶上来,他端了茶缓缓了吃了一口,方才说:“劳先生记挂着,近些时候入了深秋,也没旁的,只偶犯咳疾,便在家中歇了两日。待好些了,偏又搬家,故一直不得空。” “那表弟如今身子可好大了?” 林玦借着吃茶,也不答话。坐在正位的林海笑说:“他平日里就是这样,体弱一些,病得絮,好得也快。并不碍事,你不必忧心。回去与你祖父说,谢他关怀,玦儿一切甚好。近日家中略繁忙了些,待拾掇妥当,再叫玦儿去拜访你们。” “表弟身子要紧。”贾瑞回了话,黏黏腻腻的目光又投至林玦身上,他轻声道:“表弟身子好了便回学堂,若课业有什么跟不上的只管与我说,我自然帮你的。” 林玦放下茶盏,略笑了笑:“多谢表兄。”只这三言两语,旁的竟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如此冷淡,林海如何看不出来。他知林玦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心中略有忖度,便伸出手在桌上略敲了敲。在他身侧站着的单良见状,默默从一旁退了下去。 不多时,单良另又领着一个婆子进门来,那婆子进了门便跪下了,说道:“老爷,太太那里传话来,叫请大爷去。” 林玦佯蹙眉道:“母亲那里有什么事,我这里正会客,你去回了母亲,我过些时候再去。” 婆子只跪着不起身,道:“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老奴定要请大爷过去,旁的也没说,只十分紧急的模样。” 林海便道:“既如此,你表兄也见过了,你母亲叫你,你就去罢。” 贾瑞虽心有不舍,然林海已出此言,唯有附和说:“表弟若有事只管去忙,天色已迟,我也是时候回府去了。”一面说一面起身作别。 林海也跟着起身,留他道:“你难得来此,用了晚饭再回去罢。” 他纵想留,却又念及林玦被他母亲唤了往内院去,想必不能陪他用饭,又有什么意趣?便推辞了。林海又留了一回,他再辞了,方才作罢。 林海命任辞送贾瑞出门,待他去了,方才看向林玦。 林玦转身往外:“我寻母亲去。” “站住!” 他顿住脚步,转了身子,低着头呐呐道:“父亲。” 林海上前,负手在后,上下看了他一回,又道:“将头抬起来。” 他抬起头来,瞧着林海的目光虽有闪烁,却目光清亮,不见掩色。 林海盯着他说:“你原不是这样冷淡不知礼数的,今日见了瑞儿却如此,为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抽取评论的读者送指定小剧场。 第55章 别璨萏林黛玉回府,起风波合睿王相请 林玦抿了抿唇瓣,艰涩道:“儿子难以启齿。” 林海也是上过林家族中的学堂的,对大家族里那些腌臜事自然有所耳闻。今贾瑞莫名前来,说是送礼,偏话里话外又都是想见林玦的意思。自林玦来后,他目中隐隐露出的神色已叫林海怀疑。再听了林玦这话,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他本不是将心思在面上表露出来的人,今却不由自出发出冷笑,可见是动了真怒:“好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今竟连礼仪人伦都抛诸脑后了。” 林玦不欲叫这些事让他烦心,忙道:“父亲不必理会他,我都有分寸。” “我一贯都知道你有分寸,如今这一回,却怕你太有分寸了。”林海语有别意,伸手拍了拍林玦的肩:“他既这样折辱你,你也不必给他什么好面色。” 林玦心下稍定,颔首道:“傲气不可有,傲骨不能失。[1]儿子明白。” “这话说得好。”林海收了手,笑道:“傲气不可有,傲骨不能失,原当如此。” 林海一面说,一面唤林玦往内院走,又道:“你近几日不肯去学堂,也是为着这个?” “半是如此,另有一层,是贾府的学堂实不成气候,去了也是无用,倒不如在家里坐着温书,更实在一些。”既出了贾府,四下都是自己人,林玦自己肯光明正大地说实话。 “你一向懂事,我不大管你这些。今既这样说了,来日我便再为你请一位先生,好好地教你。” 原先在扬州是公务尚可,皆是林海一手教林玦读书识字,如今来了京城,政务缠身,却不能了。 林玦颔首应了,二人又走了一时,便见琳琅迎面而来,见了二人便上前见礼,笑道:“可算是凑四合六,正巧太太听门上的婆子说瑞大爷才回府,命奴婢往前头来寻老爷大爷呢。” 说着,便跟在二人身后一道进了从善院,进了正屋,先道:“太太,老爷禀大爷来了。” 贾敏才要迎,林玦便上前几步将她扶住了,小声道:“母亲仔细些。” “不过走两步路,哪就累着了呢。”贾敏笑嗔了两句,另又命人摆饭。三人围坐一桌,吃了晚膳,捧着茶盏坐了一时。 林玦又将接黛玉回府的事提了一回,贾敏也道:“玦儿说得很是,黛玉也去了好几日了,眼瞧着再过几日老爷的寿辰也要到了,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早早地命人将黛玉接回来才是。” “是这个理,再过两日我便派人往孝义王府去。好些时日不曾见着黛玉,我心中也分外想念。” 如斯打算,过了两日,林海果然命任辞领着几个婆子并轿夫往孝义王府去了。 却说这一日,黛玉才吃罢早膳,并璨萏郡主二人坐在绣架后头。二人一左一右,却是同绣一副双色妙莲图。贾迎春却坐在一侧,正在打梅花结络子。 真当此时,却见王妃身侧的羡书进门来,见雪雁守在一侧,便轻声道:“你们林姑娘在里头?” 雪雁一面撩帘子一面道:“姑娘在里头做绣活,姐姐里面请。” 羡书提起裙子进了门,见她进门,三人皆放了手中的活计。 璨萏郡主笑道:“母妃使你来又什么紧要事?若没有且往我身侧做一做,我这莲花绣的总不如林姐姐鲜亮。” 羡书道:“今儿不能了,确有紧要事在身。”说着,朝林黛玉行了一礼,道:“林府来人接姑娘回府,王妃命奴婢请姑娘往花厅去。” 林黛玉略有讶色,旋即喜意浮上心头,不由露笑:“略等一等。”说着,看向璨萏郡主,道:“凝凝,我今便回家去了。” 璨萏郡主面露不舍:“林姐姐,我舍不得你。” 林黛玉道:“又不是去了便不再来了,天长日久,总有见面的时候。” 贾迎春走上前,扶着璨萏郡主肩头道:“郡主快别招她,她一贯是爱哭的,若现下再落了泪,回家去再被表兄瞧见了,仔细他上门来打你。” “迎姐姐!”璨萏郡主不由笑着转身去捶她:“我伤着心,好好地你偏来编排我!” 闹了一番,贾迎春方道:“妹妹回家去了,我今琢磨着,想必贾府过两日也是要来人接我回去的。” 林黛玉自然明白她在贾府过得怯懦,起身握了她的手,道:“外头风大,凝凝且坐着吧,迎表姐送我一送。” 如此,贾迎春送林黛玉出了屋子。二人说要说些体己话,羡书等便远远地跟着。另有雪雀等侍婢尚在屋子里,收拾黛玉素日所用之物。 二人顺着长廊往前走,贾迎春道:“我知道你是喜散不喜聚的,今你往家去了,也没旁的能说,只余一句万事如意。” 林黛玉停了脚步,“表姐也当珍重才是。” 贾迎春也停了步子,淡笑道:“我便送你到这里罢,再远却不能够了。” 林黛玉与她颔首别过,自跟着羡书等去了。贾迎春仍站在原地,末了低首,对着上前来的司棋道:“回去罢。” 贾迎春脚步极缓,声似游云:“林妹妹总说,很羡慕旁人身子强健。她却不知,自己才是当被人艳羡的人。” 她纵身子羸弱,却被人捧在手心千娇万贵疼爱着养大。听闻她原先在扬州时,是跟着她母亲住在碧纱橱里的。后去了贾府,又被老祖宗捧在手心里。这样的家世,这样有人为着着想,又有什么不虞的。遑论她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有出息不说,还那样地疼她。 贾迎春抬起头看长廊外的水色浮光,日光投在水面,犹如霞光千道,琉璃万顷,美得叫人心叹。“珍重自然是要的,我却也只余下善自珍重这四字了。” 另说这厢,林黛玉前去回了孝义王妃。王妃絮絮地交代了几句,又说改日再使人往林家接了她来玩。一面又命羡书取了两样东西来。 “你身子弱,都说春夏养阳,秋冬养阴,[2]如今近立冬了,很应当好好地养起来。我命羡书封了三包官燕燕盏,配了粥吃最好,不是什么稀罕的,好歹是我一份心意。另又听闻你家中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很有学识,这里头是一方好砚,原是王爷爱的,一贯放在库房里。今便赠了你哥哥,好叫他用功念书,早日为国效力。” 林黛玉谢过一回,雪雁等便提着她贴身的东西来了。孝义王妃命人将她好生地送出去,这才罢了。 林玦吃了早膳,再就着茶吃了些许小点,便坐着念了一回书。才写了几行字,便听温柔进来道:“大爷,去接姑娘的人回来了。” 林玦久不见黛玉,听闻此话,不由大喜,立时放了纸笔,“如今往哪里去了?” “才往太太的房里去回话,想必姑娘也是要先去见太太的。” 他便道:“更衣。” 温柔并有嬗上前来与他更衣,才换了衣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除了圆鹊轩一路往从善院去,一路上有朝他见礼的,他也不停,只随意挥手叫免。 “太太,大爷来了。” 门口侍婢才传了话,林玦便已进了屋子。 却见贾敏坐在炕上,地下立着一个婆子在回话,只不见黛玉。只得上前与贾敏先见了礼,贾敏笑着命他坐了:“你妹妹才回家来,往碧纱橱里换衣裳去了。” 这话才落,便见雪雀扶着林黛玉过来。她今梳了垂鬟分肖髻,只簪一枚青玉雕兰钗,上穿玉色绣兰草纹窄袖小袄,下系雨过天青色洋绉裙。腰间挂着碧玺串珠禁步,行走之玉鸣声传来,轻重得当,节奏有度,越发的光彩照人了。 贾敏道:“快见过你哥哥,他想了你许久了。” 黛玉缓步上前,也不及行礼,便被林玦一把捞起,在自己身侧坐着。细细看过黛玉一回,见她面色莹润,虽仍觉娇怯,却无病弱之气,方道:“你在王府几日,想我不曾?” “我若说了不想,哥哥又能如何?” 林玦又爱又恨地去拧她的脸:“好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在家里想你,你却养得肌莹肤润地回来。也不需你说,可见不曾想我。” 黛玉一面笑一面往身后秦妈妈怀里躲,“想的想的,哥哥快别闹我。” 林玦也恐她岔气,只闹了一刻便收了手。再问了一回她在孝义王府的事,事无巨细都过了一遭,方才定心。 黛玉命雪雀将王妃赠的礼拿上来,说道:“王妃极为客气的,临回来时命人包了官燕与我,还叫拿了一方好砚给哥哥。” 雪雀将盒子开了,送至贾敏面前。贾敏拿起来看了,林玦也凑过头去瞧了瞧。 “王妃有心了。”将东西放回去,贾敏说:“过几日也须得回礼才是。秦妈妈,我记着库房里有前些时候才得的一个璎珞项圈,你明儿拿出来。再选几样东西,好生收拾了,好叫玦儿往孝义王府送去。” 才交代罢了,外头单良家的便来了,说求见太太。 琉璃因说太太在里见大爷并大姑娘,当下不见客。又问单良家的是什么人,单良家的回道:“合睿王使了人来,说是想接我们大爷往庄子上去小住两日……” 第56章 掷络子林黛玉使性,承情浓林子景默许 这话一出,琉璃先皱了眉,道:“怎么偏偏地一茬接着一茬,姑娘才来家,合睿王就使人来接大爷。单妈妈可问了,王爷为的是什么事?” 单良家的道:“我哪里敢问。既得了信,姑娘就快些往里去说了罢,来人还在外头等着。” 琉璃应了:“单妈妈略等一刻。”指了指廊下一处飞来椅:“先坐一坐。”说着,便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往里。 贾敏才与一双儿女说笑,见琉璃进来便问:“单良家的有什么事?” 琉璃上前道:“太太,不是什么大事。是合睿王使了人来,说在城外庄子上,想接我们大爷去小住两日。” 林玦正给黛玉理腰间的禁步,闻言不由手下骤顿,神色莫名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他只当自己听岔了,待琉璃又说了一遍,方才确信。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黛玉才来家,偏你又要去了,真是一刻都不肯叫人停。”贾敏挥手叫人下去理林玦常用的东西。 林玦仍觉恍惚,身侧黛玉却绞着帕子扭了身子道:“方才还说想我呢,可见是哄我的。我才来家,你便又要走了。枉费我在孝义王府时这样地想哥哥,还为哥哥做了个络子。” 转眼瞧见雪雀拿了那个络子出来,林玦才伸手要去拿,便被她劈手夺过去,远远地往地下一扔:“哥哥也不念着我,日日地往外玩去吧,外头自然有人给你做更好的。” 话里说的刻薄,眼圈却已悄悄红了。一手撑在小桌子上,一手拿着帕子遮在脸上,不肯叫人瞧见。 “好好地怎么又使了小性子!”贾敏见兄妹二人又闹了别扭,忙命人将地下的络子捡起来。 秦妈妈上前将黛玉抱了,哄她说:“我们姑娘这样地惹人喜欢,我们见了爱还爱不过来,哪有不念的?姑娘不知道,自姑娘去了孝义王府,大爷一日照着三餐问太太,说是什么时候去接姑娘回来……” 絮絮地说了一番,雪雀也已将络子捡起,小心拍了尘埃,奉到林玦面前。林玦取了一看,黛玉年岁尚小,这络子虽打得别出心裁,到底不如温柔等做得精巧。只到底是黛玉亲手做的,饶是再不好,瞧在他眼里也是好了。他拿在手里,凑上前唤了一声:“黛玉。” 林黛玉已止了泪,听他唤也不肯回,扭头别向另一侧。他不以为忤,又换了一面,将那个络子放了,在二人之间摇摇晃晃。 他道:“撇了妹妹并母亲,谁肯连这些小物件都替我想着?母亲不常动手的,也唯有妹妹时时将我放在心上。妹妹说出我不念着你的话,却叫我伤心。”一面说一面伸手将黛玉接过去,她面上仍带了泪,越发地娇怯可怜,林玦阻了上前来雪雀,自取了帕子缓缓替她擦了。 黛玉窝在他怀中,糯糯道:“哥哥……”这一声却还带着哭腔,叫人听了连心都要颤上几颤。 他手下略顿,旋即低头在她粉颊上亲了亲:“我最不爱见你哭的,记着了?”待她颔首,又说:“妹妹既不想我出去,我便不出去了。” “胡闹!”贾敏斥道:“你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也罢了。你年近及冠,怎么也这样胡闹起来?有人相邀,是存了看重你的心。便是打定主意再不来往的人,也须得好言好语地婉拒了。男儿志在四方,多出去走动见识些,不是什么坏事。好好地出去散散罢,待明岁回姑苏区考试,又有许多时候在路上,再不能玩了。” 林玦似有话要说,贾敏又说:“你爱惜妹妹,就早去早回。我听人说山上的枫叶也红了,改日带你妹妹往庙里上香赏景去,也可使得。再别说什么都听妹妹的,她如今也一岁岁大上去,却不能时时刻刻依着了。”又看向林黛玉:“你哥哥是男子,怎么能时时在家中陪着你。黛玉,今日是你骄纵了。” 林黛玉低头想了一时,也觉自个儿今日发的却是一通无名火。不由面色羞红,却是伸手扯了扯林玦的衣袖说:“哥哥只管去罢,今日是我的错处。我原该知道哥哥一向把我放在心上的。” “好一时坏一时的。”贾敏嗔了一声,叫人上小点来。又叫林玦将黛玉与她抱了。 温柔并有嬗已将贴身的细软收拾妥当,上前来回话。 林玦知道躲不过,再不能避,只得朝贾敏拜别,听她交代了一番,才跟着往外去了。 已近用午膳的时候,合睿王却一直未叫摆饭。 厨房已使了厨娘眉烟来问了好几回,姣沁被问得不耐,仰首挥手道:“王爷说了暂不叫摆,快别再问了。” 才说了这一声,便听外头有粗使丫鬟道:“姣沁姐姐,林大爷来了。” “你快回去罢,林大爷来了,我要上前去迎一迎。”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姣沁提着裙摆快走几步迎上前去,正巧见着林玦由几个丫头簇拥着来了,上前笑道:“林大爷来了,我们王爷等了许久了。” 一面说一面引着林玦往里去:“大爷仔细台阶。” 走到院门口才发现眉烟竟还未走,便蹙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眉烟期期艾艾瞧了林玦一眼,行礼道:“请林大爷请安。” 林玦随意扫了她一眼,叫免了。只这一眼,却骤然顿住,又仔仔细细朝着她的脸看了一些时候,直看得眉烟面色绯红,不由低下头去。 “爷?”姣沁心中觉奇,唤了一声。 林玦这才收了目光,却道:“这丫头的眉眼倒有些意思。”方才惊鸿一瞥瞧得不仔细,再细细看了一回,却发觉这丫头的眉竟生得同黛玉相类,皆是一弯罥烟眉,如烟似雾,恍隔云见之。 他当日还不是林玦时,并没这样的眉。后成了林玦,也只见着黛玉一人有这样的眉。今见着一个丫头,竟能有自家妹妹一般的眉色,自然惊讶。 却引得姣沁心里打鼓,林大爷莫不是瞧上这丫头了?竟还屈尊降贵地赞了她一句。 林玦不知她心中所想,又问眉烟:“你唤作什么?” 眉烟低着头低声道:“奴婢眉烟。” “是哪两个字?” “奴婢自出生眉色便叫人不同,因眉色如烟,故我爹给取了眉烟。” 林玦颔首赞道:“这名字衬你,再没旁的能配你。” 如此夸过一句,才往院子里去了。 眉烟站在原地,面红耳赤,胸口的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这位清俊出尘的林大爷,赞了她……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林玦已往里去,姣沁却刻意落了几步,低声叱道:“下作的小蹄子,还不回去!爷心情好夸了你两句,你便不知自己是谁了?凭你这模样,也配跟爷说话?” 眉烟不过心下波动,春心未动,被她如此叱骂,不由羞愧万分,咬着唇道:“姐姐不肯叫我在眼前,我去了就是了,何必说这些话来辱我!”说罢,掩面去了。 姣沁犹不解气,又在后头狠狠啐了一口,方才转身往里。 她进院子时林玦已进了里屋,便是欣馥也守在外头。见她进门,欣馥问道:“你在外头做什么?” 她随口造谎:“有个小丫头,因见林大爷来了,探头探脑的,我骂了她两声,哭着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别院到底不是王府,心思大的人难免多一些,夜里还需叫看门的婆子仔细着才是。” 欣馥不明就里,只当是真,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很是,今林大爷又来了,最是不能叫人随意走动的。”说着,伸手招来甘卿,命她往外传话去。 “今日不许他们赌钱吃酒,我夜间要去瞧的,若是瞧见了,也不顾忌着他们多大的年纪,又做了多少的事,一概打出去,再没轻饶的。” 林玦并合睿王之间的事不能叫不明不白的人知道了,甘卿自然明白。欣馥话说得厉害,她点着头也十分郑重:“哎,我这就去。” 这头交代事情,那头姣沁的目光却不由往隔帘那里飘过去。奈何屋里早已将夏日的冰绞纱换了,,饶是她眼神再好,也瞧不见什么。 隔帘往里,林玦腰间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已落在地上,屋里传来隐约的喘息声,夹杂着衣裳厮磨的声音,听了实在叫人面红心跳。 林玦才进了里间,还不及行礼,便被坐在小炕上的合睿王往前一带,不由自主落在他怀里。为及反应,一只手就探上腰间,用力一揉,他才要开口骂,合睿王便已倾身下来,搂着他将他压倒在小炕上,滚烫炽热的吻将他的唇封住。 “唔……” 他只及发出这一声,双手挡在他胸口,才要推搡,合睿王一个深吮,手下便失了力道,往前一滑。双手竟从他腋下探出,却成了伸手抱他的模样。 他眼中闪过挣扎,又略过无奈,原想抗拒的心不期然被另一样心思压到,末了缓缓地闭了眼,竟是再不挣扎了。合睿王见状大喜,手下动作越发放肆,不经意间竟已游到他下身。 第57章 见璎珞心慌急发问,询眉烟意乱说三思 欣馥等在外只能听见里头隐约的动静,影影绰绰之间,似乎能听见林家那位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小公子,发出轻微难耐的喘息声,并上衣裳料子之间的厮磨声。 欣馥等权当听不见,皆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姣沁盯着隔帘,神色莫名,眼中意味绵长。 这样的动静,饶是再不通人事,也能猜出他们在里头做什么。她甚至能想出那样的画面,兴许那位如风似月的小公子正被合睿王压在那张架子床上,肆意掠夺。 姣沁猛地低下头,再不肯去想了。 “不……”林玦呼吸不畅,伸出软绵的手抵在合睿王胸膛上。力道极小,身上的男人却终于略有松动,微微抬起身子,舍得将伸到下边的手松开。 他已双手将两人隔开,急促喘息了许久方才平稳。 方才被合睿王肆意侵占挞伐,他身上的衣裳已略微凌乱,甚至衣领都已被扯开,雪白的中衣褶皱不堪,露出白皙的胸口,隐约能瞧见那一处嫩红。 他眼中泛着雾气,摇着头十分脆弱的模样:“你不能……” 他从来都是执拗的,冷淡的,此时此刻却在自己身下,双颊泛红双眸带雾,比平日里的清俊更添几分诱人。分明引着人去亵渎。 将他平日一本正经的外裳除去,瞧见里头别样的脆弱与懵懂,这滋味极好。 合睿王心下意足,含笑低头在他眉间略印一吻,道:“子景尚未及冠,我自然明白。” 说罢,自起身坐直了,另又伸手将林玦半扶半搂着坐起来。炕上小桌子上只有他才吃剩了的半茶盏,他才要喊人,林玦便急切道:“住口!” 他如今这个模样,衣衫凌乱,岂能被他们瞧见了? 合睿王活了这些年,何曾有人敢与他大小声。今林玦情之所至,他却觉理所当然,并不不虞。林玦面上仍泛着方才泄过后的潮红,他抚着他的侧脸,低声笑道:“还不曾进王府,就支使我做事了?” 他随手将他的手拍落,取了桌上的残茶。因探仍有余温,便道:“这个就很好。”说罢,也不理他,仰头将那盏残茶吃尽了。 合睿王自伸手过去,替他理了衣冠。又瞧见他腰间的璎珞,样式极好,却略显粗糙,瞧着不像是针线房的手笔。 他拿着那个璎珞不动,林玦不耐地搡了他一把:“做什么?” “这璎珞样子好,我见了喜欢。”拿着直起腰,“子景从未许我什么,今日这个璎珞,就权当舍了我罢?” “这个不能够。”他也不急切,只缓缓地伸手过去拿了,别在腰间,一双眼斜对着他望:“旁的都能允你,只这一样,却不能了。” 合睿王心中隐有怒意,却强忍住了,只看着他,竭力叫自己显得平淡:“怎么不能够,莫非是哪家的姑娘赠了你做定亲之仪的?” 他正理上身的衣裳,听了这话,手下一顿,末了抬头,道:“你不必这样大费周折地猜我的心思,你在我身侧安插那样多人,平日里做什么都在你眼皮底下,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另又说了,纵我有定亲的姑娘,也不干你的事。你虽是王爷的身份,却管不着我娶妻生子。” 他这番话说得淡漠疏远,听得合睿王再耐不住,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凑过身去,咬牙道:“我有什么不敢,又有什么不能?林玦,你使什么手段说什么话我都不往心里去,只这一样,你不能拿来激我!” 他侧头不看合睿王,却被他低头猛地叼住右侧耳垂,一阵湿热传来,他不由一颤:“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只想叫你回想回想方才的事。你若还想着娶妻生子这一茬,纵是你尚未及冠,我一样地办了你。” “你!”林玦终是怒目而视,一双精致的眼睛里怒火中烧,恨不得在他身上狠咬下一块肉来。“你怎么这样厚颜无耻!” 他却立志要将这个无赖做下去,与他对视道:“自然是因着你高风亮节,我便唯有厚颜无耻,才能将你留住。” 两人对视许久,林玦终是先败下阵来。论厚颜耍赖这一茬,他不是面前人的对手。他放软了态度,声音也和缓许多:“你握得我手疼,先放开。” 合睿王将他手放了,却又紧问:“说罢,究竟是哪里来的?” 林玦坐直身子,揉着手腕,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妹妹做了与我的!” “你当早早地告诉我。”合睿王知道林玦的脾性,他贯不肯扯谎的。怒气蓦然退散,这才发现他方才使力略大了些,林玦手腕一圈皆已通红。 合睿王伸手过去替他揉着手腕,放了架子道:“我真心地待你,自然也想着你贴心地对我。自明白这份心意,我便没想着再有什么娶妻生子的事……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不假,却到底仍有所不及……今日胡乱猜测,是我的错,原不该疑你。只你往后有什么事,也须得告诉我才是,叫我这样提心吊胆……”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极不合他的身份作风。 林玦听他说话时皆低着头,末了才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总要给我一些时间想明白。” 他到底年岁尚小,连心意都明白得有限。合睿王等自己中意的人等了这样多年,今才得了林玦,难免激进些。林玦既说要想想,他自然肯给时间。 揉了一时,只觉手下皮肉发烫。林玦想要收手,合睿王不舍地送了,又道:“我唤人进来?” 林玦又整了整衣裳,合睿王伸手替他理了衣襟,道:“挑不出错处,他们也不敢挑你的错处。” 说罢,才扬声唤欣馥上茶来。 欣馥领着姣沁等进来上茶,上前时惊鸿一瞥,瞧见林玦微红肿的双唇,心下略凛,却只作不知,低垂了眼不敢再看。 林玦静吃了一盏茶,又歇了一刻,才道:“你今日唤我来,是为着什么?” 他如今不唤他王爷了,下头人皆听得心惊胆战,合睿王却觉甚好,笑道:“前些时候说要将陈居安引见与你认识,今正巧他在这处,又念着和你父亲往昔的交情,便说要见一见你。我因想着不过是见一面,林府又才乔迁,正是忙的时候,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再叫他去府上拜访。你这些时日也不曾去学堂,便命人将你接了来。我这庄子建在城外,也算有些野趣。后山圈了地,养了些野物,明日与你可去射猎。” 林玦心中已乱,再不能冷眼以对。听了这话,不由地抿唇道:“你这日子挑得倒巧,今才将我妹妹从孝义王府里接回来,你便使人来了,倒叫我妹妹平白地与我闹了一场?” 合睿王是先帝遗腹子,顶小的一个。少时听友人谈及族中幼妹,也时有向往之意。今又听林玦说起,少不得问了一问,又是怎么个闹法。 他将方才家中与林黛玉那一番笑闹说了,惹得合睿王连连笑道:“原你家中还有这样一个制得住你的人,若来日有机会,倒想见见。” 话虽如此,却也明白来日难期。世家嫡女一贯养在深闺,便是叔伯兄弟,不是嫡亲的,也极少有能见着的。 二人说了一回话,厨房又派了人来问可要摆饭。正巧布谷在外,她一贯是极温柔和顺的,见小丫头年岁极小,又十分胆怯,说一句瞧她一眼的,心生不忍。 便拍了拍她的头,再从边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把果子与她吃,再叫房里的丫头好生地引她到一旁坐一坐,这才进了隔帘小声道:“王爷、林大爷,方才厨房又使人来问,可要摆饭了?” “我竟忘了这一茬。”他平日在军营之中,三餐难以准时,也是常有的事。今日因候着林玦,便将午膳挪后用。怎料林玦一到面前,他就什么都忘了,眼里心里只他一个,再想不起旁的。“摆饭罢,竟叫子景饿着与我说话。” 林玦也不接话,问布**:“来传话的人可还在?” 布谷稍愣,旋即道:“尚在外头候着,爷要见她?” 合睿王也看向他,他想了想,道:“传进来我见一见。” 布谷知道合睿王一向都依着他,故也不问合睿王的意思,应声出去了。往外唤了那个小丫头,交代道:“我们王爷才请了林府的林大爷来,他要见你。你放心,他是极温和的人,不会为难你。” 好歹安抚了她,才领着进去了。 林玦见领进来一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小丫头,身量未足,梳着双丫髻,显然不是先前的眉烟。 合睿王时刻瞧着他,见他蹙眉,便问:“怎么,哪里不好?” 他道:“先前的眉烟,怎么不见她?” 那小丫头只当他要发怒,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噗通跪倒在地上,叩首道:“大爷饶命,方才眉烟姐姐来过。因周大娘留着她切菜,便使了奴婢来。” 林玦再想不到她竟这样胆小,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的吓人。 无奈朝布谷道:“扶她起来,这样小的年纪,再别吓坏了她。” 第58章 体酸涩会人随雨榭,斥蜚言责下后别院 布谷扶了她起身,轻声道:“林大爷要见眉烟,你去寻了她来就是,好好地慌成这样做什么?”又问:“你是在厨房里做事的?唤作什么?” 小丫头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我叫二丫。” 布谷与她说了几句,才上前与林玦道:“大爷若想见眉烟,就使二丫去叫。” 林玦也不过一时意起,闻言只道:“先摆饭罢,还是个小丫头,跑来跑去的,很不必费这些事。” 一时布谷领了二丫出去,又命人去传摆饭。 因念着林玦身子弱些,今日饭桌上有一道砂锅煨鹿筋,正是合睿王特意吩咐备下的。命欣馥盛了一碗送到林玦面前,他道:“这鹿筋强健身骨,又令人不畏体寒的。如今渐入冬季了,子景很应当多用一些。” 这汤做得柔鲜,林玦吃了几口,也觉甚好,故将大半碗都吃尽了。 合睿王不记得自己别院里还有个叫眉烟的丫头,今因林玦提着了,到底留了心。见他认认真真吃东西,手中筷子不停,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方才听你说想见那个眉烟,是为着什么?你若不提,我竟不能想起别院中有这个丫头,想必不是很出众。” 林玦正夹了一筷子什锦豆腐吃,闻言也只略回一句:“原不过是个丫头,要出众做什么。” 只这一句,再未言语旁的。他无心于此,合睿王也不再多问。 林玦今日出城,又被他好好地索取了一番,用过午膳便有些困顿。 强撑着吃了一盏茶,便再撑不住,因问欣馥:“我的屋子在哪里?” 欣馥尚未答话,合睿王便上前来,接了他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拉着他起身往里间走:“那屋子久不住人了,虽日日有人拾掇着,到底有些气味。好歹叫人开着门窗散散,待你夜间安睡的时候才更好些。你若困顿,只管在我里间里小睡一时,里里外外的人你都是用惯了的,也没什么于礼不合这一说。” 林玦斜睨他一眼,其中含义别样。合睿王只当他是要拒绝,谁料他竟径直上前在软榻上坐了,道:“你说的很是,你原也很不明白什么叫礼数。” 这话里头藏着嘲讽,合睿王也不恼。取了锦被来亲给他盖了,低声笑说:“也只有你能瞧见我这模样。” 林玦不理他,只翻身往里,合眼睡了,再不肯说一句话。合睿王取了书,坐在一旁,略看几眼,目光便不由往林玦那处飘去。 他被瞧得如芒在背,卧之不安,倏然坐直了身子,看向合睿王:“你往外头去!” “好好地,这又是怎么了?” 林玦再不能说被他瞧得心烦意乱,故不能睡。只得随意扯了个谎:“我最不爱午睡的时候叫人守着。” 他这样的小性子,合睿王原都是肯纵着的。果然放了书站起身来,道:“赶巧我外头有些琐事要理,这便往外去了。你好生在这里睡着,外头命姣沁守着,若要什么,只管唤她。” 说罢,径直撩开隔帘往外去了。 欣馥在外候着,他出了隔帘,压低了声音道:“厨房里那个眉烟,你去悄悄地带来,我要见她。” “是。”欣馥应了,又道:“王爷方才尽着林大爷,饭食不曾多用。今厨房里备了金丝酥雀并莲蓬豆腐,王爷好歹用一些,以作小食。” “摆在随雨榭里头,将陈大人也一道请来。” 欣馥领命去了,不多时随雨榭里已备下小食精点,合睿王才坐了一时,便见陈居安拿着一幅画缓缓前来。 “王爷好兴致。”陈居安将画卷放在桌上,手负在身后,走近水边眺望,笑道:“秋光甚好,可惜无雨。” 这随雨榭名如其景,飞檐如勾,坐于小湖中心。落雨之时,雨水倾泻而下,水榭恍如浮于水面,又似随雨而去。随雨榭此名,正由其来。 合睿王取了乌木筷子夹金丝酥雀来吃,吃了一块,方才慢悠悠道:“能得你一句不可惜,大抵十分艰难。” “世事由来如此,哪里又有那样凑四合六的事?”陈居安反身坐回石凳上,也取了筷子夹小食来吃:“听闻你今早派人去接了林家的小公子来,怎么不见他?” 他略笑了笑:“他乏了,叫他在屋里小憩。等明日再见也是一样,你这样急又是为着什么。” 这话才落,欣馥便遥遥地领着一个侍婢过来。身形略单薄些,旁的倒瞧不出什么来。 欣馥领着她上前见礼:“王爷,眉烟来了。” 眉烟虽是别院伺候的家生子,见着王爷也有许多次,这样近地见礼却是第一次。跪在地上委实有些颤栗,声音不由地忽高忽低:“奴婢眉烟给王爷请安。” 合睿王放下筷子,朝堂下扫了一眼:“抬头。” “……是。”眉烟略有踌躇,慢慢抬起头来叫合睿王看仔细些。一双眼睛也不敢跟着往上,牢牢记着本分,耷着眼皮往下看。 眉烟容色平平,只一样出彩的地方,唯有两弯眉尚可入眼。似蹙非蹙,如烟似雾,更类青山之翠黛,恍胜浮云之飘忽。 陈居安略看一眼,也不由叹:“倒是一对好眉,叫眉烟也不算废了这个名。” 合睿王却盯着眉烟,双眉皱起,似有别想。欣馥恐他不由分说就打发了眉烟,在心中默想了一番,也跟着看向眉烟,不多时便露出恍然的模样来:“方才见这丫头就觉着眼熟,现下陈大人提及,算是明白了。瞧瞧她的眉眼,实打实有些林大爷的影子。” 此话一出,倒叫合睿王用心地再看了看。 陈居安笑道:“别是你看差了,林府的小公子虽年岁尚小,骨骼略润,到底是男儿。若此女眉眼类之,倒显出几分女气来。” 合睿王却道:“细细瞧了,是有些像。只子景眉峰更利些,此女虽类,却不及子景。”又问:“你是在厨房里做事的,进这别院多少时日了?” “回王爷的话,奴婢是家生子,自幼便在别院里伺候。” 此后合睿王又问了数语,后来又问到方才林玦与她说了什么,眉烟皆一一地答了。待话问毕,合睿王便命欣馥将她带下去,临行前又嘱咐:“能得子景瞧上一眼说上几句话,也是她的福气。不必叫她回厨房去了,提上来在外间伺候着,带我回王府的时候,一道跟着回去伺候。” “是。” 欣馥领了命,便将眉烟带下。眉烟何曾料到竟有此际遇,心内骤喜,竟不由地混沌起来,待离了随雨榭,仍觉十分恍惚。 欣馥笑道:“你也是个有福的,能与林大爷说上两句话,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呢。”又说:“如今时候尚早,你往屋子里去理了衣裳来。王爷既说了要你在外间伺候,往日的屋子却是再不能住了。拾掇了好生与我去罢。” 眉烟虽觉欢喜,心中却仍有迟疑,踌躇着不肯动:“姐姐……王爷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姐姐好歹告诉我一声。若不告诉,我这心里总七上八下,怪难受的。” “王爷的意思我怎么能知道,那不是咱们该猜的。”欣馥怜她年幼,眉眼之间又有几分风流在,执了她的手,宽慰道:“好妹妹,听我一句,再别想别的。主子嘱咐了什么,你便做什么,这已经足够了。别做少了,也别想着多的。我知道你慌什么,离了那处一时寻不着依傍也是有的,只你别怕,万事总有咱们帮衬着。王爷这样的主子,一不打二不骂,也不叫人鸳帐里伺候的,有什么怕的?” 听了这一串劝慰,眉烟心下虽仍觉没着没落的,到底略定了定。乃回了厨房哪里,进了屋子收拾了东西。不过几身衣裳,几支珠钗。她在厨房伺候,也不是什么能得赏的差事,拾掇起来也不过一个包袱。 眉烟提了包袱出去,赶巧在院里碰着二丫并另几个丫头。 一个丫头见了便上前笑:“咱们院子里的假姑娘终是捡了高枝去了,好姐姐,有朝一日你真成了姑娘奶奶,再别忘了咱们。” 另一个又说:“平日里最爱躲懒的,不是这儿病了,就是那儿痛了。我说怎么今日这样勤快,叫往前去问膳也没旁话就去了。原来是为着今日入府的林大爷!” 眉烟一贯不肯同他们多言语的,听了这话也只说欣馥在外等着,还请他们让一让。 打头的丫头扯尖了嗓子:“瞧瞧瞧瞧,好歹还不是正经的一等丫头副小姐,就想指派咱们了?我呸!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眉烟仍不答话,却是欣馥领着两个婆子在外等着,见她久不出来,便进了院子。 欣馥进来,众人立时往后退了一步,皆见礼道:“欣馥姐姐。” 欣馥四下扫了一周,仍旧含着笑,说出的话却比刀子厉害:“你们好闲的工夫,在这里插科打诨。我竟不知,厨房里的事这样少了。想必是留着没用的人多了!很应该告诉布渠姐姐知道,叫她略减几个人才是。” 第59章 是非多纷乱正屋生,闻名久始见水榭中 此话一出,却叫人心颤。 他们虽这样的人在厨房伺候着,本不能时时刻刻见着欣馥。便是见着了,寻常也不能说上话。欣馥其人是布渠来了别院后,跟在合睿王身侧的左膀右臂。 她在王府是何等的身份,王爷又给着她何等的脸面。 只她性子温良,时刻都是笑模样,寻常都不见她红脸。现下面色不善,如何不叫他们心慌。 打头一个壮着胆子上前,道:“欣馥姐姐言重了。我们和眉烟原是一个院子里一道扶持的情分,如今她这便往好的地方去了,我们心下不舍,故有此一闹……” 欣馥一贯不肯与他们多计较,只扫了二人一眼,便道:“言重与否,这话也都已扔在这处了。你说与我听也只在耳中穿堂过,究竟如何,还得你自个儿心里明白才是。”又看向一侧的眉烟:“既拾掇好了就快快地与我走,还有许多事要细细地告诉你才是。” “是。”眉烟这才提着包袱,跟在欣馥身后一径去了。 欣馥领了眉烟往丫头住的屋子去,先拾掇了屋子,安置了东西,才说要领着她去见见人,也知道些地方。 二人行至正屋,布谷并甘卿两个正坐在廊下翻绳玩。见欣馥领着一个丫头来了,甘卿站起身来笑道:“姐姐回来了,这位就是厨房伺候的眉烟?” “正是她。”欣馥叫眉烟上前与二人见礼,指着先起身的甘卿:“这是甘卿。”手指有移向才站起来,手里还绷着花绳的布谷:“这是布谷。” 眉烟屈膝道:“两位姐姐好。” “不必见礼了。”甘卿虚扶她一把,笑说:“你我一样都是丫头,很不必有这些礼数。只需好好地敬着咱们欣馥姐姐,也算是圆满了。” “瞧瞧你这张嘴,王爷不在,越发地爱说胡话。”欣馥笑着去拧她的脸,甘卿连忙往布谷身后躲。 布谷被她缠得也一径地躲,偏前头欣馥的手又不肯收回去,左躲右避,却哪里躲得开。末了手中尚且绷着的花绳反乱成了一团,布谷拎着那团绳没好气道:“好啊你,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一面说一面去挠甘卿腰侧:“你再想不到翻的法子,就使了这法子来避,你瞧瞧,如今这就是算是谁输了呢?” “好姐姐我错了。”甘卿压着笑直喘气:“算我输了,好姐姐,赶明儿的点心都给你,我再打个络子给你,再别闹我了。” 布谷这才罢了手,“倒叫眉烟看笑话。”将手中的绳子放在廊下,又道:“林大爷现下还睡着,姣沁陪在里头。我瞧着倒不必刻意地引眉烟去见了,若是惊动了林大爷,反倒不美。” 欣馥颔首,“是这个理。”才说了这一句,外头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进来,见欣馥就在外头,大松一口气,上前道:“欣馥姐姐好,我们姑姑请姐姐去一趟。” 如今在别院里,能当得起这一声姑姑的也唯有布渠。布渠原是宫里跟出来的,比欣馥伺候合睿王的时候还长久些。王爷看重她,后来将她指给手下的侍卫,再命她管着别院。从前认识的都唤她一声布渠姑姑,别院里也有随她夫家的姓氏唤她杨姑姑的。 欣馥心知布渠想必有十分要紧的话,便将眉烟交托给布谷并甘卿:“你们细细引着她做事,她是才来的,很不必她做紧要事和重活。” “是,我们都明白。”布谷回了话,“姐姐快些去罢。” 说来也是凑巧,欣馥才往布渠那里去,就听见房里有动静。 布谷道:“想必是林大爷醒了。” 甘卿撩开帘子唤眉烟:“你先随着我们进屋子,好歹先瞧瞧当做什么事。” 眉烟这才跟着进了屋子,心中仍是七上八下。 屋子外间四下站着侍婢,皆垂首候命,不敢发出动静。屏风后头的隔帘已经撩开,隔着屏风隐约能瞧见里头有人影在动作。 布谷并甘卿叫眉烟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自进了里间。 林玦午睡才起,身子难免有些发懒,目色泛凝。为免他才起受凉,屋子里的窗子牢牢关着,丫头行走之间也不敢太快,恐带动了风。 外裳已穿罢了,他坐在软榻上吃茶,堂下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在给穿靴子。 布谷上前来时他正吃罢了半盏茶,将茶盏递给她,她接了,道:“如今正是吃小食的时候,大爷可要用一些?” 林玦起身道:“今日午膳用得略多一些,用过后又径直休憩了,现下也并不觉着饿了。” 甘卿抬手将方才休憩时取下的香囊并荷包细细地系上,“大爷今日用饭用絮了,晚间再不能多用油腻的。照我说,还得做些好克化的来才是。” 林玦也绝腹中略有不虞,因道:“先时在家中常吃茄馅馄饨,来了京城再不曾吃过,倒有些想。” “这有什么难的。”甘卿笑说:“咱们别院后头就种了茄子,虽说是秋后了,吃着味有些苦,到底和成馅做了馄饨吃,滋味也还鲜美。大爷若想吃,过会就叫厨房做,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 “若有自然是好,若寻不到好的,再不必麻烦他们。” 说了这一刻话,倒还没见着合睿王。林玦朝四周望了,又往屏风外望。到底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甘卿知道他在寻合睿王,便道:“方才林大爷休憩,王爷便出了门,如今正在随雨榭。爷略有积食,不若出了屋子略走几步,也好晒晒外头的日光。” 闻言,林玦略一沉吟,又念及尚有许多话要与他说,便颔首道:“你领路。” 林玦整了整衣冠,随着甘卿布谷等人出来。 此时眉烟尚且等在屏风外,她未得命,也不敢随意离了。见林玦出来,又不敢抬头瞧他。只得低着头站在那处,瞧着十分僵直的模样。 她未抬头,林玦只当她是屋子里伺候的人,并未放在心上,只略扫过一眼,也不曾说话,便往外去了。 甘卿因跟在他身后,也不得开口,只得暗暗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下去。 林玦一路往随雨榭去,跟着伺候的是甘卿并布谷。姣沁留在里屋盯着小丫头收拾屋子,一切妥当,方才缓缓地退出去。 再不料自屏风后转出来,就见着一个眼生的丫头,正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眉烟才撩起帘子要出去,便听见后头劈头就是一声:“你是什么人,谁叫你进来的?” 正是姣沁。 眉烟只得仍转过身来,低声道:“姣沁姐姐好,我是眉烟,才被提上来做事的。” “原来是你。”姣沁记着先前在院门口的事,却仍不肯十分相信:“才提上来?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是欣馥姐姐去领了我来。” 姣沁侧头问边上一个小丫头:“你知道这事?” 小丫头不妨她有此一问,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姐姐一贯爱说笑的,我眼中只瞧着笤帚水壶,哪里知道这些事。只她说得想必也不错,方才见着布谷并甘卿两位姐姐领她进来在这候着。” “我说呢。”挥手叫小丫头退开,姣沁含着笑上前,说出的话却叫人发冷:“爷没唤你也敢进屋子来,原是借着我们欣馥姐姐的脸面,才使得你这样不懂规矩。” 她凑得极近,眉烟往后退了一步,姣沁立时斥道:“不许动。” 眉烟停住,她伸了手缓缓摩挲她眉眼之处,冷笑道:“不过是生了一副略强一些的眉,心就高得要往天上飞。只我是不管这些的,要么你就飞到我瞧不着的地方,要么在我面前你就老老实实地,别动那些坏心思。不然,你欣馥姐姐好说话,我却不肯饶你的。” 一番话说得眉眼打颤了,她才满意:“好了,出去罢,这里暂且用不着你。” 另说这厢,甘卿领了林玦一路往随雨榭去。 此时正是日光渐消,晚霞将起。水面被映出一片霞彩,随雨榭内一人端坐石凳,设笔墨纸砚,正执笔写字,正是合睿王。 另有一人背对他站在水榭边上,长身鹤立,只这有一个背影,便显出几分卓尔不群来。 林玦顿住脚步,望了望坐在桌边写字的合睿王,才想着转身回去,便有立着伺候的侍婢见着他,上前见礼:“见过林大爷。” 这一声出,别说合睿王,便是立在水榭边上的人也回过头来。 合睿王原面色平淡,见了林玦,倒显出几分笑意来:“子景。” 林玦无法,只得上前,进了随雨榭,先与合睿王见礼:“王爷。” 合睿王道:“说了许多次,不必与我见礼,你总不听。”说罢,也不等他回话,又道:“子景来得凑巧。”与他招手:“陈大人新作了一副好画。” 陈大人三字一出,林玦便知面前这位男子正是当年同林海一道名动京城的陈居安。却是长身玉面,年岁虽已略长,却风姿不减,站在那处便是一道好风景。 这样的容色,又是这样的气韵,再并上才华横溢,名动京城,实属寻常。 林玦对其神往已久,当下收了心中的不虞,上前一步见礼:“久仰陈大人才名。” 第60章 泼浓墨浅写两行书,用鸭汤耳语最心惊 陈居安当日与林林海同考科举,虽小林海许多,到底少年得志,得中魁首。昔日林海未离京城时,二人也曾怒马鲜衣,同游盛景。数载不见,林海的长子竟已初初长成,倒叫他叹一句年岁不饶人。 “贤侄不必多礼。”陈居安含笑扬手,示意林玦坐下细说。“也很不必拘束。你父亲常常与我提起你,听闻你少年出众,写得一手好字。” 林玦依言坐了,又听他赞自己,不由颔首道:“陈大人言重了。” 这二人一来二去,皆十分拘礼。合睿王却道:“你先前总说想见见子景,我只当你要说什么,不过是这些寻常的话,又有什么可听之处。” 一面说,又一面凑过去,与林玦道:“你不知道,思之看人,最先看的便是那一手字。常常的说字如其人,若写不出好的,便是才学再好,他也不肯理的。先前我将你在重元山写的联诗与他看了,他便三番两次地说要见你。” 林玦面上带笑,只是清淡得很,不过浮在面上,只风一吹便散了,他道:“王爷明察秋毫,事无巨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一出口,便觉不好。却已成覆水之势,再不能收。只得又添了一句:“字如其人,陈大人喜好字,也是寻常,只是终究人间再难得二王[2]。” “二王难得,子景易求。”合睿王听出他话中不虞,有心要问,却因陈居安在此,只得收了。另提了话茬,将手中狼毫送至他手前:“思之新作,到底婉约内敛了些。他欲叫我题词,我却不肯坏了这一副好画。” 今朝有才气者众,六艺之中,陈家于书一艺上独占鳌头。陈居安在这其中,又居第一。可见其书画成就之高。 只他年少成名,后作画写字再不肯多流出来,如今外头真迹寥寥。林玦当日习字,便是偶在林海书房中翻出一张陈居安写的字来,当日便觉形美有骨,便偷偷地照着写。如今才算略得几分神采。画却不曾见过,只神往多时。 既真迹在此,便少不得要看一看。于是起身绕至合睿王身后,合睿王并陈居安皆站起身来,一左一右,离林玦两三步远。 石桌上摆着一副画卷,画卷用墨浓淡有致,画的正是随雨榭。却是落雨时分,湖面涟漪朵朵。细密雨丝恍如珠帘,飘扬洒落,显得整座别院格外飘忽。整幅画中着墨最多的便是随雨榭。只见飞檐如勾,水榭如游,恍恍惚惚如系在岸边,只恐下一刻就要随雨而去。 恰如其分,画如其名。 最妙的是随雨榭内石桌之上,还画着一盘樱珠,满目墨色,唯这一处鲜红欲滴,却已足够。多一分便觉繁琐,只这一样,最是动人。 林玦一看之下便指着那盘樱珠笑说:“凌花咀粉蘂,削缕穿珠樱[1]。只这一样,便见**如许。陈大人如此别具一格,果然出众。” “惭愧,随性所作,久思却不得题词,到底不美。” 合睿王在旁道:“央我做这样的事,到底精巧了些,苦思冥想许久,仍未落笔。” 林玦望了他一眼,淡声道:“费心想却也不必,天然去雕饰,陈大人既随性所得,自然有现成的去配。早有前人咏过石榴花,若此其句配之,却相得益彰。” 咏石榴花?合睿王灵光顿现,含笑道:“是了,我竟只念着新鲜出彩,忘了原有的典故。王安石写了一句‘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不须多’,却同思之此画相衬。” “浓绿万枝红一点?”陈居安凝神细思片刻,末了方道:“恰如其分。” 林玦道:“还须得略改一改才最妥帖。”言及此,便提笔落字,信手写来。 重元寺联诗他写的是梅花小篆,今提笔落款,却写了行书。林玦素仰魏晋之风流,七贤之风采。一手行书是照着二王字帖连成,又增添魏晋之流畅潇洒,更蕴七贤之自在惬意。起笔温,收笔润,再并上写字时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却是风光正好。 合睿王瞧得眸色渐深,隐约有些想伸手去触那一段素白。他是触碰过的,他很明白那是怎样的温软宜人。 才纷纷乱想了这些,林玦已写罢了,放了手中狼毫,轻吁一口气,道:“成了。” 合睿王跨步上前,却见画上已写了两行行书,写的却是:浓墨浅出红一点,动人**不须多。 不及出声,陈居安便赞道:“甚好,贤侄玲珑心思,已窥一斑,林兄好福气,可得嫡长子如此。” 林玦虽觉满意,在大家面前到底不敢自傲,轻声道:“不过改前人佳作,算不得什么玲珑。” 合睿王道:“子景贯爱自谦。”又道:“子景才到京城,前些时候尚在荣国府的义学里进学。照我说,按子景如今之姿,很不必往那些地方去。” 荣国府是什么地方,下头人想必还不能十分明白,瞧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很好。只是士族贵胄如陈居安之流,又如何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 不过是个空架子,内里只怕比那些下三滥的地方还脏乱些,说出来倒叫人不耻。 陈居安冷笑道:“贤侄若去那地方读书进学,只怕离江郎才尽也很快。荣国府如今这一辈,再没一个能叫人瞧入眼的。不提如今养在府里娇惯着的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便是已然娶妻生子的那位长房嫡子,也没甚出息。贤侄若念着今后能有些成就,还是快快地离了那里才好。” 林玦虽也知道荣国府内里的模样,到底不愿在外人面前提及。面上仍带笑,只略道:“流言最不能信,陈大人言重了。” “言重与否你却等着来日罢,过些时日你就知道。”陈居安又道:“你若肯上进,便来我门下。” 林玦写了一手好字,为人又类其父,陈居安有心提他。 这一茬合睿王原便与林玦念过,当日一口回绝,不过是不肯欠他情分。如今陈居安亲口再提,却叫人心动不已,哪里还有拒绝的理。 心中虽喜,却尚有克制,只道:“多谢大人厚爱,只择师之重,当等我归家后与父亲提起,再往陈大人府上亲送拜帖,延请拜师宴,再不能草草略过,再叫人笑我不懂规矩。” 才说了这句,合睿王同陈居安二人皆未答话,便见欣馥远远地来了,却是步履匆匆的模样。 合睿王道:“时日尚长,暂且如此罢。” 话音刚落,欣馥自进了水榭,略屈膝行礼,便至合睿王耳边,悄声说:“启禀王爷,表姑娘有信传过来,说是苏大姑娘的事略有了些眉目。” 合睿王面色陡然一肃:“果然?” 欣馥颔首:“正是。” 月隐星繁,华灯初上。 林府内燃了灯柱,整个宅子亮如白昼,隔着浅黄的烛光,倒显出一片暖意融融来。 林海才归家来,贾敏一面叫人伺候他换衣裳,一面命人摆饭。絮絮道:“今儿偏也巧了,咱们黛玉才接回来,合睿王那里便遣人来接了玦儿去。倒惹得黛玉有些不高兴。” 林黛玉却正坐在小屏风外的炕上做香囊,林海换了衣裳出来,见了她便笑着上前抚她前额:“多大了,还这样地爱娇。” 黛玉放了手中活计,由林海伸手将她抱起来,两节藕臂缠至他脖颈上,“爹。” “她爱娇都是老爷和玦儿纵的,老爷还说呢。” 林海只是笑,见了一旁做了一半的香囊又说:“咱们黛玉这样巧了,如今竟已动手做香囊了。却不知是要给谁的?” “已先做了璎珞赠她哥哥了,她什么都且想念着她哥哥,老爷再别想头筹。” 三人说了一刻话,外间琳琅道:“老爷、太太,饭已摆了。” 贾敏便命开饭。 黛玉才从孝义王府回家来,唯恐她两头的菜吃着不惯,为她脾胃所想,故命人做了鸭子汤。一早炖上了,如今已是酥烂,最好入口。 上了热腾腾的红稻米饭,贾敏便命琉璃将那鸭子撕了与黛玉吃,黛玉皆用了。想必是在外头有人陪着的缘故,心思松快了,用得倒多一些。 贾敏并林海见状,大松一口气。也不必她十分好,只需吃得下东西,身子骨略强些,就已足够。 三人才用了一刻饭,只听外头有杂声传进来。贾敏略蹙眉,琉璃手中提着布菜的筷子,便示意身侧琛琲往外去瞧瞧。 琛琲出了门,只见右侧拐角处廊下站着两个婆子并一个小厮,正同候命的侍婢说话。 她上前几步低声斥道:“作死了?老爷、太太领着大姑娘在里头用饭,这也是你们作妖的时候?” 一个婆子上前道:“不是我们有心闹事,只是前些时候置办的庄子出了岔子。庄子上的小厮寻来了,我们再不敢压下了,还得太太知道,拿个主意才是。” “便是再紧急的事,也不能在这时候进去,再扰了主子用饭。”她又恐事态紧急,问道:“出了什么岔子?你先与我说了,我再报太太。” 婆子伸手到她耳边,与她而语道:“姑娘,可不得了了,咱们那庄子上出了命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月10号才答辩结束的,11号开始每日双更。QAQ是我没说清楚,不好意思,么么哒,我是爱你们的。 第61章 惠贾敏快刀理家事,觅前因祸起荣国府 琛琲心下骤然一跳,面上却仍是笑,口中道:“火急火燎的,慌乱成这个模样,传出去再叫人笑话。”又问:“妈妈用过饭了没?” 那婆子说没有,琛琲便指了边上一个小丫头,叫她去厨房一趟,好歹拿些东西来吃。又叫了一个丫头,让她引着人往边上的隔间里去。 “妈妈一路来府里,又尚不曾用饭,想必是饿了。先去隔间里,好歹吃些东西再说旁的。” 那婆子连声说不必,琛琲却道:“要的,总不能叫妈妈一路来了,冰天雪地还等在外头,这也不是太太的做派。”又笑:“知道妈妈在庄子里,素日里吃的都是新鲜可口的东西。只是终究来了一趟,再不能什么都不吃就走了。好吃不好吃的再说,总要热乎热乎身子才是。” 直说得那婆子再没话来拒,跟着小丫头往隔间里去了。 琛琲这才收了笑,仍回正屋去。 正屋里饭仍未毕,林海正举了筷子为贾敏夹菜,贾敏吃了菜,又侧过头去看黛玉。黛玉才吃了饭,乳母正端了鸭子汤喂,黛玉只说不吃了,乳母又哄她:“汤水最不占地方,姑娘吃两口意思意思也就罢了,再不能一口不用的。” 黛玉便启唇吃了两口,乳母待要再喂,黛玉摇头,这一回却是真不肯吃了。 贾敏见今日她饭用了大半碗,便道:“既不肯吃,便由着罢。终究是晚膳,吃多了恐她夜间积食,再闹起夜来。”想了想,又唤黛玉身侧的雪雀,叫她夜间在外间备上炉子,煨着鸭子汤。若是想用,倒出来就是。 雪雀一一应了。 正当此时,琛琲自外头进来。黛玉在此,也不能叫外头的事污了她的耳朵。只上前扯琉璃的衣角:“姐姐随我来。” 二人至外间,琉璃问:“什么事?” 琛琲面上再不见笑,四下扫了一眼,这才低声说:“只说是庄子上出了人命官司,那婆子说得笼统,我也不敢问得再仔细,匆匆地来回太太。偏大姑娘又在这里,这却又怎么好呢。” 琉璃略一沉吟,便问:“那婆子你留在哪里了?” “留她在外头隔间里吃饭,我见她年岁也长了,再不能天寒地冻地还叫她站在外头。” “很应该这样。”琉璃道:“你仍往隔间里去,待饭毕了,再传来问话。” 琛琲应了声,听琉璃不急不缓,心下大定。便仍从外间出来,去了隔间里头。 隔间里那婆子原坐在炕上,见琛琲进来,忙起身来,琛琲摆手道:“才暖和些,妈妈不必起身了。” 说着,走到另一侧炕上坐了。小丫头端茶来,她吃了。那婆子见她衣着鲜亮,面容端方,虽并无十分容色,却有细致动人之处。因低下头小声道:“姑娘好客气,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琛琲放了茶,笑说:“妈妈这话怎么说。我年纪轻,不懂什么事,也不认识什么人,往后还要妈妈你们多指点我才是。” 又问她姓什么,她说夫家姓霍,唤作霍处。是原先林家苏州老宅出来的人,如今在庄子里做事。 听她是老宅出来的,琛琲对她更是客气。一口一个霍妈妈唤着,又说自己是贾敏身侧伺候的丫头,唤作琛琲。 二人说了一刻话,便见方才使去厨房的小丫头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见琛琲在此,先屈膝道:“姐姐好。” 琛琲颔首示意,她才上前,将食盒在炕上的小几子上放了。 霍处家的拿眼去往,只见小丫头先拿出一双乌木筷子,先往她手里塞了。这才取里头的东西出来,却见是一碟牛柳炒白蘑,一碟八个艾窝窝,还有一碗鸭子汤,再并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琛琲道:“妈妈别嫌弃粗陋,将就吃一些吧。” “好姑娘,这都算粗陋,那我平日里吃的,再不能算饭食了。”霍处家的拿了筷子吃,又问她:“姑娘吃过了不曾?” 琛琲方才伺候贾敏等用饭,后又来见她,尚未用饭。口中却说:“已用过了。” 得了这话,霍处家的方才捧着碗吃起来。 才吃了半碗,便有丫头来传话:“姐姐,太太那里用罢饭了,叫带人进去。” 霍处家的慌慌乱乱将口中饭食咽了,将碗筷方才桌上,起身来就要去。琛琲见她心急,只得挥手叫人将东西撤了。 贾敏才吃了饭,琉璃便上前将这事说了。她细思片刻,便说在花厅见人。 她因有着身子,吃过东西便有些懒懒的。靠在软榻上,捧着手炉与琉璃闲话。 一时琛琲引着霍处家的进来,霍处家的一见歪在榻上的贾敏,便噗通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大礼:“给太太请安了。” 贾敏忙叫琛琲搀她起来,再命人摆座。 霍处家的也算是老人了,琛琲年纪轻,不认得她,贾敏并琉璃却记着。她原是林家老太太身侧伺候的人,老太太去后便随夫家在扬州的庄子里管事。后来到京城来,林海到底念着她素日尽心,将她也带了来,仍叫管着京城的庄子。 她最不是倚老卖老的人,贾敏原是知道的。 霍处家的在凳子上坐了,面上笑有些僵:“听闻太太有了身子,这是喜事。想一想,原不该在这时候叨扰太太,总要按下,便是要告诉,也得等着小主子落地了再缓缓地说。只是人命关天,到底是一条鲜活的命。老爷太太都是善心的人,总不能叫人在庄子里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絮絮地请罪,贾敏抬手阻道:“不必请罪了,事关人命,你是很应当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说了与我知道。” “太太,这些话,原不是咱们做下人的该说。只是到底,赖大总管做得僭越了……” 赖大原是荣国府的大总管,因他娘当日伺候贾母至如今,在下头人里算是第一有脸面的人。林家来京,买宅子的是自然托付给了贾府两位舅老爷。领到差事的是赖大,他忙前忙后给修整了宅子,又物色了庄子。照理说,算是头一份的功劳。 只是他到底心太大,修整宅子的时候昧了多少银子暂且不提,如今林海等皆已回了林府,贾敏尚不及管庄子的事,他却也不知道松手。前些时候他将家中的侄子送到林家庄子上去做事,只是他那个侄子是个走鸡斗狗无恶不作的,到了庄子上再别说做事,便是庄子里的丫头媳妇,不知道被他揩了多少油 。 “他平日里说说荤话摸两把,丫头媳妇们忍忍也就罢了。”霍处家的抹着泪道:“昨儿他躺着叫凃雨上茶去,见凃雨貌美,便将她压在炕上撕了衣裳,竟将她强行玷污了。凃雨事个好丫头,他就这样地辱她,叫她今后怎么活?回了房就抽出腰带往房梁上扔,我便劝她,好赖活着罢,若真过不去,就来林府告诉太太。那丫头……前一夜还说得好好的,应了我今儿要来求见太太。谁知道一夜过去,就只剩了一人来了……太太,求太太给做主……” 言及此处,霍处家的淌着泪跪倒在地上,语不成句了。 “混账东西!”贾敏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盅,茶水溅了一地。自珠珰一事后她最不能听见这些事,府里好好地整顿了一番。却不料末了还是出了这档子事!“好不要脸面,当我林府的庄子是什么地方,真成了他赖家作威作福的地方?” 她面色盛怒,琉璃忙为她抚背道:“太太何必为这种腌臜东西生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霍处家的也膝行上前一步,连连叩首道:“太太消消气,最要紧的是太太的身子。” 贾敏指了指琛琲:“扶她起来。” 琛琲扶霍处家的起来,仍叫她在凳子上坐下。 贾敏再问:“你来见我,都有什么人知道?” 霍处家的道:“老奴悄悄地来,只凃雨同屋的一个丫头知道,再没别人。” “再没别人?”贾敏冷笑道:“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那庄子如今竟是那人的天下,玷污了一个清白丫头,也没人敢去阻他。你来见我,他怎么能不知道,不过打量着他是舅老爷家的人,赖大总管的侄子,有着顶大的脸面,我再不能够为了一个丫头与他一般见识的。他这样有恃无恐,我却不想叫他如意!” 说着,便唤琳琅:“你去寻两个护院,往庄子上去一趟,将他给我捆来!不必遮遮掩掩,正大光明地来,我倒要瞧瞧,有多少脸面够他使。” 又吩咐琉璃:“你带上三十两银子,跟着霍处家的往庄子上走一趟。好好办那丫头的身后事,务必别委屈了她最后的路。她家里人也要安抚,缺银子就回来取。” 琳琅并琉璃皆应了声,贾敏这才说:“赖大的侄儿不是内宅的人,我不见他。琛琲,你叫两个小斯,套上车去合睿王的别院接大爷回来,就说是家里出了事,我要他快快地回来处置。” 第62章 两小厮夜探访别院,林子景怒咒活剐刑 却说琛琲寻了林玦留在家中的两个小斯套了车,命他们一路往合睿王的别院去。 到别院时正是繁星初起,赶车的登越与伏流道:“眼见着是别院了,咱们下车去。” 二人下了车,才往前走了两三步,果然被人拦住。 二人上前行礼,登越道:“我们是林家的,来寻我们大爷。”说着,从怀中取了牌子出来,与守院子的瞧。 打头的却也吃不准,拿了牌子便往身后人怀里一扔,“往里去寻邢总管。” 二人又在门外等了许久,方才见着那人捧着牌子再退出来,说的却是:“邢总管跟着王爷往外去了,不在院子里。” 打头那个想了想,又道:“仍往里去,寻守垂花门的婆子,命她拿着牌子往里去找欣馥。” 那人再又进去。 却说欣馥才交代完外头的事,得了空闲往布渠那里去了,二人对坐在小炕上,剥烤栗子吃。才剥开一个,吹净了上头的皮,便听见外头有人喊:“欣馥姐姐。” 欣馥放下栗子道:“在里头呢。” 布渠笑道:“如今府里却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 “也及不上姐姐当日半分。” 话音才落,便见有个穿豆绿裙子的小丫头撩开帘子进来,也不敢走近了,隔着两三步行礼道:“杨姑姑好,欣馥姐姐好。” “你也好。”见她年岁尚小,又这样的谨慎,欣馥朝她招手叫她走近些,待走近了,抓起一把栗子往她手里塞。末了才笑问:“什么事?” 小丫头道:“姐姐,外头看门的婆子来找姐姐,拿了一个什么林家的牌子,说要请姐姐过目。” 欣馥略想了想,呢喃道:“林家……” 布渠放下手中的栗子,侧头与她说:“想必是林大爷家里的人,你快去瞧瞧,再别耽搁了什么紧要事。” “是了,我这就去了。”她站起身来与布渠道别:“姐姐,我这就先走了。待得了空再来寻姐姐吃。” 自外头退出来,步子略略加快,问小丫头道:“在什么地方等着?” “就在外间。” 一路往回走,才进了外间,就看见一个穿着碎花蓝袄的婆子背对着她,坐在炉子边上烤火。小丫头道:“欣馥姐姐来了。” 那婆子急急站起身来,待要问好,欣馥道:“旁的不必说了,那牌子拿来与我看。” 婆子应是,才将怀里的牌子取出来,送到欣馥面前。欣馥取过来瞧了一回,才问:“来的是什么人,可说是什么事?” “是两个还未留头的小厮,只说要寻林大爷,再没旁的。” “留头的也不打紧,开了侧门,引他们进来。” 如此一番,登越并伏流方才得入。 交代了这里的事,欣馥往林玦的院子里去禀明此事。 才走进院子,便听一阵琴声传来,顿了顿步子才接着往里走。 却说今日在随雨榭,合睿王得了信便匆匆走了,临走时只嘱咐林玦一声,叫他好好用膳,若有旁的,等他回来再说。 林玦胃口不佳,只随意用了两口,便回了院子。百无聊赖之际,便命姣沁取琴来。姣沁去了,不多时果然抱着一把琴来。 只是心中纷乱,怎出好曲。不过曲不成调,聊以慰藉而已。 “罢了。”随意按在琴弦上,琴声骤停。林玦蹙眉道:“收了罢。” 起身坐至炕上,便见欣馥掀开帘子进来。“林大爷。” “什么事?” “林府上来了人,说是大爷的小厮,要见大爷。奴婢已叫人传进来了,估摸着不多时就到。” 林玦略颔首,指腹在茶杯杯壁上摩挲许久,眉目之间似有别意。 过了一时,果然见两个婆子引着两个小厮进来。 婆子退了出去,两个小厮上前行礼道:“大爷。” 林玦放下茶盏望向二人,问道:“什么事?” 登越道:“回大爷的话,是太太派我们来接大爷回去。” 回去?今日合睿王才接他来了别院,说是要小住。再没一夜还未过去,就匆匆使人来接的道理。林玦骤然蹙眉,问道:“可说是为着什么?” “是琛琲姐姐传的话,旁的没透,只说叫大爷快快地回去。” 贾敏做事最是滴水不漏,如今叫他快些回去,想必是有紧要事。思及此处,林玦面色一肃,果然从小炕上起来,叫人来收拾东西。 欣馥等皆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来,却又十分两难。如今合睿王不在别院里,还满心欢喜等着明儿带人上山去涉猎。偏林府来了人,瞧着像是有很紧要的事,要带人回去。 却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两下都为难。 林玦见人不动,又道:“愣着做什么?” 欣馥知道这位林大爷瞧着好说话,实则最是说一不二的。只得命甘卿等去拾掇东西,再叫姣沁取外头的宝石蓝万字纹绣竹叶边斗篷来。 待取进来,亲手给林玦穿了,一面系带一面笑道:“前些时候太后才赏下来,王爷就为大爷预备下了。说是除了大爷,再没人配穿这个。如今却是正巧了,夜间风大,大爷穿这个回去最适当。” 林玦才要往外走,听了这话,却又收了步子。只见他面容秀丽,眸色微沉。里头情绪翻涌,叫人猜之不透。末了却似颓败之姿,轻吁一口气,道:“罢了,取纸笔来。” 欣馥面露喜色,使人取了纸笔进来。 林玦执了笔,待要落笔,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却正是千言万语无从起,睁眼滴墨至天明。末了狼毫一落,不过龙走蛇行的一个字,写的是小楷,笔脚却乱了些,倒显出写别样的凌乱和不羁来。 待墨迹干了,他将纸折起,放于桌上。“不必提醒他,瞧见了是命,瞧不见……倒也罢了。” 说罢,再不逗留,径直往外去了,唬得欣馥一叠声叫人,命看门婆子并小厮提着灯笼一路送过去,待送上了车再回来复命。 林玦一路回了林府,门口竟还有人等着,见他回来便喊:“大爷回来了。” 当下有人上前,提着灯笼引路。 林玦一路往前走,进了垂花门,又有一个人迎上来。定睛一看,正是贾敏身侧的琛琲。 琛琲道:“大爷回来了,太太等着见大爷呢。” 林玦跟着琛琲进了正屋,贾敏正坐在小炕上,缓缓地抚摸手里的沉香木雕如意,面色沉沉,瞧上去竟然十分不虞的模样。 他只当贾敏身子出了差错,先是心惊肉跳了一番,再是思及,若有差错,林海却不能不在这里。百般猜想,终不能解。 “母亲。” “你回来了,坐罢。”贾敏见了他才算是露了笑,叫他在小炕另一侧坐了。“我的儿,你如今也长得这样大了。总要学着处置一些事。这里有桩事,我是内宅的妇人,又是双身子,很不能出面。你父亲公务缠身,也不得空闲。思来想去,唯有将你接回来,才是正理。” 林玦心中一凛,知道寻常事贾敏是不肯他出面的,如今将他接回来,想必这件事十分要紧。“是,都听母亲的吩咐。” 贾敏长叹一口气:“这种事,说出来倒叫人不耻。”话虽如此,却仍叫身侧琛琲原原本本与林玦说了。 林玦听了果然盛怒,面色阴沉,竟顾不得寻常的礼数,一拳击在小几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自珠珰一事,琛琲再没见过林玦发这样大的火,不由有些心惊。暗自往贾敏脸上望过去,却见她面露不忍,闭着眼睛,竟有些落泪的模样。 “凃雨死得冤枉,我已经叫琉璃并琳琅去处置了。庄子上的事暂且不必你,赖大的那个侄子,你捆了,明儿使人送回荣国府去……” “是……”林玦这一声是说得十分艰涩,眼中已隐约带泪:“当日我处置不了那人,今日却再不能放过这个。” “你待如何?” “我只恨不能活剐了他!”林玦寻常极少说重话,又最爱惜下人性命。以他之口,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憎恶之极。“明日往荣国府去,若是舅舅秉公处置也就罢了,倘若偏护,母亲却怪不得儿子违逆舅舅。” 贾敏却道:“不必留手,我也只恨他家破人亡才好。”言及此处,泪意潸然。“凃雨此事,叫我念及珠珰……” 她当日是将珠珰当做女儿养着的,从没想过让她伺候人,也没想过叫她当林玦房里的人。她原还念着,好好地备一份嫁妆,待来日将她风光嫁出去。谁料天不假年,飞来横祸叫珠珰失了性命,也伤透了贾敏并林玦的心。 林玦死死握着拳,冷声道:“荣国府里一个总管的侄子,就敢这样辱我府里的人,舅舅很应当给下头人立立规矩。” 二人又坐着念了一回珠珰,第二日卯时一刻林玦便起了身。听温柔说犯事的人捆在柴房里,他净面洁牙后便命人将他带来。 睡了一夜柴房,那人有些萎靡,眼神却实在猖狂。见了林玦也不见礼,只说:“林大爷,奴才可不是外人。再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识一家子人。” 第63章 闻噩耗合睿王伤心,意所向薛霸王拦路 林玦也不看他,取了茶盏吃茶,末了对着一旁的温柔冷笑道:“再没见过这样不要脸面的东西。” 温柔顺着道:“奴婢也不曾见过,倒叫人开了眼界。再没听过奴才和主子是一家的,目无尊卑,很该拉出去乱棍打死。” “便是在林府里死了,我仍觉着他脏了府里的地。” 那人跪在地上,仍旧嘴硬,十分有恃无恐的模样:“林大爷,我虽是奴才,到底是荣国府的奴才。”言下之意是你要处置我,尚不够格,还需请荣国府的主子来。 林玦淡笑一声,满带讥讽:“我不处置你,自然有能处置你的人。来人!” 祝遇并望远得令进来,林玦命他们将他绑在马车车辕上,一路拖到荣国府去。 他听了口中又有些不干不净的混着叫嚷,温柔斥道:“还不拖出去,在这里污人的耳朵做什么?” 林玦却十分平静的模样,像是昨儿夜里彻夜难眠的本不是他。他又静坐了一时,命温柔将他昨儿放在桌上的一方帕子取来。 温柔应声去了,恭恭敬敬送到林玦面前。却是一方旧帕子,雪青的颜色,边角绣了两三朵白梅花,花边绣着一个小巧的盈字。 林玦接过,挥手命温柔等都退出去,这才捧着帕子呢喃:“姐姐……” 合睿王忙了一整夜,近卯时三刻才得了空。他表姐再三留他在府里住下,他却执意要走。终究拗不过他,放他回别院去了。 一夜下来目涩露乏,他也不急着休憩,下了车便往林玦院子里去。邢季劝他回院子去休憩,他只做没听着。 一脚迈进屋内,却闻一片寂寂,他心下生疑,径直往屏风里去了,进了隔帘,却见几个扫洒丫头正静静地理东西,哪里有林玦的影子。 丫头里已经有人看见合睿王,忙放了手中的活计行礼,合睿王挥手叫他们起来,问道:“子景往哪里去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末了才有一个壮着胆子,战战兢兢道:“昨儿夜里林府来了人,说是有紧要的事,将林大爷接回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觉一窒。待合睿王转身出去,方才略觉得好一些。 合睿王迈步回了正屋,知道他回来就要问林玦的事,欣馥昨儿等了一夜。也吃不准他什么时候回来,强撑至卯时,再撑不住了,方才靠到小炕上略歪了一刻。此刻姣沁尚未起身伺候,正屋里唯有布谷并甘卿二人,陡见他进屋,不由有些慌乱。 一人领着人上前除衣冠,一人领人端茶取热水来,一时间竟忙得不可开交。 合睿王伸长了手臂任人除外裳,一面道:“叫欣馥来。” 二人一时走不开,便命一旁站着的眉烟去。眉烟忙不迭去了,幸而欣馥不曾脱衣裳,匆匆起身来,随意抚了抚头发,便往外去了。 欣馥进屋子时合睿王已除了衣冠,换了常服,坐在炕上用小食。 合睿王眼也不抬,只问:“子景昨儿回林府了?” 果然要问。欣馥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回话:“是,昨儿林府急急派了人来请,奴婢细细看了牌子,确是林府的。恐夜间路上不太平,又命几个护卫在后头远远地跟着,待林大爷进了林府,方才有人回来回话。” 合睿王这才放心,点头道:“是,应当如此。林府想必有很要紧的事,才会夜间命子景回府。”他唤来邢季:“你派两个身手好的,日夜跟着子景。再叫人细细将事情查清楚,不许惊动子景。” “是。” 他又转头交代欣馥:“子景的屋子不许动,原是什么模样,今后也须是什么模样。往后若再有人来,也别安排到那里去。” 欣馥领了命,合睿王将这些都交代罢了,又吃了一盏粥,更觉困顿。起身往内屋去,命人除了衣裳,笼了锦被睡下。 服侍他睡下,欣馥仍退出来。甘卿捧着衣裳过来,哭丧着脸道:“好姐姐,你快看看。” 摊开衣裳一看,却见上头破了好大一块,也不知是在那里擦到的,丝丝缕缕都有些化开的模样,竟是连修补都不能了。 甘卿道:“皇后娘娘才赏的料子,做了衣裳昨儿才上身的,今就这样了。” “我当是什么,也值当你这样。”欣馥笑道:“王爷最不在意身外之物,好好坏坏也就这样地穿着,管什么贵重不贵重呢。” “姐姐,这是皇后娘娘赏下的料子!”甘卿到底是才提上来的大丫头,见着事便慌了。 邢季自外头进来,却将这些话听了个原原本本,口中笑:“好丫头,别说是叫姐姐,便是叫奶奶,该坏的也还是坏了。王府里什么不是御赐,便是你眼前的欣馥姐姐,也还是皇上御前出来的。不过一件衣裳,坏就坏了罢。” 一番话说得甘卿再没可说,咬咬唇仍捧着衣裳出去了。 邢季看得摇头:“到底年纪小,做事不牢靠也不稳重。” “谁不是慢慢地练上来的。总管来得巧,我正有些事要问总管。”欣馥含笑倒了一盏茶与他:“总管坐下吃盏茶。” 邢季捧着热茶,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昨儿忙了一夜,也是为着这个。”说着,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咱们苏大姑娘已经没了。” “什么?!”欣馥瞠目结舌,脱口而出:“确信了?” “舒郡王亲自查出来的消息,咱们表姑娘哭天抹泪,得亏王爷在旁劝着……” 欣馥眼带不忍:“查了这样多年,还以为总能回来。” “谁说不是呢,千辛万苦等来这样的消息,倒真不如没查着,到底能偏偏自个儿。” “怪道王爷回来一脸疲惫,到底是伤了心……” 合睿王亲近的人寥寥,那位表姑娘就是一个。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虽表姑娘救回来了,到底失了苏大姑娘。寻了这样多年,陡然寻着了,却是个死讯,却叫人怎么承这一层苦痛。 邢季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方才凑近了与欣馥低声道:“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叫人心惊,你道与什么人有干系?却和林大爷他们林家有些斩不断的联系。只是仍未查清,尚有些影绰,一时竟不能言明,你略听一听也就罢了。” 只这一句,便听得欣馥心惊肉跳。她再想不到,苏大姑娘的死还能和林府牵扯上关系。本就是一团乱麻了,如今再添上这个,实在难以理清。 此间揣度猜测,暂且不表。另自一茬起,却又说到薛蟠。 薛蟠自入京来,见了林玦后念念不忘,便偶炽龙阳之心。偏林玦又回了林府,不能常常见着了。因见贾府义学中有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的,便起了心思。往学里去了不过两三日,因他不惜花费银子,浓情蜜意时又什么都肯依,竟已上手了好几个。 偏上手时有趣味,待入手了,他们离不得他了,又觉索然无味,索性撂开手,想着略清净一些,今日便不曾往学里去。 在屋里静躺半日,念及当日初见林玦之如冰似雪,风姿出众,深感其不俗之骨。闭上双眼,又念及学中上手那几个少年,虽不及林玦出彩,到底叫他尝着了滋味,竟不由得将面容替成林玦,更觉兴味盎然,又升馥郁之火。 他又是一贯浑玩惯了的,也不肯接着想下去,起身换了衣裳,便欲往外去,寻两个人凑一席来吃酒耍乐。 偏才走至门口,便听外头一阵喧闹,扬起脖颈去看,先是瞧见了一片宝蓝的衣角,再往上看去,不是林玦又是哪个。 他如今正是面色沉沉,眸色略深,几日不见,身姿竟比先前更修长俊逸了些。 薛蟠此番望去,正与他四目相对,他却不为所动,漠然将目光移了开来。偏偏正是这样做派,只这飘忽的一瞥,更叫人心痒难耐,恨不能动手将他拾掇了,服服帖帖地才好。 才想了这一茬,却见林玦又望了过来。只这一眼再没先前平和,竟添着深恶之感,如刀锋锐利,叫他有皮开肉绽之感。 林玦轻扯嘴角:“薛兄。” 薛蟠心中发酥,上前与他笑道:“几日不见,林兄你越发地**出众了。” 林玦但笑不语,只随意往后看了一眼,其警醒之意味十分强烈。薛蟠这才顺着他的目光往他身后望去,却见后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押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弯着腰看不清面容,待他身后的人扯他起来,方才看清,正是府里赖大总管的亲侄子,赖丕。 不由倒吸一口气冷气:“林兄这是何故?” “他在我林府的庄子里犯了人命官司,我自然要押他来荣国府见舅舅。”林玦一句话说得平淡,却更叫薛蟠心惊。 薛蟠将林玦扯至一边,低声道:“林兄弟,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林玦往后退了一步,随意将他的手躲开,淡声道:“我自然清楚,荣国府如今的赖大总管,正是他叔叔。” “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赖大和赖丕也算是荣国府的脸面,你如今这样押他过来,却叫府里上下怎么想你?再又说了,赖丕究竟犯了什么事,才叫你堂堂一府的公子亲自押送过来,倒显得额外给他脸。” “犯的什么事?”林玦眸色冰冷,一双眼睛直望着他,意有所指:“淫我家中侍婢致死。” 第64章 叹香菱念卿卿枉然,觅子景闻声声索理 上回说至林玦命人押了赖丕往荣国府来,正遇上薛蟠,随意与他言语几声,以作警醒。薛蟠此去,却并未告诉旁人。 薛宝钗遥遥见着一个穿茜色罗裙的人影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便推开窗唤:“香菱。” 原来这穿茜色罗裙正是香菱,自幼被拐子拐走,养得大了,偏又被薛蟠一眼相中,打死了冯渊,将她强抢了来,如今便在薛家做事。 香菱进了屋门,口中笑道:“姑娘什么事?” “前儿见菱姐姐你帕子上的花样子式样很好,想叫你描了与我。” 香菱一口应了:“明儿就给姑娘送来。” 宝钗上下打量香菱一番,见她衣裳绣鞋皆是已旧了,便道:“如今天渐冷了,当换些厚实的衣裳来穿才是。赶巧我前儿才做了几件衣裳,偏近些时候抽条了,竟不能穿,你便拿了去罢。” 说着,便叫莺儿开了箱子,将几身衣裳取了,往前送到臻儿手里。臻儿仔细收了,又谢了宝钗,才捧着衣裳出去。 宝钗让香菱坐了,又叫倒茶,笑道:“老太太才送来的,我吃着味很好,你吃了尝尝,这里还有两罐,你若喜欢,便叫莺儿送去。” 香菱接茶吃了,轻笑道:“多谢姑娘。” 二人闲话了几声,宝钗才问:“哥哥又往外去了?” “他哪里是能待在家里的人,将才便又出去了。”只这一句,再没多的。香菱于薛蟠本无情分,不过是苟且偷生,得过且过罢了。 宝钗忖度片刻,末了抬头笑道:“左右坐着也无事,咱么往宝玉那里玩去。” 说着,站起身来,携了香菱并莺儿往宝玉屋子里去了。 林黛玉虽已归家,碧纱橱却仍替她留着,宝玉只在外间住着,贾母也没叫挪。自林黛玉走后,贾宝玉便有些懒懒的,也不大肯动弹。偏史湘云来了两日又回去了,更无人相伴。今日看了一回书,便在廊下与袭人等斗百草。 这厢才输了,被秋纹碧痕等叫嚷着要赏东西,那厢茗烟来报,说是林府的林大爷来了。贾宝玉起身便要去寻,却被袭人叫住。 “这样衣衫不整的便要往外去,若叫老爷知道了,又要罚你。”说着,上前替他理了一回衣裳,仔细将身上草屑拍去了,才放他出去。 宝玉才去了,晴雯便举着一根草上前来,笑说:“宝玉已走了,还站在这里看呢。让我瞧瞧你手里有什么,能不能赢了我。” 二人斗了一回,对坐在地上,皆拉着草茎往后,谁也不肯让谁,一面笑一面使力,偏今日日头又好,不多时竟出了一身汗。 这时听耳旁有人喊:“宝姑娘来了。” 袭人便松了手,一面擦汗一面说:“罢了,算我输了。”说着,站起身来迎宝钗。 宝钗扫了一圈,笑问:“你们都在这里,宝兄弟往哪里去了?” “宝姑娘来迟一步,方才听人来报,说是林大爷来了,宝玉便急急地往前头去了。” “这样……”宝钗若有所思,呢喃了一声,慢慢走到廊下坐了。笑道:“你们玩罢,我略坐一坐,再别叫我扫了你们的兴。” 众皆去了,偏袭人未去,接过小丫头端来的茶送到宝钗手里,“宝姑娘吃茶。” “你怎么不去?” “方才已闹了一场,惹了许多汗。便陪着姑娘坐一坐,也好歇一刻。” 宝钗面上带笑,一面拿了茶盏盖子撇茶沫一面道:“我来时正凑上他们走,竟不曾见过。听闻林府里还有一位姑娘,人品样貌皆十分出众的,竟也没见着。” “怎么不是呢,照我说,只怕是满姑苏的钟灵毓秀全在林府了。林姑娘的品貌文采,便是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再别说林大爷有那样的善心,又是肯上进的,老太太爱他也还罢了,便是老爷也赞不绝口。” 宝钗吃着茶点头,又问:“你这样地说,我倒越发想见见林姑娘。” “这有什么难的。”袭人一面逗弄着廊下的画眉一面说:“老太太最疼林姑娘的,这是林姑娘往孝义王府去了些时候,才归家一日,要让姑娘好好陪着姑太太。昨儿才念,过两日要接林姑娘来。再使人往保龄侯府接了史大姑娘来,姊妹兄弟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处着才好。” “是了,老太太最爱女孩,林姑娘来了,老太太更该欢喜了。” 袭人又笑:“最欢喜的当是宝玉。前些时候林姑娘在碧纱橱里住着,宝玉恨不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旁人且不能比。” 此话才落,便听外头有人喊:“袭人!” 往外看去,却是平儿。袭人迎了上去:“平儿姐姐这会子怎么有工夫过来?” 平儿道:“我们奶奶来给老太太请安,我想着你麝月他们的月例银子还未来取,便顺道带来了。”说着便将手中的匣子往上捧了捧:“我这样辛苦了走了一趟,还不请我吃茶?” “要请要请,自然要请。” 这厢才请了平儿坐下,平儿并宝钗说了两三句话,便见宝玉领着小厮,垂头丧气地回来。 袭人奇道:“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 宝玉垂着眼,摇了摇头。抬头见宝钗并平儿在此,面上颓然皆去,重又欢喜起来:“好,宝姐姐你们在这里,我也不必往外去了。” “可见原是要往外去的。”宝钗笑他:“别是在外头生受了什么,才这样地回来罢?” 宝玉接了茶,在廊中凳子上坐了,“宝姐姐快饶了我罢,再别提了。” 他哪里知道林玦来荣国府不是为了旁的,竟是为着讨个说法。到了前头听人说他捆了人,又一路往贾政书房里去了,登时泄气,哪里还肯再往前去,只得退了回来。 吃着茶心中暗想,林玦一贯和气,脾性又是极好的,能叫他捆了人寻上门来,想必不是小事。 才想了一刻,便听外头王熙凤喊:“平儿!” 平儿知道她要走,起身告辞。 见了王熙凤,却见她面色不善,匆匆往外走了几步,待出了贾母院子,方道:“去将二爷寻来。” 今日贾琏本未出门,便在暖阁里卧着。听人说王熙凤叫他去,一面起身穿靴子一面道:“真是一时半刻也不肯叫人清净,可说是什么事?” 来人说不知道,只得作罢。一径出了暖阁,去寻王熙凤。 进了门却见里头丫头婆子小厮站了一地,不由蹙眉:“什么事这样大动干戈?” “什么事?”王熙凤命他们暂且退到一边,哼笑道:“大事!我且问你,前些时候二老爷将林家置庄子的事交代给你,你派的什么人去调理事情?” “怎么,出了什么事?”贾琏摩挲着指腹想了一刻,道:“赶巧赖大说他有个侄儿,跟他学着做事有一段时日了,办事很牢靠,便命他去了。竟然不成?” “也别提成不成了,他昨儿在林家庄子上辱死了一个丫头,林府那里不肯稀里糊涂裹了这笔烂账,命人将赖大的侄儿捆了送回来了,如今正在二老爷那里呢。听人说二老爷发了好大的火,要查你办事不力。” 贾琏返身坐到小炕上,“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个丫头,死了就死了,还能如何。不过略打几个板子,这事也算过去了。” “若能如此,我私下便处置了,还要你来做什么?”王熙凤正是为难这个,又道:“老太太是最偏护赖大一家子的,当下林府又这样地不肯饶过,说是务必要严惩。你猜是谁押赖丕来的,哼,保准你猜不着。” “还能是谁。”贾琏剥了一只橘子,往口中送了,一面吃一面道:“顶破天是林府管事的单良送来。” “是你林表弟送来的,如今还在二老爷书房里坐着呢!”若真是单良捆来,倒也不必烦心,真随意处置了也不妨事。只是来的事林玦,听人说他十分坚决,一定要严惩赖丕,竟然有一命抵一命的意思在上头。便是贾政劝了,也仍旧寸步不让。 贾琏听得咋舌:“那丫头是他房里人?” 王熙凤没说话,贾琏再一想,若是林玦房里人,赖丕哪里还敢上手。便又道:“他这却是为着什么?为着一个丫头来舅家上门问罪?便是爱惜下头人,也不是这么个爱惜法。” “老太太哪里暂且还瞒着,再叫她知道,更不能善了。姑太太又是老太太的心肝肉儿,末了怪罪的决不能是林表弟,大抵是咱们。”王熙凤冷笑道:“事已至此,也不能再纵着下头人了。” 偏旺儿媳妇又自外头进来,报道:“奶奶,二老爷叫二爷并奶奶往前去一趟。” 王熙凤道:“瞧瞧,终是来叫了。”说着,与旺儿媳妇道:“你去回话,说我们立时就过去。” 待旺儿媳妇去了,二人又坐了一刻,方才起身缓缓地往外头去。 二人才去了,偏赖大家的捧着一盆水仙来了。见着平儿在廊下理东西,上前笑道:“平姑娘,二奶奶可在?” 平儿叫赖大家的进来,道:“二爷并奶奶往前头去了,赖丕今次闯祸不小,恐不能善了。” 一旁叫小丫头接了手中的水仙过去:“我知道奶奶的难处,只我们只这一个侄儿,还请奶奶手下留情才是。” 平儿随意撩开帘子进去,赖大家的也跟着进去,又补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二奶奶的能耐。” “我们奶奶再有能耐,也管不了人命官司。赖妈妈你们只这一个侄儿,这话不假,只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单你们侄儿是血肉做的,难不成旁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第65章 王熙凤规劝不得解,林子景心火怎肯恕 “话虽是这么说,终究是自己人更亲近一些。平姑娘,我那侄儿年纪轻不懂事。前些时候回来还与我说了,说看中了庄子上一个丫头,想娶媳妇了。我听了也觉很好,只是到底是林家的丫头。才说过些时候来请奶奶的话,央着奶奶与姑太太说和说和。谁曾想就出了这档子事,千错万错,终究是我这侄儿的错。只他也是用了心得,那丫头气性大些,就这样闷头去了,难不成我们就不难过了?” “妈妈快别再往下说了罢,死者为大,还这样地编排,真当老天爷听不着呢?”赖大家的素日是有脸面的人,平儿一贯敬重她,今日听了这一番话,却是再不能忍。“凭什么难过不难过,如今事已捅到二老爷面前了,便是我们奶奶说话,今也不作数了。妈妈如今在这里求着也是无用,真当我们奶奶有三头六臂?” 平儿要往里屋走,赖大家的偏又上来拦住:“平姑娘,念着素日的好处,你好歹帮我一帮。若是奶奶也没这个本事了,却又有谁有这个本事?” 平儿嘴角含笑,回身指了指外头,小声道:“妈妈若真要求,我给妈妈指一条路子。赖丕今儿是被林家的林大爷正经押了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妈妈若要求,该往前头求林大爷去。他说一句饶了,自然使得了。” 说着,再不肯多言,扭身往里去了,只留一句:“我这里还要称月例银子,就不陪妈妈说话了,妈妈慢走。” 赖大家的在荣国府下人里头从来是头一份的脸面,何曾受过这样的屈,巴巴的求到门上来,竟还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打帘子出了门,临到窗下,不由啐了一口:“呸!下作的小娼妇,给谁的脸子看!” 此方去了,暂且不提。 却说王熙凤并贾琏一路行至贾政书房,外头小厮见二人来了,往里喊道:“琏二爷、琏二奶奶来了。” 二人于是进去。 林玦坐在椅子上,见二人进来,起身与二人见礼。二人给贾政请安,贾政又叫三人坐了。 贾政三言两语将事说了,要叫王熙凤处置。 王熙凤起身上前,拍着林玦的肩笑道:“嗐,急急切切地把我们叫过来,原来是为着这个。要我说,全听林表弟的意思也就罢了。” “你……”贾琏待要说话,又被她阻了。 她道:“爷不必说什么赖丕不一样,也不必说什么要看着赖大的情面。凭他是谁,有什么脸面,奴才就是奴才,怎么也越不过主子。林表弟一向是省事的,在府里住了这些时候,也不曾听表弟说一声不如意。如今押人上门,别说他是犯了死罪,纵然是清清白白地来了,也该给林表弟撑这个场面才是。” 林玦面色不改,容色欺霜塞雪,是独一份的风姿出众,气韵高洁。只听他道:“我一向明白嫂子是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的,今儿二母舅将嫂子请来处置,想必也是因着这个。嫂子也不必说冠冕堂皇的话来宽我的心,我都明白。得理不饶人也不是我的做法,嫂子只需说一个处置出来,旁的我便再不管了。” “表弟,你听我一句劝。”王熙凤走回椅子上坐了,面色恳切:“我才管家不久,许多事还不清楚。先前二太太管家的时候,又是最宽和良善的。交由我管着府里,二太太也曾交代我,许多事能饶也就饶过了,犯不着与下头人真计较什么。如今一想,怎么不是呢?你若不理了,他们要奴大欺主。你若管得狠了,他们又要说你一个做主子的,没有这份心胸。” 林玦淡笑一声,道:“嫂子很不必说这些话,心胸这话且不是从这上头来。再又说了,我们这样的身份,也犯不着下头人的讨好。我知道老祖宗看重赖家,嫂子你们都顾忌着,只怕得罪了人。若是寻常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只今日既出了人命官司,又是因着这样令人不齿的原由,少不得是要追究到底。方才我已同二母舅说过这话,若是嫂子你们顾忌,只管放我去见老祖宗,我亲自地回她。左右占着一个理,再不怕人的。” 他这番话说得直白,算是将王熙凤等人的退路尽数堵死了。 王熙凤静静坐了一刻,道:“老太太年岁大了,又很看重赖家。林表弟别看荣国府现今花团锦簇的,偌大的架子,日常开销支撑着也很不易。我们心里明镜似的,却也都瞒着老太太,唯有喜讯才往上传。赖家的事小,叫老太太对底下人寒了心,再伤了身子,这才是大事。林表弟还请三思才是。” “听嫂子这话,竟像是为着我好的缘故。”林玦如何不明白,王熙凤是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的,当下站起身来,打定主意要去见贾母。 一直端坐在旁的贾政将他叫住:“玦儿,你往哪里去?” 林玦道:“回二母舅的话,我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上前将他拉住,笑着插科打诨道:“表弟才来,咱们兄弟也没说两句话,怎么就要往老太太房里去?前些时候宝玉才与我念你,走,我带你寻他去。” 他不为所动,洁白纤细的手抵在身侧,将贾琏隔开。他语气淡漠,竟是不去不成的神色:“劳表兄记挂,我近些时候也念着宝玉与表兄你。只是尚有要事,待我去回了老太太,将此事了结了,再来寻表兄不迟。” 王熙凤见贾琏劝他不动,也含笑上前劝道:“林表弟是出尘的人,不拘俗世,缠在这里头有什么好的。还是交给我,林表弟且随着你哥哥玩去罢。” 林玦顿住脚步,回头望向王熙凤,笑中含着一抹深意,只听他轻声道:“得了嫂子这句话,我自然放心。既如此,便交由嫂子处置,我待去时,再问嫂子结果。” 王熙凤虽觉为难,到底应承了下来。又叫林玦先往里去,不必烦心外头的事。 说罢了,贾琏自领着林玦去了。林玦心知王熙凤应承了这事,便是强撑着也要办好。便不再多言,只跟着贾琏往里去。 贾琏领着林玦,先去见了宝玉。因听里头嬉嬉闹闹地,全是丫头姑娘的笑,一时也不好进门去。于是叫人传话。 却说此间晴雯等斗罢了百草,皆三三两两坐在一出说话玩笑。宝钗并宝玉坐在廊下,不过随意用些小食,说些诗词歌赋的话。 后院的小红见众人皆在玩笑,遥遥站着看了一眼。秋纹才坐着休憩,见她站在那里,劈头盖脸便骂:“平白无故地站在这里做什么,茶炉子都烧好了?” 小红道:“今日本不是我的值,因听姐姐们都在玩闹,唯恐有什么要用的人地方,才来这里看一看。” “呸!每个正经的骚蹄子,何曾要你往前凑了。正经地往外去催水,才出了一身汗,正是要洗澡的时候。” 小红无奈,只得退出来,往外去了。才出了院子,便被人叫住。你道是谁,原来正是贾琏领着林玦来了。 贾琏见宝玉院子里走出个人来,便叫住了问:“宝兄弟可在里头?” 小红见是贾琏,身后又跟着一个模样生的人,也不敢抬头,只低着头道:“回琏二爷,宝二爷在屋里和宝姑娘说话呢。” “薛妹妹竟然在这里?”贾琏转身与林玦道:“却是不凑巧,竟然有女客在。” 林玦意本不在此,既不能见,倒也罢了。淡道:“唐突女眷原是最不应当的,罢了,咱们往外去罢,也不拘今日必要见的。”又朝小红道:“不必与宝玉说我们来过,只作不知道就是了。” 小红应了,二人便仍又退了出去。小红笃定二人不回头的,不由地抬头去看。方才惊鸿一瞥,原只当着贾宝玉是最风流标致的人物,竟还有人能在其上。更是**出众,气韵不凡,谈吐和顺,自有一股别致在里头。 她因低喃了一声:“如此出众的人物,却不知是谁了。” 贾琏并林玦不曾见着宝玉,听闻贾兰并未上学去,便又去寻贾兰。贾兰果然在房中读书,他又素日听闻林玦学识出众,将书中几个不懂的地方问了。林玦仔细答了,贾兰听着便觉比先生讲得更细致一些。林玦再将自己体会说了,贾兰更觉其心思别致,当下十分敬重。 贾琏不爱读书,深感无趣,借口解手,从里出来。招来跟着自己的小厮,命他往前头去问王熙凤,可处置罢了。 待交代完了,这才回来。 却说这厢王熙凤回了房,左思右想,又与平儿商议。欲要饶,却又不知如何向林府交代。欲要处置,却又不知赖大那一头并上贾母处如何搪塞。 当真是左右为难,愁肠百结。 平儿见她踌躇,便将方才赖大家的来这里的事说了。又朝一侧努努嘴:“巴巴的送了一盆子水仙来,求奶奶饶过她的侄儿呢。” “若是真能饶,我能不插科打诨过去?”她扶额道:“这位林家的表弟可不像咱们宝玉,胡乱说两句都信了。却是一步也不肯退的,哪里肯饶?” 第66章 慰赖家王熙凤允诺,谋千秋合睿王诉情 “奶奶一向是明白人,”平儿道,“怎么这时候反倒糊涂起来?这贾府,终究是主子们的贾府。赖大虽得老太太的喜欢,到底不过是下人。便是闹到老太太面前去,也得瞧瞧押来的人是谁。” 王熙凤转念一想,正是此理:“是了,我怎么忘了。林家那位表弟,和芸儿蔷儿他们再不能比。他亲自押来的人,便是老太太再纵着下人,也不能驳他的脸面。” 林玦是贾母嫡亲女儿的养的,当日他们住在贾府,贾母除了宝玉,最疼的就是林玦并上黛玉。如何能与下人放在一道言语? 她暗自揣度片刻,便道:“去请赖大家的来。” 平儿下去交代了,才进来,王熙凤又道:“这事不能惊动老太太,林表弟既然要个说法,直接打发了便是。也不必在府里处置了,将人送官,先收监了,再说后话。” “是。” 平儿出去叫小厮,果然将赖丕捆了送监。消息传得快,不多时赖大家的便抹着泪来了。进屋见了王熙凤,便哭天抢地起来:“奶奶!奶奶要逼死人了!我们赖家,自我婆母便是伺候老太爷的。一家子都在贾府做事,如今这样的小事,奶奶反倒帮起外头人来了!” 王熙凤正坐着听丰儿念账本,见赖大家的哭得厉害,也不唤她起来,也不叫人劝,老神在在听着将这一回的月例银子念罢了,这才命丰儿出去。 一面吃桂圆汤和的莲子藕粉,一面道:“妈妈还是快起来,素日里好大的脸面,再别叫小丫头们看了笑话。”又骂丫头:“只会偷奸耍滑的,见妈妈在地上跪着,怎么不扶妈妈起来?也不搬凳子来请妈坐。” 这才扶人的扶人,搬凳子的搬凳子。知道王熙凤铁了心好整治赖丕,赖大家的坐在凳子上也停不了泪:“奶奶……还请奶奶心疼我们,还叫我们侄儿回来。” 她这才软和着说:“妈妈,不是我不肯帮。若是能帮,何至于送他到牢里去?” “那……” “我知道妈妈要说什么,便是赖嬷嬷去求老太太,这一回只怕也不成了。”指了指心窝子:“妈妈仔细想想,老太太放在心窝子上的拢共有谁,谁又能在她的碧纱橱里住着?妈妈,这些话,也就咱们底下说说罢了。” “奶奶说的我都明白,只可怜了我那侄儿……”提及赖丕,赖大家的又是一阵哭。 王熙凤心中暗骂你那侄儿辱死了丫头,又有什么可怜之处。口中却少不得劝慰:“妈妈好歹止住泪,且听我一句,侄儿再亲也不是自己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最打紧,妈妈说,是与不是?”见赖大家的愣愣的,又道:“老太**泽,你儿子原是家生子,一落地就叫放了出去,也没叫做过什么事。听闻他近些时候也学了一些本事,不必赖丕差。” 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也不必猜,浅显如斯了。 赖大家的果然渐渐止住了泪,又细问了王熙凤一回,末了却只余几分忧色了。 王熙凤一面叫看茶一面道:“如今不过是为着安抚林府,也要他们脸面上过得去才是,各自退一步,才是最好的。妈妈说呢?” 事已至此,哪里还能说什么不好。主子终究是主子,赖家如今是起了,到底一家子仍旧是贾府的奴才。再则王熙凤又允了她儿子赖尚荣的前程,自然侄子就要往后挪一等。 静静吃了一盏茶,竟谢了恩出来了。 待她出去,王熙凤长叹道:“总算了了这桩事,阿弥陀佛,但求别再有这样左右为难的事了。” 说罢,再命人去回贾政。贾政听了便说她处置得不错,后来果然依了此话,捐了一个知县与赖尚荣。在贾母前也只说念在赖家劳苦功高的缘故。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仍说此事,贾琏命小厮来问话,平儿回道已了了。贾琏与林玦说了,林玦知赖丕已得死罪,这才宽心。 才要归家,偏贾母不知从哪里听见说林玦来了,派人来叫,说要见他。 林玦只得重又退回去见贾母,贾琏因道有事在身,便未进去。林玦一人去见,偏王夫人并邢夫人皆在此处,林玦与三人请安问好。贾母命他起来,又叫在自己身侧坐着。 好些时候不曾见他了,却十分想念。伸着手只一味地抚摸揉搓他,道:“总归瘦弱了些,却比你妹妹好些。听闻你妹妹也回家了,怎么不来见我?” 林玦也不欲叫贾母烦心,赖丕此事便隐而不说,只笑道:“若叫妹妹一道来,老祖宗眼里就只有妹妹。倒是我一人来的好,别再叫黛玉夺了老祖宗的喜欢。” “瞧瞧你,不带你妹妹来也有这样多歪理。”贾母心下欢喜,又问鸳鸯:“宝玉在做什么,他表兄来了,叫他来见。” 鸳鸯道:“宝姑娘来了,两人一处玩呢。” 贾母听了便道:“那也不必去叫他了,这些时日黛玉不在,难为他沉闷着。宝丫头来寻他,也好叫他鲜活些。” 交代了此事,才又与林玦说话。一时交代林玦读书要上心,一时又问他吃的用的可好,再一时又说要时常地命人送点心去与他吃。絮絮地说了许多,眼见着日头遥挂,灿金遍撒,不多时竟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贾母要留林玦下来用午膳,王夫人说自己今日吃斋,便起身告辞。邢夫人也说贾琮昨儿病了,要回去看他,便也起身跟着王夫人一道退出去。 一时贾宝玉又来了,见林玦在此,不由欢喜,上前问道:“表兄来了,林妹妹怎么不曾来?” 只这一句,足见念黛玉之心。林玦在心中了一声两个冤家,却宁可他没有这份念想也就罢了。 面上滴水不露,只道:“昨儿才从王府回来,恐她劳累,便叫她在府里歇着。” 贾宝玉念及黛玉素日有羸弱之症,忙道:“妹妹很应该多休息,赶明儿我往林府去见妹妹,也是一样。” 林玦不再接话,贾母恐他饿了,便叫人摆饭。席上有一道喜鹊登梅,是以鸡脯肉并上鹅脯肉做得,滋味极好,林玦多用了几块。 贾母看在眼里,便道:“你母亲在家时也爱吃这个,难得你随了她。”转头交代鸳鸯,叫厨房里再做一道来,温着送到林府去。 贾宝玉昨儿才吃了席,只说肉吃絮了,又叫要吃炖蛋。贾母命厨房做炖蛋了,好歹赶着用罢午膳的时候送来了。此时林玦已吃罢了,漱过口端着茶与贾母说话。贾宝玉有一茬没一茬地吃碗里的炖蛋,一面又听他们说话。 炖蛋吃了一半,林玦便起身说家中仍有琐事,要告辞。贾宝玉蛋也不吃了,放下勺子便道:“我送表兄。” 一路送林玦出来,待至二门口,这才小声问:“表兄……林妹妹在家可好?” 林玦一怔,旋即道:“黛玉极好。” “表兄代我告诉妹妹,我时时刻刻都念着妹妹,得空了就去看她。” 到底一片赤子之心,林玦虽不肯叫黛玉再与他痴缠不休,却也不能拂了他这满怀真意。颔首道:“我一定代你告诉她。” 至此贾宝玉方才定心,送林玦出了门,这才往回去了。 另又说起合睿王此处,昏昏沉沉睡至午膳十分,待陈居安进来看他,方才醒转。 他起身穿衣裳靴子,陈居安便道:“昨儿你匆匆走了,也不曾说究竟是什么事。林玦又吃了晚膳就走了,倒剩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三言两语间穿上靴子,合睿王叫人端水来洗漱,随口道:“是我表姐那里的事。” 陈居安顿了顿,旋即道:“是嫁了舒郡王做郡王妃的那位表姐?” 颔首示意正是,命人摆饭出来,问道:“你用饭了不曾?” “不曾用过,就在你这里一道用些。” “也好。”二人于是落座。 陈居安又问:“舒郡王前些年因为先太子的事很是颠沛流离了一阵,如今还能起复,倒也算是上天的恩德。你那位表姐的福气在后头。” 其中艰涩唯有自己明白,不足为外人道罢了。侄女的死讯合睿王也不欲叫陈居安知道,心中暗想,若是林玦在此处,倒能与他说上一说。 “我来是有事问你,皇后娘娘千秋将近,你预备送什么上去?” 往年千秋合睿王多数不在京城,遥遥地送一件贺礼聊表心意也就罢了。今次在京中,比起往日,却要有所不同才是。 合睿王最不肯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动脑筋,也未细想,道:“不过是寻些稀罕物件送上去罢了,皇后母仪天下,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贺礼不过是一份心意,也不必十分郑重其事。” “听闻今次林玦也在群宴之列……”陈居安话中带话,“你若真心想与他长久,不是一时兴起,今日千秋……且好好护着罢……” 陈居安所言合睿王岂能不知,已经在暗地里部署起来,务必要林玦安然无恙。 思及林玦,合睿王面上不由露出个笑来:“纵我自己伤了,也不能叫他吃半分苦楚。” 第67章 林子景难得赞冰兰,合睿王后山射花鹿 林玦回府时贾敏并林黛玉才用罢午膳。 林黛玉近些时候身子比往日强了许多,用罢午膳便要往外去。赶巧遇着进来的林玦,就势将她捞起来搂在怀里,他笑道:“好妹妹,往哪里去?” “哥哥几时回来的?”昨儿林玦归家已晚,也不曾叫黛玉知道,故她竟不知。 “昨儿便回来了,见你睡下了,便不曾叫人叫你。”林玦抱着她上前,唤贾敏道:“母亲。” 贾敏颔首招他过去:“放你妹妹出去罢,她近来淘气,竟不肯安心坐着。咱们娘两趁着她不在,亲亲热热地说些话才好呢。” 黛玉在林玦怀里扭着身子道:“娘又在哥哥跟前说我不好,我几时又淘气了?” “你不淘气,还乖麽?”黛玉本就生得玉雪可爱,灵巧过人,见她佯恼,林玦不由低头,又爱又恨地咬了咬她脸侧软肉。“说说罢,这样急往外去做什么?” 黛玉面上羞红,捂着脸道:“哥哥欺负我,我再不理你了。”说着便扭着身子要下去,林玦也不再拘着,索性收手让她去了。 见她一溜烟往外去,贾敏急唤丫头婆子跟上:“快跟着,仔细跌了跟头!”待雪雁雪雀等追出去,方才对着林玦摇头:“从前她走两三步便喘一时的,我见了心急。如今能跑能闹了,又是心忧。今儿有人送了几只野味来,偏溜了只兔子,叫你妹妹看见了。也不许叫人放回去,要养起来。” 知道她嘴上不肯绕过,心里爱还爱不过来。林玦但笑不语,只命温柔提着一只刻万字纹的红漆食盒上来:“今日外祖母留我在荣国府用饭,提及母亲昔日爱用一味唤作喜鹊登梅的菜,特命我带回来与母亲。” 贾敏心中欢喜,命琛琲接了,口中只道:“这寻常的菜,我们家哪里做不了。偏母亲这样,还叫你远远带回来。”又问林玦:“你今日往贾府去,事情处置得可还妥当?” 林玦将今日之事说了,末了道:“琏二嫂子想用老太太压我,我却也用老太太压了她回去。凭他是什么奴才,竟能越过主子?” 听罢其中周折,贾敏对贾府众人诸事更觉失意一层。“昔日我在家中,父亲尚在,府中何等的整肃,如今越发不像个样子。主子不像个主子,只会往银子里栽跟头。奴才也不像个奴才,欺下瞒上倒是使得一流。前些时候仍在贾府时,我去见贾府的三个姑娘……” 余话不说,只剩摇首。纵也金尊玉贵地养着,到底不如从前,体统也不大像样了。 她此时是双身子,林玦不肯叫她多烦心,特意岔了话茬道:“我是外男,今日进府去也不曾见三位妹妹。先时薛家的大姑娘在宝玉处,便往先珠大嫂子那里去看了兰儿。兰儿读书上心,文章也写得尚可。珠大嫂子来日有望。” “有望与否也都罢了,只消好端端活着,比什么不强?”贾敏怜了一回贾兰可怜,又叫林玦日后仔细关照着。贾兰虽是贾府嫡孙,却不必贾宝玉生来带着祥瑞,贾母等都疼着爱着。贾兰又是个闷声葫芦,虽肯上进,却不肯凑前的。故叫林玦日后用些心,略助他一把。 林玦笑道:“也不必母亲费心交代,正经该叫我一声叔叔,哪里有不帮侄儿的理。”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贾敏暗暗忖度片刻,旋即道:“现下倒想起一件事来,听昨儿去接你的人说,回来的时候王爷竟不在,是不告而别?” 见林玦点头,她道:“我的儿,昨儿是有紧要的事才叫你回来,如今既事了了,不告而别又失了礼,今日你便仍往王爷那里去,以作赔罪罢。” 昨日归来时已在别院留了书信,林玦本不欲去。奈何贾敏提出,林玦一贯不肯逆她的意,只得应了。 才应下,便听外头有人丫头进来,道:“太太、大爷,舒郡王府打发人来送帖子。” 舒郡王府?贾敏道:“快请。” 林玦见贾敏有事处置,便起身告退。自出门来,回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裳,再整了衣冠,预备着往合睿王的别院去。 一脚还未踏出房门,却仍又退回来。盖因思及如今身侧得用的温柔、有嬗等皆是王府出来,想必与欣馥等交情不浅,若有话需带,有事相托,也未可知。 温柔正将木梳上的发丝取下来,放到荷包里收着。见他回来,不由手下一顿。旋即若无其事,笑道:“大爷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事忘记了?” 所幸林玦虽已看见,却并未言语,想必不曾疑心。只道:“我往合睿王的别院去,欣馥、姣沁他们也在那里,你们有什么话或东西,一并让我带了去?” 温柔略松一口气,道:“赶巧我描了几个花样子,原本预备着叫祝遇他们带去给欣馥姐姐的。只是人多嘴杂,小厮们手脚又是没个轻重的,很怕他们弄没了。多谢大爷念着,这厢便带了去罢。” 说着,叫林玦略等一等,与有嬗一同往外间来,自小几子上取了针线篮,又从里头翻出两张花样纸,这才返身交到林玦手里。 林玦仔细收了,又命他们仔细想想可有遗漏。二人皆说只这两样再没别的,这才起身往外去。 有嬗跟着他的身影望了一眼,道:“这样细致的心思,又是这样和顺的脾性,叫王爷动了心思,却也难怪。” “这却仍是其次,顶要紧的是骨子里那点傲气。”温柔摇了摇头,“大爷涵养工夫好,傲气虽有,却不是对着你我这种下人发作的。这才是文人该有的气节,这才是士族该有的风流。” 再说林玦此处,一路往别院去。随着他来的是祝遇并望远,侍卫一早认了脸熟,又知道王爷如今重视林家。见祝遇、望远下车,也不盘问,只说:“林大爷来了?” 祝遇也朝侍卫笑:“王爷可在府里?” “今儿早上才回府,用了午膳同陈大人往后山去了。这就命人去请,林大爷先请进院子。” 林玦在车里听得真切,也不知怎么,竟有些猫爪挠心的滋味。忆起合睿王说今日本是要与自己上山射猎的,不由想道:我今儿归家去了,你便与陈居安去了?换了人使得,我不在这里也使得,可见不是真心。 也不肯往里去,想径直回府。却又念着贾敏要自己来赔罪,只能忍住。当下侍卫只见一只素白的手将马车帘子撩开一半,里头坐着的林玦露出小半张脸来,端得是胜兰压竹,风姿无双,精巧亦无双。只见他面色如玉,偏生眸色亮得很,如凝露含波,纵为男子,称一句美人,也不算轻薄,却是再无更好的词来说他了。 只听他声如玉石相击,雨落清泉,淙淙之清越:“不必进去了,你们引我上山去,我只说一句话便走,再没多的。” 侍卫忙劝他先进去,说王爷不多时就能回来。林玦只是不听,执意如此。侍卫无奈,只得去里头寻了邢季来。 邢季听是林玦,果然不敢怠慢,急急出来。又听他说要往后山去寻合睿王,也劝了几句,见他不肯听,唯有命人上山去告诉王爷,另又带着几人引林玦上山去。 “山路难行,林大爷仔细脚下。”一路上邢季随在他身侧,时不时提两声,却是十分小心。 林玦对下人一贯温和,只道:“我仔细着,你不必时时刻刻瞧着我。” 邢季心中暗暗叫苦,你是仔细着,只这山虽是围起来了,到底有兽类,若是一不留神受了损伤,回去合睿王第一个便饶不过他。 林玦到底身子略若,待走至山腰,已然不济。邢季便说停下休憩片刻,心中想这时候想必侍卫已经寻到王爷。林玦依他所说,在一块大石上略坐片刻,待觉呼吸顺畅,心绪渐稳,抬头一看,目前不远处枝繁叶稀,光影参差,更添凄清寂寥。 不由站起身来往前走去,邢季等待要跟着,他摆手阻道:“我只略看一看,你们不必跟着。”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日光透过枝丫落到他身上,他眯了眯眼,静站了一刻。只听耳边一阵悉索声传来,也只当邢季等跟了上来,不耐回头,却在树后看见一只藏不住的鹿角。 林玦一怔,再又望去,果然看见树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只梅花鹿。鹿眸如晶,似怯非怯地望他,间或又往边上望。 这模样实在引人怜爱,林玦心下欢喜,抬脚慢慢往鹿那处挪。也不知怎么,那鹿竟不躲,只站在树后,楚楚可怜地望他。 林玦心中更喜,不多时已然至鹿前,一人一路只隔着树干相望。他大气也不敢出,缓缓伸出手臂去摸鹿角,口中轻声道:“我不伤你,你让我摸一摸。” 他从未见过活鹿,又是新鲜又是喜欢。听闻鹿最胆小,这只鹿却不怕人,他的手已经落在角上了,也只略偏了偏脑袋,到底让他摸着了。 “好乖的小东西。”林玦不由启唇笑出声,自鹿角缓缓挪至鹿脑袋上。 合睿王骑着马一路追着梅花鹿过来,手里还挎着弓箭,遥遥看见鹿角,才拉弓满月待要将箭射出,马匹换了个位置,却见着树另一侧摸鹿摸得满脸是笑的林玦。林玦察出动静,偏头望去,面上笑意尚且未收,二人遥遥四目相对,合睿王见之心神俱晃,竟如雷鸣…… 第68章 风月无边子景表意,秋色成双则年问情 林玦望了合睿王一刻,才将目光收了回去。 合睿王却已经收了弓箭,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步朝他走过去。“子景,你怎么在这里?” 他已走至林玦身侧,林玦仍摸着那只鹿,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愿意我在这里,我走就是了。”口中如此,身却未动。只略伸长脖子去看鹿,果然瞧见树后鹿腿上扎着一只箭。也不知这只鹿是怎么逃到这里的,半侧身子已鲜血淋漓了,难怪这样楚楚可怜,又乖顺着不走。 见他一心在鹿身上,偏嘴里说出这些话惹自己心慌,合睿王分辩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与不是也只在你口中。”他往前走了两步,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上头的络子拆了,一头系在鹿角上,一头握在手里,意有所指道:“今日与你相见也算有缘,随我走罢。” 合睿王见他半点不肯看自己,也不肯听自己,无奈跟在他身后:“子景,这是我别院后山上的鹿。” 林玦这才肯停住,转头正眼看他。才要说话,身后树丛又是一阵悉索声,伴着陈居安的笑声:“好啊,中我一箭还能跑这样远,偏逃得促狭,倒叫则年兄先追上了。”言罢,自从林间出来。见林玦在此,也不由一怔。“林贤侄何时来的?” “才来。”林玦看着陈居安,嘴角含了一抹笑:“原来是陈大人你看上的鹿,难怪有人这样穷追不舍。素日大方,今也小气了一回。” 陈居安何等人精,心中周转一圈,便已明白林玦口中所言何意。也不知他怎么就想到了这一茬上,登时有啼笑皆非之感。因道:“君子不夺人之美,日头尚好,我再往林间去逛逛。”说罢,也不看两人是什么脸色,径直拉着缰绳跳转马头,仍从来路回去。 “子景……” 合睿王将将说了两个字,便被林玦堵了回去:“我知道这是你山上的路,也知道是你好友看上的鹿。只偏巧我也看中了,定要将它带回去。虽说只是一只鹿,到底不能白要了王爷的。且说说多少银子,我立刻让人回府秤了与你!” 合睿王心下无奈,他朝着自己使性子,他却半点不以为忤,只叫邢季:“快把鹿牵下去。” 林玦仍不肯放:“做什么牵我的鹿?” “子景!”合睿王猛然将他肩膀揽住,他动作骤停,邢季趁着这时候暗暗将线取了过去,牵着鹿领着众人抢先往山下去了。 林玦喊他们站住,又有谁肯听他的?他心下恼怒,瞧了边上笑得可恶的罪魁祸首一眼,抬手将他的手臂推搡开来:“做什么每次都这样动手动脚,叫人瞧见了成个什么样子?” “你如今是为着什么这样恼怒?”合睿王往前一步,眸色渐深:“不肯叫人瞧见这模样,倒肯叫人瞧见我在架子床上对你做得事了?” “你!”倒勾起前几回被他扣在怀里狎吻揉弄的回忆来,不由怒从心起,目光灼灼,自以为怒发冲冠之态,不其然光彩夺人之姿。“你怎么这样无耻!” 合睿王听了,俊脸上不由露出笑来。林玦自幼跟着林海读书识字,习的都是风光霁月,倜傥风流,又何曾学过那些脏污纳垢骂人的话。故纵心有怒气,也不过翻来倒去这两句,再没多的。 “子景……” 林玦尚未回神,便已被人牢牢搂在怀里,待要挣扎,却听他在头顶道:“子景……我的子景……谁能及你半分?” 说来也怪,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这一句话的工夫,便已消散无踪,好似从不曾来过一般。林玦被他抱在怀里,只觉面红耳赤,舌木唇涩,脸上泛热。量多言语,终只挤出一句:“好不要脸,谁是你的!” “哪里不对?”合睿王含笑低头,淡色双唇移到他眉心,偏偏离着微毫,言语之间唇瓣微动,点点触在额上。他唇瓣略干,那样触在林玦额上,竟引得他不由颤栗起来。“自然你是我的,自我第一回这样抱你在怀里,你就是我的。再别说如今,纵然往后,你也是我的。” 林玦眸光躲闪,说不出话来。偏他不依不饶,手掌揉在他臀上,放沉了声音问他:“当日在船上,你在我床上醒来,就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子景,你这样聪明的人……”他倒吸一口冷气,那里怎能胡乱揉弄?赶忙伸手去推,他却更将他抱得更紧,一双大手在他臀上来回揉捏,竟将股肉揉出各式模样来。 “说……你是谁的人?” “我是我自己的人!你快将我放开!” 换来的是另一只手也覆到另一辦臀肉上,大力揉搓起来。他因久坐读书,臀肉多又极软。合睿王玩得兴起,竟将两辦臀肉捧起又猛地松手,股肉弹动之间似殃及前端,那方也隐约有站立之势。 林玦心下不由大惊:“快住手!” 合睿王含着他一边耳垂狠狠厮磨,低声道:“说我爱听的来,不然我今日绝不住手。” 林玦眼中带了羞愤,恨恨道:“我不知道你爱听什么。” 他手下加了一把力,听见林玦惊呼,更是畅快,恶意咬在他耳垂上,他道:“你这样的明白人,怎么能不明白?不知道也罢了,左右我本就不想住手。” 眼见他的手越发肆意,林玦心神俱荒,这又是在外头,若是叫人看见了却又怎么好?他是王爷,他自然是不妨事的。 这样想着,他低下头埋在合睿王颈侧,死死咬了他脖子一口,恨道:“是你的。” 合睿王心下爽快,却又故意说:“你说的什么?谁是谁的?” “……我是你的……”他半闭着眼睛,似是目不忍视,双脸酡红,竟似酒醉一般。 合睿王一阵激荡,心神激昂,只觉打了那样多胜仗垒起来,也不及这一刻叫他欢喜,另又蚀骨销魂之快意层层袭来,叫他喜不能抑。 “子景!子景!”林玦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耳边只听他数句呢喃,凌乱不已:“子景,记着你今日说的话。从今而后你都是我的,我自然也是你的。我永远不叫你离开我!” 二人下山回别院时日头尚在,陈居安已经回来,想必走的是另一条路。 林玦在山上吹了风,又与合睿王诉过一回意,进了屋子便要茶吃。欣馥送茶来,林玦吃了半盏,趁着合睿王换衣裳,小声问欣馥道:“我昨儿走时留下的信他瞧见了?” 欣馥笑道:“尚且不曾,林大爷就来了。” 林玦心下一松,忙命欣馥笼火盆,又问她将书信放在何处,自去取了来。 欣馥只当他冷,一面命姣沁笼火盆,一面就去关窗子。林玦道:“不必关窗。” 她正疑惑,就见林玦抬手就将那封书信往火盆里一扔。火盆才笼起,火势尚微,烧之不及。只见上头隐隐约约写着两行八个小字,认出写的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暗暗记下,预备着告诉合睿王。 林玦见那张纸慢慢烧尽了化作青烟,这才放心,却又红了一回脸。只得拿着茶盏来吃茶,以掩住此景。吃了几口茶,方才缓住。 他从怀中将温柔交给他的花样取出来,送到欣馥面前,笑道:“温柔并有嬗叫我给你的。” 欣馥取过来一看,笑骂道:“这两个小蹄子,去了大爷那里去伺候还在算计我的活计。” 林玦也笑:“想必你做的活鲜亮,才叫他们时不时地要求了你做。” 合睿王换了衣裳过来,才跨进门,欣馥等便尽数退下去。他上前与林玦同坐一侧,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说道:“说了什么,笑得这样?” “与你有什么想干?”林玦最不肯给他好面色,坐直了身子将他推开:“边上没有你坐的地方了?偏要往我这里挤着。” “火盆子都笼上了,就冷得这样?”说着,伸手将他双手牢牢握住,往怀里塞去。偏偏做着这样下流的事,口中还十分好心:“我替你暖一暖。” “我不冷。”他将手抽回来,面色冷淡:“如今倒有些热了。”说着便唤欣馥,待她进来,便命她将火盆子搬下去。 合睿王知他别扭,心意一时难以直面,也不逼他。见桌上有他剩的半盏茶,拿了便要吃。却被他截下:“要吃再倒就是了,偏要吃我的,哪里就少你这一口茶了?” “我偏要吃你的,你待如何?”他低头逗他。 他侧头躲开,佯装无事,嘴硬道:“要吃便吃了,我能如何?左右这整个别院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说的很是,便是连坐在这的你,也是我的。” 林玦轻咳一声,别开目光往窗外往,一时又想起山上那头梅花鹿,问道:“那只鹿你养在哪里了?” 合睿王也才回来,哪里知道。当下唤欣馥进来问,欣馥诧异道:“方才已被婆子拉到厨房去了。” 此话一出,林玦登时站起身来:“那哪里是吃的鹿!” 合睿王恐他心急,也起身将他半搂了,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牵回来!” 第69章 牵牵绕昔年巫蛊案,兜兜转一哭故人悲 却说舒郡王府打发来林府送贴子的是个婆子,姓崔。林府不曾怠慢她,叫人引她进了垂花门,一径往贾敏院里去了。 秦妈妈出来催水,引着崔婆子进来的小丫头上前道:“妈妈好,太太可在屋里?” “正在屋里。”秦妈妈眼尖,望见她身后的崔婆子,道:“是哪个府里的人?” “是舒郡王府派来送帖子的。” “失礼了。”秦妈妈上前与崔婆子见礼,笑道:“嬷嬷你来的不巧,正凑上我们太太与大爷说话的时候,且等一刻罢。”说罢,吩咐丫头引她往外间去,又命一个小丫头往里通禀一声。 屋内林玦不多时就去了,秦妈妈这才撩开帘子出来,与崔婆子道:“太太叫进去。” 崔婆子这才放了手中的茶碗起身,跟着秦妈妈进去。 屋里暖融融的,前设一方黄梨花木仙鹤纹贵妃榻,有个面容姣好的妇人端坐在上头,仪态端方,面色温和,正是贾敏。 崔婆子上前请安,道:“奴婢崔王氏,请太太的安。” “不必多礼。”贾敏命琛琲扶她起来,又叫她坐下。 崔婆子先是不敢,让了一回,见贾敏执意如此,这才依言坐了。“多谢太太。” 贾敏笑道:“我们老爷升迁了,论理我很应当去拜访你们郡王妃。只是偏不凑巧,屋子近些时候才收拾干净,又得了身子,竟不能前往。想着好歹等身子稳些,再提此事。还请郡王妃别怪罪我。” “太太哪的话。太太和林老爷一路辛苦,我们郡王妃都知道。”崔婆子知她不过客气,便道:“如今正是菊花开的时候,郡王妃是最爱菊的。听闻林府的菊花开得好,便起了心思,想来瞧瞧。又恐唐突,才命奴婢送拜帖来。”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拜帖来,送到琛琲手里。琛琲接过,再送至贾敏面前。 贾敏拿起看了一回,“郡王妃实在客气……”说着便命琛琲备纸笔,要写回帖。一面写一面又问崔婆子,郡王妃爱用什么,不爱用什么。 崔婆子一一地说了,末了又道:“郡王妃说了,不过是寻常的走动,不必很费心思。” “也不是什么费心的事,我正想借着这个热闹热闹。” 琛琲将回帖送至崔婆子手中,她小心收了。又与贾敏说了一回话,这才由单良家的来小心领了出去。 崔婆子才出了院门,便撞上林黛玉抱着一只花兔子,带着雪雀并雪雁回来。见她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崔婆子不免多看了一回。林黛玉回看过去,单良家的知道黛玉一贯不爱见生人,性子又怪,忙将崔婆子拉至身侧,自行礼道:“给姑娘请安了。” 林黛玉随意点了点头,径直抱着兔子往里去了。 崔婆子扭头去望,口中直赞:“好俊的姑娘,打小就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像足了林太太。” “怎么不是,我们姑娘好处多着呢,生得好算什么。”单良家的笑道,“却是那颗心,也不知老天爷是怎么造的,偏生造出一个玲珑水晶的心来,真真叫你猜不着她在想什么。” 说着,自送崔婆子出去,不在话下。 这厢黛玉进了屋子,举着兔子给贾敏看,又问:“哥哥往哪里去了?” “他是要读书认字的人,自当回屋去了。难不成就坐在这里,等着瞧你的兔子?”伸出手在黛玉眉心点了点:“你也渐大了,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再不能任性耍小脾气,也不能这样粘着你哥哥。” 黛玉扭向一边坐着,道:“我哪里爱耍小脾气了。” 贾敏摇了摇头,再不多言。至晚膳时分林玦仍未归家,贾敏并林海携黛玉吃了晚膳,用过茶水,皆移步至内屋说话。 林海并贾敏对坐于炕,林黛玉坐于贾敏身侧看书。不多时便有些支撑不住,目涩眼沉。贾敏忙命乳母抱黛玉去碧纱橱内安置,这才只剩了夫妻二人。 “今日府里都还顺遂?”林海最恐她忧心,她又是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含糊的人,故有此一问。 “都好。”顿了顿,才道:“今儿舒郡王府的郡王妃,遣了个婆子来送拜帖。我见措辞尚可,便邀她三日后来府里一聚。” “舒郡王府?”林海擎着茶,静静忖度片刻,目凝疑色。 贾敏见状,恐有不妥:“哪里不妥当?” 林海摇头:“只怕与先太子一事有关。舒郡王是先太子一脉的人,当日因被卷入巫蛊案,被削去爵位,流放苦寒之地。近两年方洗刷冤情,得以起复。皇上命我彻查先太子病故一案,今舒郡王妃来送拜帖,想必也是这个原故。” 当年巫蛊案牵扯甚逛,先太子虽未牵入此案,到底受了波及,此后便一直禁足东宫。不过半载,便因急病薨了。皇上震怒,命太医院送了先太子的脉案过去,前前后后查了许多时候,到底没能查出来。帝后悲痛不能自抑,便是因着此事,皇上怜惜皇后,这些年才待皇后十分尊重。 当日此案骤生,林海并贾敏尚在扬州,并未波及,也不知底细。如今先太子病故一事露了疑点,正是借着这个,巫蛊案再被提及,却也是疑点重重。 贾敏面色略沉,“那巫蛊案是冲着先太子去的?” “不可说。”林海吃了一口茶,这才缓缓地道:“猜测无用,还是得查出证据再说。” “这些明的暗的我都不怕,只怕那一位的儿子上位,这才叫人心慌。”她伸手指了个方向,“她那样的人,从前的苦凝在心里,只怕都成了今日的恨。” “这些都不必夫人忧心。”他伸手过去,将贾敏的手握住了。望着她因有身孕略显圆润的面容,轻声道:“有我和子景。” 她微笑道:“有老爷在,我自然不怕这些。” 灯烛摇曳,满室委婉。 林玦在别院用罢晚膳才回林府,合睿王要送他,他却不肯,只坐着来时的车回去了。合睿王争不过他,只得派人跟着,务必见他入府了再回来。 目送林玦去了,合睿王才转身回房。 到底昨儿一夜未眠,虽今早补了,也觉疲累。回了房便命送热水来洗漱,趁着换衣裳的工夫,他问欣馥:“方才我换衣裳,子景与你说什么?” 欣馥将他腰带解了,小心放至身后小丫头捧着的木盘里,香囊玉佩等尽数分开放了,这才将昨日林玦留信一事说了:“……也不知怎么,今日回来便命奴婢取了来,叫笼上火盆,撂在里头烧了。奴婢眼睛一错,已经扔下去,只瞧见两行字,写的是‘纵我不来,子宁不往’。” 合睿王心下意动,也不言语,待外裳除了,便命欣馥等出去。 “欣……”甘卿才要开口,便被欣馥摇手阻了。 “这些事咱们都不必明白,也不能,明白。” 甘卿只得将后头的话尽数吞了下去,自捧着要浆洗的衣裳出去。欣馥寻了个凳子坐了,思索片刻,才朝布谷道:“我往布渠姐姐那里去一趟,若王爷问起,就说我今儿吃多了东西,取寻山楂丸子了。” “是。” 此时夜风正凉,欣馥才出了屋子,便冷得一哆嗦,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再绕过一段长廊,这方是布渠的院子。 欣馥在外叩门:“姐姐,可睡下了?是我?” “来了。”布渠在里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来开门。果然已经睡下,衣裳已除,只披着外裳。笑道:“好个促狭的丫头,我才睡下,你就来了。” “都是姐姐教的我,说有什么只管来找姐姐。”欣馥抿唇笑着进了门,恐布渠冻着,忙叫她回床上躺着,自在床上寻个位置坐了。 布渠去握她的手,叫道:“怎么这样凉的手。你如今也是王府里半个姑娘了,怎么还这样的不知事?夜间出来,也不披件斗篷。” 欣馥苦笑了一声:“姐姐,我这心里乱得慌,哪里想得着旁的。” 此话一出,却惊了布渠。她急忙坐起来:“怎么,王爷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不是。”欣馥摇首,目色发亮,两滴清泪竟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姐姐,今儿邢总管告诉我,咱们苏大姑娘竟已没了。” “苏大姑娘……表姑娘……”布渠口中呢喃,往后靠去,也不见她动作,睁着眼睛,泪珠便滚落下来。“我还记着那时候伺候表姑娘,她总念着苏大姑娘,衣服鞋子不知做了多少。” 欣馥掏出手绢来擦泪:“我们表姑娘这样好的人,偏这样命苦。昔日总说,熬过这一段也就好了。谁能想到,苏大姑娘竟没能熬过去。这些年也没再得子息,一心一意地寻。姐姐你不知道,前些时候王爷派我去郡王府送东西。碰上表姑娘在拾掇院子,说北边的绣楼好,大姑娘不多时就能回来,东西要一样样地备好,哪里想到,竟成了今天这模样?” “表姑娘不知伤心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苏大姑娘在外头吃了什么苦,连亲爹娘都不曾见一面,就这样匆匆地去了。” 二人泪眼相看,又为之哭了一回。屋外风声呼啸,更添出幽咽来。 第70章 怜幼妹林子景与露, 度来日慈贾敏议亲 天色初晓, 雨色微朦。 林府四下寂静,唯有细微的悉索声传出。早有小厮顺着小径一路往圆鹊轩扫过来, 待至院门口, 方才止住。探头往里, 寻了个小丫头问:“大爷起身了?” “尚且不曾, 你过会子再来。” 才说了这声, 就听见屋里温柔喊送水进去, 小丫头往后应了一声,忙往里去了。 屋里林玦才醒,温柔正伺候他穿鞋子, 一面穿一面道:“今日晨起便落了雨, 比昨儿更凉了些。奴婢瞧着屋里的被褥,大爷的衣裳,很应当换上更厚实些的才是。” “你看着办就是。”随口应了一声, 因温柔说及落雨,又念起昨日带回来的鹿, 不由问道:“我昨儿带回来的鹿都安置妥当了?它身上尚且有伤,却不能受凉。” “大爷放心。”温柔一早知道他要问鹿, 方才起身见林玦还睡着, 便自往外去看了一眼。“棚子搭得严实,下头又垫着东西,安置得很好。” 温柔一贯细致,林玦自然明白, 当下不再多问,漱口净牙,不在话下。待收拾妥当,便欲往贾敏处请安。 只他心里念着鹿,便拐了个弯往院子另一侧去瞧了。却见边上有个小丫头,正隔着栏去摸鹿角。见林玦来了,忙收手回来。 “奴婢瞧着有趣……” 林玦未曾放在心上,摆摆手:“无碍。”径自过去看鹿。 见小丫头仍低头站在那里,跟在身后的温柔上前扯了扯她衣角:“你去罢,这里有我。” 这鹿受了伤,虽昨日已叫人瞧过了,到底失了血,今日便有些蔫蔫的。方才那小丫头摸它,它不肯动。现下林玦来了,还未走近,它已经望了过来,一双鹿眼黑黑亮亮,瞧着很惹人喜欢。林玦忍不住笑,伸手过去摸它的脑袋:“你倒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原来昨日找上我,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不成?” 那鹿将口鼻在他手心蹭了蹭,惹来一阵酥痒。他见边上有个小框,里头摆着新鲜的草叶,另又几把菜,伸手拿起一把送到它嘴边。它叫了一声,凑上来吃得欢实。 林玦兴致勃勃,喂它吃了两把草才直起腰擦手。临走前还交代:“好生养着。” 温柔笑道:“这样有灵性又乖巧的小东西,哪里要爷交代。大爷不知道,昨儿领回来的时候多少小丫头小厮都拥来这里看,又恐惊动了大爷,也不敢出声,就在不远处瞧着。” 林玦唇角亦有笑意:“人之常情。” 行至从善院,进了屋子见侍婢都围在西暖阁里,知贾敏尚未起身,林玦自在外间小炕上坐下。不多时便见乳母抱着林黛玉出来,林黛玉睡眼惺忪,趴在乳母肩上咳嗽了好一阵。 “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林玦起身将林黛玉抱至怀中,黛玉咳得气息不匀,搂着他的脖颈不说话。 乳母道:“昨儿还好好的,许是今儿落雨,早起便有些咳嗽。” 他抱着黛玉在屋里来回走动,不时拍打她后背,好叫她吐息更匀畅些。 雪雀移开隔扇,道:“昨儿妈妈说屋里闷,叫人将窗子开条缝。我才说姑娘身子弱,夜风又凉,就被妈妈一叠声啐了回来。如今瞧瞧,是不是这个理。” “你这小蹄子!”乳母抬手要打:“整日地编排我,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再叫大爷信了,仔细我揭了你的皮。姑娘是吃我的奶大的,我能不心疼?” “够了!”林玦最不肯听这些,当下发作,冷眸轻扫,凝声道:“太太屋里也是你们胡乱吵嘴的地方?纵在外头,这些混账下作话也不许说给姑娘听。再叫我听着一回,我不开口,自去单良那里领板子!” 才说了这话,黛玉又是一阵咳。林玦抱着,都觉她咳得厉害,竟带着他心口一道震动了。不由蹙眉道:“去请大夫。” 雪雁交代人去了,他又道:“我记着母亲屋里还有木樨清露,前些时候五皇子才送来的。那个吃咳嗽好,化一盏来与黛玉吃。” 才交代了,贾敏便从西暖阁里出来。正听得此话,忙命琛琲取来。秦妈妈又拿了一只芙蓉缠枝纹琉璃盏来,贾敏接过琛琲取来的木樨清露,亲手调化了,这才送至黛玉唇边。 黛玉只搂着林玦的脖颈不肯张嘴,林玦哄她道:“这不是药,也不苦,黛玉好歹吃一口尝尝,别辜负了母亲的心。” 她这才肯侧头张嘴,将那勺花露汁子吃了。见确然不苦,又有香甜之味,方才肯吃。 林玦见贾敏隔着小几喂得辛苦,便挪至面前,道:“我来罢。” 贾敏道:“昨儿才说好了,今儿就咳得这样。你父亲走时交代了,说若再咳得厉害,就取了我的牌子去宫里请太医。只是黛玉这病,自小不知看了多少名医,难不成换了太医就是能好的?” “好与不好到底要瞧了再说,长此以往,终不能够。”他虽知林黛玉体弱非病,盖因还类,却终究心疼她。便是希望渺茫,也欲一试。“儿子才叫人去请大夫,暂且瞧着罢,若是不成,再请太医。” “也罢,就依你说的办。” 言语之间,黛玉已将大半盏花露汁子吃了。林玦见她兴致不高,哄她道:“我昨儿才得了一只鹿,今日外头落雨,你又病着,尚不能见。待你病好了,跟我回院子瞧鹿去。” 黛玉这方露了喜色,点头应好。三人静坐一时,外头人来请早膳,贾敏命摆饭,这才移步。 因黛玉今日咳嗽,今早吃的是红枣桂圆粥,最能益气润肺。贾敏恐林玦也受凉,要他多用一些。为叫贾敏放心,他用了两碗方才罢了。 用罢早膳,林玦又陪着黛玉玩了一遭。黛玉最喜读书,便缠着林玦要他陪自己看书。看了一会便支撑不住,被乳母抱了下去。 林玦才要起身回去,贾敏却将他叫住:“我尚有话与你说。” 他重又坐了回去,贾敏道:“方才你妹妹在这里,有些话不便开口。” 他道:“娘请说。” “你如今也十四了,明岁就要行冠礼。偏你待皇后千秋后,便要回苏州去考乡试。算算日子,竟十分紧凑。前些时候我将璎珞并玲珑给了你,你也不肯抬举他们。” 林玦不料贾敏又提及此事,不由面色泛红,口中却终不肯松:“儿子一心读书,尚无余力在此。” “一心读书是好事,只是成家立业也很要紧。”贾敏知道他有此一回,谆谆道:“你回去考乡试,父母皆不能相陪,偏又没个兄弟,一路上如何使得?到底该正经娶个媳妇,一路上照顾你衣食起居,到了老宅,你专心念书,外头有你媳妇安置,这才叫我放心。” “娘何必心急,男儿志在四方,如何能在此刻被儿女情长牵扯住?”他缓缓道,“儿子不近女色,盖因此故。若得鸳帐之情,难免分心,只恐得不偿失。儿子明岁将及冠礼,已近成人,能照顾好自己。娘若不放心,多与我些丫头婆子带去也可使得,只再别说娶妻这样的话。另又说了,纵要娶妻,也不能这样草率定了,娶妻娶贤,很应当细细择选才是。” 贾敏面露无奈:“我说一句,你总有百句来回我。何曾叫你立时成亲了,暂且定下来也是好的。听闻皇后娘娘母族北静王府有个姑娘,与你年岁正是相当,又是个贞静贤淑的。你若要知根知底的也有,你两位母舅家,有一位表姐已经选入宫中。另又三位表妹。荣国府如今虽大不如前,姑娘的性子却养得尚可。论理你二妹妹的年岁最合适,只是她和三丫头一样,都是庶出。唯有四丫头,是宁国府嫡出,只是到底年岁太小,不堪为配。算来算去,北静王府的姑娘竟是最相配的。又是嫡出,才情也好,听闻容色亦十分出众。” 林玦擎着茶默然听她说了这长长一串,到底是慈母之心,也不好打断。待她说罢了,才道:“娘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儿子无心于此,又何必招惹人家好好的姑娘。另又说了,北静王府的姑娘千尊玉贵,哪里是寻常人能求娶的。” “北静王府虽家大业大,又是后族,到底那位姑娘未能得封。我林家也曾袭爵,你父亲又官至二品,你又是有出息的,如何娶不得?” “娘瞧我自然千好万好,只旁人却不这样想。”林玦隔着衣裳摩挲心口那块平安扣,眉目略柔和了些。“倒是昨儿与合睿王小叙,听他提及,皇后虽欲为嫡妹择婿,却属意皇族。这样的话,母亲还请再别提了。” 贾敏不知这一茬,听林玦缓缓说了,有些惊讶。却也明白此事不可强求,只得颔首:“如此倒也罢了,京城贵女如斯,再挑拣就是。” 如此,又说了一遭话,林玦方才告退。贾敏垂眸,慢慢吃着茶,面带思索。 “嬷嬷……” 秦妈妈应道:“是,太太。” “去,悄悄地把玲珑带来,我要问话。”扣上盏盖,她凝声道:“总不能次次都叫玦儿躲了,必要有个章程才是。” 第71章 善琉璃巧解庄内事, 悲贾敏毒配玲珑婚 秦妈妈才去了, 琛琲进来道:“太太,琉璃、琳琅两位姐姐回来了。” 话音才落, 两人便撩开帘子进来, 站在堂下, 齐齐唤了一声:“太太。” 贾敏看去, 见二人精神尚可, 便问:“庄子上的事都处置好了?” 琉璃道:“回太太的话, 都处置干净了。奴婢去的时候涂雨的老子娘并两个哥哥都在那里,抬着涂雨说要去报官。琳琅进去领人将赖丕捆了,命人送回来, 他们才消停些。又将太太给的三十两银子给了她两个哥哥, 她娘也就罢了,两个哥哥欢喜得很,再不提报官不报官, 领了银子带了涂雨便回去了。却是涂雨她娘可怜,站在那里抹眼泪, 只她儿子又收了银子,再不能说什么。奴婢因见她凄苦, 与她允诺说待赖丕受了刑罚便使人告诉她, 临走时又将我和琳琅身上的散碎银子凑了凑,悄悄塞与她了。” 贾敏颔首道:“你做事一贯稳妥,叫人放心。处置赖丕是一样,庄子上息事宁人又是另一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老爷在前朝事忙,宅子上再不能出了差错,叫他烦心。”说了这一声,又问:“庄子上的事如今是谁管着?” “原是赖丕一手掌着,昨儿荣国府处置了赖丕,连带着在庄子上的人也一并带了回去。奴婢瞧着霍处并霍处家的尚忠心可用,太太又不曾吩咐,便暂且叫他们调度着。太太心下有了好人选,只管指派去接替。” “他们两口子是林府伺候的老人了,也无需另指派什么人。” 此话刚落,便有小丫头进门来:“太太,大爷房里的玲珑来了。” “领进来。”贾敏坐得略有些乏,换了个姿势往一侧歪着,与琉璃、琳琅道:“你们这两日累着了,放你们一日假,暂且不用来伺候,且回房歇着去罢。” “是。”二人领命出去,正与玲珑正面相对。 二人平日里都是最好说话的人,见着玲珑却权作没见着,冷着脸往前走,半点都不肯让。玲珑咬着下唇往边上退了退,“两位姐姐好。” 琳琅只当没听着,低头扫了一眼,目光在玲珑鞋尖略过,骂道:“这帮小蹄子作死呢,地脏得这样也不进来扫干净。” “理它做什么。”琉璃道,“眼下无空,明儿与他们说,别什么东西都带进来。” “正是此理。”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外去走远了,说话声还有些影影绰绰地飘过来。 玲珑如何听不出他们是指桑骂槐,只他们说话时候声音半分未收,贾敏在里也听得真切,却未置一言,到底是纵着他们的意思。纵再委屈,也唯有受着罢了。 玲珑进内屋去,秦妈妈正笑着骂人:“这两个没头没脑的,地脏了也值当他们骂。” 贾敏擎着茶笑:“由他们去罢,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不能连骂小丫头的体面都不给一份。” 玲珑听得面色发白,却只能忍住。走进内屋,与贾敏请安道:“给太太请安。” 贾敏叫她起来,叫她在堂下站着,自问秦妈妈:“嬷嬷,我房里如今有几个一两的?” 秦妈妈在心里过了个来回,旋即一一地数出来:“我是二两的。琉璃、琳琅、琛琲、玱玱这四个是一两的。玲珑虽是给了大爷的,月例银子仍在太太账上出。当日给的时候就提拔了,也算作一两银子。” 她一一地都听了,慢慢撇着茶沫道:“你和璎珞都是我房里出去的,在这一众丫头里,只有你们两个的模样最出挑,也最懂规矩。璎珞动作大,惹了玦儿厌弃。你便偏安一隅再没了动静,这也不是法子。昔日我处置了你哥哥。你老子娘在我跟前哭得那模样,说他去了倒也罢了,只怕误了你的名声,倒叫你这一声都误了。” 玲珑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不善,不由噗通跪倒在地:“太太!” 她也不叫她起来,只接着往下说:“归根结底到底是我处置了他,你们家又是林家的家生子,有一份体面。我若不顾及你,倒寒了下头人的心。你当日又伺候着我的珰儿,珰儿总说你们情同姐妹。错虽是你哥哥犯下,你到底也是无辜。当日咱们举家来扬州,你娘千求万求,哭得心肝都碎了,要我将你带来,求我给你挣个前程。我因念着你昔日的好,又想着珰儿素日赞你,当初选丫头给玦儿,第一个便想着你。只是赏了你下去,却没个声响,倒叫我想,是赏错了人。” “太太!大爷不肯叫奴婢近身,又有璎珞的教训在,奴婢也不敢上前。大爷原先用着采心采意,近些时候将他们拨出去整肃院子,偏里屋又都是王爷赏的人伺候着,奴婢竟半分也不能近身,唯有做些针线奉上前去,大爷也不穿的……”玲珑好不容易才到了林玦院子里,哪里肯再出来。见贾敏已有此意,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两句。 贾敏道:“玦儿一贯如此,我并未责你。只是你年岁上去了,也不能阻了你的前程。前两日胡二家的进来求丫头配她儿子,算来算去唯有你并玱玱年岁相当……” 话未说尽,玲珑已连连叩首,急切求道:“求太太别将奴婢配人,奴婢便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想胡乱嫁了人。在宅子里伺候着太太也好,大爷也罢,纵姑娘也使得,只求太太别发配我出去。” “此话不通。”贾敏此次却一心发配她出去,好除了这两年来心头的一根刺:“便是将你拉出去配了小厮,也还是我林家的丫头,照样能回来伺候。你老子娘昔日求我为你谋前程,我应了。你现下不能明白,我却不能由着你胡闹。”说着,抬手招琛琲,道:“传我的话,叫胡二家的备了聘礼来,我给她儿子择了一门好亲事。玲珑是我身边伺候的人,从我账上划十两银子给她,权作添妆。” “是。”琛琲应了,玲珑却万万不肯应。 这才应了那句哭天抢地,她死死叩首哭求贾敏:“求太太再留我些时候,如今将我给了出去,却叫我怎么活呢?太太慈悲,太太大恩。” 秦妈妈上前指着她骂道:“好不懂事的丫头!太太如今将你配人,便是太太给下的恩情。胡家的小子哪里配不起你,倒叫你说出怎么活这样的话来,呸,别是心里还在动什么歪心思罢?” “奴婢不敢!”秦妈妈一通骂,到底让她清醒许多。纵泪仍不停滚落,到底不敢再哭喊,只拿着一双眼望贾敏,像是在恳请她收回成命。 贾敏蹙眉,以手扶额,道:“既已说定,便照着办罢。我乏了……” 秦妈妈朝边上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立时上前,将尚且瘫软在地上的玲珑拖起来,往外带去了。 待她去了,贾敏才冷笑道:“我原先竟不知有人能不要脸面得这样,她哥哥仗着祖上就是伺候林家的,磋磨死了我的珰儿。偏玲珑装得姐妹情深,我又见她素日是个好的,才将她留下。后又见她容色出挑才与了玦儿,不料竟是个吃里扒外的。” 珠珰之死终是贾敏心头剧痛,只虽是玲珑的哥哥害死珠珰,到底玲珑无辜,故而她留着玲珑,还给了林玦。只是再想不到近两日整顿院子,竟叫秦妈妈问出些蹊跷来。玲珑罪同其兄,岂能无辜? 她只当装得好,却想不到如今她老子娘离得远,再没人为她背后筹谋。那些人往昔闭得死紧的嘴,到底是被撬开了。 秦妈妈恐她念及珠珰伤心,上前揉她肩膀,劝道:“太太心疼珠珰我们都明白,只是珠珰到底去了,太太还得保重身子,什么都得先想着腹中的小主子才是。” 贾敏哪里能忍住,自袖中掏出手绢来,捂在眼上默默流泪:“我的珰儿多好的姑娘,生得好,脾性又是那样乖。她只长了玦儿三岁,却处处都哄着他。我的珰儿若不被他们害死,如今想必也出阁了。” “太太收收泪罢,如今怀着小主子,落泪再伤了身子。”话虽如此,秦妈妈到底也不忍。当日贾敏将珠珰当大姑娘养,珠珰又是那样柔顺的性子,底下人没有不爱她的。秦妈妈也万分心疼,哽咽道:“胡家的小子是个混不吝,又爱吃酒,还爱赌钱,吃多了酒连他老子娘都打。他那妹子才回去两天,被打得浑身都是青紫,忙逃了回来。我瞧那蹄子嫁过去了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言语之间竟恨意直白! 贾敏心酸得厉害,不多时竟将一条帕子哭得半湿。她道:“等着瞧罢,我绝不能绕过她!害死了我的珰儿,又叫我的玦儿看见,重重病了一场不算完,连心也伤透了。祖上的体面不能用一世,在我这算是挥霍干净了。” 秦妈妈不欲叫她再哭,便转了话茬道:“大爷房里正经的通房只玲珑一个,偏太太又将她配了出去。如今却一个都不剩了。” 贾敏这才收了泪,一面拭面上的泪痕,一面哑声问:“如今玦儿房里有几个一两的?” “正经的只有采心、采意、霏思、霏椋这四个,另有温柔、有嬗、银苑、深翦都是王爷给的,我原先问过,说是仍算王府的丫头,月例银子照常从王府出,隔一段时日就派人送来。” 第72章 生顽意弄舟风起时, 解心意修书北静府 林玦出了从善院, 本欲往书房去找两本书来。途经寻芳榭,见湖面上晃悠悠飘着一叶小舟。一端系在岸上, 秋风袭来, 在水面上兀自飘零, 更添了几分寂寥凄清。 他问温柔道:“哪里来的小舟?” 温柔顺着望过去, 不由笑道:“前儿大姑娘念了一句诗, 说的是‘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许是想得入了迷,偏缠着老爷问那当是个什么模样,老爷被缠得没法子, 便使单总管往外去觅来的。虽是京城, 偏处南边,这样的东西不多见,到底是被寻来了。大姑娘草草看了一会也就撂开手了, 老爷便叫在宅子里放着,看看也是好的。” 听了此话, 林玦无奈摇首:“越发骄纵的性子,都叫父亲宠得没边了。” “这哪里能怪老爷呢?”温柔捂着唇笑:“我们大姑娘生得玉雪可爱, 性子又是那样天真烂漫, 谁舍得说她一声。大爷只说老爷,怎么自个儿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就紧着大姑娘,便是老爷、太太也要往后排的。” “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将你们也笼络过去了, 一个两个都偏帮着。”口中如此,步子往寻芳榭边移。那小舟晃晃悠悠,天色似明非明,林玦意动,一手扶着那小舟,竟往里头跳了进去。 那小舟本就极小,堪堪容一人坐着。偏他动作又这样大,一跃之下,左摇右摆,他双脚岔开,跟着前后摇晃,好险才算是稳住了。 温柔被他惊出一身汗,寻常这样文气,没料到竟也有这样顽劣的时候。虽未冬至,到底这样冷了,湖水已近刺骨,若是落了水,却不是好玩的。 她扒着小舟一侧,连声劝:“大爷还请上来吧,这小舟不平稳,若是翻了过去可怎么好呢?” 林玦坐在小舟上,拿了边上的竹篙,要去解小舟上的绳子。“你不知道,南边别的不多,偏是这湖多。我自小是在湖面上长成的,别说这水榭,便是浪再大些,也翻不了。” 温柔哪里肯让他解,死死扣着那绳结连连摇首:“纵大爷是在海里长成的,今也不能够。大姑娘倒还罢了,年岁尚小,爱玩也是寻常。大爷平素看着稳重,怎么也叫人担心起来了?好歹这里没人,大爷快些下来罢,若再叫人瞧见,与太太说去,惊动了太太可怎么好呢?” 林玦听她提及贾敏,心知不可惊动,这才罢手,提起衣摆上了岸。整了衣裳,小声道:“我身上我沾着水了?” 温柔将前后都仔细看了,才说:“不曾,大爷,这里风大,咱们别站着了,仔细伤风。” 昨儿林黛玉房中只开了条缝,今就见咳了。温柔再不能不当心仔细着。 他颔首往回走,轻声道:“我不过是略兴起一回,倒叫你慌得这样,罢了,往后再不如此。” 林玦一径往书房去了,书房前有两个小厮坐在廊下打瞌睡,走近了一瞧,正是林海管用的笔清和书白。 笔清困极了,脖颈竟支撑不住,一点点往书白身上撞。书白背靠柱沿,尚能稳住,却是一副上好的躲懒图。 莫说林玦,便是温柔看了也觉好笑。忍住了笑意上前,一左一右拍他们的脑袋。 笔清猛地跳起来,书白叫道:“哪个孙子动你书白爷爷?” “是你温柔姑奶奶!”温柔两根青葱玉指将书白耳朵扯起,“你躲懒还有理了,我打不得你?” “打得打得,好姐姐快放了我,是我错了,睡迷了说了浑话。”他一叠声求饶,温柔这才将他放过。 笔清在一旁捂着唇笑,温柔伸着食指在空中虚点:“你笑什么,你也不好。” 他这才忍住,上前道:“姐姐来这里做什么?若要什么,只管使唤我们拿去,倒累得姐姐跑这一趟。” “奉承话都留着自个儿听罢。”温柔往后看去,二人这才见着站在几步开外的林玦,匆忙上前见礼。 “大爷来了,奴才给大爷请安。” “免了。”他们年岁尚小,爱困也是寻常。林玦无心吓他们,随意挥手叫他们起身。见书房上锁,问道:“谁上的锁?” 笔清回:“老爷出门前吩咐单总管锁上的,说是昨儿奏折上多了猫爪印。” 林玦心中暗道,哪里有什么猫爪印,不过是怕机密的东西被人偷了夹带出去罢了。面上却不显,只说:“叫单良来。” “哎。”笔清溜得快,径直往外寻单良去了。留着书白,却是胆战心惊,只恐林玦陡然发难。 林玦见他年岁极小,身上衣裳又单了些,故问:“你冷不冷?” 书白略怔,不由抬头,只见林玦面容胜玉,风姿出众。一双眼睛明净有神,不掺半分污浊俗气,更显出过人的气韵来。他见之羞愧,竟不敢与林玦站在一处。面上飞红,只能呐呐回道:“不冷。” 林玦也不再问他,只吩咐温柔:“你去问任辞家的,下头人的衣裳可做了,若已做了就快快地发了与他们,若是尚且未做,便快些赶出来。穿得这样单薄,怎么用心做事?” “是,奴婢这就去。” 温柔去了,他才又低头问书白:“今岁几何?” 书白低头回道:“八岁,过年就十岁了。” 他便又问书白认得多少字,可读过什么书。书白一一回了,说些须认得几个字,也认得不全,是林玦房里的祝遇、望远这几个书童闲暇之余教他写的,书却不曾读过。 言及此处,书白目带欣羡:“祝遇认的字最多,都是大爷教的好。” 林玦不爱用不识字的人,空下来便时常教几个书童认字,望远。登高等不过随意认了几个字,却是祝遇,最爱读书认字,如今大字也写得很有模有样。他肯上进是好事,林玦允了他来日若成气候,便还他良籍,助他考功名也使得,开个小铺子也使得。 没料到祝遇竟还有这份心,肯教人认字。 林玦不由点头赞道:“祝遇是个好的。”又说,“多读些书能明理懂事,办事也更稳妥、更知道些分寸。也不必有很大的成就,认得了到底是个好处。你们若想学,便跟着祝遇往我房里来。” “是,多谢大爷。” 二人说了这些话,那厢笔清便带着单良匆匆来了。 单良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倒忘了大爷要来找书看这一茬,等老爷回来还得禀报一声,这钥匙等叫大爷收着才是。” 说着,便将门推开。林玦迈步进去,道:“不必如此,也不是常常来,倒添了许多麻烦。家里还是得有个规矩分寸,这样就很好,我若要来,只管使人去寻你,也不费什么工夫。” “是。” 单良一叠声应了,也不跟进去,就在外头候着。林玦留的时间不长,不过挑选两本书,便抱着出来。 仍叫单良将门锁上,见锁严实了,这才往外走。 走了两步赶巧温柔回来,上前接了书,捧着跟在他身后,道:“大爷,任辞家的说下人衣裳已做了,昨儿才拿到手,预备着今日吃罢了午膳再发下去。” “合该如此。” 林玦回了圆鹊轩,进屋子前又去看了一回鹿。那鹿十分乖顺,窝在棚子里也不动。林玦上前,揉着它耳朵道:“你乖巧得很,他半分也及不上你。” 温柔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权作自己听不懂他话里说的是谁。 他揉了好一会鹿耳朵才放开,侧头与温柔道:“今儿在太太房里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听着了。”温柔抬头瞧了他一眼,又急急添了一句:“奴婢只当没听着。” 左右林玦是拒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当告诉合睿王。 林玦却扯起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只听他道:“听着就是听着,也不必费心装假。你知道也就罢了,纵他知道了也很不打紧。” “大爷?”温柔错愕,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莫非是要自己将这消息传给合睿王不曾? 林玦也不回她,只径自转身进了房门,只在心中默默回温柔道:我就是要他知道。 这方不提,合睿王今日往外头去了,天色渐浓方才回别院。才一回来,欣馥就递了一张纸条上来:“王爷,这是温柔送来的消息。” 合睿王摊开瞧了,恨不能将字字句句都掰开来揉碎了细品。温柔写得仔细,合睿王看得眼中带笑,仿佛林玦就在自己眼前,又骄又傲的模样,引得他爱都爱不过来。 看至末尾,他方道:“子景一贯不肯叫我亲近,昨儿经了那一遭,倒似看开许多。从前哪里肯叫我办事……”又笑:“只这叫人办事也不肯说得直白,含含糊糊,是他素日的做派。” 欣馥道:“林大爷到底尚未及冠,还是似懂非懂的时候,许多事难免迷茫不解些。” “很是。”合睿王点头道:“既他有意,我自当顺着才是。取纸笔来。” 下头人取了笔墨纸砚来,他在桌上随意挥毫,将书信写就。末了唤邢季进来,道:“立即送往北静王府,一时半刻也不许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 合睿王:QAQ好险,我以为今天我又不能上线了。 北静王:你的好友北静王要求上线。 第73章 大施后恩双管齐下, 大刀阔斧了结异心 晨光正好, 皇后才起身,坐在铜镜前梳妆。元春取了玉梳, 站于皇后身后, 一面梳理长发, 一面笑道:“娘娘这一头乌发真叫人欣羡, 阖宫里再寻不出一个更黑亮的。梳起来又乖顺, 便是欝金油也不必许多, 就能梳出极好的髻来。” 皇后对着铜镜左右望了望,淡笑一声:“岁月不饶人,到底不如当日光鲜。” 话音才落, 霁雪自外头进来。元春后退一步, 将手中玉梳奉与霁雪。“姐姐可算是来了。” 皇后道:“往哪里去了,一大清早就不见你。” 霁雪接过玉梳,顺势为皇后梳理长发:“方才林家太太命人递牌子进来, 想求太医走一趟。原是要娘娘下令的,我因见娘娘睡得正好, 便不曾叨扰。叫人传王太医往林府去走一趟,才了结了这事, 故回来迟了。还请娘娘恕我才是。” 一面说一面笑着挽了一个飞仙髻。 “林家太太?”皇后往后递了一支步摇, 身上有诰命能往宫里递牌子的不多,姓林的更是只有那一位。想必正是近来最得皇上看中的林家。“林大人府上谁身子不好?” 霁雪道:“听那人说是林府大姑娘前儿夜里吹了风,昨儿早间起来便有些咳嗽,今日更是重了。听闻那位大姑娘身子原就羸弱, 素日养在深闺。” 皇后颔首,又转头望向站于一旁默不作声的元春,启唇笑说:“说起来还与元春有亲,那位大姑娘算是你表妹?” “回娘娘的话,林太太正是奴婢姑母。” “你是我身旁的人,既是你姑母,少不得要给她一份脸面。”她吩咐元春道:“你去把五皇子请来,说我要见他。” “是。” 元春自去了,她又交代霁雪:“开库房挑两支老山参送去,再另择些东西一并送去。” 霁雪才应了,她却又道:“你略懂医理,待送了东西,却也不必回来,就在林姑娘那里伺候着。好歹是林家的姑娘,若总是弱弱的,又怎么好呢?” 如此,果然将霁雪赐下,另又提了一个换做容霜的宫婢上来。 五皇子原在宫中,只等着给皇上请安。元春去请,不多时便至坤仪宫。他年方二七,生得仪容不俗,今穿了一件杏色直裾,自外头进来,更显面如冠玉,十分出众。 他待上前见礼,偏皇后不等他开口便叫起来,笑道:“我儿,不过昨儿不见你,今见了却更风度翩翩了些。” 因叫他坐了,伸手去摩挲他的手,缓缓道:“这样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又叫容霜取她才得的斗篷来,却是红得鲜艳,上头还绣一树白梅,十分耀眼,万分精致。 皇后道:“我年岁渐长,也不爱这些鲜亮颜色,便予了你罢。” “多谢母后。”五皇子虽不爱红,却顾着皇后一片拳拳爱意,故含笑应了。 皇后将林府之事说了,又似陡然思及,笑问身侧元春:“我若未记岔,你除了有个表妹,还有个表弟,今岁也十四了?” 元春上前屈膝,回话道:“回娘娘,正是如此。” 如今林府花团锦簇,平日在宫里问她林府中事的人数之不尽,如今回话已然十分纯熟。 皇后因道:“正巧我这里新得了一方好墨,听闻林家长子是个爱读书的,便一并带去给他罢。”转头又与五皇子道:“赶巧你在这里,便带着东西往林府走一趟。多与爱读书的人说说话,别再整日胡天黑地。” 又交代几声,这才放五皇子去了。 这厢按下不提,再说林府。 今早起身,林黛玉咳疾更甚。贾敏命人煎药喂了,才过了一刻,便又尽数呕出。贾敏顿时心急如焚,与林玦商议之下,便取了牌子,命人往宫里去请太医。 林玦将黛玉半抱在怀中,宽慰贾敏道:“娘还请放宽心,妹妹身子时好时坏,权作寻常。如今病了,也不过是小风寒,很不必娘如此担忧。到底有着身子,最是忧心不得的时候。” 说着,便叫秦妈妈扶贾敏坐下,另又命人去小厨房,取了贾敏今日要吃的炖品来。 林黛玉面上潮红,双眼微眯,却是娇怯到了极致,更令人疼惜到了极致。 林玦虽口中劝贾敏不必忧心,心中却也焦灼。病着到底不是好事,身子更弱是一层,叫人煎熬难受又是一层。平日里他恨不能将黛玉捧在手心,今却只能看她这样受苦,难免心疼。 “哥哥……”黛玉唤道,“略好了些,放我躺着罢,倒想睡一刻。”她因见林玦眉眼紧蹙,故有此一说,好叫他宽心。 她是好是坏林玦岂能不知,却未有强忍着,挤出个笑来,缓缓将她安置在床上:“好,你睡一刻罢,哥哥在这里守着你。” 正当此时,林黛玉乳母端了药进来,道:“大姑娘的药来了。” 林玦道:“才吃了药,这是哪里来的?” 乳母回:“才见姑娘将药吐了,便又命人重煎了,这是新煎的一剂。” “昨儿就吃药了,也不见好,可见不是好方子。”林玦起身,随意将那碗药倾在盂中,冷淡道:“既是无用,又吃它做什么?” 乳母劝道:“吃进去好歹有些用处。” 林玦本就厌她,从前留着她不过看她待黛玉尽心,又有一份奶大黛玉的情谊。前儿叫黛玉受风,便更厌她一分。今见她絮絮地说这些话,更定下心要撵了她。 林玦已然盛怒,贾敏岂能不知。她忙命乳母住口,道:“黛玉安置了,你们都出去,别留在这里,再扰了她。” 偏那乳母竟是个没有颜色的,仍不肯走,“太太这是哪里的话,姑娘是我一手奶大的,如今她病了,我就在这里照料她,哪里说得上扰?另又说了,自小带她到这样大,她什么时候离得了我?” 林玦眉目冰冷,朝秦妈妈道:“嬷嬷,领她下去,我有话要说。” 黛玉年岁尚小,又病着,他不肯叫她知道这些事。贾敏知道他要了结此人,当下起身,与他一并出去。 那乳母此时方知不好,贾敏倒也罢了,林玦却最是说一不二。看着脾性好,最是心冷决绝的。 见二人在炕上坐了,忙要跪下,便被秦妈妈一手搀住。 林玦也不看她,只心烦意乱地拨弄着小几子上一角,淡道:“你到底是奶了黛玉,再是如何,也不必跪我。” 才要松一口气,又听他缓缓道来:“虽不必跪我,却也不必你再伺候。我这里不留有二心的人。” 乳母面色发僵,身形略颤,口中强笑道:“大爷这是哪里的话,我满心满眼都是大姑娘,哪里来的二心?” “哪里来的你知我知,也不必都说出来。”温柔捧茶来,他接过吃了两口,才接着发落。“你是哪一家哪一房的我都知道,原留着你,不过是看你尚且本分,又未危及黛玉。如今看来,却留不得你了。” 这乳母一贯与紫鹃走得近,他原只当着是贾母的人,并未十分仔细。今来了这一遭,再细细想来,却像是那一房的手笔。 稚子无辜,她虽心底有恨,也不当将手段用到黛玉身上来。林玦奈何不了她,却能发落了乳母。 乳母大喊冤枉,直说在林府伺候了这些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容易给她定了罪,却不能依。见贾敏在炕上坐着不作声,只当她耳根是软的,上前哭道:“太太好歹说句话,大爷这样没凭没据的,果然是要逼死我?自小我待大姑娘,没有哪里敢不尽心。如今病这样一遭,就要撵我出去,又是什么说话?” 哭喊声越发大了,贾敏轻咳一声,与秦妈妈道:“将她嘴堵上,再叫黛玉听着。” 秦妈妈果然上前捂嘴,那乳母力道竟足得很,扭着身子要躲,梗着脖子喊冤枉。林玦抬手将茶盏往前一泼,微烫的茶水泼了乳母一脸。 他素来不爱动手,陡然发作,却叫人避之不及。 “我本想静静了结此事,不肯多做纠缠,你却不肯依。既如此,便命人压了送官,好叫你吐吐干净肚子里的真心话。” “送官”二字恍如闪电,劈头盖脸砸过来,听得她浑身一颤。张了张嘴想说些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又尽数咽了回去。 林玦见她再不做声,只一味哭,当下道:“带下去,赏她几辆散碎银子撵出去。” “是。”秦妈妈并琉璃两个应了,往外叫了小厮进来。 林玦尚存着一念善意,秦妈妈却不肯饶她。与琉璃两个把她推搡到小厮堆里,朝她啐了一口:“下作的东西,偏帮着外人来糟蹋我们大姑娘。大爷还为你留脸面,我却连半分里子都不愿给你。” 当下命小厮压着乳母往外,命人开了侧门,立刻叫牙婆来,当即把她发卖了出去。此间事了,将银子收了,与琉璃一道往里。 秦妈妈因道:“再看不出来,原是一个黑心烂肚肠的。” 琉璃也道:“众人只说她不当心的缘故,哪里想得到是刻意。” 才要往里走,便见外头小厮进来,见了二人急道:“嬷嬷留步,姐姐留步!宫里来人了!” 第74章 理内宅林黛玉添人, 见皇子林子景应邀 且说秦妈妈并琉璃押了乳母出去, 贾敏面上不显,内里却心惊肉跳。 林玦又命众人出去, 这才起身, 一撩衣袍, 噗通跪在堂下。 贾敏惊道:“玦儿这是做什么?”一面说, 一面要去扶:“快起来。” “娘先听儿子说了这话, 再叫起来不迟。”林玦低头望地, 恳切道:“那乳母不规矩,论理该叫母亲处置了她,这才是正理。只是一则母亲心软, 二则母亲有着身子, 好歹要为弟弟妹妹积福,到底我处置了她,这还稳当些。乳母此事, 儿子一早存疑。只是到底她奶大了黛玉,又一贯伺候得当心, 前些时候尚在荣国府,便按下了。偏又出了这一茬, 原只当着是不仔细, 今再细细一样,便是冤假错案也不成,绝不能再留下她。儿子此跪,一是为着请母亲恕我僭越之错, 二是为请母亲饶我不告之罪。” 他说得仔细,又想得周到,贾敏哪里肯怪他。自起了身,上前几步,将他扶起来。仍与他二人在炕上坐了,方缓缓道:“你如今也大了,总有娶妻的一日。不论腹中这个是子是女,终究你是嫡子,来日这林府是你和你媳妇的。你要处置什么人,原是应当,也不必与我论错对。乳母此事,你虽存疑,却无证据,便是与我说了,又能如何?你在心里自有一番计较,也是寻常。” 林玦又道:“此事也提了个醒,黛玉渐大了,如今她房里得用的大丫头有雪雀并雪雁两个,后来去了荣国府,曾祖母做主赏了紫鹃。金闺之质,到底伺候的人少了些。如今乳母又去了,还须得细细择两个好的来才是。” 贾敏正有此意,沉思片刻,方才开口道:“她如今尚跟着我住,我因想着有琉璃他们在跟前伺候着,也不必刻意再挑人来,絮絮地在跟前,看的眼花缭乱。出了这档子事,却难免叫人忧心。择人是小事,只你妹妹爱生病,还得挑心思细致,为人处事又牢靠的。我身侧有个大丫头叫玱玱的,行事稳妥,便拨了与她罢。来日从碧纱橱里挪出去,也好跟着去绛竹楼打点内外。” 她想得周到,林玦却想着雪雀、雪雁等年岁尚小,恐不能伺候得稳妥。虽有玱玱在侧,到底不能万全。因想着自己房内如今有温柔等四人伺候已是足够,采心并采意在外整顿院子,想必已然整肃,不如将她二人给了黛玉。 他将此事与贾敏说了,贾敏虽觉甚好,却又说:“你院子里伺候的人本就少,采心、采意两个又是一贯伺候你的。若再减了你的,若他们伺候得不好,又要生事。” 他听了此话便笑,道:“娘这话却是多虑,温柔、有嬗他们都是御前出来的,因皇上爱重合睿王,才赐了给他。王爷怜我年幼体弱,这才讲他们给了我。有他们四个伺候着,里里外外都稳妥着,旁的便是千个万个也用不着。采心、采意是一贯伺候我的不假,偏是这样的人,叫黛玉用才叫我放心,也是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意。” “你心疼你妹妹,我一贯知道。”听他说罢,贾敏便也允了。“那便将我房里的玱玱,你房里的采心、采意拨过去,月例照旧一两。” 二人才说罢了,秦妈妈便自外头进来,带着喜色道:“太太、大爷,外头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命五皇子送东西来。” “五皇子?”贾敏诧异出声:“皇后命五皇子送东西来?”又问了一声,这才命林玦快快往外去接见。 林玦知事紧急,也不换衣裳,只命温柔与他略整了衣衫,这便往外去了。 一路往外,出了垂花门,又行过一段路,这才进了正厅。五皇子已在正厅落座,正捧了茶吃。忽见一个穿宝蓝如意纹茧绸直裰的男子进门来,其容色胜雪,气韵如兰,举动行止高洁出尘,只这抹颜色,便胜寻常人十分。 此人正是林玦,林玦进门来,见有个品貌出众的少年坐于坐上,见他进来便起了身,心知此是五皇子无疑。上前与他见礼,五皇子回礼道:“林兄不必多礼。” 林玦请五皇子坐,自也在主位上坐了。 五皇子率先笑道:“因你们府上有人递了牌子去请太医,母后想着林大人为父皇办事尽心尽责,要叫他内院稳妥些才是。再想着府上林兄与我年岁相当,便命我将王太医带来,好叫你们放心。”另又指了边上一个穿湖青锦缎罗裙、梳着百合髻的宫婢,命她上前来:“这是母后宫里的侍婢,略同医理,伺候人还算得当。听闻林家才入京,原是在扬州住着。赶巧这丫头祖籍扬州,做得一手淮扬菜。恐林姑娘是水土不服,便将她带来,以解此疾。” 那丫头上前一步,与林玦见礼:“奴婢霁雪,给林大爷请安。” 皇后此行滴水不露,又是后恩,不容人拒。林玦忙起身谢恩,道:“皇后娘娘天恩,舍妹不过是寻常风寒,往宫里去请太医,已属不当,娘娘又赐隆恩,实在叫人受之有愧。” 五皇子笑道:“说什么愧不愧,林大人在前朝办事尽心,这份恩泽本是应享,林兄还请坦然受之罢。”说着,又添了一句:“听闻林兄学识出众,少年得志,已列禀生。临行前母后交代我,说不许我往后浑玩,要上进读书才是正道。” 如此言语几回合,方才略轻松些。林玦也擎着茶笑说:“娘娘慈母之心,想必爱极五皇子。”说着,见太医并霁雪站在一侧,便命琉璃将二人领了往内院去。 又朝五皇子告罪:“心忧幼妹,实难安坐,还请五皇子恕罪。” 五皇子摆手示意不必,“人之常情。” 二人交谈过一回,不多时,琉璃便引了王太医出来。五皇子这才止住,末了道:“今与林兄相见,却得相见恨晚之感。你我同爱魏晋风流,算得同好。来日相邀曲水流觞之游乐,还请林兄务必前往,莫要推辞才是。” 林玦也觉五皇子为人豪放,兼有魏晋之风流,又有今岁之文气,颇觉有趣,当下应了。 如此不在话下,自送了五皇子出去。 另说这厢,王太医看了林黛玉,只说因邪风入体,风寒所致。与前日所请大夫所说并无相差,又取了药方来看,便道此方开药过重。林黛玉肠胃又弱,故不能用。 当下开了新方子,贾敏命琳琅接了,又叫塞了一个荷包给他,这才命人送他出去。 霁雪是皇后赐下伺候林黛玉的,当日便在碧纱橱里伺候。又听闻她略通医理,便叫她伺候林黛玉吃药。 面上如此,当夜林海归家,贾敏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才打发了一个,偏又来了一个。她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人,不能随意处置了不说,明面上也得给她一份体面,真是叫人忧心得不得了。” 林海沉吟片刻,方抚着她的手宽慰:“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磊落的人。如今明妃一家独大,皇上还肯给皇后一份尊重,先太子也是皇后所出,由此可见,皇后德行甚好。皇后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叫你我定心,也让自己定心。既肯赐人下来,再不能做出折损自己脸面的人。且安心用着罢,只是好的,再没坏的。” 若是明妃宫里出来的人,却要细思量一番再用。 那霁雪却与温柔、有嬗二人相识,当夜林玦命温柔来看黛玉,二人坐着说了一时话。 黛玉才睡熟了,霁雪也坐得不安稳,不多时便要往屏风里望。 温柔笑她:“大姑娘夜间不爱闹人,这样小心又是何必?” “皇后娘娘命我照顾林姑娘,我自当用心,不敢有一丝不尊重。”她回了,又问:“好姐姐,我倒也罢了,是娘娘赐下来的。怎么你也在这处?” 温柔道:“何止我,便是有嬗也在此处。原皇上赐下我们就几个伺候王爷,王爷近来看重林家,又怜惜林大爷身子骨弱些,便命我和有嬗来伺候调养着。也不拘在哪里,用心伺候着就是了。” “近来林家春风得意,我在宫里也有所耳闻。听闻这位林家的大爷品貌出众,今儿我见着了,果然是分外标致俊秀的人物。又说他写得一手好字,学识过人,小小年岁已是禀生之列。今既是你在伺候着,好姐姐,快说了与我听罢,几样是真,几样是假?总要有些虚的罢?” 她探身过来挽温柔,温柔任由她挽住,自伸手将耳边的碎发理了,含笑低问:“真真假假都是旁人说的,你问了做什么?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好姐姐,我偏不信了。三皇子、五皇子是左太傅一手教导,往日也称文采斐然。我竟不知,他们哪里及不上这位林大爷?” 温柔哪里肯答这一问,只道:“你且伺候着罢,大爷好在哪里,也不是学识这一说。最难得的是他待人和气,寻常的世家公子天潢贵胄,谁肯把你当人看了?原只当着我们王爷待人就极好,伺候了林大爷才明白,什么叫尊重。这好处得丝丝缕缕处才能见着,你且瞧着罢。” 第75章 秋意浓二林游庙宇, 相思长黛玉说愿景 林黛玉一病数日, 原舒郡王妃要过门一叙,因着此事, 只得压后。 待林黛玉病好了, 见她在家中闷着, 今日又请了舒郡王妃来, 便命林玦领她出去, 就着近些的地方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林玦道:“近些时候娘身子沉了些, 听琉璃说娘夜间渐睡不安稳。常听人说近段有个揽天庙,香火旺盛,像是十分灵验的模样。今既领着黛玉出门, 她虽年幼, 到底是闺阁贵女,叫人瞧见难免说嘴。照我说,领着她往揽天庙去, 一则散心,二则为母亲求平安符以备安胎之效, 也是我们做子女的一份孝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敏道:“你素日是有成算的, 做事也很妥帖。前些时候黛玉才病了一早, 今往庙里去,也是极两全的事,难为你还想着我。只一样,揽天庙虽是近段的, 到底有些路程。你却罢了,骑马也使得。黛玉体弱,气候又寒了,坐软轿又恐拘了她,还是命单良备车,你陪她坐了,好好地去才是。” 说着,便命琉璃下去吩咐。 林玦无奈,虽应承了,口中到底还念着:“我是男儿,出趟门还同妹妹坐车,成什么样子?” “你是男儿不假,身子弱也是真的。”贾敏半点不肯退:“你要骑马也使得,及冠了要怎么骑都随你,只现下须得听我的。” 林玦只是笑,“是,自然都听娘的吩咐。” 贾敏将二人送至后门,婆子将林黛玉抱起,她细细为她将披风系上,软声交代:“你常吃的都在漆盒里备着,茶也是热的,若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叫他们拿了给你。别叫自己累着,若是累了就快些回来,外头虽能散心,到底家里惬意些。” “是,黛玉听娘的话。”林黛玉且应了,贾敏这才命人将黛玉抱上车去。 自然又交代丫头们一回,再命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坐了一辆车,在林黛玉车后跟着伺候。如此,霁雪、玱玱、温柔、有嬗四人坐了一车,林黛玉、贾宝玉坐了一车,如此三车,整顿片刻,方才往揽天庙去了。 别院里合睿王才削了竹竿,坐在随雨榭里垂钓,那厢欣馥缓缓而来,与他耳语几声。他便松了钓竿,随手扔到一侧小厮怀里,转身回了屋子。 那小厮捧着钓竿,也不知该怎么,见欣馥才走了两三步,忙上前道:“姐姐,这杆子……” 欣馥瞧了一眼,抿唇笑道:“且放着罢,想必王爷也想不起它。” 那小厮应了一声,才要往前跑,欣馥却又将他叫住:“慢着。” 他立时停下:“姐姐还有吩咐?” 欣馥道:“不必放着,再取两根来,捆起来。另往外头去,交代邢总管,说王爷要往外去,叫他备车,将三根钓竿一并带去。” 合睿王并未言语,小厮也吃不准她是哪里得来的话,到底还是应了,跑着下去传话做事。 她这才回正院去,合睿王才换了衣裳,却是一身新作的宝蓝锦袍,与林玦一般的颜色,只是穿着较他更硬朗些。 欣馥抿着唇笑,上前从匣子里取出一个荷包来。 合睿王转头见了便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去见他?” “王爷如斯欢喜,却又是为着谁?”说着,走近几步,将那枚荷包系到他腰间。“再没人料到,原这荷包装的不是散碎银子。” “我自个儿心里明白就是。”言罢,往镜中看了一回,见状甚好,方道:“我欲往揽天庙上香,为母后祈福,你们四个随我同去。” 姣沁不解问道:“王爷往日不是爱往皇逻庙去?那揽天庙是民用,谁都去得,难免冲撞了王爷。” 合睿王淡道:“什么时候要你来疑我?” 姣沁心下一跳,忙低头请罪:“奴婢失言,王爷恕罪。” 他兀自往外走,随意道:“你若不想在里头伺候,便早早说了与我听,我也好趁早打发你出去。” 直把姣沁说得委屈得红了眼眶,咬着下唇要上前分辩,却被欣馥扯住衣袖狠狠一拽,欣馥道:“正经地快些忍住罢!王爷随口两声,过些时候便忘了。你若此时冲上前去,倒叫假的变成真的。” 她这才止住了,见她眼眶通红,欣馥无奈,唯有命她去备些吃食,好歹躲开这一遭,别叫合睿王瞧见。 见她出去,甘卿狠狠啐了一口,道:“这小骚蹄子,我早想与她撕扯开来了,今被王爷骂了,果然大快人心。” “你也给我忍住了,别叫我瞧见窝里斗!”念及此去是见林玦,问了一声:“眉烟在哪里?” 布谷朝前廊努努嘴:“昨儿王爷说画眉脏了,叫人给洗澡。才烧了热水,想必是在那里。” 她叫布谷等收拾东西,往外去看,果然眉烟撩了袖子正在廊下给画眉洗澡,边上站着许多丫头在看。见欣馥来,纷纷退开。 欣馥唤了个小丫头:“棋鸢,你去接手。眉烟跟我往外去,去洗了手,立时过来。” 眉烟愣愣地,被棋鸢推了一把,才应了一声,将袖子放下来,跑到外头,取了热水并胰子洗手。 此间事毕,一行五人往外去,身后又跟着几个婆子提东西。待至门口,才将东西接过,命婆子仍回去。 当下,欣馥并姣沁一辆车,另三个一辆车,合睿王自坐一辆车打头,待坐定了,方缓缓往揽天庙去了。 甘卿等极少出门,偷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见外头熙熙攘攘,叫卖不绝,道:“瞧着极有意思。” 布谷也探过头去与她一并看,二人不是指了杂耍的人笑,又指了路边的冰糖葫芦说话。说了一回,过了这一段最热闹的街,方才觉渴。 才扭身要倒茶,偏眉烟已倒好了,一人一盏恭恭敬敬递过来,眉眼含笑:“两位姐姐吃茶。” 甘卿接了:“你倒懂事。” 眉烟将另一盏递与布谷:“多亏两位姐姐提拔我,我才能跟着一并出来。” “这可别算在我头上,”甘卿往前指了指:“都是欣馥姐姐念着,正经地你该往前头谢去。” 眉烟只道:“素日姐姐们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只当是众位姐姐都照顾我罢了。” “你生了一张巧嘴,难怪林大爷见了就喜欢你。”甘卿伸手过去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叫我拧拧,看是不是真这样巧。” 三人笑闹了一回,揽天庙将至,车子方缓缓停下。 却说那厢,林玦并林黛玉先至揽天庙。林玦也不欲惊动旁人,并未命人知会,故并无人相迎。林玦自下了车,后头婆子下车来抱黛玉下车,黛玉扭头伸手要林玦抱她,不留神耳上玉坠勾住发丝,不由呼疼。 林玦原走在前头,闻声立时停住,往后几步,见无大碍,方才笑着伸手去解:“可见我们黛玉不乖,连耳坠子都要欺你。” 待解开了,便伸手将她抱起。黛玉搂着他脖子道:“黛玉哪里不乖?”又说:“哥哥不必抱着我,我自己能走路。” “这里人多,只怕挤着你,还是我抱着好些,到了里头再放你下来。” “是。” 二人一问一答,已登台阶数阶,将至庙门。忽见庙中许多沙弥迎出,十分急切的模样。不及细思,跟着回头望了一眼,便见阶下马车缓缓停住,有个穿宝蓝衣袍的男人撩开帘子出来。遥遥望过去,只见身姿挺拔,高大健朗。 有嬗不由道:“王爷!” 林玦遥遥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觉被人盯住,异样的灼热自脊背处缓缓窜出。他不肯再看,转过身径直往外走,竟当作没见着。 温柔并有嬗却也罢了,跟着的霁雪并玱玱面面相觑,何等的心惊肉跳。 这位合睿王乃是宫里宫外的一位煞神,玱玱尚好一些,霁雪却知道他素日的脾性。他是先皇遗腹子,最小的那一位。偏气运好得出奇,今上是他胞兄,胞姐和亲远嫁地位斐然,太后又是生养他的亲母。便是连皇后娘娘,也把他当做儿子一般,千疼万疼地护着。养出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是连御前也可使性,偏没人肯责他。 后来也不知怎么,厌了这锦绣荣华,竟抛却富贵往西北去了。征战敌军,竟叫他在血海里杀出一份功勋来。后来回宫,脾性更坏。原先坏在面上,如今却坏在骨子里。 这样的人却是傲骨天成,又添了几分杀伐果决,更叫人心惊胆战。 如今这位林家的大爷见了合睿王,别说上前见礼,便是理也不肯理会一声,当下叫她心中十分惶恐。只恐惹恼了合睿王,再生出事端。 战战兢兢往里走了两步,林玦自领着林黛玉往进殿去进香。温柔点了两炷香来,细细将上头烟灰弹落了,方才递过去。林玦先接了,看过一回,这才交到黛玉手里。 “黛玉先去,跪了进香,求观音娘娘赠母亲安康,许弟弟妹妹平安,佑父亲万事顺当。只这三样,咱们不多求。” 却见黛玉摇头,笑道:“这哪里够了,还须得求哥哥高中魁首,这才是圆满。” “你这丫头,如此还差一样,当求娘娘保你身子强健些才是。” 她却又是摇头,道:“生死有命,这才是最求不了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合睿王:掉线这么久,本王很不开心,要子景亲亲才可以好。 林子景:哥屋恩滚。 合睿王:那……小天使的评论也凑合~ [所以,评论呢?] 第76章 意浓心偏惹薄情郎, 忆往事怎说心肠冷 林玦亦知此求不得圆, 心下叹息。却见林黛玉面无悲色,径直上前, 在蒲团上跪了, 将方才那些话又尽数念了一遍。 霁雪上前取了她手中的香, 插入香炉。 待她往后退了, 林玦这才上前, 也不说出口, 只在心中默念。也不求旁的,更不求富贵显赫,只求贾敏并林海长命百岁, 平安顺遂, 再一求黛玉身子好些。至自己,却再无所求,已觉满足。 温柔要上前拿香, 他抬手阻道:“不必。”自上前,将香插入香炉。 此番方罢, 恐黛玉被烟火气燎了,她又说渴了要吃茶, 便命霁雪等引了她往后院去见主持, 自在这里再跪一刻。 一时霁雪、温柔等四人皆去了,林玦仍撩起衣裳,跪于蒲团之上。并了双眼,心中默念数话。待此番念罢, 殿中人已尽数散去,一片寂寂。 林玦心知合睿王已来了,面上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果然瞧见他站在殿门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多日不见他,今日见了,话未言语半句,面却先热了一分。 合睿王见他目色泛彩,当下耐不住,要过去握他的手。林玦侧身躲了,口中道:“动手动脚的做什么,在菩萨跟前也敢放肆。” 他笑道:“你在这里,我眼里便只有你,管是谁跟前。”话虽如此,到底依他,将手收回。 两人于是并肩出来,合睿王道:“你妹妹身子大好了?” 还未说话,左手已被他牢牢握住。挣了几下挣脱不得,便随他去了。面上不显,随口道:“本是伤风,头一日请的大夫是庸医,药开重了,反累得连脾胃也伤了。故才絮絮地,将养了十几日才好。” 微风骤起,吹动林玦腰间所系香囊下垂的流苏,模样精巧,却是两片公孙叶的模样,比手掌一半还小些,捧在手中玲珑可爱,趣意横生。 合睿王拿起来瞧了,笑道:“想必是你妹妹的手艺,绣活尚且稚嫩着,着样式却别出心裁,精巧得很。” 林玦只是往前走,也不答话,带着那枚香囊从合睿王手里落开。合睿王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说:“这样多时日不见,子景想我不曾?” 他这才停住了脚步,回望过去,冷嗤道:“谁要想你?” 合睿王也不恼,像是知道他要这样回,又添了一句:“我时时刻刻想着你,连饭食都进得比先时寡淡些。” 他扭过头去,继续往后院走,“谁又要你想了。” 他无奈跟着:“你说些我爱听的,又能怎么?” “愿意说好话的人许多,你自去寻他们便罢了,来找我做什么。”此话说罢,便至后院。二人迈步进去,便见四个丫头并小厮、婆子在门口守着。 见合睿王并林玦一道来了,皆上前见礼,四个丫头倒也罢了,婆子、小厮等不曾见过,十分战战兢兢。 林玦问道:“姑娘在里头?” 霁雪回话:“才要茶吃了,想必坐车累着了,叫我们都出来,说要躺一躺。” 他自忖度一番,上前叩门:“黛玉?” 林黛玉只说要躺,却想着是在外头,不及家中自在,到底不曾躺下,只在窗前坐着看佛经。听见叩门声,便将书放下,道:“进来。” 推门进去,便见黛玉一人坐在窗前。他暗叹一声,上前道:“家中整日坐在房里也就罢了,怎么到外头也在房里坐着,好歹外头去走动走动。” 黛玉摇头,道:“一样的东西,换了地难不成就好逛些?” 林玦叹自己终是兄长,许多话不能听她说。再则又要读书,不能常常地陪伴她。原想按下不提,到底提及,与她道:“自你病了,外祖母并两位舅母几位嫂子,都很忧心你。每日都打发人来问,前儿说你好透了,才略放些心。外祖母说待你再养两日,想接你往荣国府去住两日。一侧解她相思,二则有众位姊妹相伴,陪你说说话,一道做做针线,也是好的。” 林黛玉不说话,只低着头拨腰间的禁步。 他又添了一句:“宝玉前些时候也想来瞧你,只是老祖宗说他素日体弱,恐过了病气,不肯放他。又哄他说过两日接你过去,此方罢了。你若不想去,便叫母亲回了罢。若想去,明儿我便将你送去,过两日再接你回来。” 她这才道:“都听哥哥母亲的安排。” 林玦心知她肯去,病了这一遭,想必也念三春等姊妹,如此,言语一番,林黛玉方才高兴些。林玦命霁雪并玱玱领她出去就近走动走动,自说吹了风头疼,回自个儿的厢房略休憩一刻。 才进了厢房,便见合睿王坐在里头,欣馥正倒茶。关门的手一顿,“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欣馥放下茶壶慢慢推出去,将门阖上。 合睿王举目望过去,目中凝火,灼热异常。他朝他伸长双臂,声若沉沙:“过来。” 林玦不由面上一红,举步走过去,却不肯叫他抱自己,只在他身前小炕上坐了。“好好地,跟了来做什么。” 话音才落,便见合睿王已从炕上起来,慢慢走至自己身前。 他目色幽深,牢牢将他盯住。林玦心中发慌:“做……”话未出口,合睿王便已倾身吻下来。 到底顾念着尚在庙宇之中,并未深入,只含着他唇瓣缓缓地厮磨,间或啃咬。林玦僵直的身子慢慢放软,口不对心,手却将他脖颈勾住。 合睿王将他抱在怀里,大手撑着他后背,细密的吻从唇边蔓延开,降落至耳侧。 炽热湿润的吻落在脖颈上,林玦身子绷紧,脖颈狠狠一仰,脆弱的咽喉极其可怜地暴露出来。他半眯着眼,感到他的吻从颈侧移过来,却半点推拒不得,像是被人捉住的蝴蝶,发出无可奈何又惊心动魄的美丽。 隔了这些时日,重新将人抱在怀里。合睿王心满意足,末了在他微凸的喉结上舔了舔,这才终结了这个缠绵的亲吻。 林玦喘息片刻,方才坐起,将他退开。面色仍旧泛红,手下将方才被他扯开的扣子一颗颗扣上,分明是这样才被蹂躏占有过的模样,说话时却十分冷淡,半点情意都不肯给。 只听他道:“前些时候北静王府的二姑娘说是病了,像是很凶险,听着竟是不能过冬的样子。” 合睿王但笑不语,伸手取茶。方才欣馥倒了茶,如今触之温热,正是能入口的时候。送至林玦唇边,他道:“子景吃茶。” “我自己吃。”自伸手接了,吃了半盏,至喉间润了,方放回去,又道:“京城名门闺秀世家嫡女如斯,怎止一个北静王府。” 合睿王面上略冷,淡道:“你母亲看中一个,便病一个,总要叫她信了你克妻才是。” 林玦静静望着桌上茶盏不做声,合睿王忽又问:“听闻皇后娘娘赐了霁雪与你妹妹。” 他颔首,坐直身子,自提起茶壶,又续了半盏热茶。“先是黛玉身侧乳母生了异心,叫我打发出去了。她身侧侍婢除紫鹃外又都年岁尚小,失了乳母,恐不能稳妥。故拨了我院子里两个,母亲拨了一个过去。才处置罢了,宫里皇后娘娘便又赐了霁雪下来。” 合睿王伸手轻抚他温热的面颊,柔声道:“先时我在宫里住着,重重病过一回。偏母后往行宫去了,皇后娘娘极担心我,一面瞒着母后,一面日日来探我。因能传人,故太医不肯叫她进来,便派她身侧最稳妥的一个丫头来服侍,正是霁雪。霁雪为人谨慎,伺候人又极周到,与温柔、有嬗等都是一批进来的宫婢,最稳妥不过,如今有她伺候你妹妹,你也该放心才是。” 他这样漫不经心将从前的事说出来,反叫林玦揪了一把心。能叫皇后娘娘日日去探,还得瞒着太后,可见是怎样厉害的病症。偏他语气淡淡,十分看开的模样。 林玦不由伸手将他手握住,长长久久凝望他。他头一遭这样亲近自己,合睿王略怔忪,实有些受宠若惊:“子景……” 却听他语带怜惜,问道:“是什么病症,竟那样重了。”他才要出声,偏被林玦堵回去:“别拿什么‘不是重症’的话来哄我,老老实实与我说了听。” 原想哄他,竟是不能。无奈,合睿王唯有从实道来:“是时疫,当日我过于顽劣,春日里去兽苑骑了一回马,偏前儿涉猎又伤了手臂,失了血,第二日便倒下了。” 饶是如此,他仍简略带过,不肯叫林玦听得仔细。现下时疫叫人听之生畏,纵如此简述,仍叫林玦心头发紧,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滋味。 他干涩道:“有了这一遭,太后娘娘当更心疼你,绝不肯叫你离了眼前才是,怎么肯让你去西北?” 他虽是王爷之尊,到了战场上却与寻常将士无异。近些年渐好了,前些年时有征战。那些将士说是渴饮敌血,也不在话下。一将功成万骨枯,何等艰险,由此可知。 林玦面色微白,启唇笑道:“难怪你当日见我,总爱笑我生得弱。” 第77章 品野趣黛玉尝垂钓, 赠时令平儿传音讯 这厢二人才相对说了会话, 正是意动情浓之时,偏那厢林黛玉使人回来, 说那里有条小溪, 清可见鱼。有个小厮便哄她说能钓鱼上来玩, 待走时仍放回去就是。黛玉心生往意, 便命人回来寻钓竿。 合睿王正伸手去理林玦的衣裳, 听见外头动静, 不由笑道:“我先前在别院里才削了有一根竹竿,预备着垂钓的。才听你往揽天庙来,便命人套车, 那支钓竿也不知放哪里去了。早知如此, 很应当取了,现下给你妹子用正合适。这庙里不杀生,小溪里的鱼都天生天养, 又哪里来的钓竿。” 林玦起身道:“我往外去看着,如今渐冷了, 黛玉病才好,再不能沾水。” 说着, 自开门出去。 欣馥正在外头, 与小厮道:“赶巧今儿我们王爷原也是想垂钓的,正有三支鱼竿,你去外头车上取了来。” 林玦便站住了,与身后合睿王道:“想必是欣馥命人带上, 她心思最巧。” 二人往小溪边去,只见黛玉站在溪边,霁雪正捧了披风与她穿,劝道:“这溪边风大,姑娘站远些,仔细再吃了风。” 她只是不肯,林玦见状,唯有上前,接过霁雪手里的披风,亲自为她穿了。“好妹妹,好歹心疼心疼你哥哥,若是吃了风,回头往家里去,母亲再责我。” 黛玉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男子,不由往林玦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边身子,遥遥朝他见礼:“给王爷请安。” “不必多礼,你是子景的妹妹,往后自然也是我的妹妹,如此拘束,却是不必。” 她听了这话,却并未松懈,只略颔首,便再不肯往他那里望,只朝林玦道:“我不肯穿披风,吃了风,也只怪我自个儿,母亲怎么责哥哥?” “母亲最爱惜你,父亲又素日不肯说你一句。平日将你捧在心口尚且不够,谁肯责你半句?也唯有我,皮糙肉厚,不如意了,责两声也是寻常。今又是我领你出来,再蔫蔫的回去,不责我,又往哪里责去?” 她抿着唇笑:“哥哥这话说得有失偏颇,若是叫父亲母亲听见,仔细打你。” 合睿王也在侧笑说:“若子景这般是皮糙肉厚,我这样的又是什么?” 林玦睨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属皮糙肉厚,王爷当时英姿勃发,不可同日而语。” “在我心里,却只想着你出类拔萃,英姿勃发与你站在一起,也被比下去,竟不能入眼。” 才说了这两句,那厢小厮便去了钓竿来。欣馥上前接了,将裹在外头的皮子摊开一看,正是三支。另备鱼饵一盒,皆已收拾干净了,只消往上一套,很不费事。 欣馥叫那小厮将三支都装上饵,招来霁雪,与她耳语:“林姑娘年岁尚幼,别叫她看见这上头的饵,免她惊着。你提着往前去,抛下了再给林姑娘,你别松手,叫姑娘松松握着就是。” 霁雪道:“姐姐想得周到。” 这厢交代了,才将另一杆给眉烟,叫她给林玦送去。自取了一杆,送至合睿王面前。 林玦正举目看黛玉,哪里有心思瞧送杆子来的是谁。眉烟送至面前,只随手接了,便命她下去,自选了一处离黛玉近的,将鱼饵抛下。 合睿王站在一侧,见他不理眉烟,心下更定一分,也选了一处离林玦近的,抛了鱼饵,一双眼睛却只盯着林玦。 林玦被他瞧得古怪,顾及黛玉在侧,只道:“王爷鱼线方才动了。” 才抛下去,哪里就这样快了。他知林玦是要他移开目光,当下勾起嘴角,果然移开,不在话下。 此方偷得浮生半日闲,暂且不提,话又说至荣国府。 却说前些时候林黛玉急病一场,此原是要瞒着贾母的。却不料贾宝玉一心念着林黛玉,竟呆呆愣愣,说漏了嘴。只是一句“想请王太医去瞧瞧妹妹”,便被贾母瞧出端倪,当下命鸳鸯一一地说了。 鸳鸯无法,只得说了个干净。 贾母当日最疼贾敏,如今爱屋及乌,自然极疼林玦并林黛玉。今听林黛玉病了,哪里坐得住,当下命王熙凤过来。交代她快快使人往林府去探,又命鸳鸯开了库房,从私库中取出三支三指粗,一手长的山参来,吩咐婆子一并带去。 婆子去了,回来回话说一切都好,贾敏说谢老太太关怀,又说已请了太医去看,只是风寒,并无大概。 当下贾母方才略微定心,却仍旧隔两日便要差人去瞧一回。 前两日来人回话,说林黛玉已大好了,这才叫她安心。 这一日贾琏在外才得了一篓子时令果子,王熙凤道要四处都分一分,赶巧周瑞家的又不在这里,便命平儿送去。平儿又领了两个小厮,先往贾母哪里去。 才至廊下,便见鸳鸯并史湘云的丫头翠缕两个正坐着说话。平儿上前笑道:“好啊,坐着说什么促狭话呢?” 鸳鸯不妨,被她唬了一跳,又是气又是好笑:“哪个有你促狭,快别说别人。不在屋子里伺候你们奶奶,往这里来做什么?” 平儿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紫檀雕花单层食盒:“二奶奶吩咐我来送东西。” “什么好东西,要你平姑娘送过来,我先瞧瞧。”说着,鸳鸯倾身过去,开了盒盖,见里头摆着一碟四个黄澄澄的大柿子。“老太太昨儿还念,说今岁的柿子不好,生得小,也不甜。我才念了阿弥陀佛,这东西性寒,吃多了肚子疼,多吃无益。偏你又送了来,真真叫人愁死了。” 平儿笑说:“知道你鸳鸯姐姐担心老太太的身子,我们奶奶也想着,只往老太太这里送了四个。老太太自用一个,宝玉在老太太屋子里住着,也不另送了。鸳鸯姐姐想必能得一个,余下一个却是我们奶奶的。这东西四处散了,我们奶奶一个没留,就等着在老太太这里尝一口。” 说着,自撩开帘子进去。鸳鸯并翠缕跟着进去,平儿进屋与老太太请过一回安,笑将方才的话挑挑拣拣说了。 贾母倚在软榻上,道:“凤丫头孝心,告诉她,下回有什么好东西只管自己吃,我这里哪就少了她这一口吃的。”话虽如此,面上却带着笑意。 正当此时,碧纱橱里却转出一个人来,正是贾宝玉。原来他近几日十分懈怠,竟不肯往学堂去。老太太怜他年幼,只叫他在家里歇两日再去。 贾宝玉出来,自上前道:“请老祖宗安。” 贾母果然命鸳鸯开了食盒,叫宝玉选一个:“你琏二嫂子才叫平儿送来的。” 宝玉选了,叫袭人收着。面上欢喜未及一刻,便现颓然,贾母问他哪里不高兴,他便道:“如此佳果,又是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本是众位姐姐妹妹一并开宴玩笑,方不虚度。” 贾母便道:“这有何难。正巧你云妹妹在家里,明儿便开我库房,叫人置一桌菜,叫你们一道乐一乐。”又看向一侧平儿:“与你们奶奶说,不许拘了他们。” 平儿才应了,便听宝玉又是一声叹:“云妹妹在自然是好,只缺林妹妹一个。若她也在,却是两全。”一时又缠贾母道:“老祖宗,前两日就说妹妹大安了,怎么不派人去接她过来?林家虽有玦表兄,到底没有姊妹伴她。若接了来,我自在侧陪着说话,另有众位姐姐与她玩笑,倒比她在家中更热闹些。” “我也**你妹妹,很想接她过来。”贾母将宝玉搂在怀中,摩挲着他的脸道:“只你妹妹自有父母要孝顺,若是常常地接她过来,倒叫她母亲念她。” 话虽如此,心中却也十分想念黛玉。转头与平儿道:“叫凤丫头明儿择两个婆子,往林府去一趟。就说我念林姑娘心切,要接她过来小住两日。” “是。”平儿应下,又笑道:“我们奶奶昨儿还念,说给林姑娘做的冬**裳下来了,偏姑娘又回家去了。” 说着,自退出来。又往王夫人、邢夫人等处去,又被留着说了一回话,便往梨香院去。如今史湘云并薛宝钗一并住着,平儿来时二人正坐在小炕上,头碰头说话。 平儿才进来,笑道:“两位姑娘说话呢?” 史湘云抬起头来,当下脆生笑道:“正觉百无聊赖,你就来了。想必是你们奶奶派你来有事?” 平儿命身后小厮将食盒送上,笑说:“才得了时令果子,奶奶命我送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略略尝个鲜也就罢了。” “我瞧瞧。”史湘云开了盒盖,当下笑说:“才吃了一个,偏又送了来,今日不能了,明儿再尝这鲜。”因叫平儿坐,平儿道老太太有事吩咐,要回去回话。 薛宝钗道:“好歹吃杯茶再走,平白叫你走了一遭。” “明儿再来讨姑娘的茶,”平儿笑着转身去撩帘子:“老太太要打发人接林姑娘来,我要快快地去回二奶奶。” 说了这话便出去,当下史湘云欢喜道:“林姐姐要来了?我才说前次来林姐姐就去了,今次又没见着,前儿还忧心她的病,现下想必大安了,老太太才接她过来。” 薛宝钗但笑不语,暗自思量。这位林姑娘众人常常念,说与宝玉一般,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她来时不曾见着,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好的人物,才叫人时时刻刻念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么么哒,小天使们过年好,今天评论送红包包,(╯3╰) 第78章 难回首子景露决绝, 滚泪珠珠珰引痛惜 此日秋风习习, 气爽意舒。 至未时三刻,林玦并合睿王已然罢杆。初时尚有游鱼上钩, 只他们提上来便将钩子解了, 仍放回溪中。故便渐渐无鱼。林黛玉此间不过为一野趣, 结论如何, 竟不计较。如此, 空身来, 竟也空身去了。 归时林黛玉因说累了,想独处一车,林玦便叫霁雪将软枕在车里铺了, 亲眼见婆子将她抱上车去, 这才罢了。 才要回车上,手腕便被人扣住,合睿王凑过来低声道:“前日得了一篇好文章, 其中有些话竟不能解,还请子景随我一并上车, 为我解惑一二。” 林玦哪里不知他心内所想,到底不肯十分依着他, 只往后退了一步, 抬首是仍是清冷淡漠:“今日垂钓,我也乏了。还请王爷恕我不敬之罪,竟不能解。若勉强解之,只恐意改, 却不能够。” 合睿王只似笑非笑望着他,也不开口。 林玦回望过去,一双眼如秋水一泓,平静中藏着漩涡,轻易叫人深陷。 他望向被合睿王扣住的手腕:“还不松手?” 合睿王果然松手,后退一步,摊手示意他先行。林玦略颔首,以示告退,转身去了。 才走了两三步,却听身后传来他似慵似懒的声音:“我松手不过是怕你往后再不肯理我。我知今日若不放你,你往后便连一眼都不肯再看我。” 他今日若不肯放手,林玦便会在以后,次次叫他放手。 林玦这样的人太决绝,也太果断,果然并未辜负他父亲为他择的名。 合睿王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发出一声嗤笑来。笑的是自己,他纵横沙场这些年,刀口舔血也是寻常,从未有过一个怕字。自遇着林玦,便多了许多不可预测。 只消略想一想,来日他予自己一个淡漠冰冷兼并决然的目光,就叫他怕了。 情之一字,果然妄动则伤。 欣馥见他久站不动,上前道:“王爷,起风了。” “是,我知道。”他转身要回车,却在上车那一刻顿住,再度往林玦所坐马车的方向看过去。前头唯有站着伺候的小厮,便是丫头也纷纷上了车,只等着合睿王车队先行,再跟着离去。 合睿王收回目光,淡声道:“我竟以为他会回头看看我……” 只这一句,便增出无限无奈来。他自上了车,欣馥并有嬗等也皆上车去。车队缓缓往前,合睿王别院尚在城外,与林府南辕北辙。才至分别的岔路,外头伺候的小厮却听车里传来一声:“回王府。” 合睿王府却是与林府顺路,车队可一并回去。将林玦送至林府,合睿王才又传话说回别院。如此心思,几个丫头里唯有眉烟不知底细,欣馥等哪里有不明白的。 姣沁撩开帘子去看,外头林玦命婆子将黛玉抱下,自带着她往林府去了,到底连半分不舍也无。 姣沁因道:“按冷心肠这三个字排去,林大爷当属第一。若是半分心思也未动,倒也罢了。分明动了心,却仍旧能舍得这样自在,竟无半分不能断。” 欣馥伸手过去,将帘子下了,淡声道:“你焉知这不是林大爷的好处?缠绵不休有什么意思,走得干脆才叫人心折。你且瞧着罢,他越不在意,王爷反更上心。” 情谊二字,焉知不是博弈? 却说林玦领着黛玉进垂花门去,命霁雪一路将她送至从善院。自往圆鹊轩去,欲待换了常服,再往贾敏处去请安。 才进了院子,温柔伺候着吃了茶,便见外头银苑捧着一个绣绷进来,口中道:“大爷,琉璃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后头便进来一个穿月白小袄,系蜜合色罗裙的丫头进来,正是琉璃。 林玦忙叫她坐,她摆手道:“多谢大爷,奴婢且不坐了。太太叫大爷往从善院去一趟。” 林玦道:“我欲换了常服再去。” “太太说不必,只叫大爷快快地去。”言及此处,琉璃压低了声,道:“是十分要紧的事。” 林玦知贾敏之心性,若非大事,绝无此话。放下放了茶,起身往从善院去了。 走上走得急,他又低声问琉璃:“今日舒郡王妃来家里,竟来者不善?” 琉璃略一迟疑,许久才艰涩道:“这话不是奴婢说得,还请太太说与大爷听。” 一路急行,不多时便至从善院。院中一片寂寂,竟连丫头说话笑闹的声音都无。林玦心知此事不善,当下叫守在外头的丫头进去传话。 不过须臾,丫头便出来,说贾敏叫他进去。 他撩帘子进去,却见贾敏坐在小炕上,一手撑额,手中举着一只绣绷,并一块碎玉。林玦上前请安,待贾敏叫起,方才起身上前。 已见她手中之物,登时面色大变,眼中更有伤心欲绝之色露出。“母亲……” 贾敏并未抬头,只道:“坐。” 林玦脚步略有些踉跄,走至另一侧小炕坐了。一双眼紧紧盯着她手中之物,嗓音干涩:“娘寻这个出来做什么?” 贾敏将手中碎玉放至小桌,一手举着绣绷,一手缓缓在上摩挲。上头一只彩凤,只剩尾翼未绣,其余皆已绣成。彩凤之眸如点漆,熠熠生辉。 贾敏眼圈通红,瞧着像是已哭了许久了。只听她语气哀戚,不乏痛惜:“这之彩凤是珰儿走时留下的,当日你弟弟隔两日便要病一遭,她说凤能辟邪,要绣一方手帕,叫你弟弟日日戴着。特意去庙里供了丝线,日日在灯下熬。我的珰儿这样好,老天却不肯庇佑她。珰儿去了,只余下这一帕,末了,连你弟弟也去了。” “娘……”眼中带泪,面上悲痛,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来,握在手中,缓缓送至贾敏面前。“我一日不曾忘记姐姐,日日都念着她,入梦来与我见一时半刻也好,竟不能圆此愿。” “我也念着她,她竟这样狠心,不肯来看我一回。”贾敏夺过林玦手中绣帕,捂在眼上,抽泣出声:“是我害了她了,她才这样地怨我,她定是怨了我……” 林玦眼中发热,牙关紧咬,面侧酸疼。他伸手将那方碎玉拿起,是两尾小鱼,相对而刻,玲珑小巧。只一条完好,右侧一条却已磕坏一角。他扫眼望去,桌上竟还有一角碎玉,取来按在上头,正能契合。 他面色骤变:“娘?这是哪里来的?” 当日珠珰来林府,身上便有此玉。只来时已破损,如今竟能寻出这磕坏的一角来。 贾敏这才堪堪将泪止住,擦了面上泪痕,低声道:“今日舒郡王妃往我们家来,我初时不知为何,只在屋内坐了片刻,她吃了半盏茶,另半盏却尽数泼在衣裳上……衣裳未湿,却湿了一只荷包。舒郡王妃将荷包取下,一面拆开一面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正是这一角。她道:‘这是我已故爱女爱物,因当日与爱女失散,只留着碎玉一角,权作念想’。后琳琅上前收拾茶盏,见了那角碎玉,便十分惊讶。舒郡王妃问她为何,她才说:‘盖因此碎玉与我们太太常拿出来看的那一方像是合得上’。舒郡王妃听了,便将那叫碎玉与我,我接过瞧了……” 勉力将诸事述尽,余下数语,竟不能言。只觉心口发闷,喉间犹被堵住。 林玦见她面色极差,忙上前拍她后背,口中也十分怅然:“拿为舒郡王妃……真有个女儿么?” 贾敏不能言语,只捂着心口垂泪。指了指琉璃,琉璃立时上前道:“回大爷的话,舒郡王妃当日确有位嫡长女,盖因当日流离之祸,故而失散,这些年都在暗暗地寻。奴婢方才出去打听了,舒郡王妃失散的那位姑娘,与珠珰年岁一般,便是生辰也是同一日。” 如此一番,林玦岂能不知其中端倪? 贾敏命他过去坐下,叫琉璃上前来捶肩。林玦依然坐下,却面色愀然,竟失神失态至极。他双目无光,面色极悲,又问:“如此显赫的出身,缘何落魄至此?听闻那位舒郡王妃是今太后娘娘亲侄女,今上的亲表妹,而她夫家舒郡王府当日更是太子亲信,这二人嫡女竟辗转流落至扬州?!” 其中曲折,能叫如此显赫之族分崩离析,必牵扯皇权之争。林玦又是为珠珰悲戚,又是心惊肉跳。舒郡王府遭此大难之际,正是太子重病在床之时。其中关联,不得不叫人深思。 林玦心中思绪千万,兜兜转转,终挤出一句:“姐姐此事,牵扯众多。娘勿空悲切,待父亲回来,还需将此事原本告知,再请他定夺才是。” 若只是珠珰惨死,只算得内宅之争,虽叫人心惊,却不至倾祸。偏偏此事兜转之中牵扯至先太子,牵涉朝堂,便唯有请林海忖度。 林玦虽有两世之际遇,如今到底尚未及冠,如此重事,再不能草率了。 才定了此心,偏又听外头有人隔着门帘报:“太太,荣国府琏二奶奶派人来求见太太。” 贾敏才哭了一回,面上妆残泪斑,如何见人?当下林玦命琉璃出去处置,自与琳琅捧水,伺候贾敏梳洗整妆。 第79章 舒郡王赌咒刃仇敌, 合睿王看破荣华路 前文说至合睿王与林玦别过, 方一路驶回别院。 才进了院子,欣馥捧了热水来与他洗手, 那厢外间伺候的小丫头棋鸢进来回话:“王爷, 方才舒郡王府派了人来, 想请王爷往舒郡王府去一趟。” 合睿王本在解扣子, 闻言手下一顿, 重又将才解开的扣子扣上, 自洗了手,拿起姣沁手里的面巾拭干,口中问:“可说是什么事?” “只说请王爷过去, 再没旁的。” 合睿王不说话, 只暗自忖度。欣馥抬手看了他的面色,悄悄挥手叫棋鸢下去。从一旁取了热水来倒茶,捧着送到他面前。 合睿王接了, 也不吃,只擎着茶, 缓缓道:“备车。” “是。”姣沁领命去了。 欣馥开了柜子,自取出一件玄色斗篷来, 道:“外头风渐凉了, 王爷路上坐在车里,尚不打紧,偏下了车,往院里去的那一段, 若是吃了风,便是病不入体,也要难捱一夜,且将这个带上罢。”说着,将外头几个小厮叫进来,命他们好生收着,待下车好歹叫合睿王穿上。 罢了此事,却又念起一桩事来。将布谷伸手招来,与她道:“昨儿太后娘娘才命人送了葡萄来,说是外头新奉上来的,可口的很。你去取一盘来。” 如此交代一番,合睿王方才去了。 至舒郡王府时天色已沉,繁星将出。一早有人守着,只等着引他进去。 舒郡王并舒郡王妃此刻皆在厅中相候,听人报说合睿王来了,皆起身相迎。 舒郡王本是俊雅文秀的人,只是年岁已长,年近不惑,因遭过一番大难,眉宇之中难免多几分沧桑。舒郡王妃站于舒郡王身侧,她比舒郡王小上几岁,却也算不上风华正茂。当日颠沛流离不过数日,虽未受波折,却因苦思爱女,面上多染愁色。 合睿王迈步进来,与他二人见礼:“姐夫、表姐近来可好?” 二人与他还了礼,舒郡王妃一面叫人摆饭,一面答他:“好与不好也只是这样,掰着指头捱日子罢了。” 一时家宴摆罢,舒郡王妃身侧伺候的汝思进来回话:“郡王爷、郡王妃、合睿王爷,宴已摆好。” 三人皆起身落座,合睿王侧头去望。舒郡王妃今日妆容盛矣,然面上仍显憔悴,眼圈竟有些泛红。 不由道:“表姐……” 舒郡王并舒郡王妃知他已然察觉,皆露出个苦笑来。舒郡王挥手,顷刻间众人纷纷退下,肃然整齐。舒郡王伸手将汝思摆在桌上的酒壶提起,倾酒入杯。 酒色琥珀,其声泠泠。 他端起酒来,一仰脖,将那杯酒猛地吃尽了。 合睿王阻他道:“姐夫,这酒吃急了容易醉,难免伤身。” 舒郡王不理他,又自倒了一杯。舒郡王妃面色平静,劈手将酒壶夺过,也将自己面前酒杯倒满。此番罢了,缓缓将酒杯端起。 那酒倒得太满,端起时其面未漾,映出破碎的烛光。舒郡王妃送酒至唇边,启唇道:“人生如梦,不如酒醉。我今日,竟也很想醉一场。” 合睿王本不是愚笨的人,见着二人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哪里还猜不出是什么事。也不阻他们,只放下筷子,淡声问:“你们问着归盈的信了?” 他这话乍一听太过平静,只消侧耳细听了,却能从里头听出勉力忍住的悲切,和极力掩藏的颤声来。 归盈。 听他念出这个名,舒郡王妃猛地将那杯酒灌入口中。今日特意备了烈酒,酒入愁肠,竟如火焚。 舒郡王握着空酒杯,颤声道:“归盈。当日若慈将盈盈生下,我因念及她来日出嫁,我和若慈想必很舍不得她,我因想着叫她多多地回来住两日,才在她乳名中嵌了一个归字。竟料不到,她再不能归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舒郡王言至此处,却有热泪顺着面颊落下。终究,也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与舒郡王妃半生只得此女,教养她所花费之心血,所投放之心爱,怎能细算。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爱女孤坟尚在扬州,又是如何的无处话凄凉。 舒郡王妃早先已哭了一场,如今却又热泪盈眶,心口发窒,几乎想跟女儿一并去了。“我的盈盈是好的,她最听话。先前我领她往宫里去见姑母,姑母也爱她。她那样小的年岁,却像是什么都明白。那时先太子病了,你偏又在外头打仗,姑母愁眉不展。我的盈盈,她就那样趴在姑母软榻边上,望着姑母说:‘姑祖母,十七舅吉人天相,太子哥哥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姑祖母且将眉头松开,先生才教盈盈学了棋,盈盈陪姑祖母下棋。’姑母果然松快许多,更爱盈盈。盈盈是皇宫、王府里养大的,平日里我连叫她端盏茶都不肯。哪里知道后来竟遭大祸,家破人亡不说,还累我的盈盈沦为奴籍,连本名本姓都丢了。” 舒郡王妃絮絮说了许多,又将今日去林府,见贾敏之事一并说了。 合睿王细听之下方知,当日苏归盈竟是被人卖至千里之外的扬州,辗转之中被卖入林府。贾敏因见她生得细致灵秀,谈吐得体,落落大方,瞧着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因当日舒郡王府牵涉众多,苏归盈竟将身份来历瞒了,只说自己来时病了一场,已将姓氏忘了,只记着乳名里有个盈字。 而贾敏见她可怜可爱,又大腹便便,怀着身子,因母性之爱,便将她留下,取名珠珰。后又见她有件事,有分寸,便收她当作义女,养在府里。当日林黛玉尚在腹中,府里只苏归盈一个姑娘,虽只是副小姐的模样,到底贾敏真心爱她,也是尊尊贵贵地养着,寻常的事都不肯叫她做。 合睿王长叹一声,心中之波澜,意中之感叹,何等深切。“因果轮回,果然明白。当日因皇权之争招祸,今日因皇权之争觅得音信。若非因此,只怕林家仍在扬州,万不是回京城的时候。” 届时苏归盈也好,珠珰也罢,都只是林府内院的小姐,哪里能查得到? 舒郡王妃只将苏归盈之死草草说了,合睿王却听得真切,当下便觉不对,如此一番下,更觉古怪:“林府这样看重归盈,她受辱而死,竟无人追究?” 若换了旁人,只恐他要思索再三,更疑贾敏之真心。只是他先时便已认得林玦,林玦言语之中待珠珰那份独特那份真心,如何作假?不过一个丫头认的义女,他本也无需作假。 合睿王凝眉道:“千里迢迢将盈盈送至扬州,本已古怪。如此波澜再生,偏又是姐夫起复之时,林家又这样讳莫如深。叫我不由猜测,只恐不是不追究,是不敢追究。” 当年之事,疑点重重。竟连苏归盈也算上,怎不叫人心寒。 舒郡王狠狠将酒杯摔碎,冷声道:“总有一日我要查个水落石出,将背后主使千刀万剐,亦不能平我心底之悲痛!” 舒郡王与林海也属同僚,二人共查先太子暴毙,也只林海光明磊落,断断不是他害了归盈。如此听合睿王分辩,也觉有理。当下赌咒发誓,必要手刃仇人,为女儿报仇。 合睿王见他二人皆悲痛不能自抑,劝道:“归盈已去,伤心亦不能将她唤回。以我之见,当下先暗中将归盈之坟茔迁回,当是正理。” 舒郡王妃当下不解:“我要风风光光地接回她!” “不可!”合睿王道:“还请表姐念着归盈惨死之况,万勿大肆操办。况归盈尚未及笄便已夭折,已属妄灾。表姐之心,我明白。只是迁坟已属惊动,何必再叫她在底下还遭人口舌?” 舒郡王也从中品出些思绪,也道:“以致说得很是。如今先太子一案尚且未明,恐暗中有人以此辱归盈之清名,还需暗中为之。” 舒郡王妃又是悲痛女儿之死,又是疼惜她连死后之殊荣都不可有,当下爬在桌上,痛哭一番。舒郡王眼眶凝泪,到底尚能稳住。 他喉间哽咽,道:“太后娘娘也关心此事,常问归盈之踪可觅得。如今虽已寻得,却是多事之秋,又是这样的哀事,索性仍瞒着罢。恐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伤心,难免损了身子。” 合睿王取了酒壶过去,也不往酒杯里倒,只提着仰起脖,径直往口中灌去。那酒烈极了,倾入口中,滑入腹中,叫他整个人都如烈火焚烧一般,痛得不能言语。 久久他才道:“我昔日在边疆,虽是王爷之尊,主帅之干,却身处瘠苦之境。但凡吃穿用度,并没哪一处能与京城相较。如今蒙皇兄召回,不过数日,便已经受阴阳之谋无数。锦绣堆里的荣华……”他摇首,“不过是血泪底色,勾心斗角,竟不如驰骋沙场来得痛快。” 舒郡王长长久久望着他,舒郡王妃面上残泪纵横,盛妆已花,她抬起头来,语气幽幽:“以致你早已经看透了,这些富贵锦绣都是虚的,才一意孤行往战场上去了。当日你说,宁可盛盛烈烈死在边疆,也不愿糊涂死在宫闱争斗中。如今想来竟很对,早知如此……我当日必不拦着复宴……带着归盈随他往边疆去也罢了……好歹是为国而战,到底荣耀。” 第80章 薛宝钗暗思绛珠奇, 合睿王夜作登徒子 再说王熙凤派去见贾敏的, 原是一个姓尹的婆子。那尹婆子在外头等了一刻,方才见着贾敏。虽是见贾敏, 却见林家嫡长子林玦亦在一侧。 贾敏让她坐, 她只带着笑, 堪堪坐了一半, 将王熙凤吩咐的话说了。 听闻贾府要接黛玉去, 贾敏略思索一刻, 也不立时应下,只说要请老爷的示下。偏是林玦在侧,才允了黛玉, 如今林府又有要事, 便觉送她过去很好。又劝了贾敏两句,贾敏这才打答应,命他们明日派车来接。 那尹婆子办成了事, 回了荣国府便往王熙凤处去回话。遥遥见着袭人并翠缕在那里说话,袭人因先前叫她传话给平儿, 故认得她。见她来,笑道:“妈妈哪里的差事?” 尹婆子上前, 口中笑说:“两位姑娘, 才老太太念林姑娘,要我们二奶奶派人接去。二奶奶命我往林府走一趟,我才回来。” 史湘云原同林黛玉很有几分情谊,偏黛玉走时她不在贾府, 之后念了许多次。翠缕因着这个,不由地追问了一声:“林姑娘要来了?” 尹婆子道:“才姑太太说要回了林姑老爷才好,幸而林大爷在那里,他说:‘就是要姊姊妹妹亲亲热热地玩闹才好,总待在家里,又有什么趣味。’姑太太听了,这才允了。” 袭人抿唇一笑:“天可见怜的,到底林大爷说了一句公道话。整日地拘林姑娘在林府,也不常来常往的,别说林姑娘闷得慌,便是我们那一位,心里也憋闷着。” “我们姑娘也时常念着林姑娘,她来了才好呢。”翠缕起身,“我竟不能坐了,要快快地回姑娘话去。” 如此,便与袭人、尹婆子等分开。 莺儿正捧着茶往里,见她回来,问:“才说和袭人姐姐有话要说,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话说罢了,自然回来。”翠缕笑着撩开帘子,却见里屋小炕上贾宝玉并薛宝钗对坐,史湘云坐在桌前嗑瓜子,三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一并笑闹起来。 翠缕上前,将林黛玉要来的信与史湘云说了,史湘云果然欢喜:“林姐姐要来?” 不及翠缕回答,贾宝玉已然起身,拉着她一直膀子,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林妹妹果然要来了?” “这有什么药编瞎话的。”翠缕往史湘云身后躲了,往外指了指:“才袭人与我一并听着的,二爷不信我,只管回去问袭人。” 若翠缕不能十分相信,她搬出袭人来,宝玉倒信了七八分。当下接过莺儿手中的茶,仰着脖子灌了一口。 唬得莺儿连声说:“仔细烫着。” 史湘云指着宝玉笑得乐不可支:“宝姐姐,你看二哥哥。平日里多讲究风雅风度的一个人,如今听着林姐姐要来,竟也成了乱嚼牡丹的牛。” 薛宝钗粉面含笑,纹丝不动,却是端方之极。“听闻当日林姑娘并宝玉随着老太太住,一并吃一并玩了好些时候。想必情分与众不同,如此也是寻常。” 贾宝玉坐回炕上,与她道:“宝姐姐来迟了,原竟不曾见过妹妹。待明儿我将林妹妹引见与你,咱们几个一并治一桌席,这才好呢。” 宝钗只含笑不与,伸手慢慢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手钏。心中暗想,果然这林妹妹不是寻常人物,只见荣国府上下对她之推崇,贾宝玉并史湘云念她之心切,想必是很好的。 再说这厢尹婆子往王熙凤处去回话,才进了院子,便见平儿在廊下守着,举着水喂鹦鹉。于是上前见礼:“平姑娘。” 平儿回头,却立时摆手,示意她住口。往里指了指,悄声道:“二爷才回来,正与二奶奶说话。” 说着,便引她至一边,问道:“什么事?” 尹婆子原原本本说了,平儿笑说:“也不是什么要奶奶定夺的事,你先回去罢,我告诉奶奶听就是。” 当下尹婆子应是退下。 又等了一刻,平儿才命人备热水,自捧着进去。王熙凤只穿着一件湖绿小袄,正坐在镜前戴耳坠子,贾琏侧靠在床上,半眯着眼沉思。 王熙凤要了热水洗过一回,问道:“方才我听见外头有动静,是什么人?” 平儿取了软帕为她擦手,道:“是奶奶派了去林府的尹婆子来回话,说姑太太应了,叫明儿派车去接林姑娘。” 王熙凤这厢交代明儿派什么人去接黛玉,那厢贾琏睁了眼睛,问:“林妹妹要来府里?你做的主?” 王熙凤当下哼笑一声,坐到床上,与他玩笑:“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林姑娘再好也是林府的姑娘,平日里有父母兄长做主,哪里轮得上我说她往哪里去。是老太太想外孙女了,宝玉又缠得紧,便命我派人往林府去接人。我想着,到底并不能随意去了,这才命婆子接人前先走一趟。” “可见老太太多爱惜林妹妹。”贾琏伸手去把玩她耳上的绿翡翠耳坠子:“比我们府里正经的姑娘还爱惜些。” “林妹妹那样的人,别说老太太,便是我见了也觉爱不过来。怎么,你又觉着哪里不好了?” 贾琏收手,无奈笑:“我哪里能说什么好不好。不过……”话锋一转:“依林府如今的势,老太太多疼一些林妹妹,也是无妨。不是府里正经的姑娘也没什么,指不定来日就成了正经的奶奶。” “呸!”王熙凤站起身来骂:“黑心的下流种子,她才多大,你就编排上她了。只那你说依林府如今的势,怎么,竟很好?” “皇上今岁身子骨越发差了,疑心也很重,便是平日里最看重的四皇子,近些时候竟也得了训斥。林姑老爷才回京,皇上却很重用他。朝堂之上,说话越发显出分量。偏他又很有做清官的样子,扶摇直上亦指日可待。再别说林家那位表弟,文采出众我素日都有耳闻,年岁渐长,琼林宴上当有他一座。” 王熙凤听了,心中不由意动,暗自思量,原还有些摇摆不定,如今竟十分坚定。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林府,四人用罢晚膳,贾敏将林黛玉带入内屋,林海入了书房,林玦亦跟着进去,将珠珰是舒郡王府大姑娘一事,详详细细都说得清楚。 便是林海见惯风浪,亦不由惊愕。当日于珠珰他也有义父之心,多有疼爱。爱女骤去,又不能处置罪魁祸首,也很疼痛了一番。如今旧事重提,又是这样牵扯了先太子的皇家秘闻,心中千转百回,不在话下。 林海命林玦研磨,自提笔蘸墨,待欲写字,又久悬不下。末了挥毫写了“以和为贵”四个字,到底瞧着潦草,盖因心乱的缘故。 林玦瞧着那个凌乱的“和”字,终缓缓道:“和字容易,却也艰难。家国天下,无和不能稳固。” 林海放下笔,摩挲着纸张,淡声道:“先太子绝非病故。” 此话令人震惊,却又在意料之中。故林玦只短暂惊讶,过后便十分平静。“皇上疑心已起,想必水落石出之日不远。因此事受苦,我目之所见,唯一个珠珰。只暗里,却不知多少人因此折损。父亲还需快快查明,还他们一个清白才是。” “我知道。”林海顿了顿:“许久不问你书,亦不知你近来可有进益。昨儿陈大人说要领个学生,因素问你才学出众,有心于此。陈大人与我同科,其才学不必细说,其品行也磊落,当得你师。” 林海又说待休沐之日,便引林玦上门,如此拜了师,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林玦自然应下,父子二人又说了一刻话,林海才叫他去了。 当下回房,林玦又看了一回书,方才歇下。 偏心挂珠珰之事,竟不能安稳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就在此事,却听窗户一声响动。 林玦问:“什么动静?” 今日侍夜的是温柔,温柔当下披了衣裳,举着烛台往窗边去看。却见窗户上头一个人影,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幸而下一刻便听那人影开口:“开窗子。” 原是合睿王。 温柔看向林玦,待他示下。林玦翻身往里,道:“瞧我做什么。” 知他默许,温柔这才将窗子开了。合睿王纵身从外进来,挥手命温柔下去。往床边走去,只见林玦牢牢笼在被中,背对着自己,只露出一截极白的后脖。 他不由伸手去碰,嗓音暗哑:“子景。” 林玦回身,将他手拍开:“你如今越发好了,竟连梁上君子的行径也学了去。” 言既至此,再学什么正人君子也是无用。合睿王索性破罐破摔,倾身过去,掀了被睡进去,将林玦牢牢搂入怀中。 他身上带着寒气,林玦不住挣扎:“冷!” 他偏不肯放:“给我捂一捂。” 若只捂一捂倒还罢了,林玦靠在他怀里静了一阵。偏合睿王一只手不肯老实,待暖了便要往中衣领子里游。林玦蓦地将他手挡住,目带怒意:“捂一捂?” “外头不够暖……”合睿王陡然翻身,将他牢牢压在身下,一双眼亮得骇人。犹如夜色中的狼眸瞧见猎物,见了就叫人心惊肉跳。 合睿王猛然低头将林玦一侧耳垂含住,微温的手快速往下移,趁着他扬起脖颈那一瞬,带着厚茧的手已然破裤而入,将他最脆弱那一处握在手中…… 第81章 夜色浓蜜意化浓情, 过往痛凄风作苦雨 “你!”林玦陡然扬声, 又恐将外头伺候的人招进来,只得伸手将他按住, 压低了声音, 怒道:“做什么?” 合睿王翻身而上, 将他压在身下。林玦面色绯红, 隐带薄怒, 眸中粼粼水光, 格外引人心动。他肤色胜雪,烛光暖黄中,更透出几分冰雪之高洁冷淡。两只耳垂小巧精致, 如白玉两点, 缀于两侧。手中那物已然不小,握在手中,叫人心痒。 他不由地低头, 将林玦左侧耳垂含入口中,以牙轻轻咬住一寸皮肉, 笑道:“教你做些男人都爱的事。”说着,不顾他来阻的手, 将空着的一只手往前一伸, 林玦两只膀子皆被扣住了手腕,牢牢压在头顶。 林玦只觉身上这混账动了动手,口中很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在里头:“子景果然少年出众,尚未及冠, 这处便十分雄伟。”说着,又前后捋动数下,笑道:“英姿勃发,果然精神。” 林玦昔日未重活一遭时,也曾以五指稍解血气之方刚。只自来了这处,虽先时已然遗了东西,到底年岁尚小。林海也曾隐约地提及,不许他沉迷这些事,再亏损了身子。故而今世长到这样大了,竟不曾抚慰过。 如今这要害处被合睿王握在手中,偏他又不肯老实,一径地上下捋动,身子又不断地摩擦,下身更是不经意往自己身下撞,难免渐渐立起来。 合睿王得吻慢慢从耳垂处游移开,在他雪白的脖颈上烙下暧昧红痕,再慢慢地往上移,不多时已至唇畔。 林玦唇色略淡,面色却通红,更透出几分分明禁欲却不得不屈从的意味来。这色彩实在致命,叫合睿王魂魄已失,万事皆忘,只能记着身下这个雪堆玉刻的人。 “子景……” 林玦侧头躲了,滚烫的吻便只落在嘴角。合睿王不以为忤,反只在他唇角处舔吻:“好子景,你顶着了我……” 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亏他是个王爷!平日里道貌岸然,真该叫人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林玦略带了怒意:“你握着,难不成要叫我坐着?王爷不同,无人相慰,已英姿勃发!” 他说得隐晦,叫人听了不由好笑。合睿王笑说:“你若心疼它,便安慰安慰他,也略解一解我的苦。” 口中说得轻巧,手下力道却放大一分,引出林玦难耐的闷哼声。只半截的喘息,便强自忍住。听在耳中,却更叫人欲念丛生。 合睿王狠狠往前撞了两下,换来他急促的喘息,便是身子也不由往后挪了些,想要躲开。合睿王又哪里肯让他逃,跪在床上,双膝牢牢将他那截腰夹住,绝不放他逃窜。 体内流窜的欲望叫林玦难以忍耐,睁着眼,眼里雾蒙蒙一片,十分茫然。他喘息着,间或张开嘴喘息,漂亮的舌尖若隐若现,叫人恨不得叼住了,含在口中,舌尖碰撞才好。 “子景……好子景……叫我亲一亲……”合睿王猛然低头,趁着他张嘴那一瞬,将他吻住。他才要阖上皓齿,合睿王的舌尖却已如游蛇一般扫入,浩浩荡荡,将他席卷得彻底。便是最敏感的喉间,也被强压着扫过,叫他不由地浑身发颤,手脚发软,面色泛桃,身上中衣虽仍挂着,却已在摩擦见抖落多数,隐隐约约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来。 一吻罢了,林玦已颤抖着将那东西尽数吐在合睿王手中。合睿王呼吸粗重,下身**,双目泛红,面上带火,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林玦肩膀上。 “呜!” 林玦疼得往后一缩,合睿王不知何时已然将掌控的手松了,他挥舞着酸软的拳脚想将他推开,只是力道砸在合睿王胸前犹如棉花,轻飘软绵不足为惧。 “子景,我真想将你揉碎了捏尽了,尽数吃了。更想不管不顾,将你尽数占了!” “你敢!”这一声带着哭腔,今日他的强迫叫林玦心惊肉跳,实在怀疑,他若控制不住,指不定就将自己彻底办了。 他虽接受了合睿王,到底不曾想过这样快到这一步。更何况!又是凭着什么,合睿王要在上头?! “莫慌!我只说一说罢了。”合睿王鼻尖有汗低落在林玦肩上,下身硬得发痛,他一把将林玦的手握住,按在那一处,哑着嗓子胁他:“你今日只消这样,弄得它舒服了,我便不弄你后头!” 林玦哪里肯动,犹如握住了天底下最淫秽腌臜的东西,摇着头要将手缩回去。合睿王知他绝不肯做这种事,也不为难,只将他手强势按住了,让他手掌隔着亵裤贴在那物上,自又将手裹在他手外头,迫着他前后耸动。 林玦只觉受到侮辱,却又叫喊不得、挣扎不开,只能咬着牙骂:“你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还说对我是真心!天下再没你这样腌臜的情谊!” “好子景!”合睿王不以为意,间或发出闷哼声,唇瓣抵在林玦耳侧,滚烫的呼吸吹了他满耳朵。“我便是真心爱着你,才这样地想要你。天底下这样多人,我只想要你。” 话虽如此,到底因着是强逼林玦,再不能多做这事,只得加快了速度,加大了力道,很快地结束了这一场。 此事毕了,两人皆浑身是汗。合睿王犹不肯将林玦放过,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将他整个身子牢牢抱在怀里,间或吻一吻他脸侧。 林玦心里生气,半点不肯理他。将头别看,竟不肯看他。 合睿王哄他道:“咱们都是男子,此事本是寻常,子景何必推拒至此?” “我不是这样孟浪的人!”他口中带着怒意,竟生出一种,今儿便与他断了的念头来。此念一出,面上更显厌色,眉宇之间更透出几分凉薄来,口中更是冷淡:“王爷好欲,林玦不欲。只怕王爷将我这处当作了秦楼楚馆,暗夜里摸过来,又将我看做什么?!” 知他动了真怒,合睿王越发小心,恳切道:“你说我将你看做什么?我最不看重礼教,你若肯点头,明儿我便往宫里去,奏请今上,迎你做我的正室王妃。从今后但凡我瞧别人一眼,迎一个人进院子,叫我不得好死,战死沙场连裹尸的席子都寻不着……” “胡言乱语些什么!”见他说得又发离谱,林玦猛地将他嘴捂住,“你今日来前吃酒了?” “吃了些,在舒郡王府吃的。”他将林玦的手捉住了,不肯让他收回去,一下下吻着他手心。 只这舒郡王府四个字,再不必旁的言语。林玦一早知道,舒郡王府的郡王妃易氏出身太后母族,是太后一母同胞之嫡兄所出,乃是合睿王母舅之嫡女,是他最正根正脉的表姐。 细细算来,珠珰若真是舒郡王府大姑娘归盈,细细算来,其因与合睿王当有甥舅之亲。 林玦叹了口气,另一只手覆到合睿王脑后,轻轻摩挲,强自将心中悲苦忍住,道:“故去的人已去了,到底活在这世上的人,还需将日子过下去。悲痛无益,你只吃了这一日苦酒,从此便忘了罢。” 合睿王将额抵在他肩上,闷声道:“听闻盈盈原先在你们家时,唤的是珠珰?” “是了,唤的是珠珰。母亲爱重她,我叫她一声姐姐。”林玦知他要听一听自己外甥女原先的日子,便细细地与他说了:“我母亲当日有四个陪房侍婢,唤作琉璃、琳琅、玲珑、璎珞。是外祖母亲自挑了,调理了几十年,专为着伺候母亲。母亲嫁过来,后来选贴身的丫头,也是依着这玉石之旁择名。后又添了玱玱、玎珰、环珮等人,珠珰是最后一个添的,原是叫她伺候些琐事,后母亲又将她认作义女。 “母亲房里跟着来的玲珑和璎珞,一个叫商户瞧中,娶回山东做了正房夫人,一个早早地死了。后又新添了两个上来,仍顶了这名,进来了便伺候着珠珰。珠珰平日里最温厚大方,人又是很聪敏的,极好伺候,下头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那是我家中幼妹尚未落地,全府上下只她一个姑娘。父亲、母亲极其爱护她,她从不恃宠而骄,待我十分真心诚挚。她长了我几岁,想必原先在家中也是千尊玉贵养着,很读过一些书,也明白许多道理。我读书了,但凡有不懂的,便去问她……” 许是原先提及就要落泪,今日已伤怀过一回,现下提及,竟十分平静。林玦只缓缓地择了一些话与他说了,便很快地拼凑出完整轮廓来。他竭力叫自己平静淡漠些,偏偏目光瞧着帐顶,朦朦胧胧间好似又瞧见珠珰巧笑倩兮的模样。 合睿王渐渐将林玦松开,在他身侧躺了,慢慢把玩着他耳侧碎发,口中道:“归盈之死,疑点重重,你们林府既十分看重她,竟不曾查过?” “怎么不查?”林玦将当日所见之震惊隐去,只三言两语,了了盖过。“当日父亲回来,母亲得了父亲的令,仔仔细细将后院查了一遍。只是犯事的人也不隐瞒,认得十分爽快。竟半点摸不到他身后的那只手,待要严惩他,偏他们家又是林府伺候的老人,很有一分脸面,当日我们老太太尚在,不肯叫母亲为一个义女劳师动众,只叫将那犯事的人打了几十板子,送去官府,竟再没旁的。” 第82章 天恩赐圣上降旨意, 喜讯传元春待出闺 夜色已褪, 晨光初晓。 圆鹊轩一派寂静,却一早有侍婢捧着水盆面巾等物, 在外候着。 温柔已收拾妥当, 撩开隔帘往里瞧过一眼, 与有嬗道:“你去外头催水。” 这一声落了, 果然听见里头林玦唤:“温柔。” 温柔应是往里, 有嬗往外, 这才将门开了,道:“大爷起了,都进来罢。” 一行人鱼贯而入, 有嬗命小丫头将热水倒了在盆里, 自捧着东西上前,伺候林玦梳洗。 林玦昨夜与合睿王说话,睡迟了, 此时虽已醒来,到底有些蔫蔫的。 有嬗瞧着他面色, 道:“大爷可觉着哪里不好?” 林玦摇首,蹙着眉, 随意寻了个由头:“枕头略高了些, 今儿且换了罢。” 说罢,自起身来,穿了衣裳,径直往从善院去了。 贾敏已起, 碧纱橱里头霁雪并紫鹃正伺候林黛玉穿衣裳。三人一并用了早饭,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正是贾府派人来,请林黛玉过去。 贾敏笑道:“怎么这样急切?” 一面说,一面命采心、采意去提东西,再细致交代霁雪并紫鹃,好他们好生伺候姑娘。 如此说罢,便命他们几个伺候着黛玉往贾府去了。 林黛玉原在此处住过一些时候,已不生疏。今次不过小住,竟比原先来这里借住更宽心些。 贾宝玉听闻要往林府去接林黛玉,一早派晴雯来迎。 晴雯见林黛玉从软轿中出来,上前掺了她,见礼道:“林姑娘好。” 林黛玉朝她略露出个笑来,自有娇怯一番,却是不可言说之姿态。 一路往贾母院中去,邢夫人、王夫人正在此处,赶巧王熙凤也在这里,与贾母问安。 见林黛玉进来,王熙凤上前迎了,将她送到贾母怀中,脆声笑道:“左也盼右也盼,总算把老祖宗的心肝肉儿盼来了。林姑娘来了可算是好了,老祖宗一高兴,就爱赏人,咱们大家都能跟着捡东西。” “瞧你眼皮子浅得这样,你婆婆少你东西了?”贾母笑骂。 邢夫人在侧,忙笑道:“我哪里敢少她东西,若瞧中了什么,箱笼大开,只等着她去捡罢了。” 王熙凤也不坐,只带着笑随意走了几步,口中道:“那不一样。母亲赏我,是一样,老祖宗赏我,又是另一样。” 贾母嗔道:“哪里不一样?” “要我说么,都是沾沾福气的好事。母亲固然是个有大福气的,到底在咱们阖府上下,谁的福气能赛过老祖宗你。”说着,上前按了黛玉的肩,“瞧瞧,谁能有这样出众的外孙女。” 一番话将众人说得尽数笑出声来,邢夫人也笑着说:“这话说得很是,咱们谁的福气都比不过老太太。” 如此一番玩笑,贾母将众人挥退,道:“你们都下去,留黛玉陪着我说话也就罢了。” 众人乃纷纷退下,偏才出了院子,便见一个丫头匆匆忙忙地过来,喘着气道:“见过两位太太,见过琏二奶奶!外头皇上派了人来传旨!” 坤仪宫内一派欢声笑语,皇后端坐与主位,不时有高位宫妃进来请安。皇后一一让他们坐了,面上带着滴水不露的微笑。 出人意料,今日一贯不出门的沅妃,竟已坐在位上。更叫人吃惊的却是,最爱迟来的明妃,竟准点到了。 明妃今日穿了一袭明紫茧绸上绣鸾鸟八幅湘裙,果然明艳动人,格外出彩。明妃上前,先与皇后见礼,后又看向沅妃。 沅妃仍如往日,穿得素雅。明妃上前见礼,唇角带着莫名的微笑:“给沅妃姐姐请安,也给沅妃姐姐道喜,姐姐大喜。” 沅妃原只擎着茶出神,见她将矛头指向自己,这才抬头,与她对视。却是清清淡淡的一个笑意,如冬季寒梅于枝头悄然绽放,美的冷冽绝世。沅妃有双出奇出彩的眼睛,只这样静静望着,便叫人心生波澜。 只听她缓缓道:“多谢妹妹吉言。” 明妃冷笑一声,坐回位上。须臾之间,只见元春领了一行八个侍婢上茶。见元春端茶与沅妃,明妃笑道:“瞧瞧,人还没过门,茶先敬了。”说着,她端起茶来吃,意有所指:“姐姐好福气,元春可是皇后娘娘的左膀右臂、千里眼,大皇子得了她,必然是绝佳的好事。” 旁的倒也罢了,只这千里眼一句,听着实在叫人诛心。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大皇子那双眼睛,生来就是瞧不见的。 沅妃并元春皆眉目不动,只元春将茶奉与明妃时,偏又听她凉凉道:“元春姑娘,我有件事情竟不能明白,很想请教请教你。” “奴婢不敢,但请娘娘吩咐。”见明妃有话要问,瞧着模样不肯善了,站在皇后身侧的容霜另又唤了祈雨来伺候茶水。 明妃唇角带了戏谑,笑道:“你原是荣国公府的嫡长女,正枝正脉,便是配了亲王正室宗妇,也绝不在话下。如今皇上爱惜大皇子,怜他身侧无人伺候,却只将你赐下做了侧妃,你怨不怨?” 皇上金口玉言,莫说只是叫你做一个侧妃,便是要你项上人头,又怎能辞?明妃今日所言,竟句句咄咄逼人,叫人吃心。 所幸元春为人稳妥,竟未乱分毫,仍旧眼观鼻鼻观心,答得十分认真:“回娘娘的话,能伺候大皇子,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并无埋怨。” 并无埋怨,便是不敢有怨,亦不能说出口。答明妃的话,却要句句小心,字字细致。指不定一不当心便被寻着错处,跌得万劫不复。 “并无埋怨,这话,我只当你说得真心。”明妃端起茶来吃,这茶才温温的,很好入口。“我再问你,你如今是皇后娘娘这坤仪宫里伺候的人,偏皇上见你是个好的,这便下旨,叫大皇子纳你做了侧妃。夫主夫主,便是以夫为主。你往后究竟是认皇后娘娘做主子,还是认大皇子做你的主子?” 元春浑身一凛,噗通跪倒在地,只差指天为誓,话语千分地恳切,言辞万分地坚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执掌江山,皇后母仪天下。怎敢在皇后娘娘前,称一句主?” 明妃句句逼人,元春躲避得当。竟将这明枪暗箭使得十分惑人,皇后终抬手,只说乏了,命众人告退。 一时间众人纷纷退去,皇后却仍端坐于位,长长了叹了口气。 容霜恐她自伤,上前要扶。皇后摆手叫她退至一侧,抬手道:“元春。”元春上前,将皇后扶住。皇后这才起身往内殿去了:“方才明妃的话,你只听听也就罢了。” “是,奴婢明白。”元春应得十分规矩,眼中却有怅然。昔日她在家中,何等地身娇肉贵。只进了皇宫才知道,管你什么娇养、尊贵,入了宫原都是一样。 她入宫时最不能惯自称奴婢,只到了如今,竟也觉着寻常了。到底时移世易,人都要跟着时局走。若**仍在,绝不能让她入了这深宫。 只是到底,贾府已不如前。 皇后扫她一眼,见她面色沉静,轻声道:“去大皇子府上做侧妃,的确是委屈了你……” 若大皇子真是身子健朗,这门婚事也不算很坏。只是到底他眼睛是坏的,偏元春过去又只是个侧妃。皇上疼惜大皇子,来日择正妃,必然要则一个家世更好的相助,以免他日后过得凄苦。 贾府世家贵勋,虽大不如前,到底有着底子。皇上能为大皇子挑这样一位侧妃,业已是用心良苦。 元春立刻接口:“奴婢不委屈。” 皇后拍了拍元春手背,道:“这话说得很是,你不委屈,也不能委屈。”言及此处,皇后不由露出笑来:“我原就想着,你是个有造化的。到底被我猜着了。” “娘娘怎么取笑奴婢。”元春面上微红。 与元春逗笑过一回,皇后便命她退下。她如今已是皇上指婚与大皇子的人,昨儿皇上已命她回国公府待嫁,算是格外的荣宠。 元春去了,容霜便上前来伺候。说了这么会话,皇后果然有些乏了。斜靠在软榻上,盯着手中一方软帕望。 容霜也不敢出声,只在一旁站着。不多时却听皇后轻声问道:“明儿元春就要归家去了,我听闻你们素日处得很好,怎么不去送送她?” 容霜道:“她如今是大皇子侧妃了,多得是人愿意上前去巴结,奴婢又何必凑上去,锦上添花固然是好,到底没什么意趣。” 皇后淡笑了笑:“大皇子虽问鼎大位无望,到底是皇上长子。一个贤王的位置,定是要给他的。元春做了这个侧妃,实在也算不得委屈。” 只她原是要水滢并元春这两步棋一并走,如今元春已被指与大皇子,虽有些用处,到底作用废了大半。如今想来,她终究还要指望着水滢才是。 思及此处,皇后支起身子,问道:“前些时候听闻滢滢病了,你派人去问一问,可大好了。若是好了,就说我念着她,叫人接她进来。”想了想,又说:“明儿元春回府,你取了牌子,送她至府里。好歹有些姊妹情谊,总不能指了婚,也断了这份情。” “是,奴婢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送红包包么么哒。 第83章 细追究缘故似隐喻, 空怅然心往难如意 皇上赐婚, 乃是莫大的荣宠。纵然只赐侧妃之位,大皇子亦不十分出色, 仍是无上天恩, 寻常人家便是想都不敢想的。 圣上旨意一出, 贾府阖家上下皆陷入一片洋洋喜气之中。且不论心底是什么章程, 到底口中念得都是大姑娘有福气, 果然是太祖一般是大年初一的生辰, 也承了太祖的福分。 王夫人被这个消息砸得昏头转向,尚不及平缓,又听传旨的内侍说了, 今上圣恩, 又怜惜贾府当初赫赫战功,贾元春到底是贾府嫡长女,故暂且放出来, 也不叫她再做伺候的事,只管在家里住着, 过些时候再行出阁之礼。 如此,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贾母接下圣旨, 邢、王两位将贾母扶起。王熙凤也起身来, 上前笑道:“多谢公公送喜讯来,公公请吃一杯薄茶。” 王熙凤一面请人进去,叫他坐下吃茶。一面又命人留心着外头琐事,今日人多手杂, 别再叫闹出不好的来。 一时贾母在金丝楠木软榻上坐了,侍婢奉茶来与那内侍吃。 内侍谢过一回,方才端起茶吃了。 贾母笑道:“公公好差事,不知怎么唤你?” 内侍道:“不敢当,奴才姓沈,老太太叫奴才一声小沈子也就是了。” 贾母点了点头,“沈公公。” 内侍又连说了几声不敢当,方才应下。贾母再问,元春什么时候回来,为的什么这样突如其来赐婚,大皇子是个怎样的人品心性。 “贾大姑娘明儿就能回来,”沈公公一字一句答得十分规整,“皇上爱惜大皇子,原先便念着要许一门好亲。偏原先有个跛脚的道人浑说了几句,说什么大皇子虽已富贵之至了,却心软人慈,若再早早娶了正妻,却是不能消受,必不能十分美满。只叫再等一等,若是瞧着实在孤寡,暂且纳一房侧妃也是无妨,唯有正妃,须得再等。皇上放在心上,昨儿因想着贾大姑娘好品貌,便欲赐婚。只又念着这个,便只予了侧妃之位。” 一番话说得十分详尽,竟连皇上心底想的什么,都一一地说清了。贾母等人皆听得心内打鼓,揣测圣意,原是最不能的。遑论这沈公公能来贾府传旨,想必是御前十分得用的人。御前的人,口风这样松了?却不能叫人相信。 思来想去,这一番话,想必是今上有意叫他们知道,才借着沈公公的口说出来。 如此一番思量,偏那沈公公话仍未尽,吃了一口茶,又接着说:“若说大皇子人品心性,老太太却很不必担忧。大皇子之良善温厚,阖宫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待下头人尚有三分和气,遑论自个儿内宅里的人。” 沈公公说着,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又朝贾母拱手,面上带笑:“恭喜老太太,这却是一门好亲。” 贾母虽心中感念大皇子眼盲之缺,到底面上不显,亦笑着承了。如此一番,方命人送他出去。 沈公公去了,贾母仍低头思索。王熙凤恐她忧思,朝鸳鸯使了个眼色,半搂着黛玉并宝玉,送到她怀里,口中笑道:“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赶明儿老太太这儿成了花园子,只怕叫人瞧得眼都转不过来?” 鸳鸯会意,上前一步接话:“奶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怎么就成了花园子?” “哎,你当我是浑说?”王熙凤却自有一番道理,掰着指头踱步道:“我们府上的大姑娘,那是什么人物?往谁面前一站能被比下去,又有谁见了不喜欢?可不是一朵顶鲜艳的花儿?再说下头这三个妹妹,三位姑娘年纪小,到底能瞧出不同来,嫩生生的,怎么不是一盆赏心悦目的好花?再别提如今林妹妹、史家大妹妹、宝姑娘都在我们府上。明儿大姑娘回来,姊姊妹妹一并坐着,岂不是成了花园子?” 贾母最爱女孩儿,一番话将她逗得开怀,便是闷色都褪去不少。当即指着她笑:“你呀!你这张嘴,究竟是没人能压过去。” 林黛玉见她笑得略有些气喘,自她怀里出来,在她后背轻拍,转头问鸳鸯要茶。鸳鸯送了茶来,林黛玉接过,送到贾母面前,娇声道:“老祖宗吃茶。” 贾母接过吃了,更觉黛玉乖觉可人,不由更疼她一分。一手一个,将她和宝玉搂在怀中,道:“你们都下去罢,只消两个玉儿陪着我说话。” “是,我们这就去了。”王夫人起身,又嘱咐宝玉:“不许顽劣,回头再闹着老太太。” 一时众人退去,邢夫人自去了,王熙凤与王夫人道:“眼见着皇后千秋,寿礼的事,倒要讨太太一个示下。” 于是随着王夫人去了。 偏两人才在小炕上坐下,那边贾环便由一个小丫头领着进来,脸上一团脏污,偏又挂着泪,哭哭啼啼,实在很不成个样子。 小丫头上前来,禀道:“见过太太,见过琏二奶奶。才我在那里洗头,听着哭声,过去寻了,见是三爷坐在台阶上哭。姐姐们都说带来见太太就是了,故将三爷带来。” 王夫人本心里烦乱,如今见着贾环形貌脏污,岂又不躁的道理。到底忍耐住,挥手叫那小丫头下去。 王熙凤在旁描补了一句:“你是个好的,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往我院里去,找平儿领两吊钱,就说是我赏了你的。” 小丫头谢过,欢天喜地去了。 王熙凤这才伸手召贾环过去:“环儿过来!”一面叫人送茶来,一面戳他脑门:“什么事值当你坐在台阶子上哭天抹泪,好好一个爷们,如今是什么模样,再叫下头人瞧见了笑话。” 贾环抹着泪道:“前儿才买的一只玉葫芦,今儿碎了,姨妈骂我……” “呸!”王熙凤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我当什么事,一只破葫芦碎了也值当你抹眼泪,眼皮子再没这样浅的!什么好东西能叫你买着?几两银子的东西,哭得这样!赵姨娘也是,主子就是主子,主子碎了东西,哪里有她说话的份?” 说着,命人取二十两银子来,随意塞给贾环,道:“你姨娘的事我和太太自有章程,你且下去罢,再别叫我听着这样的事。” 如此处置罢了,再命人打水给他洗脸,叫好生带出去,这才与王夫人笑道:“环哥到底不如宝玉,只看这份小家气就是了。” 王夫人也不管她怎么处置,只一径以手扶额,撑着小几出神。见这厢罢了,这才整了坐姿,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种子也哪来比,越发没边了。皇后娘娘千秋节近在眼前,元春如今已不是从前的身份,依着惯例,必在受邀之列。既如此,寿礼便要再厚一分,再别损了她的脸面。” 知道王夫人疼惜元春,王熙凤哪有不应承的理。连声道:“很应该如此。” “挣前程……”王夫人连连摇头:“前程无望,倒先送她进了火坑。” “太太慎言!”王熙凤立时制止,扫了屋里伺候的人一圈,淡声道:“这里不必你们伺候,都出去。” 侍婢皆悄然退出。 王熙凤这才道:“太太且当心着罢,这话哪里是咱们能说的。” 皇帝的儿子,便是眼盲又如何。也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由不得旁人嘴碎一句。 王夫人面露怅然,王熙凤又劝:“太太且想着宝兄弟罢。大姑娘做了大皇子侧妃,未必就再没成就了。到底是正枝正脉的皇子,又是这样一个人,皇上又看重着,将来再不能委屈了她。便是退一万步,这门婚事委屈了大姑娘,也只能委屈了。这到底是圣旨。” “元春明儿回来,她原是跟着老太太住在碧纱橱里,如今碧纱橱里住了林妹妹,再挪出来,又是节外生枝的事,依我看,很不必如此。” “怎么不是。”王熙凤笑道,“林妹妹又是个心思重的,照我说,却不必去动她了。如今大姑娘年岁长上去,碧纱橱里又很少,再住一位侧妃进去,只怕连转身都不能了。方才旨意传下来,我便命人将老爷和太太为大姑娘预备下的绣楼收拾出来,里头都是一应俱全,若有什么缺的,开了库房往里添就是了。” 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样急促,幸而她的嫁妆我一直备着。不然真真是叫人手忙脚乱死了。” “怎么不是,天家的恩情来得也太快了些,倒叫人很不能消受。” 王夫人道:“既提了元春的住处,少不得再想一想宝玉。他如今尚小,与你林妹妹同处一屋,尚是老太太不放心的缘故。只是一日日地大上去,难免有人嘴碎一些,说出不好听的来。知道的,说是老太太爱惜孙儿和外孙女,不知道的,指不定说出什么没有礼教的话来。林妹妹又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常来常往的,很应该在家中备下一个住处,届时也不必手忙脚乱。” 王熙凤回道:“太太说得很是,我这就叫人下去置办。如今倒暂且不必说得很详细,待来日用上来,再说清楚不迟。” “就照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_(:з」∠)_送霁雪小天使一千字免费章,贴在作者有话要说里。么么哒,天天开心,啵~ ————————————————— 一时王夫人也说乏了,王熙凤这便退出来,一面思量着,一面往外去了。 自回了院子,平儿来回话,说方才有个小丫头来领赏钱,她已给了。王熙凤略颔首,又命人端热水来,梳洗过一回,换了衣裳。 一时又有人来回话,说账簿的事。王熙凤暗自叹了口气,竟是一刻也不得闲。 如此,不过琐碎言语,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这厢合睿王进宫来,因听太后说为大皇子指了侧妃,正是贾府嫡长女,贾元春。 合睿王原是最不记着这些的,能记着贾元春,亦不过因着她是林玦表姐,有幸能同林玦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太后道:“贾府大姑娘是个温顺贤德的,永宽又是这样的性子,有她照料着,想必不差。皇帝也算得用心良苦。” 合睿王暗自思索其中旁枝错节,一时间竟很不得章法,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只得浑说两句,别过太后,往大皇子宫里去了。 才进了殿门,便听得一阵箫声传来,其曲调婉转,听来清爽别致,起伏之间,叫人心旷神怡。 合睿王也不叫人通传,径直迈步进去,抚掌笑道:“果然喜事登门,竟起了这样好的兴致。照我说,如今吹这个,竟不大合意,须得换一首更亮丽些的才是。” 大皇子侧坐于轩窗一侧,这里瞧过去,只能瞧见一道精致苍白的侧影。听见动静,箫声骤停。他放下玉箫,侧头朝发声的地方偏过来。双目空灵,分明瞧不见,却自透着钟灵毓秀。 大皇子温声道:“叔叔往哪里来?” “我自寿康宫来。”见他只着一件单薄锦衣,不由上前。抚过他手掌,“这样冷的手,下头人是怎么伺候的?” “只略坐一坐,殿里暖和着,哪里冷得着我。”大皇子摸到茶盏,又道:“叔叔吃茶。” “你不必招待我。” 合睿王径直寻了位置坐了,也不复方才的调笑,只问道:“这桩婚事……” 不待他说出口,大皇子便接过话茬,道:“我已知足。”言至此处,竟不由露出笑来。那一笑之中,千种风流,万般绝代,都在里头。“父皇煞费苦心,为我择这样一门亲事,我很能明白。到底我这样的人,听闻贾府那位大姑娘贤名久传,配了我,又是侧妃的位置,我倒恐唐突委屈了她。” 合睿王觉着喉间发涩,瞧着他空洞寂然的目光,双眼好似凝住。若说满足,分明他眼中瞧不出半分喜悦来。 不过是心如死水,任凭揉搓而已。 大皇子又道:“娶妻这回事,能娶到自己如意的人,大抵都很艰难。既不能如意,便要十分妥帖。” 他竟已看得十分明白,言辞之中,又带着许多求而不得的伤怀。 合睿王听着怪异,不由问道:“你已心有所属?是什么人?哪家的姑娘?正妃之位虚悬,你只管说了与我听,遑论什么侯门千金,名门闺秀,总能叫你称心。” 大皇子面上隐约显出些悲痛来,瞧着很无可奈何,却又并不强求。 “我已释怀。他懵懂不知,我纵心所相系,亦是无用。” 合睿王静静凝视他一回,陡然站起身来,唤钟杏:“给你家爷宽衣,我要领他出去。” ————————————————————————————— 第84章 午后昏昏一逗苹芩, 绝品飒飒再戏子景 却说林玦自黛玉去后, 便回了圆鹊轩。 自在房中看过一回书,更觉日光颀长, 神情昏昏, 百无趣味。 温柔恐他才用了午膳, 再久坐着, 只怕要积食。略在心中想了一番, 便上前笑道:“方才我自从善院回来, 倒见着了苹芩。先前的伤已好了大半,竟十分亲人了,我倒喂了它一把草。” 林玦思及苹芩, 偏又想着了那个人。昨夜与他一并拥被而眠,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竟睡得如此香甜,浑然不知。 反手将手中书卷扣在桌面上,起身道:“母亲如今是双身子, 不宜操劳。黛玉又往贾府去了,依我看, 倒很不必再将苹芩在从善院养着。暂且领回来,养在我院子里就是了。” 温柔应了是, 出门去唤:“祝遇!” 只这一声, 立时有人应着声,从那边廊下跑了来。手里提着一根枝桠,倒不知在做什么。“温柔姐姐要我做什么事?” 温柔抿唇笑:“不耽误了你的工夫?” “哪的话!”顺着她的目光往手上枝丫看过来,挠着脑袋, 随手将之丢开。“方才外头小兰身上蹦了只蚂蚱,他们不敢往下拨,喊做作一团。到底我原先在外头见得多,便寻了根枝条……” 温柔含笑听他一言一句说了,才道:“妥帖了?” “是,都已罢了。姐姐还请吩咐差事。” “大爷念着苹芩,你并望远往太太的从善院去。就说大爷想把苹芩接回来养两日。” “哎,我这就去。” 他拔腿就跑,温柔连忙唤住:“回来!” “是,我站住了。”他又转回头来,温柔又说他身上衣衫不整齐,很不体面。便命他回屋子,换了身衣裳再去。 祝遇皆一一地应了,温柔这才摆手:“去罢,左右日头尚早,慢慢地去。” 如此一番吩咐了,这厢祝遇回屋换了干净衣裳,又唤了望远,两人一并往从善院去了。 二人至从善院,隔着珠帘与贾敏回禀了。贾敏应下,便命两人去牵。如今苹芩是贾敏院中的环珮并碧瑶养着,见二人来了,便一一地将苹芩素日所用的都说尽了,这才叫他们牵着回去。 两人牵着苹芩回了圆鹊轩,赶巧林玦才隔着轩窗往外望,远远便见着了。当下二人牵着来回话,他挥退了他们,出了门,便见苹芩在原先隔出的位置。一双鹿眸黑亮生辉,却比原先灵活些,更显可爱。 原来这苹芩竟然就是当日林玦在合睿王别院之中,带回来的那只鹿。因黛玉素来体弱,更无甚可嬉闹之物,便将这鹿予了她。 林黛玉对此鹿钟爱非常,每每用过饭,便要看它一回。因着《鹿鸣》[1]一篇中两句话,便将此鹿取名苹芩。 林玦才走近了,尚不及取草喂它,苹芩竟如通灵性,将嘴凑过来,拱在林玦臂膀之处,竟是十分讨好的模样,偏要林玦摸一摸它的脑袋,才肯罢休。 温柔笑道:“想必大姑娘平日里就这样地哄它,故他竟惯了。” “又与黛玉有什么相干。”林玦唇角也带着笑,只摸了一时,便将苹芩推开,喃声道:“到底是那人的院子里出来的,这无赖的模样学了十成十。” 此话虽轻,到底温柔站得近,岂能不闻?只听着了,也装作没听着的模样,只当自己是个聋子。 这两位爷的事,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造化。她听着吩咐做事,旁的倒也很不必。 林玦逗苹芩玩过一回,才要回屋,外头伺候的丫头小兰进来,道:“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姓穆,要见大爷。” “姓穆?”林玦在心中一过,已知来人是谁。当下道:“请进来。” 小兰回道:“传话的人说,穆大爷说了,今不进来,只请大爷出去就是。” “偏他想一出是一出,我今儿原是想在家里休憩的。罢了……”当下挥退了小兰,自进屋去了。 温柔命人送热水上来,在铜盆中调了,奉与林玦净手。林玦再换了衣裳,整了衣冠,这才往外去了。走至圆鹊轩外,又转头吩咐温柔:“我今想必不回来用饭,不必等我。” “是。” 如此,林玦出了院门,偏祝遇又上前来说:“穆大爷在后门等着。” “偷偷摸摸的,不是君子做派。”口中如此,步子却不停,转了个弯,往后门去了。出了后门,果然见着外头停着一辆朱盖车,置办得简朴,到底这朱盖不是寻常人能用。 邢季并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坐在外头驾车,见林玦出来,便跳下车,上前笑道:“林大爷。” 那个不认得的男人也上前,“奴才华显,给林大爷请安。” 林玦略微颔首,邢季转身,取了小凳供林玦踩脚之用。华显自另一侧,将车帘掀开。林玦弯腰进去,这才将车帘放下,又合了车门。 “青莲?”林玦进了车内,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个正是昨儿夜访林府的冤家,另一个则是大皇子慕容永宽。林玦不理合睿王,只和大皇子说话:“你今日竟出宫了?” 大皇子寻着他说话的方向,颔首笑道:“得了子景一问,敢不赴约?” 林玦立时展笑,亦念及当日所赠一话,念道:“安得青莲同把酒,挥醉墨,问枯荣。” “当日王府一别,我亦常念对坐闲话之景,更觉宫苑索然,竟无一人可言语。” “宫苑深深,你又不是公主,藏在深宫,终生只盼着下降才能出来。”合睿王道,“常常地出来散心才好,省了你素日在殿里胡思乱想。”他侧头与林玦道:“你想必听着了他的消息?” “什么消息?”林玦一脸茫然,竟浑然不知。 “你竟不知?”合睿王略显诧异:“昨儿皇兄下旨,将你那位贾府的大表姐赐了给永宽做侧妃。我因想着他郁郁寡欢,才将他带出来。” “什么?!”林玦大惊失色,竟不及细思大皇子为着什么郁郁寡欢,满心只想着贾元春竟要嫁与大皇子为侧妃。凑巧此时车轱辘滚过一个坑,林玦心乱神空,竟不由地往一侧歪倒。 大皇子手不可控地一动,未及伸出,电光火石之间,合睿王已将林玦捞回去,扣在怀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他无恙,这才松手放他坐回原位。 合睿王朝外斥道:“我瞧着素日待你们太好,竟连车都驾不平稳?” 外头立时传来两人请罪声,大皇子道:“想必是这路原不平稳的缘故,他们当差一向用心,倒不必过分苛责。” 林玦扫了他一眼,淡声道:“王爷不必大张旗鼓,车门都关得紧,我总跌了,也不至飞出去,只略失仪一些罢了。” 合睿王念着大皇子瞧不见,当下瞪了林玦一眼,口中语气一压再压,听着与寻常所差不大:“驾车不稳当,叫你摔着了就是他们的罪过,再别提飞出去这样的死罪!你只想着跌一跤损些脸面,怎么不念着额头磕在车壁上要吃的痛?” 他原先要说:“像你这样的身娇柔嫩,若是撞上了,只怕那淤青要过好些时候才能消下。你纵不念着自己身子疼,也该想着我心疼。”到底念着大皇子在侧,这些话尽数吞咽回去,又换了一番话。 大皇子一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五指指甲陷入皮肉之中,一丝一缕细微的疼痛传出来。面上半分不显,仍是微笑,见了便觉如沐春风。 他道:“如此,叔叔说得很是。子景很应该仔细着。” 林玦谢过一回二人关怀,不多时车子骤然停住。邢季并华显开了车门,放下小凳,恭请三人下车。 只见车停在一座酒楼前,酒楼拔地而起,高耸异常。门口人来人往,里头人声鼎沸,瞧着十分热闹。楼上招牌更是三个大字,以草书写就,“绝品楼”三字,瞧着狂放不羁,极有风骨。 林玦见了那字就道:“是王爷的字。” 大皇子在侧笑道:“子景猜得正着,绝品楼三字,正是昔日十七叔出征前,挥毫所就。一眼看破,子景眼力高超。” 林玦扫向身侧合睿王,只见他面带得色,双目发亮,竟和苹芩等着摸头时的模样一般。林玦心底好笑,莫非他也正等着夸赞麽? 偏不如他的意。 当下道:“这字……” 合睿王追问:“这字如何?” 林玦一径往楼里走,慢声道:“我这人最爱说实话,这字在草书里,实在不堪一提。不过是因着王爷多年征战,带几分肃杀,故有些不寻常的风骨在里头。只是草书一脉,承的是不羁之风流,随意之洒脱,狂放之荒诞,王爷离草书之根本已远。” 此话一出,合睿王面上得色瞬间僵住,瞧着林玦,眼中又爱又恨,咬着牙凑过去,在他耳边道:“我纵容你太过,你倒越发地放肆了。” 林玦挑眉,眉眼之中满带风流,其出众之风采风姿,不期然叫人见了骨头一酥,折服在此。 “我便是这样肆意,你又待如何?”他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大皇子已进雅间,竟未听着。偏偏这话又说得十分放肆,哪里有素日里温文尔雅的林大爷的模样,分明刁钻,隐约还透着几分刻薄。 “巧得很,我爱的就是你这份肆意……” 作者有话要说:  《鹿鸣》[1]:根据《诗经●鹿鸣》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芩。”两句,小鹿取名苹芩(qín) ———————————————————————————————— 第85章 表象彩含笑隐别情, 内里苦酸楚藏腹中 林玦反手一推, 不轻不重,却将他推得往后躲了躲。“光天化日的, 王爷口中很没遮挡。” 说罢, 径直随大皇子往里去了。合睿王略笑了笑, 也跟着往里。 里头已整治了一桌好菜, 却是合睿王一行人进了这绝品楼, 便有小二瞧见, 急急地往后厨去催菜。待三人踏入雅间,万事已然具备。 三人自落座,挥退伺候的人, 合睿王自提着酒壶, 倾酒三杯。 林玦伸手接了,只见这酒色莹莹,却是一汪紫红, 莹润如红翡。 合睿王笑道:“这是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咱们今儿也算尝个鲜。” 大皇子缓缓伸手, 将面前酒杯取了,贴至唇边。他酒量浅, 只略饮一口, 便已放下,口中却笑道:“十七叔今日吃这酒,倒叫我响起一首诗来。” 说着,摸了桌上乌木筷, 一手摸到碗碟,唇角含笑,敲着那碗,跟着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诗不好。”林玦听了,扫了合睿王一眼,却道:“后头那两句,悲壮有余,令人生痛。到底不详,今日佳肴美酒,不宜吟此伤感之作。” “永宽心中带苦,所念及自皆是伤怀之作。”合睿王夹菜送到大皇子碗中,道:“这肘子炖的酥烂,我吃着倒不觉生腻。永宽你近些时候瞧着,竟更瘦弱了些,须得多用一些才是。” 大皇子夹起吃了,淡声道:“父皇赐婚,不日美妾在怀,伤怀从何而来?” “你只骗着我,还请将自个儿骗过了,才是真的。” 林玦瞧得古怪,因问道:“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我一早想问了,断断续续,竟不能问得明白。” “何必问得明白。”大皇子放下乌木筷子,又摸到那杯酒,将残酒饮尽了。摩挲着酒杯道:“这葡萄美酒,初时吃着尚可,再入口,到底酸涩了些,不及花雕陈酿。” “到底是你心头酸涩的缘故。” 合睿王才说了这一句,便见大皇子将空酒杯送过来,竟说道:“再来!” 他待提了酒壶要倒,林玦却陡然伸手,将大皇子酒杯挡住。“青莲,以酒会友是豪迈,借酒浇愁则自伤。你是聪慧的人,自当明白其中究竟。皇命不可违,我虽怜你,到底不忍见你如此。我那位表姐,最贤良淑德,听闻自小是荣国府老太太教养大的,很有一些风采。虽是侧妃之位,你若怜惜她,她必以百倍回你。只一样,你若仍心有所属,到底断了罢。纵你来日以正妃之位迎她过门,已是此一时彼一时,心生隔阂,意所难平。” 话虽如此,林玦到底明白。大皇子如今这模样,他若能娶那位意中人,绝不能让皇上下旨赐婚。 其中缘故县你隔壁十分曲折,他却也不必知道得很清楚。 只一样,有得有失。贾元春若真嫁了他,他又是这样将温情尽数给了旁人的,如何不是伤元春的心? 何必一错再错,叫被辜负的人再多一个。 林玦絮絮说了许多,大皇子面上隐约显出落寞,终究收了酒杯,低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 合睿王在侧道:“你只不开口,哪个猜得出你的心?” “罢了……”他略摇首,又问林玦:“听子景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念着从一而终,再不肯纳妾的?” 此话一出,合睿王却先笑了,举着酒杯,笑道:“你这话却问着了人,子景原是最不肯说纳妾、通房这些话的。说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许多人眼中的风流洒脱,在子景眼中,也唯有一个‘错’字。都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子景最不幸这个,不信,你只管问他。” 大皇子也不问他,面色却越发显得苍白:“举案齐眉,如此一生,也是美谈。我心向往之,却不能得。旁人都瞧着咱们金尊玉贵,哪里知道,我最不爱这样的日子。真叫人一点随着心意的事,都不能够做。” 大皇子心中烦闷,到底又多吃了些酒。待宴罢,竟已面上发烫,皮肉泛红,双目愈显空洞迷离,语不成句,瞧着竟已醉得厉害。 林玦只略吃几杯,却比他好些。 见他趴伏在桌上,林玦不由问合睿王道:“你今儿领他出来,便是叫他买醉的?” 合睿王酒量甚好,闻言,又是一仰头,将酒倾入口中。末了才道:“大醉一场,见梦中琐事,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说来确然伤心,圣旨既下,便再无转圜余地。永宽不肯娶,亦未必你那位表姐肯嫁。” 另又说至贾元春处,自她得了赐婚旨意,许多原八竿子打不着的侍婢内侍纷纷来道喜,偏是容霜、祈雨等,不过略说两句喜庆话,竟仍如从前。 贾元春面上不显,却暗暗将他们几个尽数记在心里,不敢忘怀。须知锦上添花何其容易?一如往常,却是最好。 却说她明日就要回荣国府去,皇后娘娘念她素日里当差妥帖,今日一整日都不叫她伺候,许她在屋子里收拾衣裳物件。 将至晚膳时分,皇后桌上有一道乳鸽汤。便与容霜道:“元春打进宫便伺候我,我很念着她的好处。原要多留她两年,竟料不到皇上这样快将她赐出去。她素日是个重情义的,明日归家,今儿个晚膳想必用得很不妥帖。这盏乳鸽汤我吃着倒还可入口,你给她端了去,叫她不必来谢恩,即刻吃了就是。” “是。” 容霜取了那盏乳鸽汤去了,送至元春房内,汤还未凉。容霜将方才皇后的话转述,虽皇后已叫元春不必去谢恩,元春仍跪地,朝皇后所在方向叩谢了,这才起身,将那盏乳鸽汤吃了。 才吃了汤,叫小丫头收拾出去,偏那厢明妃身侧的映红来叫,说明妃念着元春劳苦功高,要赏元春,叫人带了她去。 元春无法,只得起身换了衣裳,整了发髻,回过容霜,便跟着映红往外去了。 天色擦黑,宫巷一片寂静,不时有宫婢内侍走过,动作轻巧,几不闻声响。 映红那眼睛睨了元春一眼,口不对心,笑道:“恭喜元春姐姐,如今有了大前程,再别忘了我们这些人。” 元春微笑道:“姐姐才是有大前程的人,跟在明妃娘娘身侧伺候,来日谁忘了谁,也未可知。” “元春姐姐真是会说话,难怪皇上一眼就瞧中了姐姐。虽只赐了大皇子做侧妃,到底大皇子是个体贴人,姐姐嫁过去,便是大皇子内院第一说话管用的人。” 只可惜,大皇子是个瞎子。 龙子凤孙又如何,映红心底生出一份诡异的讥讽来。又怎么,不过是个瞎子!她当攀上了什么高枝呢? 映红领着元春进了殿,才命人往里通传,不多时,便又人出来道:“娘娘命元春进去。” 元春随那宫婢进去,也不抬眼,只瞧着步子,待前头隔着珠帘见着软榻了,这才略抬头。只见明妃坐于珠帘后的软榻上,瞧不真切模样。外头却坐着四皇子,瞧着模样,母子两个原是在说些知心话。 四皇子今日穿了朱色长袍,这衣裳颜色极艳,难为四皇子竟能压住。他容色随了明妃之明艳,又添今上之俊逸,却是十分出众,令人见之难忘。 却是难怪,那些新进来的宫婢见了四皇子,每每神魂颠倒,面红耳赤。 元春不妨四皇子在此,屈膝请安时嗓音十分干涩,起身后十指芊芊拢在袖内,青葱般的嫩甲扣在掌心,生出丝丝缕缕的疼痛来。 四皇子盯着手中茶盏,好似要将上头花纹纹理研摩得仔细,竟半点不肯抬头。 两人皆浑浑噩噩,只听着明妃在珠帘里说了一些状似情真意切的话,末了又赐了元春一些东西,元春半分未入耳,到底也屈膝谢了赏。 如此做派,明妃瞧在眼底,心里却暗恨。皇上竟这样偏心,这样好的一步棋,竟硬生生下在错处。 挥手叫元春下去,她端坐于珠帘后,声音听着如珠玉落地,悦耳却冰冷。 “永宥……” 四皇子将茶盏放下,起身回话:“儿子在。” “锥心之痛,你如今明白了?”珠帘后似传来一声讥讽的笑声,听着既凉薄又可悲,直叫人连心也冷透了。“我叫你早些结果了他,你是怎么与我说的?你说他双目早盲,怎堪继承大统,不足为惧。到底因着你心软,留了他一命。只如今你瞧瞧,是什么光景?” 四皇子喉间一哽,浓郁的酸涩自肺腑内侵袭上来,心肝好似被人强硬夺去,痛得几乎无法站立。口中却强撑着道:“父皇恩旨,此非大哥本意。” “本意?”明妃似是打碎了个物件,里头玱玱哐哐摔了一地,玉石之声清越动人,此时闻来,却叫人心碎。“究竟是谁的本意,谁能说得明白?永宥你只记着一样就是,你父皇的心,是偏的。偏的亦不是你我,明面与内里,风光与辛酸,这些年了,你到底该明白些。你若再心软,今日失元春,明日失得,只怕就是我。” 第86章 别皇宫细雨打萧瑟, 回贾府元春见钗黛 贾元春回荣国府那一日, 连绵阴雨不断,絮絮缠绵, 似乎要将人心肝脾肺都淋湿。 四皇子坤仪宫前经过, 他身侧的内侍高高举了伞, 雨珠儿成串, 顺着伞骨接连不断飘落。祈雨一手撑了伞, 一手提着包袱, 将迎春自坤仪宫内送出去。 祈雨一字一句地交代:“你如今出宫回府待嫁,在宫里,咱们是姐妹的情谊, 出了宫, 你便是荣国府的大姑娘。我们不过是伺候人的宫婢,再与你不是同路人。原该就此分道扬镳,只我们想着, 你原不是那样的人,很不必如此。” 元春将祈雨撑伞那只手握住, “我总是记着你们的。我当日入宫来,往好听了说, 是贤良淑德, 实则伺候人的差事,很不稳当。幸而有容霜姐姐和你们,费心教我,才叫我在这宫闱里活了下来。这些情分我一一地记着, 一时一刻不敢忘怀。” “你能记着,自然是好。不记得倒也罢了,左右山高路远,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祈雨缓缓送了手,将伞兵送入她手中。后退一步,后头立时有个小宫婢撑伞上前,半分也不曾叫祈雨淋着。祈雨道:“容霜姐姐今日当值,不能来送你。” “我都明白,不必送我了。”元春心内叹息,到底是要回来的,这见不得人的去处。身侧有两个内侍,奉命送她回府。 一左一右上前,一个提了包袱,一个要替她撑伞。 元春松了包袱,到底握着散,抬手示意那内侍停住:“我自己撑着就是。” 与祈雨颔首道别,她转头欲去。才扭了身子,便见着那厢四皇子自雨中缓缓而来。元春心跳如雷,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还要仪态万分地走过去。 她面上滴水不漏,含着微笑。见四皇子已走至自个儿身前,自往一侧退了两步,“见过四皇子。” 四皇子脚步略顿,一言不发,旋即抬脚离去。事已至此,竟已无半句言语可说。 元春深吸一口气,这深秋的天,微凉的气息,深入肺腑,真叫人在这一刻,几乎连心也凉透了。 两个身影,一朱一青,背道而驰,竟是谁都不能回头的场面。 出了宫门便有车在外等着,元春上了车,内侍收伞,二人一左一右坐于车前,冒雨驾车,总算赶着午膳将元春送回荣国府。 入了宫的大姑娘要回府来待嫁,今日一早,荣国府众人已早早起身候着。 今日因下了雨,林黛玉受了冷气,才起身便觉着有些蔫蔫的,很提不起精神。 薛宝钗晨起往贾母房中来,不见宝玉黛玉,与贾母见过礼,便问道:“林妹妹怎么不见?” 鸳鸯指了指碧纱橱里,笑道:“林姑娘还睡着,才宝玉去寻了。” 薛宝钗昨儿才见着林黛玉,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自有娇怯一股,又生风流几番,再添俊俏数分,难得玲珑七窍。是个出众人物,便生了亲近之意。 林黛玉如今父母兄长健在,又是一贯被娇养的。再见着温柔端方的薛宝钗,竟也不觉酸楚,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便已与她十分亲近,更有交心之感。 二人已情同姐妹,薛宝钗听她尚未起身,便起了逗弄之心,起身笑道:“我往里头去瞧瞧。” 才进了隔断,便见林黛玉躺着,贾宝玉歪在绣床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薛宝钗不防两人亲近至此,又被自个儿瞧见,一时间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厢林黛玉身侧的霁雪却已瞧见,笑着迎上去:“宝姑娘。” 宝钗这才含笑颔首,往里走去,自在一旁粉彩岁寒三友绣墩上坐了,道:“听人说你们姑娘躲懒,我便来瞧瞧。” “宝姐姐怎么也笑话我。”林黛玉见宝钗进来,已起了身,推搡着贾宝玉也坐直了:“宝姐姐来了,你还这样地歪着。”说着,一边下床来,拢着头发坐到镜前,一面唤紫鹃:“给宝姐姐倒茶。” 紫鹃送茶来,宝玉与宝钗皆取了一杯,慢慢吃了。宝钗又道:“你这茶吃着味道倒淡些。” “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旁的茶味道重些,吃惯了这个,旁的倒不惯了。”小丫头送了热水来,霁雪自上前伺候林黛玉净面。林黛玉道:“倒赖我大哥,说我年岁尚小,吃浓重的茶难免夜间难以安睡,便寻了这个。” “你哥哥想得周到,到底你身子弱,很应该如此了。”宝钗将茶放回桌上。 黛玉眉眼含笑,偏口中仍是道:“偏他想得多写,寻了这么个别致的来,日后往别人家里去,竟是吃着不好了。” “瞧瞧你,偏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宝钗见霁雪正为她挽发,知她不可妄动,便上前在她脸上一拧,“有这样一个爱护你的好哥哥,倒叫人羡慕都要羡慕死了,偏你口口声声的不好。” 贾宝玉原是最偏帮着黛玉的,此刻亦然。上前取了一小盒胭脂在手里玩,往口中送了,笑道:“林妹妹嘴上不饶,心里欢喜,我最明白。” “你什么都明白,姊姊妹妹的心思,你都明白。”黛玉将他手中胭脂夺过,不许他吃。指着他笑:“来日再有和尚道士来,你便随了去罢,胡言乱语,倒是很像。” 如此调笑,他也不恼,只取了一只珍珠头簪,往她发髻上比:“妹妹和宝姐姐都在这里,我哪里舍得去?” 林黛玉侧头躲了,道:“我不要这个。” “是了,今日大姐姐回来,你戴这个,难免素了些。”说罢,又另取几支出来,放在手心细细看过一回,一时究竟分不出那支更好些。 黛玉见他出神,回头与宝钗相视一笑,暗示宝钗,宝玉又发痴了。 宝钗笑道:“宝玉挑的那些都不好。”说罢,自从妆盒中选了一支镂空鸾鸟素兰簪,自簪于黛玉发间:“此方是相得益彰。” “到底姐姐挑得好!”宝玉松了手里那些,又对着林黛玉看过一回,亦觉甚好。 林黛玉梳洗梳妆罢了,霁雪取了几碟糕点来。宝玉抬头去看,只见有一份豆腐皮包子,一份枣泥山药糕,另有一大碗米汤。 霁雪笑盈盈道:“老太太昨儿见姑娘用得少,今儿便叫厨房做了好克化的糕点来,姑娘尝尝。这米汤却是滋养脾胃的,旁的也就罢了,这个姑娘须得吃一碗。” 宝玉因念着今日元春归家,早饭也不曾仔细用,又见黛玉这里有米汤,那枣泥山药糕又是调理胃口的东西,便道:“老祖宗最疼妹妹,我借着妹妹的光,也吃一碗米汤罢。” “旁人听了还当是什么,要借我的光,一碗米汤也值得你这样。”林黛玉笑他不知羞,转头又叫宝钗也吃。 宝钗因是用了早饭才来的,也不觉饿。到底那枣泥山药糕做得细致甜香,她取了略用了两块,却也放下了。 黛玉原因着身子不爽,懒懒的不肯吃东西。宝玉陪着,好歹用了一碗米汤,两块枣泥山药糕,后又用了三个豆腐皮小包子。 宝玉亦吃了大半,夹着那小包子笑道:“晴雯却最爱这个。” “瞧瞧,我才说什么?”黛玉笑说,“谁喜欢什么,心里想的什么,不必问她,只找你问就是了。” 三人坐着用了写东西,又吃过一回茶水。宝玉取了黛玉近些时日写的诗词看,赞妹妹近来进益了。 却说林黛玉今次父母兄弟皆在,字句之中更少伤春悲秋,更多积分雅致洒脱,却更出尘了。宝玉自觉不如,心里念着,也唯有宝钗能与她一争上下。念及此处,便起了心思。 才要说话,便听外头有人来请:“宝二爷、林姑娘、宝姑娘,大姑娘回府了,才与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说了话。老太太叫请出去,见见大姑娘。” 三人应了,这才自碧纱橱内出去。 林黛玉自隔断内转出来,却见贾母坐于软榻上,四周围着邢夫人、王夫人、三春等人。另有一个穿烟青宫装的,正依在贾母身侧,与她说话。想必正是元春。 将元春打量一会,觉其虽穿着一并规制的青色宫装,到底容色出众,肌肤莹润,明眸皓齿。套在这素衣里头,仍显出格外出众的气蕴来。 宝玉一早扑了上前,唤道:“大姐姐!” 元春入宫前便一直与宝玉同住贾母房中,教养亲弟的事一贯做得得当,姐弟二人,情分自然深厚。 许久不见宝玉,元春搂着他,竟也不由双目泛红,泪光盈盈。“宝玉高了……” 千言万语,竟也只得了这一句。千般思念,万种忧心,人至眼前,反无话可说。 林黛玉与薛宝钗上前见礼,唤道:“元春姐姐。” 元春这才回神,取出软帕揩眼角细泪。抬头看了一回,心底已有计较。口中却问贾母:“这两位是?” 贾母面上带笑,率先指了黛玉:“这是你姑母与林姑父的嫡女,乳名黛玉,她当唤你一声表姐。”又指向一旁宝钗:“这是你嫡亲姨母家的嫡女,闺名宝钗,亦应当唤你一声表姐。” 第87章 纷纷扰扰水中捞月, 虚虚实实雾里看花 荣国府百般喜态, 此先按下不提。却又提及林府,今日晨起, 贾敏便命秦妈妈开了库房, 又命人取笔墨来, 细细挑拣几样稀罕东西, 将礼单写了, 这才与琉璃道:“去, 瞧瞧大爷在做什么,若是得空,叫他往正院来一趟。” “是。” 琉璃应是去了, 才近圆鹊轩, 便听里头一阵欢声笑语,听着如铃铛串串,引人心悦。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头见琉璃来了, 才要往里传话,琉璃便摆手道:“暂别出声, 我听着这声音像是霏思并霏椋,且等我悄悄往里去了, 唬他们一跳才好。” 小丫头抿着唇笑了, 也不出声,瞧着琉璃往里去了。 不多时便听着里头传来几声惊呼,待这一阵过了,又是一连串的笑。 里头却是霏思并霏椋他们, 取了草料在诱苹芩来吃。苹芩伸长了脖子,却又将手收回。如此几番,不由笑闹起来。 琉璃从背后悄悄走过去,极轻缓地将手伸到霏思肩上:“好妹妹,瞧你这样高兴。” 霏思不妨背后有人,却被结结实实吓得不轻,不由地惊叫出声,身侧霏椋原不相干,却被这一声唬得叫出声来,乱哄哄闹做一团。 霏思回头见是琉璃,口中笑道:“大清早的,姐姐就来闹我。”冰凉的手却伸过去,要在琉璃脖颈处捂一捂,“今儿我不规矩一回,姐姐若不叫我报了这仇,我可就恼了!” 琉璃冷得一哆嗦,却只站着不动,面上挂着笑,问:“大爷在屋里做什么?” “早早地起身了,说是明儿要往陈大人府上去,才用过早饭,便坐下温书了。”霏思上前,将门帘撩开,请琉璃进去:“姐姐请进。” 琉璃并霏思、霏椋三人进屋去,温柔并有嬗正在里头坐着绣花。见他们进来,丢开手上的活计,起身迎琉璃。 “坐在屋子里就听着你们在外头笑,是什么值当这样高兴?”有嬗命霏椋去倒茶,自接了送至琉璃面前:“姐姐吃茶。” “多谢,我正缺这一杯热茶吃呢。”琉璃笑着接过,这茶正是温热微烫,她也不顾烫嘴,一径吃了半盏,才将茶盏放下。自往里走了两步,隔着一架沉香木框缎绣翠竹双面屏风略瞧了一眼。 只见林玦坐于一张黄花梨木雕如意纹圈椅上,左手执书卷,右手执笔,看了一刻书,便要落笔,写些心得意会。 琉璃略等了一刻,才见林玦将书页翻过,而后将那卷书放在桌上,放下笔,往外道:“是什么人来了?” 温柔道:“大爷,是琉璃姐姐来了。” 琉璃径直往里,与林玦见礼,口中笑说:“是我孟浪,在外便笑笑闹闹的,倒扰了大爷。” 林玦温声笑道:“不过闲暇无事,略看两三行闲书,不值当什么。”又问:“这时候来,可是太太那里有什么吩咐?” “太太叫大爷往正院去一趟,想必是因着昨儿荣国府得今上赐婚的缘故,特意备了礼,要大爷往荣国府走一趟。” “如此……”林玦起身命温柔取水来净手,又换了一套衣裳,口中道:“表姐大喜,理当前往相贺。” 整顿一番,换了一套外出的衣裳,这才往从善院去。 贾敏已将物件备齐,此刻厨房才上了一道乳鸽燕窝汤来,秦妈妈倒了一碗与贾敏,贾敏才吃了两口,便听人报:“大爷来了。” 须臾之间,林玦便已进来。他才要上前见礼,贾敏便道:“不必多礼,上前来我瞧瞧。” 林玦今日仍是宝蓝的衣裳,上绣如意暗纹。这衣裳并上脚下的鞋袜,却都是簇新的。头发也梳得规整,瞧着精神奕奕的模样。 贾敏上下打量过一回,眼里便带了笑意。伸手拉他在小炕另一侧坐了,命秦妈妈也上一盅乳鸽燕窝汤来与他吃。 她口中笑道:“这宝蓝的衣裳衬你,更显出神气来。前儿我才得了一件宝蓝的灰鼠皮斗篷,才你父亲试了,竟觉小了些,倒合你的身。” 说着,便命琉璃将那件斗篷拿出来,交给温柔,好叫她过会带回去。 如此,交代了几句琐碎的,又与林玦对坐着,将剩下那半盅汤吃尽了,这才将礼单递给林玦。 林玦翻开看去,只见礼单里有海外的玻璃风灯、成窑粉彩成套的茶盏、粉海棠大肚瓷瓶、紫檀木刻百年好合镇纸、黄花梨木镶金落地屏风…… 诸如此类,却是大手笔。 林玦抬头,却听贾敏轻声道:“里头原有几样是我从贾府带来的陪嫁,如今元丫头要出阁了,又是今上赐婚,这些权当是我为她添妆了。你往荣国府去,将这些送过去。见着你外祖母和两位舅舅,就替我说几句话。” “是,儿子听母亲的吩咐。” 他应了,贾敏才缓缓道:“元丫头出阁,是大喜的事。她又是荣国府正经嫡出的长女,又是给龙子凤孙做妾室,应是荣耀至极的事。我这个做姑母的,也很为她高兴。原是该亲临的,偏如今身子渐重了,竟不能成行。我的身子事小,若是冲撞折损了元丫头的喜气,事大。我膝下今有一子一女,女儿年幼,前日又往荣国府去了。故遣长子林玦,走这一遭。还请母亲、两位哥哥嫂子,宽恕我失礼。” 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可见贾敏对荣国府之情谊。 林玦应下,贾敏又拿出一封书信来,“你是小辈,有些话叫你传,很不妥帖。有些紧要的,我写了书信,见着你二舅舅,便将这个给他。叫他不必回信,心里知道就是了。”说至此处,不由叹气:“还望他,肯看进去一字半句才是。” 见贾敏心中自有成算想法、林玦也不多言,只一一地听了应下,便自从善院中退出。 秦妈妈一早命任辞套了车,林玦出门去就是。偏他见东西都往车里放了,也不肯坐车,只说近两日在府里带着,竟连骨头都有些发酥,只叫任辞牵马来,要骑马去。 任辞心说如今天冷,林玦斗篷也不曾穿一件,若是骑着马去了,只怕要吃风。只是见他斩钉截铁,竟是务必要骑马的模样。不由地心中叫苦,一面命人去牵马,一面命人进去回太太。 那回话的人才进去三两步,偏见温柔提着一件斗篷出来了。 任辞见状,上前笑道:“可巧,就缺这一件呢。” 温柔含笑唤了一声:“任管事。”又往林玦身前来,将手中斗篷抖开,口中劝道:“今日虽日头好,到底风大了些。知道大爷身子强了些,不惧这风吹。到底腰间的物件,身上的衣裳,见了风就是要乱的。在府里也就罢了,如今往外去,怎么好叫外人看笑话?” “罢了,你说得再巧,也不过是叫我穿一件斗篷。”林玦站着,任由她系了带子,口中道:“我今儿想必不回来用饭,叫父亲母亲不必等我。” “是。”温柔嘴上应是,心里暗笑。 贾敏如何不知,今日往荣国府去,想必是不能回来用饭了。费心地交代这一声,不过是因着那一位近两日夜夜来,是为着回他罢了。 林玦交代了这一声,便上马往荣国府去了。 他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到底不是十分骄奢淫逸,上马之姿落落大方,又见飒爽之英姿。 却说北静王才坐了轿子,从城外回来,眯着眼,只听见马蹄声。不由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上头坐着一个身穿宝蓝绣如意暗纹衣裳,外披月色绣万字纹边压翠竹的少年。却人如翠竹之清俊,又有美玉之温文,偏如今骑马而行,又添三分勃勃之英气。 如此风流出众,叫人见之难忘。 北静王因觉眼熟,不由暗忖,这才想起,原是当日与合睿王同游重元寺,路上遇着的林玦。 林玦远远见着一顶软轿往前来,才要往一侧退避些,便见软轿停住,边上小厮将轿帘撩开,里头却正坐着一个穿玫瑰紫罗衣的男子,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北静王。 北静王率先开口,笑道:“多日不见,林兄风采依旧。” 林玦下马,隔着几步路,与他拱手道:“王爷更胜昨日。” “林兄往哪里去?” “闲暇无事,欲往外祖家去。” 北静王虽近日往城外去了,到底耳目众多,知道京内诸事。当下如恍然大悟般,笑道:“是了,荣国府原是你外祖家。你那位表姐得今上赐婚大皇子,原是喜事,很应当往前一贺。如此,我不耽误你的工夫,就此别过。有什么话,来日再叙也是一样。” “是,送王爷。” 待北静王软轿去了,林玦才又上马,往荣国府去。他虽应了北静王的话,到底心里有些好笑。堂堂王爷之尊,有什么话能与他说。原不过是一面之缘,并无情谊可言的,竟也能用上来日再叙这字眼。 不过是瞧着合睿王的情面罢了。 心中暗想过一回,不多时,荣国府已在眼前。林玦才下马,便有小厮管事迎上来,笑道:“林大爷儿来了!”一面又命人往里传话:“快去通禀,林大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送五百字小剧场 林黛玉才午睡起身,霁雪便进来,趁着她梳头的工夫,小声道:“娘娘,外头北静王妃递了牌子进来,说要见娘娘。” 她原是最不肯虚以委蛇的人,如今坐了国母之高位,少不得也要学着不动神色。虽不解那位怎么突然要进宫来,到底面上不显,只问:“可说是什么事?” 霁雪道:“想必是为着先废后的事。” 先皇上被废,那位皇后自然也成了废后。到底是北静王爷嫡亲的妹妹,他叫王妃进来求着见一面,也是寻常。 林黛玉略蹙眉,才要说话,便听外头雪雀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忙摆手:“过会子再说,现下不得空。”说着,便径直往外去了。 一道穿玄色龙袍的身影进来,林黛玉不及屈膝,便被他扶起:“梓童不必多礼。” 林黛玉抿唇带笑,任由他牵着往里去了。二人落座,便有内侍上茶来。林黛玉擎着茶笑:“你来得巧,倒有一桩事要讨你的示下。” 便将方才霁雪所说了,又说了一遍。 皇上面色平静,只摩挲着茶盏不说话。见她说罢了,这才笑问:“你是皇后,这些事,原该你处置。” 只见林黛玉哼笑一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身上堆,我不管这样的事。” “是,你只消坐着与我同看万里江山便是。”皇上面上带笑,与她说话温声细语,转至那事,却十分冷静淡漠:“我一早说过,我留废后一命,原是瞧着太后的情面。要见她却是不能够,只等着百年后,与她地府相见罢。” 说这一句时,方才显出帝王的气势来。 如此平静,却万分冷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88章 赠厚礼贺元春添妆, 骤突变闻明妃噩耗 此厢, 林黛玉并薛宝钗见了贾元春,二人皆上前见礼。元春拉着他们坐了, 面上带笑, 因柔声细语地问他们, 可读过什么书, 在家里住着可好, 又谢他们在自己不在时, 常常地来贾母跟前孝敬。 二人接答了,薛宝钗与元春有相类之处,接话之余, 竟能举一反三, 又引她说一些宫中的趣事。林黛玉因一贯不爱与生人亲近,故只元春问一句答一句,再没旁的。 前一刻因着府内有些事要王夫人并王熙凤定夺, 二人才去了。邢夫人也说府内有些琐事,不多时也起身去了。故现下只余了四春、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并薛宝钗几人, 正坐着与贾母说话。 贾元春早先在宫中原被磋磨过,如今在贾母面前, 却只捡着好的说。口中只说那宫里妃子娘娘通身的气派, 又说了些宫里严苛整肃的规矩。 正当诸人感叹天家威仪之时,那厢进来一个小丫头,道:“老太太,前头林大爷来了。” 贾母几日不见林玦, 岂有不想的道理。当下便道:“快叫他进来。” 林玦虽未及冠,到底是外男,故四春并宝钗、湘云皆起身往里间去说话,此暂按下不提。女眷之中,唯有林黛玉,因是亲兄,故未回避。贾宝玉仍留着,只等着见林玦。 不多时,只见一个穿宝蓝衣裳的少年进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风流风华,正是林玦。 林玦进了屋子,率先上前,与贾母见礼:“孙请外祖母安。” 贾母叫免,又命人取绣凳来叫他做。林玦才坐了,贾宝玉便上前见礼道:“见过表兄。” 林玦看过贾宝玉一回,见他因在家中,穿着一身常服,却仍能瞧出秋月之姿仪来,不由笑道:“几日不见,宝兄弟人才更出众了些。” 贾母坐在榻上笑:“你妹妹来了,他还有哪里不好的,天天地就知道胡闹。”话虽如此,语气神态却现出宠溺来。只见她一手将贾宝玉搂在怀里,满心满眼的欢喜。她又问林玦:“你娘在家里,一贯可好?” “母亲身子尚好,劳老祖宗关怀。”他抿着唇笑:“原很该常来常往,常常的来瞧老祖宗才是,到底近来身子重了。临行前母亲特意交代,还请老祖宗宽恕她才是。” “不妨事,她身子重,理当先紧她。你和你妹妹常常的来,就是代她尽了孝心了。” 林玦道:“我娘叫我问老祖宗安,另又略备薄礼,权作添妆,以贺大表姐出阁之喜。” 他将礼单取出,鸳鸯上前,拿过礼单,自奉与贾母去看。 “何必费这样的心,她如今身子重了,更应该好生养着,这些费心思的事,很不必她做。”贾母接过礼单,鸳鸯拿了眼睛来与她戴了,这才翻开瞧了。只略扫一眼,就知道贾敏用了心思。 这里头的物件虽略有增删,其中有一样都是她当日为贾敏置办的嫁妆。别提那些精巧难得的屏风,便是寻常些的翡翠,如今这世道,也找不到原先那样好的。 看过一回,贾母便放了礼单,递到鸳鸯手里,道:“送到二太太房里去,叫她过过眼。” “哎。”鸳鸯应声去了,才往王夫人院里去,偏金钏儿迎面出来,因问她是什么事,她与金钏儿说了。 金钏儿当下回她:“太太不在屋里,往琏二奶奶屋子里去了,姐姐快停住步子,也省了白走这一遭。” 一面笑一面摊手:“可巧我正要往二奶奶屋子里去,给了我罢,我把这个给你带去。” 鸳鸯笑着点在她手心:“平日里桩桩件件都使得,今儿我却是不能躲懒,要走这一趟才是。我与你同去。” 说着,二人提起裙摆,一路往王熙凤房中来。 却说王熙凤并王夫人二人对坐,正在说贾元春婚事。 王熙凤道:“大姑娘的婚事,倒要讨太太一个示下。照理说,大姑娘是我们国公府正经的嫡出姑娘,又是嫡又是长,如此喜事,很应该大操大办了。只是偏今上看重姑娘,将姑娘指了与大皇子做侧妃。随是天大的喜事,到底不是正头皇子妃,若再喧喧闹闹地大肆操办,又恐外头人说嘴。” 王夫人回道:“正是这个理,我也正为着这事发愁呢。” 贾元春此去,尊她一声侧妃,亦不过是侧室。只有娶正头娘子是要张灯结彩的,哪里听过抬一个侧室,也要办席操办的? 只是若以寻常的来,又觉委屈了元春。 此是两下为难。 王夫人半生得了二子一女,原贾珠是争气,偏去得早。后得了贾宝玉,虽心思灵巧,为人聪颖,却不肯在读书上花功夫。真论起来,唯有贾元春,贴心懂事,又有分寸。 贾府将她送入宫中,原便是存着叫她搏富贵的念头。王夫人纵然千般不舍,为着贾府日后,到底也将她舍了出去。 只是这富贵藏于炭火中,搏得好了是滔天的富贵,搏得不好,便是立时化作灰飞。 大皇子那模样,元春嫁过去又是侧室。既无前景,又无名分,也不过是枉作灰飞罢了。 王熙凤岂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当下笑盈盈道:“嗐,是我想左了。转念想想,也很不必费这些心。照我说,宴还是要摆的,不能坐着大红花轿出去,也该热闹热闹,治一桌宴。旁的请不请都是其次,再不能连府里的姑娘们,连送一送姐姐都不成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咱们自家关起门来欢喜,今上管天管地,总不能管我这个。” “是这个道理。”王夫人颔首,“就依你的意思罢。” 王熙凤又添了一声:“到底委屈了咱们大姑娘。” 王夫人摸着手腕子上的扁海棠花金镯,摇了摇头,再没说话。说话间平儿捧着干果蜜饯上来,笑道:“太太、奶奶,才听旺儿说,前头林大爷来了。” “哦?林表弟?”王熙凤手下一顿,“可知道是什么事?” 平儿道:“带了些东西来,才往老太太那里去了。是什么事,尚不及问清。” 王熙凤才要命她出去问清了,便听外头有说话声传进来。有个小丫头进来回话:“太太、奶奶,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平儿撩开帘子,鸳鸯打头进来,后头跟着金钏儿。 王熙凤立时起身来迎鸳鸯,口中笑:“呦,今儿是什么风,倒把你吹来了。” “奶奶只管打趣我罢。”王熙凤让鸳鸯坐,鸳鸯让了让,末了只在杌子上略坐了些。鸳鸯笑说:“尚不及给太太请安,我倒先坐了。” “你坐都坐了,快别起来了罢。” 王熙凤打趣她,王夫人也跟着道:“不必多礼。” 鸳鸯颔首谢过,取了礼单出来,先交到王夫人手中,道:“才林大爷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说是姑太太特意挑了,叫林大爷送过来,给大姑娘做添妆用的。老太太才看了,叫我把礼单拿来给太太看。” “这样……”王夫人看过了,便交到王熙凤手中。 王熙凤只略看了看,也不由咋舌,暗道那位林家的姑太太真是大手笔。 王夫人面上不显,取了茶来吃。半晌,慢悠悠道:“你去回老太太,就说我已看过了,多谢林姑太太费心。”又道:“老太太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你,我就不留你了。” 鸳鸯应声,起身告退。 平儿送鸳鸯出去,回来撩开帘子,却听王熙凤道:“瞧着像都是好东西。” “好几样都是当日老太太为姑太太配送的嫁妆,若是这个再不好,更好的东西,你也唯有去宫里头找了。”王夫人放下茶盏,摇头道:“她厚待元春,贾府也不能失礼。金钏儿,你开我的私房,把我从娘家带来的那尊羊脂玉送子观音像取出来,明儿往林府送过去。” “是。”金钏儿应是去了。 王夫人坐了一时,也起身要去。王熙凤将她送至隔帘前,才又退回来。 却说近日因着大皇子郁郁寡欢,别院又离林府远了些,合睿王便未往别院去,只在王府里住着。白日里常往宫里去,宽慰大皇子一二。夜间又常常做梁上君子,往林玦房中去。 今日早间就听人来报,说林玦往荣国府去了,夜间回来得迟些,叫他不必去了。 合睿王听了,便在宫中陪着太后用了晚膳再回去。 偏才用了两口,就听那厢闹起来,竟有兵刃相向之像。 合睿王与太后皆放了筷子,归澜进来道:“主子,皇上往德意宫去了。” 德意宫里住着明妃,这后宫里最得意的一个人。皇上除了前些时候病得下不来床,平日里都往那里去。近些时候好了些,又往德意宫去了。并无稀奇之处。 今日闹起来,却又是为着什么? 归澜似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半日,合睿王猛地一拍桌子:“有话说话,支支吾吾的半天没声,这是你的规矩?” 归澜噗通跪倒在地,头抵着地,半分也不敢抬:“说是……说是明妃娘娘小产了……” 第89章 掌灯烛暗影摇密语, 难久长帝王恩莫测 天色已晚, 紫禁城内一早有内侍领了小太监一路点灯过来,宫巷颀长, 一行人提着灯笼走得四平八稳, 不闻一丝动静。 一路点灯至德意宫外, 隔着宫墙, 亦有丝丝缕缕呜咽声, 并上求饶声传出来。 领着小太监来点灯的内侍卢典登停住了步子, 遥遥瞧见圣上身侧的沈传志守在外头,接过身侧徒弟手里的灯笼和点灯物件,挥手叫他们候着, 自往前去点灯。 沈传志迎面过来, 笑道:“呦,您老跟着掌灯呢?” 卢典登躬身笑着回了:“前年才领了徒弟,教得妥帖了, 我就该歇着享福了。” “您老身强体健,也舍得往外去享福?”沈传志接过他手中的灯笼, “卢爷爷您请,我给您提着灯。” 卢典登瞥了他一眼, 口中道:“不敢, 不敢。”身子却转过去,将路边的罩子上头掀开,自伸手进去,将蜡烛点上, 再重将罩子盖上。暖黄烛光自纱罩里透出来,暖融融一片,无端端让人觉得暖和许多。“今岁像是格外冷。” “是比往年冷些。”沈传志接了话,又引着他往前头走去。 卢典登是先帝一朝伺候着的老人了,先帝原先住在乾元宫时,前头一片就由他点灯。后来先太皇太后那里走水,掌灯内侍被处置了,先帝仁孝,他就往先太皇太后那里去了。掌灯这差事,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不在主子跟前伺候,被提拔的时候少。宫里灯多,走水的事也多。掌灯内侍被罚的也多。偏卢典登在哪里做事,哪里就一片太平,几十年了,没出过岔子。这也算是宫里的老油子,瞧着不起眼,保不齐身后牵扯着谁。故沈传志虽是御前伺候的,对卢典登也很尊重,便是他师傅吴复来了,也得对卢典登一口一个爷爷叫着。 自先太皇太后、先太后、先帝一一地去了,卢典登就告老,不大出来做事,只在后头教徒弟,调理小太监。能叫他出山的时候绝少,今儿亲自来点灯,想必也是听着了德意宫里的事。 想来也是。 明妃是宫里第一得皇上心意的人,她这里不好了,宫里的人,就都过不舒坦。 卢典登更谨慎些,也是寻常。 最后一处灯点亮,卢典登熄了手中的火引,伸手要拿沈传志手里的灯笼:“劳你的驾了。” 沈传志往后一退,道:“卢爷爷,我送您出去。” 卢典登睨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由着他送自己到德意宫外。沈传志这才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卢爷爷。” “你小子有你师父当年三分模样,够在主子跟前吃饭了。”卢典登露了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你师父是人精,能学着他三分,已经是造化。” “哎,多谢卢爷爷夸我。” 他收了笑,往德意宫里指了指,“好生往外候着去罢,主子、贵主儿的事,原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该知道的。你师父叫你在外头,是想着你。别不知好歹!多说多错,多问早死。去罢,好好候着去。” 得了这一句,沈传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卢典登这是着意教他呢,既承了这份恩,少不得要回一份情。 沈传志笑道:“伺候圣上安康舒心,是咱们这些奴才的本分。只消这个,旁的也不必了。” 是个机灵的,难怪吴复肯教他真本事。瞧眼色,下菜碟,这份工夫,可没处教去。 卢典登点头:“得了,不叨扰你当差,前头还有灯没点,我这就去了。” 沈传志目送卢典登去了,那厢有个小太监过来,道:“沈哥哥,都处置好了。有几个昏死过去,另有一个咬断了舌根,去了……” “昏死过去的,都抬到房里去歇着。今儿的事原不是他们当差犯错,不过是他们命不好,赶巧撞上了。”沈传志的脸在略暗的烛光中若隐若现,隐约透出些冷肃,偏眼中又掺着些感叹。“那个咬了舌头的,是谁?” “是明妃娘娘身侧的大宫婢,映红。” 沈传志略蹙了蹙眉,“怎么偏是她……罢了,到底死得不体面,也不叫她家里人道宫门口来敛尸了,拖下去按照老法子处置了,不必我教你罢?” 既说是老法子,必然就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东西。若真连这个都要沈传志说清楚道明白,这小太监也不必在御前伺候了。 小太监应了一声,果然去了。 沈传志摇了摇头,仍旧走到殿外守着。今天处置的那些宫人,原都无辜。便是那个咬舌自尽的映红,想必也不是因着正头缘故去的。 不过是皇上拿着他们做筏子泄火,明妃娘娘不会开口救他们,自然是枉作冤魂。只是他们做奴才的,能挑主子、贵主儿的错处吗?自然不能够。 也只能说一声命不好罢了。 卢典登一路往前走,他徒弟易照盖走在边上,寻摸半天,仍找不出滋味,忍不住问他师父:“师父,你说这沈传志究竟想说点什么?” “说些什么?”卢典登笑了一声,伸手召他过来。易照盖凑过去要听,卢典登反手给他一下,骂道:“这是你该问的?听着了就放心里,糊涂和明白都只是自个儿的。说出来可就不好听了。” 今儿沈传志算是给了他一个大情面,明着是给圣上表忠心,暗里要告诉他的,不过是“圣上安康”这四个字。 这些事都得自个儿琢磨,砸吧不出来滋味,那就是你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份眼色。 卢典登心道,难怪合睿王千里迢迢从边疆回来的时候,就传言说圣上不好了。身子骨怎么地差,又是怎么熬不过这个新年,要宾天大去了。却又断断续续地撑着,到了这时候,竟还能来瞧明妃。 原不过都是哄人的,只是这要哄的是谁,却叫人费思量。 前头就是大皇子的养光宫了,卢典登提着灯笼一步步往前,夜色隐晦,叫人瞧不出这深宫原本是什么模样。 德意宫内烛光通明,里头一片死寂,鎏金竹节香薰炉中,袅袅烟雾升起,缭绕出娉婷婉约的姿态,又丝丝缕缕飘散在空中,再寻不见了。 明妃跪在地上,她身前站着一个穿玄色衣袍的男子。她的视线,原本凝在他鞋面上。这是一双花了大心思的龙鞋,上头绣着五爪金龙,龙身蜿蜒盘旋,自鞋后盘绕至鞋面,龙头威风凛凛,正于鞋面正中。这是她用了三个月才熬成的,没叫人添一下手。巧绿和映红都见不得她这样辛苦,都说舞青的针线活是最好的,叫她来帮着做。明妃到底没能同意,一针一线,都是自个儿来的。 做成之后皇上果然欢喜得很,十日里,倒有七八日穿着它。 如今他来瞧她,仍旧穿着这双鞋。 只是她终究明白了,原她在他心里,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一双鞋罢了,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情爱,给的富贵都是假的,何况一双踩在脚下的鞋? 她悟了,只是来不及了。 明妃缓缓将目光移开,皇上身后立着一架绿釉陶孔雀九支灯,当日她诞下皇四子有功,皇上龙颜大开,当下赐了这盏灯下来。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算是古物。九枝灯,意头好,久久长长。 这原是皇后能用的灯,却给了她。 明妃想起当日得了这灯,多欢喜。叫人擦干净了,摆在屋里,日日都点着,时时都看着。明妃几欲颤抖:“皇上……请皇上……” 她原该求皇上,别将她的错处,记恨在四皇子身上。她罪不可恕,永宥却无辜。他一直尊敬自己的父皇、兄长,也爱护弟弟,从不肯与她同流。她该求皇上,别怪罪她母家。纵然她曾深恨那个家,如今回头想想,双手空空,剩下的,竟只有从前那段回忆。母亲尚在,她虽不能唤她娘,只能喊一声姨娘,到底两个人守在一处,日子有指望。 只是她喉间似被硬物哽住,双目酸涩,未见泪滴。那些话打好腹稿,却仍旧说不出来。磕磕绊绊,最终说的竟是:“请皇上,别记恨妾身,也别忘记妾身。妾身……请皇上……囊妾身之骨……” 终于说出口,胸前竟然一松。 她到底说出来了,原她要的不多,在这最后时刻,竟只是要面前这个男人,记着自己,牢牢看着自己,仅此。 皇上低头看他,他原就生得高,如今明妃跪着,更生出一种居高临下来。“这些年与你相对,朕无一刻觉着松快。” 一早传出皇上身子差了,他如今说话,却中气十足,半点不像有病在身的人。 明妃伸手将他衣袍一角紧紧攥住:“皇上!”仰起头时,眼中尽数是祈求,那样卑微。“永宥无辜!” “他是无辜,最大的错处,就是有你这样一位母妃。”他漠然望着那只手,柔嫩洁白,盈盈翠翠如青葱,玉指纤纤。如今却痉挛着,抓着他衣角。“当日朕为皇四子取名永宥,原以为你会明白朕的用意。你在朕面前,原无可用之情。怎敢奢望,朕予你宽宥?” 第90章 意难追秋霜染碧血, 两相负毁谤露孤痕 这一长串的话, 听起来叫人心凉。像极了千斤重锤,重重击打在心上。明妃颤抖着双手, 十指都失去原本力道, 连这一缕衣角都再抓不住半分。 “原来你知道得这样早。”她终究松手, 手收回去。方才与他争执, 耳侧一缕秀发落下, 她慢慢将那缕碎发挽回耳后, 笑意轻微,却透苍凉。“什么宠爱都是假的,滔天富贵也都是虚的。那时候你就开始算计我, 这样多年了, 真是难为你。” 她踉跄着站起身来,长久不跪了,只跪了约莫一炷香, 竟然双腿颤抖酸疼得厉害。像是地面寒意侵入骨髓,叫她连逃跑都成奢望。当日她怀着皇四子, 皇上宠爱在身,自那时起, 她便不把皇后放在眼中了。也是那时起, 乃至后头生了皇四子,再没人能让她下跪过。 太皇太后是个宽厚仁慈的人,常年行宫住着,绝少回宫。皇太后常年修行礼佛, 极少出门,也极少叫人去陪她。皇后又是那样提不起来的模样,原先有着先太子,到底有些威仪。失了太子后,越发地心如死水,宛如枯槁。 后宫里,她是独一份的宠爱,独一份的尊荣。再别提叫她屈膝,就是叫她低头,都很艰难。偏偏今儿跪了,跪的是把她捧上天的男人。 明妃走到那盏落地绿釉陶孔雀九支灯,伸手慢慢摩挲着,仿若苍老只是一瞬,只这一夜,她目中便沧桑得没法瞧了。 “皇上,我只想问你一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堂堂帝王之尊,汲汲营营这些年?” 她原不曾料到,自个儿竟然这样令人防备。 皇上不言语,她偏要逼他开口。好歹同床异梦这些年,人之将死,也该叫她知道知道,他梦的究竟是谁。 “你告诉我,我的错处在哪里!”她似癫狂,猛地挥手,将九支灯上一支蜡烛挥落。蜡烛落到地上,滚落好几圈,才堪堪在柱边停下。烛火微弱,颤抖了几下,终究熄灭,只余下青烟袅袅,发出难闻的气味。 “明妃!你放肆!”宫妃御前失仪是大罪,吴复原一直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如今到了这地步,少不得要出声。皇上觉不觉着她放肆是一回事,要说这话,是他这御前总管的职责。 “放肆?”明妃笑得痴狂,陡然伸出手,戳着一指头指向皇上,步子凌乱却极快地走过来。一指头直戳在皇上鼻尖。“你告诉告诉他,我这份放肆,是谁纵的?皇上?果然主子是什么模样,下头的奴才也是什么模样。一张脸,千百样地变。得宠时,一口一个贵主儿地唤,变天时,撂开手毫不留恋的。慕容懿明,旁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我原不是这样的人!” 慕容懿明! 这四个字出口,皇上尚不及反应,吴复已经惊得心神俱碎。皇上当日是正经的中宫嫡长,自八岁时便被封了太子,便是龙潜时也甚少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先帝在位时,当今皇太后还唤他两声明哥,先帝去后,便是皇太后也尊他一声皇帝,再没在人前叫过小名。 明妃如今瞧着是狗急跳墙,竟连这样大不敬的话都敢喊出口。若不是那一位与她同出一门,想必株连九族都使得。 吴复睨了皇上一眼,他紧抿着唇,脸上没一丝笑,平白地就生出一种冷傲绝情的气息来。 这些年他算是瞧明白了,明面上摆着宠的明妃算什么,真正是他心头肉的,却唯有那一位了。 皇上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漠然望着她。从前的温声笑语,脉脉温情,像是黄粱一梦,再找不见了。 他冷声道:“你原就是这样的人,得了好处就往上钻营,嬉嬉闹闹不过是为利所驱。你这样大的胃口,原就藏在腹中,朕不过将它引出来。这些年的富贵,你总该消受尽了。” 明妃最不肯听他这样冷漠的语调,像是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话。她颓然垂下手,怅然道:“旁的我都认,叫母家的兄弟卖官,收受贿赂,乃至皇上方才说的暗自拥兵,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杀头的罪。只是我既做了,就料到这一日,我都肯认。只一样,皇上怀疑千千万,不能疑我的心。这些年,我对皇上的心,都是真真的。” “朕不要你的命,且留着罢,冤冤相报,自有找你讨债的人。”皇上不肯再留,原先明妃的明艳动人,诚挚真心,如今再留不住他一时半刻。他甩袖而去,姿态极是冷淡。 吴复跟着他出了殿门,只听他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响起,却如惊雷轰鸣:“明妃护佑皇子不力,又伤了身子,念在诞育皇四子的情分,褫夺封号,降为贵人,在德意宫里好生养着罢。”他指了指沈传志:“你去办这事。” “是,奴才遵旨。”这天寒地冻的,沈传志愣是吓出一身白毛汗。 瞧着这宫里的风向要变啊!明妃今儿命她手下的映红去乾元宫传话,说是腹中皇嗣失了。当时御前伺候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虽不是他们的错处,听着这样的讯,也该告罪。虽不知明妃是那一日怀上的,传出风声来,竟已是失了。按照皇上往日爱重她的模样,且要搅起一番风浪呢。 宫中子嗣原就艰难,宫妃但凡得了身子,不论如何,好的东西都得紧着她来。便是这福分不够,半路失了,皇上也少有怪罪,更多的要晋位来安抚一二。 原想着明妃能凭着这个往贵妃、皇贵妃的路子上去,恭贺大喜的话打了一腹稿,却没料到明妃娘娘她福分到头了。 皇上问了原由,听她字字句句都指着皇后说,皇上脸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当下便怒斥:“恶评国母,这是你身为宫妃当做的事?” 明妃当时显然被吓懵了,半句话说不出来,惊愕在场。只这一瞬的愣神,手下最得力的宫婢巧绿,去传话的映红,在德意宫伺候的一众内侍、小太监,纷纷闹闹地被拖出去一大批。 也不及去慎刑司,皇上吩咐就在殿外打。堵嘴的核桃都没能用上,初时还能忍着,板子越打越重,身后血肉模糊一片,便渐渐有人忍不住,放开声来叫喊。 到最后便是一片哭泣求饶,末了知道求饶没用,便成了哀嚎。 殿外的血迹尚未刷洗干净,沈传志对着那片暗红呢喃了一声:“要不怎么说,还得看开些。瞧瞧映红,自知打了这八十板子,便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主子跟前是回不去了。早早咬断舌根去了也是干净,省得再叫人磋磨。”他摇了摇头,“都是命。” 圣心难测。 谁能料到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圣上就手起刀落,大刀阔斧处置了自己宠爱多年的明妃。 明妃协理六宫这些年,虽前些时候太后娘娘开口,叫她将凤印送回给皇后,到底威仪还在。她叫磋磨的人,那些下头人也紧着弦,叫磋磨,就不敢优待。 这不,一朝落马,妃成了贵人,一跌跌这么远,要痛打落水狗的人,指不定有多少呢。 明妃得力的宫婢一共四个,一下子给处置了两个。剩下一个舞青,一个回紫。宫里不许一个人走动,舞青和回紫往太医院去请太医了,这才躲过一劫。否则也是八十板子的命。 二人领着太医过来,只见德意宫内四下肃然,竟与往常大相径庭,不由心内打鼓。一路进来也不曾见着御前的人,走到殿门口才看见沈传志,总算松了口气。 舞青上前见礼,笑道:“沈哥哥好,圣上在里头?奴婢才请了太医来……” 沈传志扫了那低着头不言语的太医一眼,将方才折起来的袖子,慢慢地往下捋。一面捋一面斯条慢理地道:“皇上往坤仪宫见皇后主子去了,左小主在里头,太医既来了,就请往里去罢。” 皇上来了,这样快就走了? 不能够吧?!皇上对娘娘多大的宠爱,怎么能走?舞青强笑道:“沈哥哥快别诓我了,哪来的左小主呢?” 明妃原姓左,舞青记得清楚。做奴才的,主子桩桩件件,都要记得详细。舞青心里已隐约有了预知,却不敢落定。 沈传志不肯再跟她磨牙,斜睨着她与回紫,道:“我诓你,有蜜水红枣儿吃?快着些动作吧,才皇上褫夺了左小主的封号,降为贵人,这主殿是住不得了了,还得连夜换个地方才是。小主才伤了身子,太医往里去瞧了,就立刻搬动。” 既皇上说左贵人身子不好,那就是不好,就该让太医好好地瞧,仔细地看。别回头落下病根,回头再来找着他。 此话犹如电闪雷鸣,劈头下来,炸得舞青并回紫愣在当场,险些魂飞魄散。 偏沈传志交代了这一句,那厢又来了两个宫婢,细细一瞧,沈传志便迎了上去:“呦,桐意姑姑、芝馨姐姐,哪阵风吹了你们来。太后主子有什么吩咐?” 桐意并芝馨两个,一个是太后宫里的掌事女官,一个是慎刑司的司正女官。都是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两位一并出山,大抵是因着左贵人的事传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注水,这一段非常重要,所以用了很长的笔墨来描写。 第91章 风雨来太后说反复, 涟漪起则年显疲累 桐意并芝馨与他见过一回礼, 便往里去。 桐意道:“什么事这样喧闹,惹得人心都静不下来。凑巧今儿合睿王爷在寿康宫, 原陪着太后用饭的, 尚未用几口, 就听这里闹起来。” 沈传志略捡了一些话与她说了, 口中笑道:“照我说, 这事姑姑趁早别沾手。可知是油锅里的乱麻, 又是烫手又是麻烦。” “公公的话,我都知道。”桐意道:“太后娘娘命我领司正女官来,正有此意。既说明妃失了皇嗣, 少不得是宫里规矩不严整的错处。如今皇后主子千秋在即, 再不能出了差错。很应该叫司正女官好好查查,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的姑姑哎,宫里哪还有明妃这个人呢?” “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 桐意一听就知道有什么变故,只是仍作不知模样, 问了一句。 沈传志往里指了指:“里头这位,如今已是左贵人了。皇上亲口发落了她, 说是因着护嗣不力的缘故。” 皇上金口玉言, 既亲口说了一句护嗣不力,就是如今这位左贵人自个儿的错处,怪不着旁人。 这司正女官,瞧着是不必进去了。 桐意略想了想, 因问:“现下是谁在里头伺候?太后既吩咐我来瞧,少不得要进去看上一看。” “左贵人身侧的人,叫发落了大半。如今……”他往后瞧了一眼,见舞青、回紫并那位太医已不在原地,便道:“因是舞青并回紫伺候着。” 桐意听了,略颔首,迈步往殿里去。里头陈设仍旧,不问动静,寂然无声。不知怎么,就生出一种仓皇来。桐意心想,到底与从前不同了。原先进这殿,这位左小主的威仪,只怕比皇后还更大些。 如今失了圣心,就连着金碧辉煌的正殿,都显出败絮其中的本色。 桐意才进了殿,便见那厢有个太医由回紫打帘子送出来。太医见了她便问候道:“桐意姑姑好。” 她往一侧避了一步,只受半礼,又回了一礼,问道:“左小主一切可好?” “尚好。”太医心道,哪有不好的道理,不过是在地上跪了一些时候罢了。再说小产这事,脉把上去就知道是假的。只是皇上既然要它是真的,就只能是真的。 桐意上前,隔着门帘道:“奴婢请左小主的安。太后娘娘说了,叫小主好生休息着,不必出来见风。若有什么紧要的,只管使人往皇后主子那里去就是了。” 太后娘娘说没说过这话,却是不打紧了。要紧的是,太后娘娘一贯依着皇上。皇上是什么意思,娘娘就是怎么说话。 久不见左贵人回话,桐意只道:“奴婢告退。” 这厢桐意并芝馨去了,回寿康宫的路上,芝馨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呢,一本正经地要来处置,人没见着,倒先回去了。” “我自有我的说法,你且放心罢。”知她忧心太后那一头,桐意安抚一句,送她往慎刑司去了,这才回了寿康宫。 却说这厢寿康宫,合睿王并太后用罢晚膳,才捧着茶吃,就听人报说桐意回来了。 太后叫她进来,须臾之间,桐意便从外头进来,与二人见了礼。 合睿王睨了她一眼,取了一枚金桔吃了,这才道:“姑姑回来得倒快,究竟是什么事?” 桐意站在堂下,眼观鼻鼻观心,耷拉着眼皮,轻声将沈传志与她说的话都说了,又道:“左贵人见不得风,到底里头也谨慎些,便未进里头去,只隔着帘子与小主请安,不多时就回来了。” 如此一番,倒也估摸不出什么来。太后挥手叫她下去:“走这一趟,也是难为你。外头这样冷,且往外去吃一盏茶再进来。” 桐意应声退下。 太后转头看去,只见合睿王擎着茶沉思,面色略沉。她也疑心其中曲折,到底面上不显,只笑着说:“皇帝到底是皇帝,知道独宠不是好事。如今发落了她,宫里到底能有段清净日子。” 合睿王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随手将手中只剩了一半的金桔扔在瓷碟中,淡声道:“不过是小事,宫妃如何,全凭着皇兄的意思。天色渐晚,儿子这便往宫外去了,儿子告退。” “是了,真是迟了些。去罢……” 合睿王告退去了,桐意吃了热茶,见合睿王回去,领着小丫头进来收拾。小丫头下去,这才站到太后身侧,语气略含忧心:“主子,如今这模样……” 太后抬手示意她住口,淡声道:“风雨欲来。” 桐意一顿,又听太后续了一句:“朝朝如此,代代相似。瞧着罢,有儿子,儿子多,就免不了这一遭。” 天下至高位,自个儿坐上去,和自己老子兄弟坐,都是全然不同的。 贪心不足,由来如是。 夜色已浓,林玦在荣国府用罢晚膳,又与贾母说过一会话,再交代了黛玉几声,便往外去了。贾母因叫他路上仔细着,临走时又吩咐人取了箱笼里的雀金呢斗篷来,摊开亲手与林玦穿了。 贾母嘱咐林玦道:“别瞧着这秋风不当回事,若是进了骨子,可叫你头疼呢。穿了这个再回去,路上可不许再骑马了。” 贾母对孙辈一贯娇宠,遑论林玦是贾敏之子。因而字字句句,都交代得妥帖。 林玦皆一一应了,往外去,才要上马,偏又想起贾母的话。因念着她拳拳爱意,当下弃马,往车里坐了。 偏才走了几步路,车子便停下,林玦因奇怪,问登越道:“这样快就到了?” 外头登越回话:“回大爷的话,原是合睿王爷的车队,故咱们停下了。” 下头人不知底细究竟,遇着王爷仪仗,自然要避。林玦也知理当如此,故不再多言。偏合睿王出宫来,不是凑巧路过,原是刻意在这必经之路等着林玦。 林玦才在车中坐了一时,登越就来报:“大爷,王爷命人来请,说有话相商。” 派来传话的正是邢季,只听车内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却是林玦,带着倨傲道:“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我今乏了,竟撑不住,还请王爷勿怪。” 邢季心内发急,想着今日从寿康宫里出来,合睿王面色难看得那样,想必是出了事。当下也顾不得礼数,出声道:“还请林大爷念着这素日的情分,去看王爷一看罢。” 这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听着怎么这样古怪? 林玦心下生疑,口中道:“我与王爷天差地别,又有什么情分可言语?”话虽如此,到底撩开一角车窗帘子,问:“是很要紧的事?” 从邢季这里望过去,正能看见他秀丽却冷淡的侧脸,真真切切如雪初落,叫人又是惊叹,又是生凉。他因瞧得出神,竟忘了答话。林玦当下侧了头看过来,却是一双妙目,清清洌洌地,到底犹如冰刀,晶莹剔透,却叫人遍体生寒。 邢季一个激灵,忙道:“有什么事原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该知道的,还得请林大爷,横竖去瞧瞧罢。” “王爷有命,怎敢不从?”他偏要摆出仁义道德的模样,这才肯下车来。转头吩咐一侧望远,道:“你回家去,告诉母亲一声,再别叫她候着我。” 交代罢了,这才由邢季领着去了。上了马车,只见合睿王斜斜歪在里头,倒将位置占去大半。 林玦上前,推搡了他一把:“往边上让让。” 因见他面色不虞,便是动作也较往常轻一些。他只等着合睿王往边上让,不防合睿王陡然伸手将他扣住,林玦一个不察,被他强搂在怀,跌趴至他胸口。 “你这……”混账二字尚不及出口,便是一阵天翻地覆,合睿王猛地倾身上来,将他压在身下,整个人牢牢贴着他。 再不及出声,他滚烫炽热的唇瓣就压了下来,在唇上不断摩挲啃咬,舌尖轻易将皓齿顶开,长驱直入,索取得热烈。 往日虽也有唇齿相依,却远不及这一回霸道。合睿王吻得肆意放纵,却有些像是过了今天再没明天的模样,故而占有得不留余地。 林玦被他吻得头昏脑涨,所幸他未有旁的动作,吻了一时,就将他放开。 林玦才要骂,便见他面上疲色浓重,目带彷徨,不由心中发闷,抬手抚上他后脑,低声问:“出了什么事,惹得你这样?” 这吻却不带着急色激进,更像是借着这个,证明些什么。 “子景……”合睿王语气发干,带着颓唐。额头磕在他肩上,似有千斤重量,再也支撑不起了。“我累得很……” “累了就回府歇着,在路上这样等我,又算是什么?”他口中到底有了松动,身子放松,任由他靠着。他是王爷之尊,先帝遗腹子、太后亲子、今上最爱重的弟弟,便是当今皇后,也对他疼爱有加。 何故如此? 合睿王略撑起身子,抓着他的手,覆到自己胸前,道:“你摸摸它,可知心累是什么模样?” 第92章 口蜜腹剑帝王心术, 尽述厉害前事怎忘 林海并贾敏才用了晚饭, 那厢蓓晟进来回话,说:“老爷、太太。才大爷命望远回来回话, 说是遇上遇上合睿王爷, 因着好些时候不见了, 有些体己话要说, 略迟些回来, 还请太太别候着。” 贾敏颔首道:“你命望远回去告诉大爷, 就说我吩咐的,回来了不必急着来回话。夜间风凉,叫他仔细着身子, 明儿再来回话, 也是一样。” 蓓晟依言下去,贾敏又转头想看林海。林海已换了常服,正坐在一张圈椅里吃茶。神色莫测, 面色略沉。 她因抬手,秦妈妈见了, 也不说话,只因着琉璃、琳琅等人悄悄退出去。她起了身, 慢慢过去, 抬手覆在他肩上,轻声道:“老爷……” 林海这才回神,回头握住她的手,笑着唤她道:“夫人怎么过来了, 快快坐回去才是。”说着,便要引贾敏往软榻那里去。 贾敏道:“整日地坐着,骨头都要发懒了。不过是在屋子里略走走,又值当什么。” 话虽如此,到底从善如流,在软榻上坐了。林海在她身侧坐了,又是一阵沉思,末了道:“你今儿使玦儿往荣国府去了?” “只当老爷不在心这个,方才又见你暗自沉思,故未提及。”贾敏道:“才元丫头得了今上恩旨,竟不必再在宫里做伺候人的事,叫指婚与皇长子。虽是侧妃,到底是喜事,才叫玦儿送些东西过去,略表薄情。” “应当如此。”林海颔首,偏又道:“如今荣国府渐忙了,又有大侄女的事要料理,想必不得空了。夫人明儿派玦儿再去趟,将她妹子接回来,却是正理。” 荣国府虽有贾元春之事要料理,到底没叫贾母为她办事的说法。偏林海这样说,为的是什么?贾敏是如何玲珑心肝的人,一点就透的,当下察出不对,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林海拍了拍她的手背,四下一看,见侍婢早已尽数退了,这才与她道:“夫人可听过,‘万里江山万里尘’?” 贾敏一听,略略一想,却是面色乍变,陡然显出一片惨白来。“老爷……” 她是如何聪慧的人,自然晓得林海着重的不是这一句。而是‘万里江山万里尘’带着的下一句,说的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海道:“夫人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夫妻顶要紧的是心意相通,许多话只需稍稍一点,就能显出原委来,不必说得直白。何况这事,原不能够说得直白。 今上大抵还瞧着原先荣国府的战功上头,虽渐将荣国府里子掏空了,到底还存着金玉之外,容他们有些体面。有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只要无伤大雅,也只装着不知道,不过是因着水至清则无鱼罢了。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下去,这万里江山换一人来管,就是截然不同,两般天地了。 贾敏已思索出些许意味来,虽平日里瞧着强硬,到底如今有着身子,又年岁渐长,心力不济了。略有些势弱,因问林海:“如今端倪未露,倒先叫我与娘家生分了,我哪里狠得下这心肠?” 荣国府早在她出阁时,就隐约显出颓败的迹象来。府里两位兄长也是不成器的,贾母如今又是这样地耳根子软,将孙儿当做女儿娇养,怎么能指望他们支撑门楣呢?只是到底她是贾府出来的,原先做姑娘使,贾母待她如何心爱,不在话下,便是两个哥哥,也待她如珠似宝。这是人伦亲情,不能抹杀的情分。 硬生生叫她狠下心肠,断绝情谊。她虽明知道这样做是好的,却心如刀绞,只消想到了,便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虽未落泪,却已哽咽不能言。林海见了,忙宽慰她道:“夫人且安下心。到底是夫人娘家,若是贸然断绝了,不说旁人怎么说咱们。由来帝王多疑,断得利索,反叫他怀疑咱们忠心。夫人原先怎么办事,今后仍是怎么办。皇帝尚有三门穷亲戚,怎么不许你我有不成器的亲戚麽?我林家行得正做得直,便是遭人猜忌,也要做得光明磊落。接黛玉回来,只是因着她年岁尚小,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她又是那样三不五时要生病的,不如接回来,承欢你膝下,这才放心。” 他絮絮地说了许多,到底哄得贾敏略好了些。 孕中本就多思,为母则刚,贾敏在林玦、林黛玉面前,都是刚硬的模样,在林海面前却生出小女儿情态。方才说了一回,泪已盈睫。 她去了帕子出来揩泪,嗔道:“都是你来招我。” 林海将她手中帕子拿过,取了为她轻柔擦泪,温声道:“这些年,我也只招你一个人。” 这厢自是一番蜜意浓情,暂且按下不提。却又说至此处,合睿王与林玦仍是原先的动作,竟半分未变。二人皆不做声,车内一片寂静。 许久,林玦方问他道:“谁叫你这样累?” 合睿王这才撑起身子,坐直了。又伸出手,将林玦一并拉起,与自己一道坐于车内。 方才疲色犹如昙花一现,如今坐起,他又是无坚不摧的模样,淡声与林玦道:“天佑我朝,今上大安了。” 如此一句话,却听得林玦心内打鼓,生出许多猜测来。合睿王原是最敬重他那位做皇帝的兄长的,原先提及,语气中自然带着尊重与敬爱。今日听来,却平白生出许多淡漠,其中冷淡,叫人心慌。 林玦心中生疑,口中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 “偏明妃护嗣不力,皇上身子才大安了,倒要在她这事上头费工夫。原想着皇兄疼惜明妃,不会多加指责。没料到皇上顾全大局,为免旁人说嘴,先发落了她,如今宫内再无明妃,唯有左贵人。正是明君所为。” 顾全大局四字,却说来嘲讽。 原先皇上偏爱左贵人时,肯将天下拱手相送的架势,如在眼前。如今却手起刀落,这样快这样重地发落了她。如此作为,叫人拍手叫好之时,难免叹一句君心难测。 当日皇上千里迢迢将他从边疆召回,一是说自个儿身子羸弱、不堪大位,难免京中夺嫡之事,致使朝堂大乱,故要他回来。二也是为着皇后膝下之子即为,明妃及其所出皇四子遭人所害,命他暗中帮衬着。 言犹在耳,如今想来,却句句虚假,怎不叫人发笑? 在寿康宫听桐意来回话,说是明妃一夜之间沦为左贵人,那一瞬的千转百回,万种滋味,却实在难以言说。他那时已然醒悟,原没什么重病在床,亦无所谓宠冠六宫。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原以为自个儿是皇上最信任最爱重的弟弟,如今想来,皇上何尝没有提防他的心。皇上的确已心生倦意,有退位之姿。要传的,必然是他最爱惜的一个儿子。 既是最爱惜的,自然要不遗余力,为他扫清阻碍。 他手掌边疆军权,又是王爷之尊,更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身强力壮,正当英年。皇上疑心他有了不臣之心,也是寻常。 合睿王将这种种与林玦说了,语气略带沙哑:“帝王多疑,越位高权重,越百般疑心。我虽知如此,却仍觉疲累。” 林玦瞧着他,不由心中叹息。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看来,却是半分不假。他因低声唤了一句:“则年……” 他第一次唤合睿王的名字,叫合睿王心下一震,对着他时,越发温柔,此且不提,却应声道:“子景。” “皇上疑心你,许是不得已而为之,许是原就打着主意要收你手中兵权,不论如何,都是想叫你做闲散王爷,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只我是知道你的,你最瞧不起温柔富贵乡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儿,白白地连血性都失了,只上头人说什么,便歌颂什么。我也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照理说,我若为着你性命着想,就该劝你,顺着皇上的意思来,怎么不是一辈子?窝囊着,至少留着命,享着富贵。” 言至此处,林玦略停了停,与合睿王一笑,道:“我若这样说,你必是要恼的。” 合睿王默默望着他:“我知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 林玦这才接上了,道:“是,我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说这些话来劝你,更不会说什么明哲保身。驰骋沙场,血染盔甲,试问天下谁生来好战?只是如今边疆纷扰不断,那些鞑虏就指着咱们老百姓的血过活。咱们越没血性,越发纵他们放肆。战士百战心未悔,你身为将军,必是不肯退让半步的。既如此,我便要劝你。谨慎仍需谨慎,做戏亦要全套。皇上口蜜腹剑,你亦可见风使舵,徐徐图之。” “……”他默默将这番话咀嚼了一番,口中道:“我原最厌弃做这样的事……”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仁义忠孝都挂在嘴边,谁能做得两全?”林玦见他仍有迟疑,又添了一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文人失风骨,战士失血性,一味地趋炎附势,喜唱高调,朝代更替也很快。” 第93章 合睿王情深说来日, 俏采意冷语处异心 合睿王原是很有决断的一个人, 如今涉及生母嫡兄,倒生出许多优柔寡断来。听林玦劝他这些话, 虽心中十分感念, 到底略有踌躇。 林玦知他要纠缠些时候, 亦觉是人之常情, 也不逼他立时做决断。当下只伸出手去, 隔着衣裳, 握紧了胸前追着的平安扣。 心下略定,口中道:“天色已晚,我不便多留, 这就回去了。” 也不等合睿王应他, 起身就要往外去。才动了一步,手腕就被合睿王扣住。他回头看了,道:“王爷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合睿王淡笑道:“你方才则年唤的极好, 往后这样唤我就是了。” 林玦略顿,见他面色虽仍有些郁郁, 到底已显出光彩来。当下伸手,将他那只手缓缓格开了。所幸合睿王也不曾抓紧, 只一动手, 就松开了。 “你要说的倘使只是这个,倒也不必说了。絮絮地说了这样多回,倒叫人听得耳朵里生出茧子来。”话中意味虽略显刚硬,到底语气是和软的。今日合睿王与平日大相径庭, 倒叫他平白地生出几分温软来。“我要去了,别再纠纠缠缠的,叫人瞧见了不好看。” “我若不叫他们,谁敢进来?”合睿王不许他动,倾身过去,从背后将他拥住。双臂发紧,力道却用得克制。到底记着林玦身子羸弱,不敢用上十分气力。“若我身侧有这样不长眼的东西,早叫人抠了那对招子,发落了。” 林玦心中五味陈杂,才要骂他说得血腥,又想起他待下头人是极好的,这样的话,想必只是拿来哄骗自己,当不得真,又尽数咽了回去。此刻氛围太好,却叫人不由心神摇曳。这样冷的日子,身后却有人情真意切,暖融融地抱着自己,怎不叫人缱绻?他不由恍惚,唤了一声:“慕容以致……” 皇室中人的名讳,原不是他该叫的。这本是大不敬。只是叫慕容以致听在耳中,却是再没比这个更好听的温声软语了。 慕容以致几乎再克制不住自己,紧紧将他裹搂住,恨不能揉入骨血,从此与他两两相融,再不分离才好。原先总听人说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缠绵悱恻,欲语又休的情意,哪是他这样的人所能意会。 只是到如今,却终究明白了。 情之所至,原不必诸多言语,就能叫人千转百回,又肝肠寸断。 “你……” “子景!”林玦才要开口,便听身后人传来一个声音,音色沉沉,却从里头生出无限欢喜、希冀来。“朝堂勾心斗角,风云诡谲,哪里有边疆自在。待此间事了,便随我往边疆去罢。再没旁人,只你和我。” 林玦心头狂跳,脑中发昏,几乎要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好”字。只是终究只是一瞬,过了就慢慢清醒,那股热血也缓缓平稳下来。 他深深吸气,道:“人间事风云莫测,怎能一诺定终生?王爷,天色已晚,放手容我归家去罢。” 他终未应诺。到底也不曾决然相拒。 慕容以致半是颓然,半是薄喜,终慢慢将手松开。林玦的头发略乱了些,他伸手略为他理了理,柔声道:“去罢,慢慢地去,我在这里瞧着,你去了,我再走。” 王爷之尊,却叫一个大臣的儿子先走。这话听着,是顶顶不合礼教的。 只是慕容以致若真遵从那些所谓的礼教,却也能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林玦也不回话,径直下了车。那厢邢季仍在风口上站着,到底是御前出来的人,饶是如此,也依然守着规矩,再没缩手缩脚的。 见林玦下车来,邢季忙迎上去,堆着笑道:“林大爷。” 林玦颔首,道:“你这奴才,总爱胡说诓人。你们王爷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太后娘娘哪里吃猛了一杯酒,略恍惚了些。不过是想问我两句前两日手谈时说的话,明日再见也使得,偏你这样急切,倒在路上把我拦下。我才进马车去,倒叫王爷吃了惊。” 邢季心想林大爷哪里都是好的,偏是要面子不肯跌份这一处,实在要人性命。与王爷已是昭告天下的模样了,竟还想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圆。却也不想想,可瞒得过去麽?心中如此,口中却道:“都是奴才的错处。” “且警醒着罢,王爷酒意上头,好生伺候着。我不能留了,这便回去了。” “是。”邢季躬着身子,一路送林玦上了林家的马车,道:“林大爷慢走。” 车马咕噜声响起,又过了一时,林家的车子才去了。邢季口中呢喃道:“当我三岁小孩儿哄呢,王爷原不曾吃酒,哪里来的酒意能上头?” 只是说的囫囵,旁人未听清。旁边有个小厮听得含糊,不由问:“管事说的什么?” “我说的什么?”他笑了一声,“你且自个儿琢磨去罢。” 此且按下不提,却说林玦往家里去,才进了院子,那厢有个丫头迎上来。认出是从善院里伺候的蓓晟,林玦道:“什么事?” 见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走,蓓晟急急地说:“大爷留步!太太叫奴婢等在这里,是为着回大爷。太太说了,大爷回来了,今儿就别往从善院去了,径直往圆鹊轩去罢,待明儿再回话。” 林玦听了,果然顿住脚步,往另一侧去了。 蓓晟往前跟着,送他进了圆鹊轩,这才悄声回去。 林玦一径进了房,温柔并有嬗几个迎上来,伺候脱衣裳的脱衣裳,伺候脱靴子的脱靴子。此间罢了,温柔又命银苑道:“你往外去瞧瞧,才叫流彩去催热水,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 “哎。”银苑应了,才往外去,正遇上提着一铜壶热水进来的流彩,啐她道:“往哪里去躲懒了,半个时辰前就叫你去催热水,左等不见人,右等没信儿的。我只当着你成了凤凰,往哪里飞去了,竟还想着回来?大爷已坐下来,这一壶热水,你倒才提来,怎么,竟比大爷更尊贵些?” 银苑一面絮絮地骂,一面叫流彩进来,命她将热水往铜盆里倒。流彩提着热水,半分也不肯让她,回话道:“这话不是这么说。姐姐是大爷房里伺候的,原比我们体面些,不曾做过这些底下的活计,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才我往外头去催水,偏他们说,才烧了老爷和太太的,又说大爷还在外头,就是提回来,也不过白白凉了,费这工夫又算什么。不如略等一等,过些时候再提过来。大爷回来了,水又是滚热的,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呸!偷奸耍滑你还有理了?”银苑原是笨嘴拙舌的,在外头说了那一长串,也不过是因着气急了的缘故。才撩帘子进来的采意听了这话,却觉不中听,当下骂出声来。 采意原是打从扬州就跟着林玦伺候的,原与众人不同。便是温柔、有嬗等,也与她见了一礼。 采意回了一礼,笑盈盈道:“大爷才回来,你们又都忙着,我竟来错了。” 银苑搬了绣凳来让她坐,采意摆手:“我往外头坐一坐,里头倒闷了些。”转头面色稍冷,对着流彩道:“你出来。” 流彩跟着采意出去,采意在外捡了一只绣凳坐了,流彩站在堂下,有些束手束脚。 采意如何瞧不出她怯场,当下冷笑一声:“我原当着你多大的胆子,越了等地与银苑定做。如今瞧着,亦不过是纸老虎,假声势。怎么,如今心大了,不肯再做这些琐事,要往前头凑过去了?” “姐姐说的话,我不能认。都说人有三六九等,这原是正理,没错处。只是丫头里也分个你高我低,我却不能认。姐姐和采心姐姐,原是屋里伺候大爷的。眼界比我们都高些。后伺候大姑娘去了,也是屋里近身伺候的。人人都想着往上去,这又算什么高枝呢,不过是想过得更好些罢了。” 这话说得三分恳切,七分虚假。才说了,那厢帘子撩开,出来一个人,正是有嬗。 有嬗笑道:“采意,你与她废话什么,趁早打发出去罢。” 采意亦回笑道:“我正有此念。” 二人你来我往,就定了流彩去路。流彩万不能从,当下哽着嗓子喊:“我是家生的奴才,我爹妈都是府里的,你们如今叫我出去,是要我的命不是?横竖我不能走,太太没叫我走。” 外头声音略大些,尖锐刺耳,直直往里头传进去。林玦才除了外裳,略觉松快一些,就觉那声音犹如一柄利剑,将脑仁劈开,鼓胀胀地疼。 温柔见了,命深翦端热奶子来,叫她伺候着林玦吃了。自往外去,只见外头地上,流彩已被几个婆子擒住,压在地上,牢牢控着,嘴也被堵住了,只“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便是温柔这样性子的人,也冷哼一声,道:“呦,我当是谁,原是你。旁人再没这样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嘶喊着叫大爷听着。怎么,高处没飞上去,倒叫人折了双翅。” 第94章 生二心两厢纷纷乱, 逢葭月喜气绵绵然 采意见温柔出来, 上前握着她的手,二人同坐了。采意与她笑说:“怎么不是呢, 打量着咱们都是傻子, 要她一个人明白才好。” 温柔冷笑, 低头看向流彩:“你是家生子, 就当着咱们要给你一份脸面, 寻常不能动你, 是不是?可惜了,咱们大爷最见不得这些事,你打错了主意。” 有嬗在侧道:“大爷费心读书, 近来又事忙, 这些事更不必往上报。回了秦妈妈,或是打发出去,或是送到庄子上去配人, 两下干净。” 她说了这句,地下流彩更是挣扎得厉害, 眼中溢出悔恨来。这样的做法许留着命,却是半分脸面也无了。 采意见了, 也觉其略有可怜之处。当下一踌躇, 便见又有人大帘子出来,正是银苑。 温柔道:“叫你在里头伺候着大爷,你出来做什么?” 银苑回话:“大爷说外头吵吵嚷嚷的叫人笑话,知道几位姐姐都是懂事明理的人, 若有什么事,叫姐姐们不必回太太,处置了就是了。” “是,奴婢明白。”采意、温柔二人起身来,朝着帘子方向行了一礼,也不坐了,只站着又看了流彩一回。 温柔想了一回,道:“虽大爷的意思是这样,我瞧着,咱们却不能私下处置了。一则,咱们没这样做的权,二则,这丫头横竖没犯什么滔天大错。照我说,还是要告诉秦妈妈一声,叫她来处置才是。” 此话有理,采意亦觉应当如此。今天色已晚,就叫人来,将流彩捆了往柴房里锁上一夜,明儿等请秦妈妈来,再发落她。 如此一番行事,却是两厢合意。 银苑道:“前两日就见她不规矩,不是拖着这个,就是迟了那个,再不济就是寻不着人。我原想着她年岁尚小,能容就容些,左不过是些小事,我顺手做了,也是无妨。只是自前儿起,她便涂脂抹粉地进来,妖妖娆娆模样,这也罢了,嫩头嫩脸的,哪有不爱俏的。却不料她心越发大了,见姐姐们都纵着,竟顾不得脸面了。今早我才叫她提热水来,平地上叫她踩空了,跌得犹如病西施一般。偏是咱们深翦倒了霉,滚烫的壶撞在手臂上,幸而天冷了,衣裳穿得厚。若非如此,保不齐要出岔子。” 如今不过嘴上三两句,却能想到当时惊险之处。采意为深翦念了一句“好险”,口中道:“这也太不像话!大爷瞧中了谁,那是谁的福分。大爷没瞧见谁,那也得守着本分。咱们都是丫头,也只能是丫头。哪里有她这样的做法,活生生一根针,硬要往主子眼里扎。” 流彩之事不过闲言碎语一番,闲闲散散也就过去了。几人闲话几句,采意便道:“我今儿来是有事要回大爷,竟在这处磨牙,真是该打。” “左右大爷才回来,你就是再说一会子,也不妨事。”温柔笑着打帘子,引她进去。 林玦才捧着一碗糖蒸酥酪在吃,吃了一半,见采意进来,便抬首问她:“什么事?” 采意上前两步,道:“大爷,是姑娘的事。” 林玦放了银勺,道:“你说。” “姑娘现下在荣国府住着,论理,房里的东西,是没人能动的。只今儿我起身,见姑娘房里的钗环竟少了些。”她笑道:“也兴许,是我记差了。原这些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等着来日姑娘出嫁,放在嫁妆里头的。虽是小物件,不值一提,到底也是自小用惯,有情分在。故我想着,是不是该查一查?” 伺候的人起了疑心,拿姑娘房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也是有的。况黛玉如今年岁小,又不好金银之物的,却有可能。 当下,林玦冷声道:“查!先暗暗地查,别惊动太太。寻了册子出来,先瞧了。见有什么不对的,再细细地查清楚,将缺了的东西补回来。若是数额小,寻个由头将人处置了,倒也不必叫太太知道了烦心。” “若能如此,却是简单。”采意却说:“大爷有所不知,这册子原是刘妈妈拿着的。刘妈妈前些时候被撵了出去,也不知怎么,那册子竟未留下。姑娘那时又病着,事急从权,竟叫刘妈妈一径儿空身出去了,那册子也不知她藏在哪里。” 刘妈妈真是黛玉乳母,因当日伺候黛玉不用心,又起了二心,故林玦下令,撵了她出去。原只当着是小事,如今瞧来,刘妈妈那另一头的主子,却给了她不少好处。 林玦蹙眉,凝声道:“你与采心,再暗暗地起一本册子。雪雀是打小伺候姑娘的,姑娘有什么物件,她比册子还清楚些。等她回来,只问她就是了。那乳母去了还留下这样大篓子,倒叫人生出些趣味来。”他冷笑一声,又道:“我林家的东西,是这样好拿的?” 左右是什么人下手,他心里一清二楚。不过是因着对方是长辈,又不是撕破的时候,暂且忍着罢了。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眼皮浅些,姑娘的首饰就值当她动心了。 黛玉尚小,首饰钗环再没贵重的,只胜在精巧别致。造得兴许出众些,却不值什么。这样都起了心思,怎么不叫人发笑?许也不是那人,是小丫头有人眼皮浅了,拿了去外头换银子的,也有。这更不必费心,官宦之家出来的东西都有印记,卖到哪里去了都能找回来,悄悄地出去问就是了。 林玦心中周转过一回,暗暗将此事放到心上,面上却只淡淡的,十分无动于衷模样,竟不欲大动干戈。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另有一事,却是打紧。 却说这一日正值葭月初三,正是贾元春出阁之日。虽抬过去不是正头嫡妃,到底是皇上亲口赐下的侧妃,较寻常不同些,比之常人,更添几分周到。 皇上隆恩,一早派沈传志往养光宫去,以备料理琐事之用。 皇后亦命身侧伺候的容霜出来,又有沅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开雾,并上一个侍婢见柔,再有太后,亦命归澜,另有些零散宫妃,亦随此流,亦贺皇长子纳妃之喜。 林林总总许多人,都穿得得体,光鲜亮丽的模样,瞧着就让人欢喜。 贾府并未大办宴席,不过治了一桌,叫家里人吃着热闹热闹罢了。 王夫人这厢吃着酒,那厢又有人来报,说是林大爷并林姑娘来了,忙唤宝玉。 宝玉来了,王夫人便道:“你林表兄来了,你暂且停一停,往外迎他去罢。” 宝玉应了,下一句问的却是:“林表兄来了,林妹妹可来了不曾?” 一旁王熙凤才接见了归澜,闻言笑道:“瞧瞧我早两日说的什么,宝兄弟一时半刻也离不得林妹妹。” 贾母在侧亦笑:“我也一早说了,这正经的是两个小冤家。”又与宝玉说:“才有人说,林姑娘来了,怎么你竟不曾听着?快去罢,仔细叫人等。” 宝玉这才去了。 贾母因年老体弱,脾胃竟不能消受许多重事。如今只吃了两盅酒,便酒气上头,很有些醺醺然模样。 邢夫人见了,便道:“老太太乏了就往里头歇着去罢,这里有咱们瞧着,不会出岔子。” “是有些乏了,我往屋子里去歪一歪。”贾母听了,便起身来,临走时又交代王熙凤:“你林表弟和林妹妹来了,就引他们来见我。好几日不曾见了,倒叫我念着。” “是了,表弟和妹妹来了,第一打紧的自然是来见老太太,第二才是来送我们大姑娘。我明白。鸳鸯,扶老太太回去罢,这里有我呢。” 得了这话,鸳鸯当下扶老太太去了。众人又坐了一时,迎春、探春、惜春并上史湘云皆起了身,迎春道:“我们去辞一辞姐姐。” 王夫人颔首:“应当的,你们都去罢。” 史湘云侧头问薛宝钗:“宝姐姐,咱们同去罢?” 薛宝钗却道:“你先去罢,我多吃了一杯酒,想往外去散散,过一会子再来。” 如此,几个姑娘纷纷散开,只留着王熙凤等人仍坐在席上吃酒。 这厢说至薛宝钗从里头出来,因着热意上涌,到了外头便觉凉风袭来,自有一番清爽之意。也不急着回去,自带着莺儿往不远处水榭里去。才寻了一处坐下,莺儿道:“这里风大,姑娘前些时候吃了风才好些,仔细再受凉。” “这样的风算什么。”她含笑道:“你去端盏热茶来,我吃了再往大姐姐房里去。” 莺儿才去了,偏那厢一长串的丫头婆子拥着三个人过来。打头的一个穿着宝蓝色衣裳,身形如鹤立,风姿出众。左手边跟着贾宝玉,右手边往后一步却跟着林黛玉。 宝钗心道,想必这就是林家那位常被人提及的嫡子。却也难怪总叫宝玉心心念念,确然有几分风采。 她因不便见外男,想着瞧瞧从小道回去。偏才挪了两步,那厢莺儿捧着茶回来,正遇上宝玉等人。宝玉因扯住她,问道:“你怎么不伺候宝姐姐,倒在这里玩?” 第95章 林子景软语侍羹汤, 呆薛蟠智昏目不移 莺儿道:“你何曾见我玩了。”举了举手中茶盏, “我们姑娘叫我去取茶。” “宝姐姐在这里?”宝玉听了,越发不得了。 宝钗无奈, 只得仍回来, 往水榭外出去, 隔着两三步的路, 低头侧脸, 只与黛玉说话:“妹妹走了这些日子, 我总想着妹妹呢。跟着宝玉有什么意思,快快跟我来,咱们去见大姐姐, 这才是正经。” 黛玉望了林玦一眼:“大哥?” 宝钗这时似才见着林玦, 与他见礼道:“林表兄。” 林玦略颔首,只堪堪扫过一眼,隐隐约约间见宝钗风韵天成, 富丽端方,更有温柔可亲之态。只过了这一眼, 再没旁的念头。又看向黛玉,道:“既然宝姑娘叫你去, 你就去罢, 不许贪玩,叫我知道了,回去告诉母亲,叫她罚你。” 林黛玉道:“哥哥这话说得别扭, 若是这样,我不去了,只在哥哥身旁等着就是了。” “好妹妹,才说了一句,你又恼了。”林玦面上百般无奈,却反倒生出温柔来。“好妹妹,快去罢,是我的错处,不该这样说你。” 黛玉听了,这才与宝钗携手而去。 边上宝玉眼跟着二人身影,伸长了脖颈,却是恨不能跟着两人一起去了才好。林玦只作不见,宝玉只能忍住,领着他往里去。 先是与邢、王夫人、王熙凤等见过礼,说了些话,这才往贾母房内去。 贾母因吃了油腻之物,又多吃了几杯酒,回房里去就有些不好。吃了一杯酸汤解酒,此刻正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就着鸳鸯的手,吃菱角三鲜汤。 才吃了几口,就听人打帘子,口中道:“老太太,宝玉领着林大爷来了。” 此话才落,就见贾宝玉并上林玦自外头进来。贾母推开汤,略坐直了身子。宝玉径直上前,在贾母身侧坐了,唤道:“老祖宗。” 林玦却是规规矩矩与贾母见礼,唤道:“孙儿见过外祖母。” “好,好孩子。”贾母伸手要林玦过去,琥珀搬了绣凳来,林玦就在贾母边上坐了。贾母因不见黛玉,问:“你妹妹不曾来?才听人说与你一并来的。” 林玦不及言语,贾宝玉却开口道:“老祖宗,方才咱们路上遇着宝姐姐,姐姐领着妹妹往大姐姐房里去了。” 贾母岂能不知他的心,当下笑道:“他们姊姊妹妹一处玩去了,你也去罢,也好留我和你表兄说些体己话。” 贾宝玉虽也喜林玦,到底不如欢喜林黛玉之深切。如今听贾母放他过去,岂有不欢喜的道理。当即应声去了,“过会子再领着妹妹来给老祖宗请安。” 说着,径直打帘子,往外去了。 贾母在里只是笑:“这高兴劲。” 林玦因见一侧鸳鸯手里托着碗,问鸳鸯道:“老祖宗吃的什么?” 鸳鸯回:“是厨房才做的菱角三鲜汤。” “我吃着还觉顺口,这汤不错。鸳鸯,给玦儿倒一碗来。” 林玦摆手说不必,来时才吃了。说着,却伸手拿过鸳鸯手中碗勺来,探着余温尚可,便舀起一勺,往贾母唇边送去。 “才听两位舅母说,老祖宗多吃了酒。这菱角汤是极好的,清爽可口,又有滋养的功效,老祖宗很应该多用一些。” 贾母面上带笑,凑过去吃了,“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林玦伺候着贾母吃了一碗菱角三鲜汤,那厢翡翠进来,道:“老太太,琏二爷和薛大爷命人来请林大爷去。” “是了,你们几个兄弟许久不见了,想必也有话要说。我就不拘你在这里了,你去罢。”贾母叫林玦出去,林玦放了碗勺,又就叫鸳鸯仔细着,这才缓缓地退出去。 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难得林玦言行一致,却有其林家祖辈的风骨。贾母望着他去的方向,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回。鸳鸯在侧,心中亦念,豪门贵胄家的公子哥儿,如宝玉这般娇养的有,如薛大爷那样放肆混玩的也有。这位林大爷与他们却又不同,自有一番清贵风骨在里头。又是这样温和慈孝的,倒叫人心生欢喜来。 贾母因与她道:“我这外孙儿这样的人品风貌,同辈的人里能出几个。眼见着是要及冠了,也不知道他娘给他择了婚事没有,我瞧着,寻常人家的女孩儿,竟配不得他。” 贾府女孩多,原是一门好亲。只贾母见了林黛玉,心里一早定了念。常说林黛玉并贾宝玉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既是冤家,就该在一处处着。既心里定了黛玉,林玦婚事,却又不能与贾府相系了。 鸳鸯是她左膀右臂,岂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当下笑盈盈道:“哎呦呦,瞧瞧咱们老祖宗。才出去一个大孙女,就想着外孙子的事儿了。且宽宽心吧,林大爷这样的家世,又是这样的人才,多少人心中的良配,且不必忧心呢。另又说了,晚些再择,也不是坏事。左右林大爷年少有才,听人说过了年就要回乡去考试的。指不定来日高中状元,数不尽的千金闺秀等着他呢。” 她说的话,由来都是能说到贾母心里的。贾母听了,果然欢喜,当下再不提这茬,只囫囵着,便过去了。 林玦一路往外来,由人引着,到了一个花厅里头。 只见贾琏、贾瑞、贾蓉、薛蟠几人赫然在内,另又有几分生得粉面玉琢的男儿,林玦并不认得,只瞧着衣着光鲜,大抵亦是贾府中人,只是亲缘远些,故他尚不曾见过。 贾蓉此人,身着华服,生得清秀,最是风流俊俏的一个人。[1]少年之英气略少,竟更多几分女儿之婀娜。他在此列,原已令人目所难移。薛蟠近来大好龙阳之道,一时间竟瞧着他,不肯挪开视线。 至那厢林玦进门来,却如清风一股,将堂内金玉之气拂去大半。只见他身穿宝蓝锦袍,上绣劲竹枝枝,更衬得林玦面如清月,皎然出尘,人如翠竹,气韵清朗。 却是清清爽爽,如金玉相击,叫人心往。 难得这样好的容色,却半分不觉女气,少年之英挺俊美勃然。 薛蟠抢先过去,要握他的手。林玦往侧一避,躲开了,口中道:“薛兄。” 薛蟠半分不觉羞恼,面上越发显出痴态来。口中念道:“表弟这些时候不过来,也不想着我时时刻刻都念着。” 此话说得露骨,在场众人不由对视一笑。林玦听来,却觉作呕。不由蹙眉,拂袖往贾琏身侧坐了,“琏表兄叫我过来,是为着什么?” 贾琏笑道:“不为什么,难得今日都在,叫你来不过是想着一并聚一聚。” 这话才落,就听那厢有个少年郎喊道:“笨手笨脚的,泼了我一袖子。” 抬头望过去,却是一个丫头上茶来,也不知怎么,茶泼了那少年一袖子。那丫头也不认错,只道:“我才上茶,偏三爷不肯瞧着这里,手一抬就翻了。三爷原该当心着些才是。” “你这话听着,倒像是我的错!”那少年猛然起身,怒道:“平日里没人将我放在眼里,到底我还是主子,你们不过是下人,也敢这样待我!” 这原是很重的一番话,岂料那丫头半分不退的,只是口中声音变弱些,也不曾求饶,只说:“这原不是错不错,说的是个理字。主子自然是尊贵的,却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前些时候宝二爷在这里,也是我上茶。那回才是失手翻了茶盏,宝二爷也不曾说什么。倒显得三爷气量小了。” 这一番话絮絮地,却如绵里藏针,轻易刺人发痛。 少年果然大怒,偏未出口,贾琏便斥道:“够了!不过是丫头失手,你与她纠缠,反倒叫人说你失了体面!”说着,命那丫头道:“下去罢!你是丫头,我不处置你,自去你琏二奶奶那里领罚。” 那丫头扭头出去,口中还道:“去就去了,还是个爷呢,这样小器的。” 林玦见了,大为惊异。反观贾府中人,却是一派寻常,半分未放在心上的模样。不由心中感叹,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不由得这宁荣二府不乱。 下人丫头一个个气性比主子还大些,如何使得? 他原不是这里的人,在这里活了这些年,却已明白。反是这些人,自个儿不明白起来。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 见他神色莫名,贾琏侧头与他赔笑,道:“表弟见谅。这不成器的是我三弟,名琮。他一贯爱淘气,整日地泼猴一般,倒叫表弟看笑话。” 原那少年正是贾琏异母弟弟,大房庶出的贾琮。 交代了这一声,贾琏才斥贾琮:“还不快下去换身衣裳!若教大太太知道了,仔细揭你的皮!” 那贾琮原在家中便不受宠,这个不疼那个不爱的。听了贾琏的话,忙不迭去了,竟是脚不沾地的模样。 林玦见了,与贾琏笑道:“瞧着年岁尚小,只比宝玉略大一些。男儿淘气本是寻常,表兄是兄长,很该宽宥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1]:身着华服,生得清秀,最是风流俊俏的一个人。//此句化用自红楼梦 第96章 传伤讯林子景急去, 从天降林黛玉承祸 贾琏面上显出几分无奈来:“表弟不知道, 老三原就是这样的性子,最淘气不过。若有人管束着尚可, 若是一时眼前没了人, 闹这个又惹那个, 不是要闯出多大祸来。才表弟来前, 他刚来这里。才换的衣裳, 一早上滚得泥地里钻出来一样。大太太又不常管着他, 少不得要我说两句。” 贾琏与贾琮原非同母,贾琏身为嫡次子,长子又早早去了, 继母又是不管事的, 教教这弟弟,原是责无旁贷。只是他住在二房这里近些,也不常常管贾琮。闲时说他两句, 偏他那性格,反越发上蹿下跳了。 委实叫人头疼。 一旁贾瑞自林玦进来, 便已骨头发酥。一双眼只望着他,形态十分可笑。旁人尽数瞧得真切, 捂着嘴笑, 他却只做不觉。 正愁没插话的由头,正巧贾琏说了这一番话,忙笑道:“哥哥说的很是,凭他是什么兄长弟弟的, 都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想起了提一句,情面上过去也就是了。照我说了,琮哥这样,原是整日混玩的错处,哪一日读了书,也就明白是非了。林表弟规矩这样好,为人又是这样出众,可知都是书读得多的缘故。” 此话一出,叫堂上诸人不由发出冷笑声来。这里坐着的都是贾府同宗,书读得好的寥寥。这贾瑞又刻意地把林玦提出来,这样的捧,这样的夸,可知是为着赞他的缘故,还是为着他树敌的心思? 一时堂上静默,竟无人出声。偏那厢又有琥珀来回话,道:“林大爷,老太太叫你过去呢。” 这话说得急切,林玦一怔,放下手中茶盏,喃喃:“我才过来……” 琥珀又见了一礼,急急切切道:“大爷快去罢,林姑娘伤了腿,哭天抹泪的,老太太并上宝玉也哄她不住……” 话未说尽,林玦便陡然起身,急急往外去了。 贾瑞抬首望着那抹宝蓝身影,见他步履匆忙,却仍有惊鸿之态,越发地目带沉迷,口中道:“只一个妹妹如今就这样,若是表弟来日再娶了夫人,这又要宠得什么模样呢?” 贾琏扫他一眼,勾唇笑道:“宠得如何,横竖也不与你想干,操这份心,又是为着什么?” 贾瑞只得呐呐将话收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薛蟠在侧心道,也不知道那位林妹妹伤得如何了。才宝钗也在里头,须得等她回来问一问才是。好歹是林玦的妹子,少不得要上一份,指不定他能记着。 这厢人心思各异,又说至那厢。 林黛玉伤了腿,这却实属偶然。 却说史湘云并上三春往贾元春房里先去了,贾元春今日穿得鲜艳,虽不是正妃的衣裳,到底瞧着光鲜亮丽,花纹绣工亦非寻常人所能用。 史湘云在家中原是做惯针线的,见了这身衣裳,也不由上前看过一回,赞道:“好细的工夫,这样的绣活,这样的样式,瞧着像是姑苏镇湖那一带绣娘的手艺。顶顶好的样式,宫里贵人又是这样看重大姐姐,难怪总说大姐姐生得好,是家里最有福气的一个。” 贾元春原是最端方守礼的,如今到了这一步,也只是面上带笑,并不言语。却是小口微微一抿,双唇艳丽,弯出风情无数来。 贾探春上前,食指轻点,口中笑吟吟:“大姐姐原是最有福气的,这我也听过。只是湘云,你可听过傻人有傻福这一说呢,原不必艳羡大姐姐,你自个儿也有着呢。” 湘云抓起桌上一把瓜子就扔,追着探春要打:“你这坏嘴,我打你!” 探春笑嘻嘻地,面上也不恼,只闪躲着往外逃。都是大家姑娘,在房里怎么闹也就罢了,在外头却一个个都要是端方得体的模样,再胡闹就该有人说嘴。探春打量湘云不敢到外头闹,便提着裙子往外跑。 偏又是无巧不成书,谁料到薛宝钗并上林黛玉二人一并来了。薛宝钗腰间络子松了,便停了步子,命莺儿与她来系。林黛玉笑说不等她,带着霁雪并紫鹃先往里去。 正是这样一进一出,黛玉才进门槛,探春就迎面出来,二人实打实撞个正着。探春往后退了几步,堪堪扶住门沿。林黛玉素日身娇体弱,怎堪此一撞。纵有霁雪、紫鹃二人牢牢扶住,亦不堪其重,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却正是:步步踉跄,连声惊呼,珠钗斜晃,禁步大乱。 “姑娘!”霁雪并紫鹃一左一右将林黛玉扶住了,霁雪见林黛玉面色发白,不由急问道:“姑娘哪里不好?” 林黛玉秀眉紧蹙,一半身子歪在霁雪身上,弱弱道:“左脚腕子疼得厉害。” “这是可大可小的事,只怕伤了筋骨。”霁雪并紫鹃,脸上里头回过神来的探春,三人将林黛玉扶入屋中。 方才闹做一团,湘云才追出来,就见着探春撞了黛玉,知道不好,忙回身去告诉了三春。元春不能动,三春却一窝蜂出来,并上身侧的丫头婆子,乌压压一大帮子人,倒围了一屋子。 薛宝钗这厢也进了屋子,听湘云将事情说了,不由道:“这是什么日子,你们也这样胡闹。”说着,坐到林黛玉身侧,轻声问道:“妹妹可还好?” 林黛玉素日是吃不得大苦的,身子又弱。林府中人爱她极甚,不肯叫她痛着半分。大家姑娘行走坐卧都有贴身的侍婢伺候着,寻常也伤不着。何况是这样的伤筋动骨。 宝钗问这话时,黛玉早捂着半边腿,疼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知道她素日是爱哭的,恐她在这日子落泪,伤了喜气。正是急得没奈何的时候,家里又乱得这样,哪里来的工夫去找大夫进来瞧呢?幸而她虽呼疼,却不曾落泪。 正是乱哄哄之时,贾宝玉从外头进了屋子,笑道:“做什么围在这里,大姐姐可在里头?” 众人听见是宝玉,如见救星。湘云转身拉了宝玉臂膀,把他往林黛玉身侧按去:“林姐姐伤了腿,疼得厉害。” “什么?!”众人原是想叫他哄黛玉的,再没料到,在宝玉心上,黛玉原比自己更重三分。黛玉伤了,却比割他肺腑中血肉,还叫他疼一些。他又是不将一件事放在眼中的,当下叫道:“妹妹伤了,这怎么了得?!快打发人去回老太太!” 他原是贾母一手护着,第一想到的,正是老太太。 宝钗却道:“宝玉且慢!你先听我一句。” 宝玉果然停了,只听宝钗缓缓道:“今日是元姐姐大喜之日,宫内许多贵人派了贴身的侍从来守着。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传出来难免叫人笑话咱们贾府一件事都办不好。这倒也罢了,只怕旁人提及,再多说一句,林妹妹是个多事的。” 林黛玉原是心思极敏之人,如何不知宝钗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半是为着贾府着想,半是为着自个儿着想。宝钗既想着自己,黛玉自然承她这份情。 当下道:“不必张扬,不过疼一些,我略坐一时就是了。” 宝钗却又说了:“妹妹这话却又错了,伤了腿脚,这是可大可小的事。若只是跌伤了脚腕子,这是小事。可若是伤了筋骨,这却是半点不能含糊的大事。妹妹是姑娘家,仪容之重,亦不必我细细说了。照我说,大夫还得请,却不必说是林妹妹伤着了。咱们叫顶软轿来,叫人悄悄抬林妹妹去老祖宗房里。大夫这厢,横竖我妈今儿是闲着,不过吃杯喜酒,在不在都是一样。莺儿……” 她唤了一声,莺儿立时道:“姑娘,我在呢。” 宝钗起身,略想了想,“你悄悄地去找奶奶,就说我在院子里寻不着一个东西,叫她回来帮我找一找。离了席,再命小厮悄悄从后门出去,带个大夫进来瞧瞧。好歹要瞧过了,咱们才能放心。” 如此一番,正是合理。当下一行人,这厢吩咐丫头去叫软轿,那厢叫霁雪小心扶着林黛玉。 不多时软轿来了,霁雪并紫鹃要扶林黛玉上去。林黛玉虽身形文弱,霁雪并紫鹃到底是姑娘家,平日也是副小姐般养着的,哪里来的力气? 宝玉见了,上前将黛玉扶住,道:“妹妹,我扶你上去。” 黛玉颔首,坐至软轿中,抬首与宝玉四目相对,此刻方觉泪光盈盈,却不见滚落。却是一双秋水妙眸,如今似秋雨盈湖,望去眼眸生波,莹莹万千。 宝玉不防,一时看得愣了。喃喃道:“妹妹……”却又是一派痴态模样。 “我去了,松开罢……”林黛玉一手尚被他握着,此刻被他望得心内打鼓,不由低下头去,收手回去,往一侧避了,再不肯叫他看自己。 “林妹妹……”宝玉心内似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终只能收了手,眼见着那软轿轿帘缓缓落下,一行人簇拥着软轿去了。他仍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迷茫,怅然若失。只得遥遥见着拿顶软轿,慢悠悠离他远去了,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最终连那点痕迹,都消失得干净…… 第97章 字字珠玑元春规劝, 句句恳切宝玉忧心 前文说到, 一行人自拥着黛玉去了,只宝玉一个, 呆立在那里,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站了一时, 只见那边过来一个穿桃粉色小袄的丫头, 正是袭人。她因见黛玉等一行人过去, 偏不见宝玉, 故一路寻过来。到了这里,却见宝玉呆呆站着。 当下上前,笑道:“怎么在这里立着, 可往屋里去见过大姑娘了?” 宝玉痴痴摇首, 道:“不曾。” “怎么又是这么模样,这大喜的日子,仔细叫二老爷知道了。”袭人不知他是因着黛玉伤了才如此, 只暗自揣度,莫不是方才与众姐妹有了口角?才见着黛玉去了, 瞧着面色不大好的模样,暗想, 想必又是与黛玉拌嘴了。这原是寻常, 袭人并不放在心上,只拉着宝玉的手,往屋子里去了,口中笑道:“二爷快进来, 见见咱们大姑娘。往后高门深宅的,虽是自家兄弟,到底见着的时候也少了。” 说着,一径拉着他进去了。 那宝玉心里记挂着黛玉,偏袭人说得又在理,当下心觉两难。脑中又浑浑噩噩,尚未清明,竟任由她拉着进去了。 屋里元春一早听见外头动静,只听人说是黛玉伤了腿,并不妨事,这才略放下心来,仍叫抱琴仔细瞧着外头。 坐了一时,正将鸾鸟钗往头上簪的时候,抱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 宝玉自年幼始,就是元春一手教导着。虽是姐弟,犹如母子。今元春出阁,宝玉原不当进来。只是他一想是女儿堆里混玩的,又年幼不知事,便是进来了,也不打紧,这才来了。 元春疼他至真,听抱琴言语,当下起身,转身来看宝玉。一行侍婢唤她不住,只见她伸手将宝玉搂入怀中,声若哽咽,面上却带笑,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悲。 宝玉不说话,只拿一双眼望着她。元春知道宝玉素日有痴症,亦不上心,只拉着他的手,二人一并坐了。 乃至抱琴上茶来,元春自捧着望他跟前送了,这才道:“宝玉,我这就去了。虽仍有再见的时候,到底再不同往日了。我素日待你严苛,如今算来,虽放心不下的,竟也是你。”她泪光盈盈,因恐将妆花了,又要多生事端,唯有强自忍住,直忍得心口发闷,喉间发涩:“我此去,再不能在老祖宗和母亲面前尽孝,老祖宗和母亲最疼爱你,你须得常常地陪着他们说话,这也算是为我尽一份孝心。环儿原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只你探春妹妹,她明白事理,也待你好。虽不是太太养的,也已难得了。赵姨娘时常骂她,你更应该暗暗地护着。”说了这长长一串,皆是她这做姐姐的真心话。 宝玉喏喏,听着有理,皆一一地应了。 元春见状,又道:“这些交代了你,我知道,你原是孝顺又心疼妹妹的人,也不必我千万叮咛。另有一样,原先你最听我的话,只是不知,如今还听不听?” 宝玉已渐渐回过神来,听了这话,当下道:“大姐姐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你既说听,下头的话,饶是不好听,也须得细细地听着。”元春低声劝他道:“好弟弟,我知道你不是不爱读书,只是不爱读死书。只是咱们如今这模样如何,你也知道了。原先你当个富贵闲人,不争气也就罢了。左右祖宗的荫封尚在,保全你衣食无忧,却是能够的。只是现如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只瞧着你二姐姐那里,素日是什么模样,就该明白两三分。老太太宠着你,你说一句不好,就恨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只是宝玉,你到底是男儿。整日在女孩堆里混玩,如今尚可,待来日长成,却是不像话了。先大哥去了,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建功立业,还要母亲为我赔付出去这样多嫁妆。父母待我这份恩情,我却要来生再报了。如今我去了,母亲膝下只剩了你一个。你要时时警醒着,再不能同往日一般胡闹。素日里荒废的功课,也该紧着读起来。往后光宗耀祖,为咱们母亲挣诰命,全仰仗着你呢。” “姐姐往宫里走了一趟,便觉那天家富贵什么都是好的了。如今倒来劝我这个,越发地被这世俗拖累了。”宝玉听了这些话,当下不喜。他一贯不喜读那些死八股,酸腐陈旧,倒把好好的人读得迂腐了。 他这样的性子,元春自然料到了。也不恼,只又问他:“宝玉,我且问你。林妹妹,好不好?” 提及黛玉,宝玉目色一亮:“林妹妹自然好。” “林妹妹既然好,你又这样地欢喜。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好叫她长长久久陪着你。” “是什么法子?”宝玉正不耐黛玉来来去去,叫他时常想念。伸手将元春一只手握住了,目色恳切:“好姐姐,告诉了我罢。” 元春温声笑道:“这个麽,也不难。你林姑父,原是最会读书的。文采风流,当日高居探花,听闻老太爷见之相貌堂堂,兼才高八斗,这才将掌上珠,林姑母相许。咱们姑母,在家时老太爷最爱她。姑母又是聪慧的,竟读了许多书。这是远的,近的有你林表兄,我见你也爱与他说话。听闻玦表弟早早开蒙了,如今更拜入陈大人门下,当之无愧的少年出众。如此家世,你若不仔细着读书,再成了个木疙瘩,只怕林姑父他们,要拘着林妹妹,不许你多和她说话……” 言尽于此,宝玉到底年幼,不堪多言。 元春说了这些,便堪堪停住,只留着她自个儿去想就是了。 宝玉坐在凳上,呆呆想过一回。又觉有理,又觉不对,实在两相摇摆。偏未想透,那厢抱琴又道:“姑娘,大太太、太太来了。” 元春这才起身,道:“想是时候近了。”说着,她与宝玉道:“你不能留了,往老祖宗那里去罢。” 宝玉正等着这一声,想往贾母房中去看黛玉。当下应了,起身往外去。正遇上邢夫人并王夫人,退后半步,与他们见了礼。 王夫人问道:“急急忙忙的,往哪里去?” 宝玉道:“回太太,我往老祖宗房里去。” “我方才听人说,姑娘们都在老太太房里。你去也使得,只是不许胡闹,再惹恼了他们。不等你父亲,我就发落了你。” 邢夫人在侧笑道:“小孩家家,这又算什么。宝玉,快去罢。” 宝玉这才去了,匆匆进了院子,又往屋子里去。 琥珀正在外间倒茶,见宝玉来了,笑道:“我说呢,林姑娘在这里,偏你不见了。这便紧赶慢赶地来了?” 宝玉心内发急,陡然伸手抓住琥珀一只膀子。琥珀低声叫道:“这是做什么?叫人瞧见了笑话!”好容易挣开了,上前躲到袭人身后,道:“袭人,你也不说说他。” 袭人面色无奈:“也要说得听才是。我的话又算是什么呢,他如今渐大了,越发不放在心上了。” 原她说这话,宝玉少不得要哄她一哄,今儿却顾不得了。也不理她说什么,只问琥珀:“我问你,林姑娘哭了不曾?” 琥珀听了不由发笑:“这话问的越发奇了,平日里都是你惹姑娘哭。今日你不在这里,倒问姑娘哭了不曾。现下不曾哭,你若进去,却说不准了。” 宝玉哪里信她,听黛玉不曾哭,心下略松,觉着大抵不是大事故。也不多言,转身就往里间去。 里间细语声声,宝玉绕过一扇落地大屏风往里,贾母、林黛玉等人,皆在其内。只见贾母坐在一架黄花梨木雕寿星翁做寿的贵妃榻上,搂着黛玉一并坐在上头。黛玉斜斜坐着,正低着头出神。 堂下摆着几个绣凳,左首往下,却是迎春、探春、惜春。右手往下,乃是史湘云、薛宝钗。另有薛姨妈,也在一侧,挨着贾母坐了。 宝玉进去时,正听薛姨妈说:“老太太放心,白大夫已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若再有什么不放心的,使他进来看看就是了。照我说,林姑娘福气深厚,很不必老太太担心。” 贾母道:“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该叫大夫看了,才叫我放心。偏又是那样的地方,白大夫却是瞧不得了。倘使不是今儿元春出阁,原应当往宫里递牌子,请个女医出来瞧瞧才是。” 宝玉往里,与贾母、薛姨妈见过礼,便在贵妃榻上,挨着黛玉坐了,低声问:“妹妹还疼?” 黛玉别开头不看他,“不妨事。” “大夫既到了,怎么不叫他进来?”宝玉因问贾母。 贾母嗔怪道:“胡闹!那白大夫请来,不过是叫他开两幅补养的药。你妹妹身子贵重,寻常的郎中怎么看得?” 宝玉视黛玉不同俗人,此刻听了贾母的话,深以为然。“老祖宗说得很是。” 话音才落,却见黛玉缓缓抬手,目中水光盈盈,口中道:“老祖宗,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我今伤了腿,竟不能留了。很应当快快地回府去才是。” 第98章 贾元春出阁入宫门, 皇长子暗透别样心 上回说至, 因史湘云并贾探春二人玩闹时不慎冲撞了黛玉,黛玉伤了腿。恐再在荣国府待着, 再生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林玦便接了黛玉, 二人先回林府去了。所幸并非正经的婚事, 倒也是无妨, 不过略扫兴一些。 林家兄妹去了, 贾宝玉便大感无趣, 便往里间来寻众位姊妹玩闹。 薛宝钗并史湘云两个,才取了笔墨,在那里写诗, 堪堪写了一句, 就见贾宝玉进来,很有几分失魂落魄。 史湘云笑道:“二哥哥,你的心飞到哪里去了?” “云儿这话说得促狭。”薛宝钗亦笑道:“这心自然在他自个儿身上, 若是能飞,倒好了。” 她虽说湘云促狭, 到底说的也是促狭的话。姊妹几个一并笑出声来,笑得宝玉身上郁郁之气也散了大半。 一时笑罢了, 史湘云便朝他招手, 道:“二哥哥,你过来。” 宝玉往前走了两步,只见柔白宣纸上以小楷写了一行字,不由低声念道:“梧桐雨清锁瑟瑟。” 史湘云口中笑道:“前些时候我睡在家里, 听着落了一夜雨。绣楼外头有棵梧桐,一夜醒来,倒不见萧索,更透出几分清爽别致来。偶心有所感,得了这一句。” 宝玉摇首,道:“云妹妹这诗改得不好,不如‘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句。” “这话说得好,我自觉不如,却又无从下手改之。原想着今儿林姐姐也在这里,想叫她瞧瞧。没料到尚且不曾说话,她就又走了。” 宝钗便在侧劝道:“来日方长,妹妹还愁和林妹妹没见面的时候?” 这话才落了,湘云不及答话,便听外头琥珀来道:“二爷、众位姑娘,宫里打发人来接大姑娘了,老太太问,可送一送麽?” 此话才落,史湘云、薛宝钗并上三春一并起身,探春道:“大姐姐出阁,自然要送一送,再没不瞧一眼的说法。” 一时他们都往外走了,偏贾宝玉呆立着不动。 薛宝钗停了步子,唤他道:“宝玉?” 贾宝玉往前几步,立到那张书桌后头,将方才湘云割下的笔拿在手里,也不抬头,只道:“我来瞧瞧这句怎么改才好。” 竟是不肯去送一送元春的模样。 探春当下过去,扯了他衣袖道:“有什么脾性,也不是这时候发作。到底是大姐姐的好日子,快随我们往外去。” 宝玉却道:“我方才已送过了,这会子再出去,不过是多增离别之苦,竟不如不去。大姐姐知道我的心,不会怪罪我。你们去罢,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探春还欲再言,却是薛宝钗上前,挽了探春手笔,笑道:“理他做什么,骨肉亲情,原不少这一眼。咱们且去罢,很不必在意这些。” 探春听了,唯有与众人一并去了,只留下宝玉在这里。 却说元春往后瞧了一眼,见姊姊妹妹中独少了林黛玉一个,贾宝玉也不在里头,心中有感,到底不曾言语,只略笑了笑,便低头进了软轿。 王夫人在侧,现下发疼,口鼻泛酸。眼中有泪,却又不能落下,只能强自忍住。邢夫人劝她道:“咱们大姑娘是往宫里去享福了。” 王熙凤亦笑道:“照我说,咱们这些人里头,谁的福分都及不上大姑娘。往宫里去伺候贵人,已是独一份了。偏今又做了皇家的人,这可真是,谁能有这样的体面?” “她只消过得好,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王夫人拿出软帕来,揩了揩眼角的泪。只这一句,竟再说不出旁的来。 真到难舍难分处,饶是八面玲珑,终也成了转圜不开的木疙瘩。 皇长子虽说一早到了开府的年岁,却尚未娶正妃。又因着那样的事,宫里头几位正经主子都多疼他几分,私心留他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如今他仍住着养光宫,便是抬侧妃,也是往宫里,养光宫里抬。 除却皇上娶皇后,能正儿八经连开几道门,一路从正门进宫,便是贵妃、皇贵妃,进宫的时候,也不能越了这规矩。再别提,元春不过是个侧妃。 再没一丝声音,一行人迎元春进了养光宫。边上一个姑姑,唤作倩侬的。说是皇长子宫里的掌事姑姑,一应事务,大大小小都由她调理着。自小照料皇长子至今日,是个不能缺的人。 倩侬扶着元春下轿,进殿门,一一地将宫里的事与元春说了,面上带笑,寻不出一丝怠慢来。“元侧妃小心脚下。”扶着元春跨过门槛,她又道:“侧妃原是宫里调理过的,有些话不必奴婢交代,侧妃就知道。奴婢虽是养光宫管事的,皇长子身侧伺候的事,却不是奴婢经手。一应贴身的事,都是钟杏处置。皇长子喜静,寻常不出门,便是出门,也不爱叫许多人跟着……” 将皇长子喜好事无巨细说了,倩侬才扶着元春进了一侧偏殿,叫她在床上坐下。 待此事毕了,便领着几个宫婢内侍,在她身前跪了,口中道:“奴才给元侧妃贺大喜。” 元春叫起,倩侬才又起来。指着前头几个人,道:“知道侧妃要来,內库早早挑拣了伺候侧妃的人。这四个丫头,左首的叫春红,左后的名柳枝,右首的唤碧波,右后的唤如意。另有两个内侍,掌事的太监叫孔续,跟着的是他的徒弟……” 话尚未说尽,那个小内侍上前一步,点头哈腰笑道:“奴才姓夏,名硕,侧妃叫奴才小夏子就是了。” “侧妃不曾问话,是你说话的时候吗?”倩侬对着元春和煦,对下头人却是一张冷面。冷声道:“我不问你,只问你的师父。孔公公,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徒弟?” 孔续哪里听不出倩侬的意思,当下上前,手中拂子重重打在夏硕头上,“狗东西!还不下去,自个儿往外头领板子去!” 夏硕原不过是讨个巧,哪里料到倩侬竟半分不肯让,当下苦着脸出去了。本以为这位元侧妃因着第一日入宫的缘故,为着不冲撞气息,也不会发落了他。再没料到元春竟半个字不说话,眼睁睁瞧着他出去了。 待他去了,元春才望着他师父孔续道:“我第一日来,虽先时也在皇后娘娘的坤仪宫里伺候过,到底不及你们打小就在里头学着伺候人。原你们懂得比我多,许多事,我做得错了,就该阻我。如今我才来,你们就做出这样的事,却叫我不能容下。这宫里,顶要紧的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是铁律,原没什么情分可说。在我这里伺候,原没什么法外容情一说,一是一卯是卯,绝不能僭越半分,这话,我今儿撂在这里,听不听,却是你们的事了。” 她如今是侧妃,又是皇上赐下来的。这几个原是伺候她的奴才,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再没敢忤逆她半分的。 这一番话说了,几人连忙请罪应是。 这一茬才罢了,就听元春与倩侬道:“照理说,我才进宫来,许多事,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我乳名唤的是什么,姑姑你也知道。在家中时,因我是大年初一生的,便嵌了个春字。旁的倒也罢了,这个春红,名字倒很应该改一改。” 倩侬笑道:“是了,这原是应当的,是我们做奴才的没想到这一层。原这些丫头给了侧妃,侧妃就该改个名字,往后就是自个儿的人了。” 那个唤春红的也懂事灵巧,当即上前,福身道:“奴婢恭请侧妃赏恩赐名。” 元春道:“既要改名,单改了你的,倒显出不同来。照我说,不如一并改了罢。” 元春做事谨慎,说罢这话,还抬头瞧了倩侬一眼。倩侬再没别话,笑道:“侧妃吩咐就是了,能得侧妃赐名,原是他们的造化。” 她这才颔首,缓缓道:“我今带进来一个丫头,在家中时,唤作抱琴。听闻皇长子好箫,春红便改了叫品箫罢。另有三个,改作抚弦、引笛、明笙。” 如此,便寥寥将诸事定下。倩侬在这里候着,等了一时,见万事妥当,这才出来,往皇长子书房去了。华显正守在书房外头,见倩侬来了,问道:“都处置妥当了?” 倩侬颔首:“元侧妃是个省事好相与的人,原不费事。皇长子可在里头?” “午睡才醒,吃了一盏燕窝羹,便取了玉箫出来,盯着瞧了一时,也不见吹,重又放回去了。如今吩咐钟杏摆了笔墨纸砚,里头仍是钟杏伺候着。” “你通传一声,我有些话要回主子。” 华显听了,便往里通传。不多时,只见里头出来一个小丫头,道:“皇长子叫姑姑进去。” 倩侬这才进去,绕过屏风往里,便见皇长子身着丁香色万字纹锦袍,站在书桌后头写字。端得是君子如玉,翩翩惊鸿模样。 倩侬在心中叹过一回,这才上前见礼:“奴婢给主子请安。” 皇长子抬头扫了她一眼,眸中深意隐隐。只这一眼,倩侬便知他欲知何事。立时道:“回主子的话,元侧妃那里万事顺当。” 他略颔首,默默收手,摩挲桌上一只宝蓝锦缎绣竹荷包…… 第99章 千秋宴变故频频生, 往昔债到头笔笔偿 宫中琐事, 今暂按下不提。却说林玦并林黛玉二人先行一步,先回林府去了。 贾敏才用了小点, 琳琅才捧着琉璃盏出来, 便见玎珰急匆匆进来, 当下问道:“什么事这样急?” 玎珰道:“大爷和大姑娘回来了。” “怎么这样快?”原料着这兄妹二人往荣国府去, 少不得要玩上一天的。才去了一时, 偏就早早地回来了, 却叫人吃惊。“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玎珰面有忧色:“正是这个说法,我才听人说,大姑娘伤了腿, 这才急急地回来。” 琳琅听了, 便觉不好。也吃不准黛玉伤得如何了,现下顶要紧的,却不能叫贾敏心焦。当下将手中琉璃盏递给玎珰, “你先下去,我自有说法。” 玎珰拿了琉璃盏下去, 琳琅仍悄悄往里去。隔着屏风见贾敏靠在贵妃榻上,半是懒散半是认真, 手里拿着一本账簿在看。 贾敏才低着头看账目, 一抬头就见着屏风外头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当下问:“琳琅,你在外头做什么?” 琉璃站在她身侧,笑盈盈道:“想必是见着了什么好玩的,太太且等着罢, 奴婢把她揪进来。” 口中说着,一步步往外去。怎料才转到屏风外头,就被琳琅一手拉住了,往边上扯。琉璃道:“好好地,这是做什么?” “琉璃姐姐……”于是叫琉璃附耳过去,一五一十,将方才玎珰的话都说了。 琉璃心里暗忖一番,立时道:“姑娘伤了腿,这是大事。不能瞒着太太。” “这是自然的,只是太太如今这样,胎又不是极稳当的模样。再叫听着了这个,却又怎么是好呢?” 琉璃道:“直白白地说了,也是不好。须得缓缓地说才好。” 她因暗暗想了一番,心中已有计较。当下与琳琅二人往里间去了。 贾敏看罢了这个月的账簿,见二人进来,说要茶吃。琉璃走到桌前,探了一回茶温,正是能入口的时候。便拿了与贾敏,见她低头吃茶,口中笑盈盈道:“太太,才前头有人来回,说是大爷和大姑娘回来了。今儿是贾大姑娘的好日子,大爷、大姑娘并上贾府那兄弟姊妹几个,又是好几日不见的。这样早回来……我方才听来回的人含糊了两声,莫不是,在那里被人冲撞了罢?” 贾敏一顿,心下忖度片刻,旋即抬头,若无其事将茶盏放下,口中道:“年纪小,有些口角,亦或是碰撞了,都是寻常,不必大惊小怪。” “正是这个理,大爷也就罢了,只是怕姑娘受了委屈。” “有她哥哥在,谁能给她委屈。”她站起身来,琉璃忙上前扶住。“我乏了,往里去歇一刻。大爷回来了,叫他来正屋等着,我有话要问他。” 林玦并林黛玉回了府,林玦先下车来,伸手抱林黛玉下来,吩咐边上的人:“我往从善院去,叫温柔他们过来伺候。” 忙有人匆匆往里去传话,一时间喧闹不已。一帮丫头婆子拥着二人往从善院去了。 贾敏躺了一时,便听着外头有动静,翻身起来,问道:“怎么这样闹腾?” 琉璃撩开帘子进来,一面伺候着穿衣裳,一面道:“回太太的话,是大爷并大姑娘回来了。真像是冲撞了,大爷抱着姑娘回来,一径往碧纱橱里去了。” “可说生了什么事?” “尚且不知。” 因琉璃原先已说了些,到底贾敏并未心惊,只说:“往碧纱橱里去。” 林黛玉伤了腿,原在荣国府众人围绕时,尚能忍住。长兄前来带她回府,她因想着在路上,再不能哭的,也堪堪忍住了。待贾敏进碧纱橱里来,却是泪光闪烁,盈盈滴落。 贾敏当下变了面色,林玦恐她心惊,忙上前扶着坐下,将在荣国府的事一一说得清楚。“……不是什么大事,妹妹只说疼,如今也好些了,想必只是扭伤,若真是伤筋动骨,哪还能有如今这般安逸?母亲且放宽心……方才在荣国府,已请了大夫。不过是因着伤在那里,才没叫瞧,只略略问了一些话。我私心想着,都是活泼爱闹腾的年岁,姊妹之间有了什么碰撞,也是寻常事,不必很上纲上线,平白的叫人心焦火灼。又赶上大表姐的好日子,再叫人传出些什么,才是不美。便快快地带黛玉回来了。” 她颔首道:“你做得极好,理应是这样。虽是无妄之灾,也非他们故意,很不必张扬开来。”说着,她坐到黛玉身侧软榻上,伸手在黛玉小腿一处按了按:“可是这里还疼着?” 林黛玉含泪点头:“妈妈别担心,原先疼得厉害,现下已好些了。” 贾敏收手,缓缓道:“还是得请个女医来瞧瞧,否则我总不能放心。”侧头,“琉璃,取我的牌子,你和单良往宫里去一趟。就说是我病了,求皇后娘娘赐女医。” “琉璃,慢着!”琉璃点头应是,才要去,便被林玦叫住。 琉璃停了步子,却听林玦道:“母亲,照我想,这却不妥。” “哪里不妥?” “今儿宫里都操持着皇长子的喜事,虽说只是纳侧妃,到底是头一遭。皇长子虽双目已盲,却得太后并今上爱重,便是皇后,也多有疼惜。平日里也就罢了,若是今儿母亲在叫人往宫里去请医赐药,只恐人说是冲撞喜气,在叫人念一句猖狂。”他原在路上已想过这一茬,左思右想,却不能够。 皇上疼爱长子,是出了名的。何苦在这时候去触霉头? 贾敏面色略凝:“难不成要叫你妹妹活生生地熬着?便是宫中略有微词,我也顾不得了。这伤哪里是能拖的?” 若只是伤风,外头请个大夫也使得。只是伤在这地方,却又怎么能够? 这一层,林玦在车上原已想过。他不是肯委屈妹妹的人,故而左一层又一层都想了一回。 他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宫里去不得,莫非普天之下唯有宫里有女医?听说太后娘娘并上皇上一贯宠爱璨萏郡主,因郡主极年幼时孝义王便去了,身子一直不大好。太后娘娘有令,叫两个女医长长地住在孝义王府,以便小郡主不时之需。黛玉原先到孝义王府去住过一时,与璨萏郡主算是有些情分,孝义王妃又是个仁厚的人,母亲请医,王妃必然赐之。” 一番话说来,却挑不出错,只叫人觉着,正是此理! 贾敏当下道:“琉璃!听大爷的吩咐,不必往宫里去,快快去求见孝义王妃。” 当下琉璃又领了一个小丫头玎珰,匆匆往外去找单良。将贾敏的话说了,单良忙命套车,亲自送琉璃等往孝义王府去。 孝义王府听说他们是林府来的人,倒是很客气。叫他们在外头等一些时候,取了牌子往里去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叫进去,三人这便进去,绕过水榭长廊,又走了许久,这才见着正屋。 只见正屋牌匾上头写着“溢香园”三字,铁画银钩,极有气势。又跟着来引路的婆子进了院子,走了一时,才进了屋子。才进屋,就有丫头迎上来,领着往屏风里去。 只见屏风里摆着一家紫檀木盘螭描金贵妃榻,贵妃榻上坐着一个穿鸭青绣鸾鸟镶银边绫子袄、系着一条天水碧色洋绉裙、戴八宝攒珠钗的贵妇。容色极好,气韵端方,目色亲人,瞧着是个温和的人。 琉璃上前行礼,将来的由头说了,道:“……原不该叨扰王妃清净,只是我们太太实在不能放心。大姑娘身子一直不大好,再恐生事端。又知道,王妃是个宽厚仁慈的人,这才吩咐奴婢,取了牌子来求王妃。” 孝义王妃是个涵养极好,又极与人为善的人。带着笑听琉璃仔仔细细说尽了,这才道:“我当是什么,不过是请个女医,值当什么。你们大姑娘和我们府里的郡主倒是很谈得拢,便是瞧着这一层,这求字也不必说出来。”侧头吩咐:“羡书,传我的话,叫沈女医往正屋来,跟着去林府走一趟。” 羡书应是,琉璃等皆谢孝义王妃大恩。 孝义王妃又说:“这不值什么,难为你们夫人一片爱女之心。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明白这份心。自上回林姑娘从王府里回去,我们郡主总念着她。待林姑娘身子好了,我再派人去林府接她过来玩两日。” 偏巧,这会子正说话呢,外头就闹了起来。听着是个姑娘的笑声,那声音越发近了,才叫人听清,她口中喊着:“母亲在里头做什么,瞧瞧我才绣的帕子。” 话音未落,外头人也不见拦,外头进来一个穿秋香色衣裙的姑娘,梳着百合髻,上头一枚蝴蝶步摇叮当作响,正是璨萏郡主。 璨萏郡主一径往孝义王妃怀里去,举着手里的帕子要她夸。孝义王妃是极疼爱女儿的,装模作样训斥了一声“不懂规矩”,这才拿起她手里的帕子看:“有些样子了,到底是小姑娘,学东西快些。” 璨萏郡主仰头笑,见着堂下站着的人,问:“母亲在见人,我这就先下去了。” 她到底是懂事的。 孝义王妃道:“别急着走,这是你林姐姐府里来的人。” 璨萏郡主听闻是黛玉府中来人,立时扭头看过去,双眼发亮:“林姐姐府上的?可有什么事?林姐姐近来可好麽?” 她生得玉雪可爱,又有一派天真稚气。琉璃见了礼,不由笑眯眯地道:“多谢郡主记挂着,我们姑娘都好,还叫奴婢问郡主的好。”却半句不提林黛玉伤了的事。 “我也好着呢,近来绣的东西也更好了些。”说着,将手中帕子递过去,口中笑道:“金银你们府上都不缺,林姐姐也瞧不上。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你带回去交给林姐姐。左右是我的心意。” “是。”琉璃应声,双手伸出接过了。 这时羡书已将沈女医领过来,孝义王妃伸手召璨萏郡主过去,道:“你们府上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羡书,送他们出去。” 是夜。 慕容以致悄悄潜入林府,仍直奔圆鹊轩来。林玦白日里闹了一日,已觉乏累,早早睡下了。慕容以致来时他已洗漱罢了,卧在床头看书。 慕容以致走过去将他拿书的手握住,另一只手将书拿走,在一旁放了。摊臂将林玦拥入怀中,笑道:“听温柔说你乏了,既乏了怎么还看书,很应该早早歇着才是。” 林玦斜睨他一眼,伸手将他推开,坐直了身子,道:“何时才能改了这动手动脚的毛病?” “只怕这一世也不能改。”慕容以致面上带笑,凑过去在他肩窝中闻了闻,“子景才入浴过,闻着格外柔和清爽。” 林玦抿了抿唇,眼眸低垂,只是不理他。他如今算是明白了,慕容以致这人,最不能跟他上纲上线。若真和他对着干,他只会越发起了性子。若是不理他,也只是纠缠片刻,也就罢了。 果然如此。 见林玦全无反应,慕容以致不多时便退了回去,好整以暇坐着,问他道:“瞧着你有些郁郁,若是你妹妹那事……才听下头人回话,说是孝义王府的女医来瞧过了,只是扭伤,不曾伤着筋骨,很不必你担心。” “这是其一。”林玦靠回枕头上,面色略沉:“若真是伤筋动骨,倒也是一回事。正经能指着这个,好叫皇后千秋节那一日,别叫母亲和黛玉入宫。如今却不能够了。原本装病也能使得,只是一则我不肯叫黛玉触这霉头,二则她如今身边伺候的霁雪是皇后娘娘拨过来的,真瞒过她,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慕容以致也依着他的模样,凑过去,拿了枕头,靠在他身侧。把玩着左手指腹上的翡翠扳指,淡声道:“便是你妹妹受了伤,进不得宫,只怕你母亲也是要进去的。千秋节有要事,既上头那个人择了这一日动手,就不能叫应该去的人躲过了。” 换了说法来说,今上要你去,便是你瘫在床上,也有人抬着你去。 他又道:“明妃被降为左贵人后,皇四子在朝堂上,很不安稳。原先他还能稳住,明妃一倒,却是急不可耐露出了爪牙。原先我当着皇兄最爱重这个儿子,如今瞧着,这份疼爱也虚的很。” 慕容以致原是不谙官场之事的,否则当日也不会远离京城往边疆去了。他能瞧出的,自然旁人也能瞧出,再别提林海这种官场的老油子。林海对林玦寄予厚望,极早前已渐渐将官场中事与林玦一一细说。如今皇四子动作变大这一事,自然二人也暗中说过。 林玦眸色略深:“说来也新鲜,我同皇四子一贯是没交情的。前两日皇四子倒往林府递了帖子,我推说父亲扣我在家中念书,不得空往外去,便拒了。他倒又送了两三回,见我心意坚决,这才罢了。” 终究是皇子,纵然如今要招揽人手,也有个底。林玦如今摆明了,与他不是一道的,半分面子不肯给,他自然也就罢手。左右朝堂之上重臣无数,纵然林海得今上看重,到底并非顶顶要紧的人。 慕容以致摇首叹息:“他原先也是稳重得体的人,何苦如此。如今明妃依然如此,他竟仍瞧不出形式?” 形式?林玦冷笑道:“你错了,正是明妃如此了,才叫他手忙脚乱。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如此。皇四子其人,原非治世之才,平日里在朝堂上中庸平平,并无建树。若是偏安一隅当个贤王,倒还使得。他原先能稳住,不过是因着他是今上疼爱的儿子,亲母又是除皇后外最得皇上看中的明妃。这样的身份,只消平平稳稳等着,指不定那花团锦簇自个儿就来了,何必去争?如今明妃眼瞧着是不成了,皇上虽对皇四子仍如从前,到底叫他心起波澜。不趁着这时候争一争,等来日恩断义绝的时候?” 身在其中,不见真面目。仍如从前,也是能装的。 或许皇四子瞧不真切,也或许他瞧真切了,却想赌一把。从来登上皇位的人都是杀出来的,顺顺当当的少之又少。赌输了,是个死。赌赢了,便是无上尊荣。 他若不赌,叫旁人继位,指不定和左贵人过得更糟糕。 他如今想必是陷入破釜沉舟的绝境,说来凉薄,这绝境正是他亲生父亲将他推进去的。 “帝王心术……”合睿王长长叹息一声:“我当日回来的路上受伤,原想着必然是那人动手,如今想来,却是种种可能,样样不同。” “且等着瞧罢……”林玦疲乏地闭了闭双眼,“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最终赢家绝不是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人。何为帝王?” 何为帝王。原不过是赢家永远是他,谁都争不过他。 如今为胜利者铺路的皇四子也罢,林海也罢,乃至身为合睿王的慕容以致也罢,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在那人手中被肆意规划。 皇后千秋节,是个好日子。天公作美,原已淅淅沥沥落了月余细雨,这一次倒放了晴。 阴沉许久的天明亮,一碧如洗。日头正好,光芒投向四方。 巍峨的宫殿在晚霞中发出庄严气势,夜色缓缓降临,朱红宫门犹如长大的嘴,缓缓那些走进去的人吞噬。林玦虽未弱冠,到底年岁不小,便于贾敏并林黛玉分开,随着林海入宴。 宴是好宴,菜色也是好的。 只是吃入口中,全然不是模样那样好。 如今天冷了,席上上来的大多是一早做好的。在灶间蒸了又蒸,只为着开宴的时候仍是热的。 林海与官员一席,林玦并上另几个重臣的儿子是一席。中有冯将军的儿子冯紫英,又有世家卫家的卫若兰。林玦思及原先在红楼中看见过二人的影子,没料到今日这二人竟能在列。却也是年少风流的人物。 因见他动了两筷子菜就怔怔出神,也不说吃菜,也不吃酒。冯紫英面上带笑,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林兄将就些罢,来来回回,每年都有这一遭。左右不多时就能回去,在这宴上做个场面就是了,回府里去,再热热地吃些东西就是了。” 原赴这千秋节宴,不过是因着有一份脸面,能长脸的缘故。谁指望在这宴席上吃得舒服了? 林玦一愣,侧头看向他。心道果然冯紫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头一遭见着的陌生人,就能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红楼未完,却不知他结局如何,想必不能差了。 他因笑道:“不过是因着风吹来,冷了些。这菜样式是好的,只是失了味。” 这样反反复复地蒸,再好的东西吃进嘴里,也不过是满口水汽。 冯紫英拿起面前酒盅,道:“吃两杯酒,身子能暖些。” 林玦不爱饮酒,又想着今儿想必是有要事的,故推辞道:“这酒也是冷的,吃进去哪里是暖身子,不过是用脾胃去暖它罢了。”说着,仰头瞧了瞧,岔开话茬道:“夜色已稠,今夜星光极好。” “天公作美,是个好日子。”皇后千秋,纵落雨,也能找出千千万万好由头来,说着是个好时候。冯紫英是个豪爽的人,见林玦不吃,自仰头将一盅酒吃尽了,笑道:“星光正好,可惜宫里灯光多了些。” 倒衬得星光黯淡了些许。 卫若兰居于林玦右侧,他与冯紫英原是相熟,见他与林玦相谈甚欢,不由凑上前道:“前年皇上南巡,我和紫英兄跟着去了。那日皇上放我们一日假,我们便悄悄去了寒山寺。租了一条画舫,一路顺着水过去,漫天星星都在湖面上,倒不必仰头看了。” 冯紫英道:“林兄别听他说得风雅,他上了画舫就提着酒壶不放,寒山寺未至,已酩酊大醉,哪里瞧得见星星。” “偏你这样说我,我就是瞧见了!” 林玦微微而笑,却是想出了那副画面,能在姑苏脚下酩酊大醉,彻听钟声荡来,何尝不是一种趣味。他因笑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卫兄所说,原能想出。” 三人说得热切,那厢众位皇子正一一上前敬酒,恭贺嫡母千秋之喜。 皇长子所奉寿礼实不贵重,难得的是他亲手所画。画卷摊开,上头却画着一副观音像。观音大士白衣一袭,唇角笑意微微,带着些悲天悯人的慈悲。却是惟妙惟肖,画得极好。 在寻常人中已属百里挑一,遑论皇长子自幼双目已盲,更是难上加难。 皇后见他如此用心,略有意动,当下道:“好孩子,为难你了。何必费这样的工夫,倒耗你的精神。” 皇长子生母沅妃亦在席上,闻言笑道:“皇后娘娘言重了,为人子女,这是他的孝道,应当的。” 皇长子也道:“多谢母后关怀,如今儿子身子大好了,不过画一幅画,不值当什么。只是儿子想着,金银财宝母后坤仪宫内数之不尽,儿子画作,虽不及金银之贵,却是儿子一片真心。” 皇后颔首道:“心意到了就是了,那些奇珍异宝,原没什么稀罕的。”说至此处,顿了顿,“方才你话中说,身子大好了,前两日有什么不虞?” “回母后的话。”皇长子唇角带上奇异笑容,目光发亮,却是从未有过的清亮清明。“儿子并无不虞,只是前些时候父皇暗中寻了一个名医,儿子双目已明,却是大好了。原先扣着不说,只等着今日母后大喜的日子,才说出来,好为母后增添些喜气……” 饶是叫人如何想,也再想不出,他要说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皇后真真切切被他这番话说得愣住,不由抬首与他四目相对,见着那眼底若隐若现的笑意,却是叫人心底泛凉。他竟然…… “这是喜事。”皇后强挤出笑来,心底如何惊涛骇浪都得忍住,面上须是满脸喜色,才是正理。 再没人料到,皇长子这一双眼睛,竟能有好的时候。 皇后如何是一茬,边上仍举着酒盅的皇四子,却感到酒杯中的凉意顺着指尖缓缓蔓延出来,将他侵袭。慕容永宽……他竟有好的一日! 皇四子低下头,垂下眼眸,掩去其中一抹狠毒。好不好的都另说,纵然他如今好了,今日过后,他也能让他糟得更彻底些。 皇长子敬过酒,却并未回席上。只握着那空了的酒盅,缓缓站到一旁皇上身后。皇三子敬酒,不过是场面话。他是皇后亲子,总归是好的。也不过这样平平地揭了过去。皇四子端酒上前,酒盅中的酒液在灯光下,是琥珀的颜色。随着脚步动作,摇摇晃晃,漾出一盅破碎。 “儿子永宥,恭贺母后千秋大喜!” 皇后虽不喜皇四子,面上却半分不显,仍旧含笑,拿起酒盅欲饮。皇四子亦随着这动作,缓缓将酒杯贴近唇边。也不知是怎么,末了竟未握紧。酒盅自指尖滑落,酒液倾洒,酒盅落地。如今正是觥筹交错,这一声破碎声听着极小。只皇帝、皇后这一桌听着,旁的再未有闻。 跟在皇上、皇后身侧的人,都是人精。原这时候,吴复不说话,沈传志总该出来打圆场。这二人却在皇上身后站着,半句话不说。倒是皇后身侧的容霜出来笑道:“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还不快给四皇子换一盅酒……” 话未说尽,只见皇四子全然不顾,只一径往皇上那里去,撩起袍子,陡然跪倒在地。 天家赐宴,再如何地觥筹交错,也都人人瞧着皇帝。方才可作不见,如今皇四子当着文武百官亲王贵胄的面跪下了,这却如何视而不见?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面面相觑,实不知当下应当如何。 唯有林海与同桌的左蔚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对方敬了一盅酒。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之后,是全然不同的局面。 皇上沉默片刻,才道:“今日是皇后千秋,有什么事要你急急地在这时候发难?” 皇四子不接话,他虽跪着,却未低头,仰着头,死死盯着皇上,眼中发出虎豹一般的光芒。“父皇自年前始,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儿子心疼父皇。” 皇上一顿,缓缓伸手,拿起桌上酒盅。却不送到唇边,反手往他脸上泼去。“朕瞧你,是昏了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儿子知道……”面前皇上的目光仍旧是亮的,那里头有残忍有冷酷,唯独缺了痛惜。皇四子紧紧抿起唇,他早该料到,自己不会有赢的机会。那些人马……想必宫门都没能侵入罢…… 皇四子忽而爆发出一阵长笑,自那酒盅扔下,却无一人应时,他就该知道,自己输得极彻底。 早该知道的……只是终究……有那么一些不甘心…… 他抬手猛然擦了一把脸,将面上酒液尽数抹去。 皇上默默瞧着他这番动作,并未出声。末了才道:“皇四子御前失仪,德行有亏,不忠不孝,禁足宫中……” 字字句句中透着圈禁的意味。德行有亏,不忠不孝,这八个字压下来,皇四子这一生再别想有翻身的机会。 帝王心术总是如此,前一刻还温声细语,后一刻就雷霆万钧。 寻常犯错都是如此,何况皇四子是谋逆! “永宽……”皇上唤了一声。 皇长子上前,“是,父皇,儿子在。” “送皇四子出去,到底是你弟弟……” 变故突如其来,在场众人无不惊愕万分,尚未及定心,只见皇长子押皇四子下去后,皇上便陡然起身,冷声道:“封宫!” 朝之重臣,皆在宫中。若无人相应,皇四子没那么大胆子。 宴已不能成宴,如今这场面,不论你是高官也好,亲王也罢,终都是一样地被宫中侍卫押起。什么人能放什么人要死,都得皇上说了才算。 不知内里的人心中已然惊慌失措,何况那些暗中相助的?再没料到平日里瞧着昏庸病弱的皇帝,到了这地步竟还能如此杀伐果决。皇四子费尽心思安排的人,却连宫门都未能进,便被就地诛杀。 林玦面色不改,容色冷淡。只怕今日,宫门口那块地,都要叫血染红了罢。权势总是如此,叫人前赴后继。唐时神武门之变尚在眼前,如今又有人上前送死。 莫说他们,便是太后并上皇后等人,也被蒙在鼓中。展眼望去皆是瑟瑟发抖,平日里风光无限,到了这地步,也都惊慌失措。皇后好歹维系着仪态,旁的宫妃一早吓得面无人色。举目一看,却唯有沅妃,竟丝毫不乱。平日如何,如今仍是原样。 一概慌乱中,沅妃显得格外不同。 皇后心底一凉,颇有些不可置信。换了平时,她绝不能问出声,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你一早知道了?” “回皇后,是。”不知怎么,皇后二字,听来却格外讽刺。沅妃原是空谷幽兰一般的人,今日才叫人知道,原来她竟也会恨。 皇后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你……你都知道了?” 这话问得叫人一头雾水,沅妃却淡声道:“是,自你将那味药送入永宽口中,我就知道了。这么些年,我忍得辛苦。分明是你心狠手辣害得永宽如此,偏要对着你虚以委蛇。午夜梦回,我总忍不住,想要吃你血肉。” 如此诅咒,她说来却云淡风轻,恍如玩笑。只是话中意味,却叫人心惊肉跳。昔日闺中密友,真挚面皮仍在,转手就对着襁褓中幼儿下狠手。 何故如此? 皇后双手颤抖,几乎失态。沅妃这话声音不轻,这一桌的宫妃并上太后都听得清楚。旁人目色异样,她却强忍住了不动,只缓缓伸手,将鬓角碎发往后抚平。 “是本宫做的。”她一贯是温和大度的人,极少自称本宫。这一回,却要指着这自称,才能维系些气度。“怪只怪皇上太看重你,也太看重这一胎。本宫是嫡妻,嫡长子,理应由本宫所出。你当日不过是个侧妃,比本宫先怀身子也就罢了,竟还一举得男!” “你这毒妇!朕待你不薄,你却戕害皇嗣!”皇上反手一掌,扇在皇后面上。力道太大,凤冠猛地往一侧倾倒,发髻凌乱,珠钗滑落。 堂堂一国之母,何曾如此狼狈? “皇上于我,何曾厚待?”皇后仰起头,妆容已残,泪痕满脸。这满心满眼的怨恨,不过是因着想要的得不到,无论是感情抑或权力。“皇上把真心尽数给了沅妃,虚假的疼宠给了明妃,而我,如今连这冰凉的后位、仅剩的尊荣,都成了笑话!” 皇四子不甘心,实则最不甘心的,分明应当是她! 皇上突然发难,朝国母动手,这是何等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旁人也还罢了,不远处另一桌坐着的贾敏,却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惊了心。 她如今身怀有孕,本就年岁大了,怀得艰难。陡遭变故,方才皇四子被斥时已然小腹隐隐作痛,如今见皇后如此,却是腹痛难忍,面白如纸! 第100章 动胎气贾敏生别恙, 诉往事沅妃露狠戾 “母亲!”林黛玉坐于贾敏身侧, 自方才皇上发难,便时时刻刻瞧着贾敏。如今贾敏出了差错, 自然最先知道。 贾敏伸出手去将她手握住, 紧握在手心。额上细汗已出, 却强撑着说:“不妨事, 不要大惊小怪。” 如今这多事之秋, 再叫嚷开来, 却是无益。 贾敏虽如此说了,到底面色不好,林黛玉心细如发, 如何能骗过去?此时却正是千般无奈, 万种无助。 正当此时,却有个宫婢上前来见礼,口中道:“林夫人, 奴婢寿康宫归澜。太后吩咐了,林夫人是有双身子的人, 叫夫人往寿康宫里去歇息。” 这却正是及时雨。贾敏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有工夫细想太后是为着什么要这样厚待她, 忙颔首应了。贾敏已腿脚发软, 林黛玉年幼,扶她不住。琉璃、琳琅二人忙上前接手,一左一右将贾敏扶起,随着归澜往寿康宫里去了。 却说林海并林玦仍在席上, 遥遥见着他们母女二人去来了,心中也不免惴惴。 如今这局面,却是问一声都没法子,唯有忍住。 皇后狼狈至厮,原端坐席上,不动声色的太后终开了口,唤道:“皇帝。” 皇上立时道:“是,母后,儿子在。” 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太后却仍四平八稳模样,像是再没什么能撼动了她。 “皇后是一国之母,国母动,则社稷荡。她是先帝赐下来的人,纵再不好,也该瞧着先帝的情面,从宽处置。” 皇上道:“正是念着她是父皇赐下来的,儿子一忍再忍,到底不曾大肆发落了她。只是如今后宫不稳当,左贵人落胎的事尚存疑云,儿子却是再不能容着她戕害皇嗣!”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左贵人已然不成气候,仍是被他拿出来做了筏子。 他这番话是真是假,哄哄外臣尚且使得,这席上的女人都是宫里熬出来的,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太后自然也明白。慢慢摩挲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太后道:“既说尚存疑云,就是尚未定论。皇帝。皇后是国母,也是你发妻,犯了什么事,也是家事。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也是有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关起门来好生地说一说就是了,何必大张旗鼓,闹腾得人不得安生?” 太后并上皇后,原是后宫里理事的。太后既说这是家事,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就不能处置了皇后。若强处置了,就是拂了太后的面子,是不孝顺。 原想趁着这时候废后,到底不能如愿。皇上是个孝顺的儿子,如今大局已定,太后所言无伤大雅,略想了想,倒也应了。因道:“都听母后的吩咐。” 太后原只想着保下皇后这位份,再没旁的。得了皇上的话,当下起身,道:“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上的事,不是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该知道的。皇后和旁的嫔妃,都随我回寿康宫去,别在这碍着皇上处置大事。皇帝,三思而后行。” 太后只留了这样一句,便领着人去了。姹紫嫣红一大批,来时喜气洋洋,去是噤若寒蝉。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里,却有其理。 一众大小妃嫔上了辇轿,纷纷往寿康宫去。皇后发髻散乱,凤冠已倒,一到寿康宫,太后除了披风,在贵妃榻上坐了。桐意捧热茶上来,热热吃了一盏,她道:“皇后终究是皇后,如今这模样,不成体统。”说着,吩咐桐意道:“伺候你皇后主子下去梳洗。” 太后半句不提方才皇上口中的事,未必是她不放在心上。天家的人,喜未必是喜,怒也未必是怒。没见着那明妃,昨日捧如明珠,今日就弃如敝履。 故纵然太后待皇后仍如从前,皇后面上也不见半分波动。泪痕已干,面容冷肃,再不见往日可亲温顿,却是说不出的冷漠冷酷。 皇后依言随着桐意下去,太后又看向惠妃。惠妃也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这些年下来,恩宠已无。不过仗着原先在潜邸一路伺候上来,才得了一个妃位。如今膝下养着六公主,聊以慰藉罢了。 惠妃是个识大体的人,当下笑道:“还是老祖宗这里暖和,外头那风,吹得妃妾险些成了冰渣子。” 太后也道:“今儿是冷了些,皇后吹冷风伤了风,你和沅妃是如今后宫中最高位的人,少不得要为皇后分忧解难。” 言下之意,却是要夺了皇后的权,放给惠妃并上沅妃二人了。 二人迎着一众妃嫔复杂的目光,起身谢恩。 这一茬才罢了,那厢皇后已然梳洗稳当,从偏殿进来。凤冠已整,虽双目微红,衣裳略皱,仍贵气不能言,一举一动是皇家的风范。 看她进来,见礼谢恩,在椅上坐了。太后不由心中叹息。原先帝赐下来的时候,见她是个好的。只是再没料到,人是会变的。沅妃与她是闺阁密友,她如何狠得下心肠,对着幼儿下毒手? “皇后瞧着精神不大好,现下我也乏了,你们先各自回宫去罢,沅妃留下陪我说说话。” “是。”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临走时皇后扫了沅妃一眼,她仍是那样冷心冷面的模样,瞧着高高在上,不可令人触碰。皇后不由扯出个笑来,其中千般滋味,又怎能一言述之? 待众人去了,太后才招手,叫沅妃坐得近些。 沅妃依言往前去了,只离了太后一两步,捧着茶不说话。她原是这样的性子,入宫前是这样,入宫后也是这样。当日先帝思虑再三,到底指了北静王府的郡主做太子嫡妃。一国之母,要稳如泰山,要懂如何平衡后宫。左家门风虽好,当日沅妃,到底不及皇后稳当。故指了做侧妃。 一前一后进了太子府,一前一后有了身子。 这些年殚精竭虑,不过都是失意的人。 沅妃并皇后,打小就常常进宫来。太后是瞧着他们长成的,见他们,如见女儿一般。如今闹成这模样,怎不叫人痛惜。 太后长长叹息一声:“清婉……” 沅妃捧着茶盏的手一抖,眸中波澜乍现。左清婉,是沅妃闺名。这些年,已许久无人唤了。皇上为着来日,寻常不见她。皇后为着当年的事,也不常见她。明妃由来不喜她,见着她就要发怒。久而久之,她就真成了抱病在身的人,寻常不出来。 沅妃低下头,轻声道:“是,妃妾在。” “清婉……”太后抬手,摸了摸她发顶,犹如从前,她顽皮做了错事,太后也总是这样待她。“皇后是先帝赐下来的,废后虽可,到底存了话茬。皇帝百年之后,传出去他折了先帝的旨意,叫后人如何评说?” “妃妾要的,原也不是废后。”沅妃扯了扯唇角,露出个冷笑来。“妃妾要的不过是个水落石出,欠债相还。” 皇后害了她的儿子,她就要皇后偿还。 “善恶到头终有报,皇后对不住你,这是她自个儿造下的孽。”这后宫里,哪个女人是干净的,手上都有债,都要还。太后收了手,淡声道:“永宽那孩子,那对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 “……五岁的时候,余毒终清。永宽那一日高兴极了,与我说:‘母妃,儿子隐约能瞧见东西。’我也高兴极了,却知道,那不是应当庆贺的时候。故而叫永宽继续,装个能瞧见东西的瞎子,宽皇后的心。以免她再下毒手。”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他装作瞧不见。何等痛苦,不亚卧薪尝胆。 沅妃之恨意浓重,可见一斑。到了这一步,也不必装什么温良人。不待太后再问话,沅妃便又冷笑道:“左淑婉就是这时候进宫的,一入宫便是贵人,赐号明。皇上的无上荣宠,是这样平白无故就能来的?她是靶子,这些年皇后光顾着和她争,才忘了我。她既享了我的日子,就该受起这份煎熬。” 最终大局得定,皇长子根基已牢。 明妃一朝坠落,进来时是贵人,如今仍旧是贵人,也不算薄待她。 打小瞧着长成的姑娘,如今却成了这狠毒的模样。她口口声声说皇后毒辣,她又何尝不是,甚至做得更绝些。 太后闭了闭眼,道:“清婉,淑婉她到底是你妹妹。” 沅妃笑意不改,“左淑婉心气高,一贯想着做人上人。昔日在家时遇着皇上那模样,到今日犹在眼前。她既心比天高,就叫她尝尝高处的滋味。” 妹妹?姐妹之情,在这深宫里,不过是个笑话。皇上和她原没要用左淑婉来做这局,左淑婉自甘下贱,竟在左家自荐枕席,成了皇上枕边人。既如此,将计就计也使得。 一环套一环,丝丝缕缕扯开了瞧,内里早被虫蛀成了空的,谁还有心呢? 太后再不言语,沅妃手中那盏茶已冷了,她却如滋味正好一般,慢慢吃尽了。 桐意在殿外守着,过了一时,只见暖阁里出来出来一个宫婢,定睛看去,正是归澜。 归澜道:“姑姑,林夫人动了胎气,太医叫吃一剂安胎的药。” 这在平日里也是寻常,只是今日宫里乱作一团,行走都被限制。若要出去抓药,还得讨太后的口谕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满一百章了,n(*≧▽≦*)n今天留言送红包包,么么哒。 第101章 见玉扣太后相黛玉, 透彷徨明朝天地改 桐意往里望了一眼, 道:“现下不得空,太后在里头与沅妃娘娘说话。” 归澜道:“若是寻常的事, 按下了过会子再说就是了。只是姑姑, 如今这是人命关天, 哪里有得不得空这一说。另又说了, 这是咱们王爷交代了的事。若是赶明儿问起来, 却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也不知合睿王心里是怎么个成算, 像是一早料到千秋节不太平。前儿特意进宫,求太后口谕,要太后关照林大人的夫人。 太后虽问了是为着什么, 到底王爷守口如瓶, 不曾说。太后心疼这个儿子,万事哪里有不依的。自然应下了。千秋节这一日,叫归澜暗中瞧着那位林夫人, 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就快快上前去伺候。 果不其然, 宴上事故频生,果然这位林夫人动了胎气。 归澜见桐意仍在踌躇, 狠了狠心, 上前附耳道:“姑姑,方才我瞧见,王爷那方白玉平安扣,在林姑娘身上。” 桐意一听, 目露惊愕:“果真?” 归澜点头:“不敢诓骗姑姑。” 桐意道:“你在外头等着,我往里去传话。”说罢,匆匆往里去了。 归澜在外等着,悄悄吐出一口气来。昔日她妹妹归霁惹恼了王爷,叫王爷送回来,太后打发她去了暴室。虽瞧着归澜的脸面,归霁留了一命,到底暴室里不是人过的日子。听归霁说,她冒犯的正是林家的那位大爷。今儿她竭力将这份冒犯还了,只盼着王爷肯承这份情,开口放归霁出来。 林玦自然不知,昔日船上之屈,竟能换来今日之优待。这却是一环扣一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谁能预料? 归澜在外等了一时,桐意便自里头出来。将手中玉牌拿了与她,道:“你再领两个丫头,拿了这玉牌往太医院去抓药。记着亲力亲为。” “是。”归澜接过玉牌,行了一礼,慢慢往外退去了。 贾敏动了胎气,盖是因着受惊。在寿康宫内歇息,过了一时又吃了一剂安胎药,盖着绣被沉沉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是大好。 这是后话,却说当下。 贾敏拢着绣被睡了,林黛玉坐在床沿,却是眼也不敢闭一下。只怕眼一错,就易了一番天地。她本体弱,今日也受了惊吓,强撑着坐了一时,便有些支撑不住。胸口发闷,喉间泛痒,双眉略蹙。待要咳,却又恐咳嗽声惊醒了贾敏。暗暗抽出绣帕来,捂在唇上,扎挣着往外走了两步,绕出屏风,这才撑着桌沿闷咳出声,却仍不敢高声。 “姑娘!”霁雪一面忧心她的身子,一面又念着皇后那处,面色委实有些难看。 “不妨……咳咳咳……”话未说尽,又是一串长咳,赶紧将帕子捂上嘴,撑着桌子缓了缓。 正巧那厢桐意并归澜进来,见状不好,桐意忙上前扶了黛玉在椅上坐了,低声叫归澜递茶来。“姑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好,只管与奴婢说。” 黛玉一阵咳过去,接了茶吃了,任桐意为她顺心口,轻声道:“都好,姑姑不必为我费心。” 桐意笑道:“姑娘是太后娘娘的贵客,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自当用心。好了,我瞧着姑娘这也不是病,不过是方才唬着了,才有了一阵。姑娘放宽心,这比什么都好。” “多谢姑姑宽慰我,我自幼有不足之症,确然不是大病,只消等一刻就是了。” 桐意含笑点头,望了黛玉一时,道:“太后娘娘想见见姑娘,姑娘若是无事,且随我走一趟罢。” 太后要见她,这自然是不能辞的事。黛玉也不见踌躇,颔首起身,临走时又交代琉璃:“你仔细照看着太太,我去给太后请了安就回来。” 交代了这一声,这才随桐意去了。 桐意领着黛玉进去,太后才命人上了小点,叫人盛了一盅赤枣乌鸡汤来吃。见黛玉娇娇弱弱地进来见礼,叩首道:“叩见太后。” 太后忙命桐意搀起来,指着小炕另一侧要她坐:“小小的年纪,又生得这样弱,在外头又是吹冷风又是受惊的,倒是难为你。坐下罢,小厨房里才进上来的东西,尚可入口,你吃着试试。” 林黛玉应了是,抬眼去看,只见太后面前有一盅赤枣乌鸡汤,小桌上另又摆着一碟五个的水晶梅花包、四个平摆的豆沙卷儿、四个一盘的海棠酥、再有一小笼四喜饺。 归澜净了手,捧了一盅赤枣乌鸡汤到林黛玉面前。也不说话,只执了一双象牙嵌银乌木筷,恭恭敬敬站在边上。 林黛玉瞧了她一眼,又低垂着眼,瞧瞧扫了面前太后一眼。心里略明白两分,指了指面前那道四喜饺。归澜伸手夹了,放入林黛玉碗中。动作极慢,并无声响。 宫里头侍膳,有独一份的规矩。宫女在边上站着,主子要吃什么,那是主子的事。劝膳这回事,再不能有。敢在侍膳时候言语的人,早不在这世上了。 太后瞧着慈和,却是重规矩的人。 用正经膳食时候是这样,用小点的时候,自然也不能失了规矩。 林黛玉见小饺在碗中落定,自取了筷子,低头将那四喜饺送入口中。宫里重规矩,也重仪态。什么时候提出来,都要是一丝不苟的模样。点心都是一口的分量,不至失了姿仪。 这一言一行都要用心,若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要闹出笑话来的。 太后只用了两口汤,吃了一只豆沙卷,便好整以暇靠在身后软枕上,只瞧着林黛玉一番动作。见她举止合宜稳妥,心下略喜。 林黛玉不过是碍着太后的话,哪里真有心思用东西。吃了那四喜饺,低头吃了一勺鸡汤,便罢了手。 “多谢太后赐点。” 太后笑道:“林大人是苏州人,苏州的糕点是一绝。当日皇上南巡,哀家也一并去了。奉上来一味苏式船点,哀家吃着甚好。只是回了京城,做的模样是一样,吃着却不是那滋味。” 林黛玉道:“宫中珍馐数千,宫外尔尔。太后昔日吃着好,想必有它原本的好处在,多的是吃个新鲜。一本正经地吃它,却少了些滋味。” “是这个理。”太后颔首,又问:“你今岁几何了?” 林黛玉答:“回太后的话,小女六岁。” “才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太后略一沉吟,又问她:“你在家中唤作什么,是几时生的?” 林黛玉又答:“小女乳名黛玉,花朝节正是小女生辰。” “是个好时候,难怪能养出这样钟灵毓秀的人来。”太后又絮絮问了黛玉一些话,十分散碎,零零落落,竟不像是在问话,更像是问些家常。 不多时那厢来人说贾敏醒了,太后便命黛玉退下,去见她母亲。 小桌上鸡汤已凉,桐意叫人进来撤了下去。太后道:“那豆沙卷,哀家吃着尚可。归澜爱吃那个,赐了给她罢。” “是。” 夜色已沉,桐意伺候太后安置了,交代侍夜的雯孺今儿警醒着,自回了房。 归澜也才回来,笼起火盆,正隔着火热那碟豆沙卷。见桐意回屋,笑道:“姑姑回来了。” 桐意犹如失了主心骨一般,颓然靠到小炕上,长叹道:“这一日累得够呛。” “谁不是呢。”豆沙卷热罢了,归澜捧着坐过去,放在小桌上叫桐意吃。“今儿太后瞧林家姑娘,瞧出什么章程了没有?” “能有什么章程,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桐意拿着豆沙卷,忍不住笑出声来。“问出这话来,委实看错了我们王爷。平安扣在林姑娘身上,是叫人猜想。只是年岁太小,今太后又掌了眼,想必不是那回事。只是话又说回来,是与不是,有什么打紧。横竖我瞧着今儿太后娘娘竟没有不喜的模样,那位林姑娘的前程且差不了。” 归澜吃了一只豆沙卷,点头道:“我瞧着林姑娘的模样,也是个有厚福的。那一举一动的仪态,半点不显小孩儿气。”说着,又长叹一声:“方才听外头小太监说,皇上并上几位重臣在乾元宫议事,也不知明儿是怎么个天地。” “快住嘴!”桐意忙斥她:“这话是你和我能说的?咱们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人,外头是什么天地,横竖与你我不相干!” 归澜低头道:“是我嘴快了,姑姑说得是。” 桐意又叹了一声,轻声道:“今儿横竖是别想睡了,趁着这会子有工夫,换一身衣裳歪着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急匆匆地起来。我瞧着今儿,太后娘娘也不像是能安稳入眠的模样,再别提暖阁里的林夫人和林姑娘。” 彻夜难眠的人何止这些,却是后宫大半,并上宫外忠臣良将,今日皆不得安眠。 晨光未露,就着稀薄夜色,沈传志已捧了圣旨匆匆从乾元宫里出来。 一道圣旨犹如惊雷,当头劈下,将所有人劈得几乎死在当场。 皇上禅位与皇长子!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霁雪小天使的一千字小番外 本番外与正文有关,其中皇上并非皇长子慕容永宽,望知悉。 林黛玉嫁给今上的时候,红妆十里,普天同庆。今上原是最尊礼的人,那一日却大赦天下,洋洋喜气几欲冲破天机。 皇宫内一路正门大开,迎来新任女主人。她将和皇上一并携手,共看万里江山。 这是十分荣耀的事。 霁雪瞧着这既眼熟又陌生的坤仪宫,目光却委实有些复杂。自那一日先皇后、今太后将她拨出宫去伺候林姑娘,后又生了那些事,她原以为自己再没回宫的时候。 怎料到兜兜转转,竟仍回到这里。 林黛玉坐到婚床上,仍觉恍惚。再想不到,自个儿就这样嫁了出来。 当今皇帝求了林家的姑娘多年,一朝做了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心心念念的姑娘迎进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太后娘娘原不肯同意,她瞧中的是陈家的姑娘,性子和软,乖巧懂事。偏今上不肯低头。这事闹到太皇太后那处,还是太皇太后给定了。 太皇太后说得是:“那姑娘我原先见过,懂规矩,守本分,也是个温柔妥帖的人。皇帝就是皇帝是手掌天下的人。你是他母后,于孝道上,他要听你话,你却不能凭着这个,要他事事都听你的。这本不是有一个太后当做的事。” 一锤定音,太皇太后开口,太后果然退让。肯退让,却不肯退得彻底,想要皇上与此同时,迎陈家的姑娘为贵妃。 陈家位高权重,陈姑娘又是陈大人的独女,听闻陈姑娘并上林黛玉也是闺中密友。享齐人之福,这是好事。 再没料到皇上一口回绝,言辞间竟厌恶至极,满带寒意:“母后竟忘了,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儿子如何能再以身鉴之?” 说罢,竟再不肯留,径直拂袖而去。 皇上这样下太后脸子,却不见太皇太后说一句话。太后心里哪里有不明白的。她原先做出的事,太皇太后都记着,从没忘怀。一个曾被太上皇斥无德的人,如今要做些什么,仍旧很束手束脚。 皇上封后纳妃,这都是天大的喜事。林家嫡女入宫为妃,伺候就是选秀的日子。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各个妃位虚悬。各家各户够格选秀的,统统卯足了劲,只等着把自家姑娘送进去,好在皇上枕边有个知心的人。说出去体面,做事也更放心些。 喜意未过,一道圣旨下来,却将众人劈得七荤八素,只当自个儿瞧错了。 哪有皇上不选妃子的? 天上地下,谁见过情种成这般的皇帝?便似深情如唐明皇,尚且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这位皇帝,也不知怎么地昏了头,竟说选秀只给宗室里的王孙贵胄,自个儿半个不留。 不止这回,也会下回? 朝堂上弹劾得最厉害的正是家里有姑娘的大臣,就等着这一遭更上一层楼,风光一把,如今这怎么使得? 言辞越发激烈,便是皇后善妒,请求废后的话,都飘了出来。 第102章 贺厚福荣府喜气溢, 伤寒意子景沉珂重 新帝登基, 是普天同庆的事。并上太上皇未去,便是守孝也不必。京城里头的人, 风向眼力总比寻常人更好些。 一夜过去, 被扣在宫里的重臣命妇尚未归家, 京城琉璃已换了风向。家家户户瞧过去喜气洋洋, 端得是春光满面。便是虚情假意, 心里不高兴皇长子登基的, 面上也得装出一番喜色来。 荣国府并上宁国府这两处,当是最真心实意欢喜的地方。再没料到,原只当着是一步废棋了, 如今竟能有这样的造化。登基的不是太上皇宠了这些年的皇四子, 也不是皇后娘娘两个嫡子中的一个,却是最不打眼的皇长子。 站在皇榜前,众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念了一句, 这叫什么事! 尤氏一早打发秦可卿往荣国府去贺喜,王熙凤才往贾母院子里来, 才坐了一刻,就听人来报:“宁国府的蓉大奶奶来了。” 贾母正叫邢夫人、王夫人伺候着吃粥, 闻言道:“快叫她进来。” 一时秦可卿由丫头引着进来, 见着贾母尚在用早膳,笑道:“我来早了,竟叨扰了老祖宗的清净。” 贾母叫她坐,口中道:“什么清净不清净, 你们都来了,热热闹闹地才好。” 秦可卿在一旁坐了,与贾母说笑过一回。贾母用罢早膳,邢夫人、王夫人由丫头伺候着净了手,也在桌上坐下。 秦可卿见状才笑说:“竟忘了给婶子道喜,大姑娘好大的福气。” 皇子侧妃与皇帝妃嫔,虽都是妾,到底地位是全然不同的。皇长子原是继位最无望的一个,料想着贾元春到头了也不过是个侧妃。谁料一朝风云改,如今皇长子继位,贾元春又是太上皇赐下来的,少不得要往十二嫔上头封。若是运道好,许能得个昭仪之位。 王夫人虽未女儿高兴,到底不曾忘形,面上笑意极浅,只道:“能伺候皇上,是她的福分。” 夜间贾琏从外头回来,脱了外头罩着的斗篷,才坐在小炕上脱靴子。那厢王熙凤从贾母屋里回来,见他坐在小炕上,不由问道:“怎么这时候回来,老祖宗才叫我一并用了饭。” 贾琏道:“不妨事,这一日饿得狠了,叫厨房上碗热热的面食上来就是了。” “哎,我这就去。”平儿应是下去,不多时便端着一碗面并上几碟爽口的小菜回来。 此时贾琏已换了一身衣裳,正与王熙凤说话,说的是:“……昨儿一夜,旁人语焉不详,却能听出惊心动魄来。不论如何,太上皇当着重臣将这皇位传了下去,新皇这皇位,坐得想必极稳当。这也算是咱们家运道好。” 王熙凤接过平儿托子里的面,往贾琏面前送:“那咱们大姑娘,如今是什么位份?” “大姑娘?往后这话也不能提了……”贾琏朝着她一笑,却是十分志得意满的模样。“须得……称一句娘娘才是。” 此话一出,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一眼,不由心下大喜。娘娘……这却不是谁都能得的尊称。 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位尊者有六妃十二嫔。原只想着贾元春能捞一个昭仪,便是昭华亦不敢妄想。怎料如今要称一句娘娘,竟是给了妃位? “我早知,娘娘是个有大福气的人。瞧瞧平日里的姿容仪态,别说寻常世家,就是宗室里,也难找出这样出挑的。” 王熙凤这话,原是大不敬。荣国府虽有个架子在,到底和宗室万万不能相比。只是如今却不同了。贾元春嫁的是天子,还封了妃。便是寻常宗室命妇,如今也只有仰着头瞧的份。遑论这是太上皇赐婚,太上皇说一句好,那这姑娘,必然是个好的。 “娘娘封了妃,虽不是贵淑德贤这四位,到底是妃位了。皇上爱重,赐娘娘封号娴。” 娴妃。指不定那一日就真往贤妃上头去了。 如今这新皇皇宫妃位虚设,竟只一个贾元春,再没别人。原千避万躲的大臣,如今算是悔青了肠子。只恨当日自个儿目光短浅,没早些将女儿、孙女送过去,挣一个从龙的功劳。只是如今再悔也没法子,只得将脸面丢下,卯足了劲往宫里送人。 王熙凤自然也想到这一茬,追问贾琏道:“后位……” 贾琏摇头:“太上皇心里头有决断,为今上择了北静王府的二姑娘为后,不日就要进宫。” 这一句却委实叫人吃惊,不是北静王府的姑娘不好,是这辈分实在错得太离谱了些。王熙凤道:“这北静王府的二姑娘,可是今皇太后的亲妹子!” 兄弟二人分娶一家的姊妹,这是寻常事。只是父子分娶姐妹,这在皇族里,也是叫人吃惊的事。 贾琏扯了扯嘴角,叹了一声:“君心难测,这不是咱们当打听的事。一心指着娘娘,这也就足够了。” 说话间将一碗面吃尽了,贾琏又将佐面的四个小凉菜吃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我往父亲那里去一趟。” 说罢,打帘子去了。 王熙凤凝了神,细细对着桌上的蜡烛瞧,半晌才道:“平儿进来。” 平儿打帘子进来:“奶奶。” 她整了整坐姿,歪在炕上道:“咱们姑太太府上,有什么动静?” 昨儿林府阖家上下都往宫里去了,听闻林姑娘还得了今太皇太后的眼,赏了一盏羹汤吃。昨儿宫里生了什么事,自然他们最清楚。 平儿一早打听了,当下道:“林姑老爷是用了午膳才回的府,回府后就传出昨儿吹冷风受寒的话来,闭门谢客,便是林大爷、姑太太、林姑娘这些路子,也全然不通。” 这林府,打量着是撬不出话来了。 王熙凤若有所思,不多时露出个笑来:“不妨事,姑太太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不必同那些外头人一般动这些心思。”说着,捂唇略犯困,道:“催热水来,我乏了,要早早歇息。” 平儿笑道:“如今天冷了,也犯不着还冷冷地坐在外头。很应当早早睡下了。” 说着,自往外催水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林海称病,一病就病了半月有余。新皇日日赐医赐药,瞧着倒是十分看重的模样。如今京内许多人摸不准风向,便是使力也没处使。林家是今上第一个赐厚恩的人家,旁人瞧在眼里,自然记在心里。只是记得再清楚也是无用,林家闭门谢客,再没人能进门去。 听人说早前合睿王命人去接林海长子,也被推了回来,只说林玦在皇太后千秋节上吃猛了酒,断断续续身子一直不大好,竟不能成行。 这话旁人一听就是虚的,便是少年郎身子虚了些,也没听过吃两杯酒水就伤得下不来床的。旁人信不信,林家本不放在心上。这不过是做给新皇看,摆也要摆出不偏不倚不左右逢源的架势来。 合睿王送了林玦四个丫头,却不是白送。林府的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听得最为细致的却是,林玦确然病了。 外头都说吹冷风受寒的是林海,实则不过是林府放出来的障眼法。真正病了的是林玦。 千秋节那一日林玦不过在外头吹了半夜风,后半夜就被钟杏领着往养光宫去了。口中说的是皇长子念着昔日的情谊,不肯叫林玦在夜色里受寒吹风。 林玦原不想去,怎料钟杏说得客气,动作却是全然不让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太监,大有他说一声不去,就强压过去的模样。 合睿王当时在乾元宫里,领太上皇的命,写禅位诏书。再没料到林玦竟有此行,后头诏书写罢了,待要找人,林玦却已在养光宫里。 事已成定局。 合睿王在那日前,绝不曾料到,这个瞧着风光霁月如诗如画的侄儿,竟能深藏不露得这样。眼睛早早好了,却能瞒这样多时候。出来听人说林玦被领到养光宫里去了,不知怎么,心里头就生出一股子不安来。念及平日里皇长子待林玦的模样,这样冷的天,身后竟起了一身汗。 他有心要问林玦,皇长子与他说了什么话。在宫里寻不着机会,出了宫,林玦却又发了热,病得极重。待病好了,他使人去接林玦出来,偏林玦又不肯见他。 如何不叫人心急火焚。 病了这些时日,又调养了许久,到底伤了元气。林玦比原先更瘦了些,面色苍白,目光虽仍亮,却掺了许多原先不曾有的情绪。 今日天色郁郁,日光尽数被掩在云层后头。圆鹊轩里,林玦的屋子里窗子只开了一条缝,便有阴阴凉凉的风从外头吹进来,无端端便让人觉着有些瑟缩。 温柔自外头进来,便觉凉风席卷,不由与有嬗道:“冷得慌,关了罢。” 有嬗才要说话,便听坐在书桌后的林玦道:“我并不觉着冷,开着好些……吹着风倒叫我头脑更清净。” 温柔这才罢了,往里走了两三步。只见林玦穿一身暗蓝绣万字如意纹直裰,坐在圈椅上,虽是对着满桌的书,却不曾看。只对着桌上一只黄花梨木雕文竹的八角小盒子出神,瞧着面色略有些沉郁。 温柔道:“大爷,宫里王太医来了,说是听皇上的吩咐,来给大爷请平安脉。” 第103章 林子景赠词斩情谊, 合睿王风霜见决然 新皇登基, 自然多的是要处置的事。日日叫人过来请平安脉,为的究竟是什么, 却也不必说明白了。 林玦眉目不动, 双眼冷淡, 从里头生出一种淡漠来。没有厌恶, 偏偏冷静到残酷, 漠视到不屑。他原就生得极好, 如今摆出这样不屑一顾的模样,却有种剑走偏锋的凌厉之美。犹如上好玉石雕琢成刀,温润未失, 却添锋利, 更增骇人。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世事都已变了一遭。 林玦久久不做声,温柔心下惴惴, 这些时日,他的心思越发难以令人揣测了。或他原本就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只是埋藏在温和下头。如今这份温和已失,便是半分虚以委蛇也再没有了。 温柔踌躇再三, 唤了一声:“大爷?” 林玦回过神来, 淡声道:“我身子如今已大好了,何必叫人家再来来回回的消耗工夫。” 言辞之间是不肯见那王太医的意思。 温柔见他心意已决,只得应声,转身出去传话。所幸那王太医仍是笑容满面的模样, 并不见有什么不虞。只说既身子好了,就是顶好的事。 叫人送王太医出去,温柔进了屋子,正倒了一盏茶来吃。不及入口,就见里头有嬗打帘子出来,道:“姐姐,大爷叫你呢。” 温柔匆匆吃了两口,急急往里去了。 只见林玦仍坐在书桌后头,正取了一支狼毫,待要写字。见着温柔进来,略咳嗽一声,声音稍哑:“研墨。” 温柔上前,取墨块一方,细细研磨。 林玦取必蘸墨,分明心内定言,却久不落笔。外头光从窗户打进来,细细碎碎落在他侧脸上头,更添几分苍白文弱。 半晌,只听他喟叹一声:“罢了……”手肘略提,笔尖轻落,入目处,却是一阕小词。 林玦写了一手好字,仿颜体小楷写得端正细致。扫眼过去,上头词牌名写的是《霜天晓角》。 笔尖游走,不多时已然写罢。林玦似极耗气力一般,手略颤,随手将那支狼毫扔到桌上。伸出手去,遥遥在纸上一碰。那墨迹未干,只消一触,指尖便污。 温柔道:“奴婢再取张纸来。” 林玦却摇首道:“不必。”他又深深瞧了这阙词一眼,似有千言万语都在里头,最终只凝成这短短几行字。 他伸手,将一旁那只黄花梨木雕文竹的八角小盒子拿起,缓缓压在那张纸上。 当日欢喜的时候,可曾想过有这一日?林玦想过,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他闭了闭眼,只觉心肝脾肺都被人尽数摘取摧毁,疼得几乎不能言语。 “送到合睿王府去。我在绝品楼里等你们王爷,来与不来,瞧着他自个儿罢……”说罢,竟似再无力支撑,踉跄着起身,走到窗边,猛地将窗子大开。呢喃道:“秋尽了……去罢……是时候了……” 温柔将词并小盒子一并取了,走至帘子那里,却又停住,转过头来问:“大爷……是悄悄地?” “悄悄地?”林玦不由笑出声来,唇角讥讽良多,最终化为虚无。“光明正大地去罢,这时候了,还想瞒着谁?” 外头风声鹤唳,合睿王府瞧着一如从前,实则内里也换了一番天地。温柔一路从外头进来,只觉郁郁阴阴。花草仍旧有人打理着,瞧在眼里,偏生出一种荒芜来。 到底不如从前了,便是王爷同今上原先那般要好的,只怕如今,那份情谊也算是到头了。 慕容以致原在后院射箭,听邢季说温柔来了,赶快罢手,也不等换衣裳,只洗了手就出来。 见着温柔,忙问她:“子景有什么话要你来说?” 半月有余不曾见着林玦,他已心如火焚,委实再顾不上礼数。 温柔与他见了礼,道:“回王爷的话,大爷叫奴婢送了一封信并上一只八角小盒子过来。大爷说了,他在绝品楼等着王爷。” 慕容以致在位上坐下,浓眉略蹙,火急火燎伸手:“拿来我瞧。” 温柔将手中东西送上,也不多话,径直退到一边。那阙小词是什么意味,温柔虽瞧了,到底不懂里头的意思。另有那八角小盒子,只知道林玦近日时常对着出神,里头装的是什么,也是一无所事。 慕容以致先将那封信拆了,一扫之下,确是林玦笔迹。细看之下,却是心如刀割,瞠目欲裂,全然不能信。林玦写了一首《霜天晓角》,只见里头写的是: 好竹宜风,常过沁幽庭。处处枝骄霜傲,逢霖雨,霁天晓。纵无,迟来凭。酒千重意诀。独揽几壶樽尽,孤霞染,待铭致。 何等的凉薄,又是何等的绝情。 慕容以致再料不到,等了这半月,竟等来的是这样决然的一阕词!如何不摧人心肝? 战场上从不言怕,杀人如麻的人,此刻拿着这封信,双手颤抖不已。竟是全然不能言语,只循着本能,伸手将那八角盒子打开了。 一看之下,犹如全身气力尽数被人抽走,心气傲骨这一刻皆成泡影。他颓然弯下脊背,再撑不住,一手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一手拍桌,竟仰天大笑,久不能停。 “林子景!你到底不曾辜负你的名!” 这样决然斩断所有,正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慕容以致何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温柔并邢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皆十分心惊。谁能料到半月下来,林玦会做这样事!却叫人措手不及。 长笑过后,慕容以致只呆坐着,对着手里的物件出神,也不说话。邢季壮着胆子上前道:“王爷……” 他却陡然起身,将那物件并那阙词一并放入怀中,道:“更衣备车!我要出去……”他踉跄了一步,闷咳出声:“出去见他……” 绝品楼。酒千重意诀。林玦。 果然只消有心,样样都可伤人心。 慕容以致往绝品楼来,才进门,就有小二迎出来,笑盈盈道:“王爷请,林大爷已在楼上雅间候着了。” 小二引着慕容以致去了雅间,果然林玦已在里头。他一贯爱穿宝蓝色的衣裳,显得人如冠玉,出类拔萃。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一身暗蓝色的衣裳。不知是他真伤了身子,还是衣裳颜色重的缘故,倒衬得面色极苍白。 这份苍白叫慕容以致担忧,偏担忧着,又生出一股子希冀来。他瞧着这样体弱,想必近日也过得不大好。兴许如今这一遭,不是他本意…… “宴已备齐,王爷请坐。”林玦伸手执酒壶,酒壶是品月色,握在手中,手背倒被衬得更白皙三分。 林玦抬头望过去,许久不见,慕容以致竟也像是憔悴了些,原先意气风发,如今竟有些惝恍。慕容以致挥退了小二,上前来,在他身侧坐了。 他正抬手倒酒,不期然被慕容以致伸手拦住,道:“你身子才好些。” 推开他的手,林玦再度倾壶,将二人酒盅倒满。末了放下酒壶,端起酒盅,道:“我本未病,不过是不想见人,才扯了这个谎。” 慕容以致伸手将面前酒盅紧握住,明知如今这份平静安好是虚的,他却不肯打碎。便是迟一些也好,便是缓慢凌迟也好。这虚无的一刻,也想紧握在手中。 林玦面上带笑,那笑却是虚弱又苍白的,偏偏目光决然,像是一定要在今日做出决断一般。他缓缓将酒盅送至唇边,酒盅冰凉,贴在唇上,不由让人颤栗。他略启唇,隐隐约约露出细白的牙。闭了闭眼,一仰首,那冰凉酒水入口,顺着喉间缓缓入腹。 这是极烈的酒,不过半盅,便如火烧,自腹中席卷而起,升至面颊。林玦面色略白,此刻几分绯红掺杂,倒染上几分额外的颜色来。 慕容以致瞧着他的动作,一仰头将一盅酒吃尽了,咬牙握住了他的手腕子。“这酒烈,只消三杯,你就该醉了。” 林玦是不常吃酒的人。 林玦回望他,方才笑意已尽数散去,如今剩下的,唯有幽凉淡漠而已。他目如深潭,幽幽望着慕容以致,道:“我今日很想醉。” 慕容以致缓缓将手松开,再不拦他。口中道:“一醉解千愁,都是唬人的话。” 解的从不是愁,不过自个儿哄着自个儿罢了。 林玦慢慢将那半盅酒吃了,许久才道:“听闻王爷年后启程归边疆,我要回乡考试,不能相送。此后千山万水,聊以此宴预送罢了。” “你分明知道,我要的本不是这个送字。”慕容以致死死握着手中的空酒盅,“子景……那日马车上,我的话许不够清楚。今日我再问你一声……你肯不肯跟我一道走?边疆虽疾苦,却自由自在……” 余下的话哽在喉咙口,再挤不出半个字。 他清清楚楚瞧着林玦摇头,没有半分犹豫,说出的话那样决绝,那样不留余地:“我不肯。”顿了顿,林玦扯出个笑来。将酒盅放到桌上,慢声道:“王爷此去,应属天涯海角。相识一场,恕我不能远送。” 慕容以致狠狠将他手腕扣住,双目中泛出极细微的恨来:“我们早说好了……” “我并未应。”他笑意微微,却十分残忍。任凭慕容以致百般痛苦,万箭穿心,亦岿然不动。“不过逢场作戏,王爷怎能尽信?” 第104章 虚情假意云淡风轻, 因爱生恨方寸大乱 慕容以致深深吸气, 强自忍住。面前林玦仍然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犹如初见时一般, 恍如这世上千般万种, 再没一样能入他的眼。 分明……耗费那样多时候, 才走到这一步。只一句逢场作戏就要一刀两断?他怎么肯信? 他喉间干涩:“千秋节那一日……今上叫人把你带去养光宫……他与你说了什么, 要你这样急不可耐地与我分道扬镳?” 林玦手下动作略顿, 面上略显僵直。“自然都是王爷不必知道的事。” “你与他……” “王爷!”再不肯听他说下去, 林玦直截了当将他话语截断。面上微笑疏疏淡淡,却是疏离凉薄得刻骨。“男儿好风流,本是寻常。不过略探了几回风月, 王爷怎么就急不可耐地上前来, 想要一个地久天长?这原是最不应当的。说得更直白些,我尚未定亲,便是朝秦暮楚, 又有谁敢说我一句。慌乱咱们名不正言不顺,本就是不当走到一起的人。” 朝秦暮楚!他竟不惜在自个儿身上用这个词! 慕容以致不愿再叫他胡言乱语, 陡然伸手将他压入怀中。林玦不防他陡然伸手,伸手去推, 手中酒盅才倒了酒, 推搡之间酒盅倾倒,酒液撒在慕容以致胸口,冰冰凉一片。慕容以致倏然伸出手去,将那只掉落的酒盅握在手中。 “你松开我!” “我知道你这些话都是哄我的!你心里有我!” “放开我!”林玦猛然伸手, 一掌击在慕容以致面上。清清脆脆一掌,那样干脆。 慕容以致在战场上受过许多比这重百倍千倍的伤,便是血流如注也忍住了,一声不吭,并不觉得很痛。可是这一下却真真切切像是打在心上,将他整个人打得七零八落,几乎九死一生。 林玦心头紧缩,从未想过那样意气风发的人,也会这般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他扇了他一巴掌,痛的却是自己。只是世上许多事都要知道装不知道,这份痛,也只能当做从未有过罢了。 他站起身来,远远离着慕容以致,竭力要自己装出无动于衷乃至厌恶的模样:“年纪轻的人最善变,因为有权利说话不算话。今日我将你放在心上,明日也可放旁人在心上。大千世界花团锦簇,你竟要我为你终此一生,未免可笑!王爷,我是林家嫡出独子,你怎可要我为你耗费一生,乃是一族?娶妻生子。延绵子嗣,乃是人之常情。林玦自认是俗人,不敢违抗!” 慕容以致扫眼看过去,眼中掺着纠纠缠缠的恨:“明日也可放旁人在心上?如今在你心上的人是谁?” 林玦仰起头来,模样就像傲雪挺立的翠竹,不可妄动:“我心里什么人都没有,原也不该有。” 慕容以致颓然松手,手心那只酒盅已被捂得温热,在松手这一刻却快速变凉。酒盅落地,碎裂声清脆清越,总爱说岁岁平安,到底碎了就是碎了,往后也不会再有。 他双手略有些颤抖,缓缓从怀里取出那只八角小盒子来,将盒盖开了。只见里头宝蓝绣万字纹锦帕一方,上压羊脂玉平安扣一枚。 美玉要靠人养。原先慕容以致戴这枚平安扣的时候,玉色黯淡,已无玉之润泽。林玦只戴了这些时候,这枚平安扣就显得格外温润了些,玉里头的柔泽几乎洋溢出来。捧在手心,就能感觉那股子温婉柔和。 自那一日下船给了林玦,慕容以致便再没想着拿回来。 没料到林玦竟将这个一并送了回来,半分不肯再与他纠缠。 慕容以致捧那枚平安扣在手心,冷笑道:“将这个送回来,你我就两清了?我给你的,何止是这枚平安扣。” 林玦靠在窗边,似要倚着窗才能堪堪站稳。他闭了闭眼,极度疲惫的模样:“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都还你。” “我要你跟我走。” “我不能够。”他伸手开了窗子,凉风席卷着外头喧闹喜悦的声响吹进来,无端端就叫人一个瑟缩。那风吹得手凉心冷,偏偏那股子痛不肯跟着风一并走了。“王爷到这时候还想不明白,要我说得更直白些。慕容以致,你昔日是德政皇帝遗腹子,嫡亲的哥子还百般看重你,我自然肯与你虚与委蛇一番。只是现如今不同了,侄儿和哥哥当皇帝,是全然不同的天地。”他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不屑来:“今上与我明言,疑你拥兵自重。慕容以致,你且善自珍重罢,何必要拖我进这泥潭。”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直白,听得人怒从心起。偏偏句句都是实话,慕容以致竟半个字无以反驳。永宽……他那侄儿……原只当着他是最偏安一隅的人。慕容以致事事都想着他,处处照料着。没料到现如今,是这样的局面。 可悔? 却无悔。 他死死握着那枚平安扣,苦涩笑道:“是了,我本不该求你这样多。便是要与我走,总不是现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玦这话说得难听,却都是真话。 长长久久沉默,慕容以致才道:“今上……连这话都与你说……想必很看重你。” 这话说来,却连自个儿都觉着虚假。慕容永宽一贯待林玦用心,只怕不是看重,是看中。他从未想过,自个儿和慕容永宽竟能有一日,欢喜了同一个人。 “看重不看重,我都是皇上的臣子。”今日是臣子的儿子,来日登科,便是臣子。来日是,永远是。只是臣子,再没别的。 “是!”慕容以致狠狠一咬牙,眼中现出孤注一掷的猖狂。“你是他的臣子,永远只是这个。却是我的人!与他没半分相干!” 这话里头掺着许多热烈情绪,林玦心下略惊,只觉不好。却已是迟了…… 转过身去,便有一个黑影压下来,将他双手牢牢扣住,锁在背后。慕容以致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他身后,面色平静,眼中却像是已做了决断。竟是全然不顾的模样! “你……”林玦往后退了一步,才开口,身前的人便重重压下来,与他双唇相抵,不依不饶,半分柔情都无,唯有竭尽全力占有,似要借着这来证明些什么。 “不!”他扭头挣扎,偏又挣扎不开。窗边摆着的瓷瓶摔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是我的人!”慕容以致的举动那样决然,这狂热的吻中透出绝望来。绝望中却又带着酸楚,这样复杂纠缠。“便是我走了!你也是我的人!” 慕容以致一只手扣着林玦双手在背后,另一只手已在游走间将他衣领扯开。外头锦袍不堪如此暴戾对待,发出细微的声响,破损地挂在身上。他仍不满足,伸手探入林玦中衣里头。手掌微凉,贴在肌理上头,不由叫人瑟缩。 慕容以致道:“让我摸一摸,你的心是不是冷的。”手指游移到他胸口。 “混账!” 林玦咬牙怒骂了一声,偏这时候又听外头小二问道:“王爷、林大爷,里头可出了什么差错?” 想必是听着这些瓷瓶落地的声响才过来瞧一瞧。 林玦陡然噤声,他如今这模样,怎么能叫人看见? 慕容以致低笑一声,在他耳边呢喃道:“叫他进来罢,收拾收拾屋子,咱们也要做得更舒爽些。”说着,他朝外道:“你……” “你不许进来!”林玦几近疾言厉色!慕容以致那只手在中衣里不停游曳,偏偏他要强撑着与外头小二说话。这样不堪的事…… 小二在外头一头雾水,不知里头是怎么个原故。到底不敢推门进去,应了声是,仍退了下去。 林玦略松一口气,慕容以致却冷笑一声,强拦着林玦绕过屏风往里。里头有张架子床,被褥都是香软的。便是预备着人吃醉了,好在这里歇息一刻。慕容以致偏不用床,将林玦推搡着压在那架落地大屏风上头。林玦衣襟大开,便是中衣也只挂在身上,再掩不住什么。 上头悬挂的灯笼摇摇晃晃,边上落地灯罩里头烛泪缓缓滴落。竟如红烛帐暖,无端暧昧。 林玦才病了一场,却比原先更文弱苍白了些。灯光暖黄中,胸膛犹如美玉雕琢而成,极致赏心悦目。慕容以致的手掌就像黏在上头,反反复复摩挲,不肯离开半分。 “唯有最不成器的人,才会用这种手段证明自个儿强大!”说罢这声,林玦急促喘了口气,再往后便是咬紧牙关一声都不肯再发,不愿叫他看低。他不肯与慕容以致在这时候做这种事,偏偏心里头又是酸楚的,便是推搡,也推搡得不够坚决。 慕容以致冷笑一声,低头将他精致锁骨吸住,又爱又恨,掺杂到如今,不得不松手的时候,便是连爱也变作了恨。他狠狠咬在上头,清晰听着身下人发出疼痛的闷哼,却又从这里头得出一种快意来。 他这样痛,偏要林玦也一并跟着痛。凭什么他方寸大乱,林玦仍可继续云淡风轻? 他那一口咬得深,抬头时口中几乎有淡薄血腥气。 “不成器又如何,你瞧不起的人,如今将你压在身下!你说那个小二知道不知道,外头人瞧着高洁傲然的林家嫡子,被我压在身上,不止一次揉弄亲吻?就该让他瞧见……就该让他们瞧见你如今放浪形骸的模样……” 第105章 无意者流水送落芳, 有心人重金购屏风 绝品楼雅间外一片寂寂, 屋内却又强压住的喘息声传出,那难耐的呻吟甚至带着暧昧的水汽, 不依不饶纠缠在耳边。 屏风里头衣衫散落一地, 一个身形削瘦的少年被人压在屏风上头, 身上男子动作激烈地吻在他面上颈上, 不停烙下蔷薇色印记。 “你是我的人!”压在他身上的男子肌理麦色, 劲腰有力。啃咬这他的唇瓣, 话中爱恨纠缠,最终唯有以这些动作证明自个儿存在。“你该是我的人,除却我, 谁能这样抱你?嗯?” 被他压在屏风上头的林玦难以承受这样激烈的动作, 仰着头想要躲开。慕容以致的气息却铺天盖地,将他席卷。林玦双手仍被他扣在身后,身上中衣已被拉至手肘处, 零零落落挂在身上。 “啊!不……不要……”他如身在深渊,上无去路, 后无退路,只得将依附着身上的人生存, 唯恐下一刻就高高落下, 粉身碎骨。又如身处滚水,高热沸腾,几欲将他烹煮,乃至浑身皆透出一股诱人浅粉。 偏慕容以致道:“我教你做快乐事, 只消尝过一次,便知道里头妙处。说什么不要,如你所说,便是你心里头藏着旁人,纵朝秦暮楚,也该学着叫自己快活。我是在教你,怎么让自个儿快活。”他全然不顾林玦急促情色的喘息,一只手游曳而下,将他腰带抽离。 …… “慕容……以……致……你别叫……别叫我恨你!” 二人急促低沉的喘息交至在一处,暧昧与苦痛并存,令人面红耳赤又酸楚不已。大抵慕容以致也知道这是最后一遭,才折腾得这样彻底。原想彻底享用,到了最后一步,却仍旧于心不忍。他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最当机立断不过。在林玦这处,却统统变了模样。 慕容以致不舍得叫他难过,便只能叫自己苦痛。 许久,慕容以致的呼吸才渐渐平稳,声音沙哑:“恨罢……若是恨能叫你记着我一分,这也是好的。总不是寻常路过,犹如风过无踪,不消一载,就能将我尽数忘记。” 林玦闭了闭眼,气息微小,却不显脆弱,从里头透出种坚毅果敢来:“我会忘记你,你也该忘记我。” 慕容以致缓缓松手,分明他方才还将林玦压在身下肆意折腾,末了松手时,却依然双手空空,本没抓住什么。 他紧抿着唇,低头自个儿穿衣裳。穿戴整齐后,最后望了林玦一眼。扯了扯嘴角,瞧着十分冰冷。犹如当日船上初次相见,他也是这样,冷漠平静,高高在上,非寻常人所能触碰。 林玦将地上衣裳捡起,披在身上,缓缓走到架子床那里坐了。也不理衣裳,只目色冷淡,盯着他动作。慕容以致绕过屏风出去了。 林玦闭了闭眼,才要躺下,便听着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是慕容以致拿着方才桌上那枚平安扣进来。他盯着他慢慢走近,动了动紧抿的唇:“做什么?” “给了旁人的东西,再没拿回来的说法。”他低头,重新将那枚平安扣挂在林玦颈间。“左右戴了这些时日,且挂着罢,只当是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不要它。” 慕容以致面色略凝,旋即微笑,像是再没什么放在心上,十分无所谓的模样。“不肯要就丢了罢,左右给了你,怎么处置都随你。” 林玦心下生疼,抬头却只见他已转身离去。背影潇洒自在,瞧着半分不留恋的模样。 屋门开了,旋即又快速关上。终究屋内只剩了他一个,慕容以致像是从没来过一般。林玦狠狠将胸前平安扣握住,自嘲而笑,道:“早该这样……早该……咳……咳咳咳……” 喉间发痒,一阵迅猛咳嗽避之不及,汹涌而来。林玦半趴在架子床上,咳得天翻地覆。幸而慕容以致已走了,见不着他这狼狈的模样。 一时咳嗽罢了。林玦死死盯着身下绣被。这是一床桃色绣鸳鸯软被,许是寻常绣娘绣的,上头鸳鸯双眼绣得死板,犹如被钉在被上,毫无灵气可言。林玦之间拂过那双鸳鸯的眼睛,绣线略粗,犹如咯在心口,丝丝缕缕,那疼痛也若有似无,偏偏最叫人难过。 他呢喃道:“慕容以致……”这一声响在屋内,并无人应答。他却像是爱极了如今这空屋,没人能瞧见他究竟是什么模样。过了一时,又轻轻唤了一声:“则年……” 这声音极小,便是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也极其谨慎,唯恐被人听着只言片语。这一声里头掺着温柔与甜蜜,却是终结前的默默柔情,到底毫无用处,唯有割舍。 慕容以致去了半个时辰,雅间外头才有小二来敲门,问林玦今儿可在绝品楼住下。 里头林玦扬声道:“不必,你去叫我的小厮进来。” “好嘞。”小二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引着祝遇并望远过来。屋门仍闭,二人弯腰弓背,祝遇道:“大爷,奴才祝遇。” 只听里头一声:“进来。” 祝遇并望远得了话,这才敢推门进去。只见林玦端坐与位,早已穿戴整齐,面色如常,唯有微红双眼,透出方才所生事端之一二。桌上菜肴半分未动,底下碎了一只酒盅。桌上酒盅翻到,酒壶乱摆,瞧着一片狼藉。 祝遇略有些吃惊:“大爷?” 林玦淡声道:“我失手碎了一只酒盅,你问那店小二,要收多少银两,原样地赔给人家。” 边上店小二笑道:“这不值什么。” “咱们大爷不爱占人便宜,你且说罢。” 店小二只得说了,祝遇掏出钱袋来原样地给了他,这才罢了。 林玦起身往外,走了两步,股间却有细微疼痛传来。他面色一红,想必是方才那人动作太大,蹭破了皮。林玦咬了咬牙,又念及方才那扇屏风…… 陡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对着那店小二道:“屋里那扇屏风,我见了倒喜欢。你们掌柜要多少银两才肯割爱?” 店小二不防他要问这个,一怔,旋即道:“并不曾听掌柜的说过,要问了才知道。” “去问。”林玦闭了闭眼,蹙着眉,仍往原位上坐了,只等着掌柜来。 店小二匆匆去了,掌柜听说是林玦要见他,不多时便已过来,进了雅间,与林玦道:“难得林公子肯来小店,这扇屏风能被林公子瞧上,是它的福分……” 林玦本是好脾性又极好相与的人,若是平日里,必要等他絮絮说罢了,才开口说话。只今儿下边细微疼痛不断传来,心中烦闷不已,却再耐不住性子,直言:“你只消直说就是了,絮絮地倒听得人头疼。” 祝遇也在侧道:“时候不早了,谁有工夫听你在这磨牙!” 掌柜这才道:“这屏风也不值什么,却是个老物件了,少说也得这个数……”说着,举起两根手指来。 林玦扫了一眼,与祝遇道:“给他。” 祝遇从钱袋里取出银票来,交与掌柜,道:“你可瞧好了,这是两百两,只消去钱庄兑就是了。” “是……是……林公子的银票,自然不会有假。”掌柜捧着银票,抬手吩咐店小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叫人将屏风抬了送到林府去。” “不必!”林玦紧紧皱眉,言语之间竟有一丝厌恶。“烧了罢,我不想再见着他。” 说罢,竟起身拂袖而去,不肯在此停留一刻。 掌柜并上那店小二面面相觑,全然不能相信,他花了二百两银子,就是为着烧了它,见个烟? 店小二摇头道:“我算是见识了,什么人才风流,温和可亲,都是虚的。相貌倒是一等一,脾性实在古怪。” 掌柜一掌击在他后脑:“这是你该管的?还不快抬下去烧了!” “好好地糟践东西……”店小二嘟囔着下去叫人,却见那厢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去了的合睿王。店小二迎上前去:“王爷,林大爷才走。” “我不是来见他。”原来慕容以致方才在对面茶楼坐了半日,便是为着等林玦离去,好重新回来。他道:“你们掌柜在哪里?” 赶巧问了这声,掌柜便从楼上下来。见着慕容以致,忙不迭上前来见礼。合睿王免了他这一礼,直截了当开口问:“方才那雅间里头的屏风多少银子,我瞧着挺好,倒有几分意趣。” “……”这叫什么事?一个要烧,这个又是要做什么?掌柜并店小二一头雾水,皆不知为何。 见他久不答话,慕容以致道:“多少银子都使得,只消你开口。” 掌柜的苦笑道:“王爷,不是这么个说法。实是方才林家公子临走时给了银子,交代咱们烧了那扇屏风……” 早知林玦是个决绝的人,没料到他厌恶自己至此,便是连那扇屏风,也不肯留下,眼不见为净,想叫人烧了。慕容以致心下闷痛,面上便带出两三分怒气来:“你再寻一扇说是他指的那扇烧了就是,左右一阵烟,死磕着不放算什么。这一架悄悄抬王府去,对外只说已烧了就是了!” 第106章 林黛玉厚福封县主, 林子景病中仪无双 秋尽冬至, 棉雪絮絮,飞满皇城, 一片银装素裹之相。除夕将至, 京里一早有人家换上新衣, 贴了对联, 一派喜气洋洋。 一架红帷朱盖珠帘双骏马车自宫内缓缓驶出, 路上行人见了, 纷纷退让至一侧。边上有个穿粗布短打卖豆花的,与来吃豆花的客人送了一碗,见了这车, 顺口赞道:“瞧瞧这气派, 果然是能去得宫里的人。” 坐着吃豆花的是个英武男儿,衣着光鲜,瞧着倒不像是肯来这小摊子上吃东西的人物。摊主也知道, 这些世家哥儿不过来尝个新鲜,哪是一本正经地来吃呢。 那男子吃了一勺豆花, 见那车慢慢驶近了,不由问道:“这车瞧着倒很华丽。” “可不是, 寻常人家再没能坐这个的。”摊主见他搭话, 也起了兴致,又道:“如今新皇即位,处置了好些重臣。唯独左家并上林家,如今是这个。”他翘了翘大拇指, “听闻太皇太后极喜欢林家大姑娘,十日里倒有五六日要召林姑娘入宫。今上抬爱,又瞧着林大人一片忠心,特封了个福寿县主,真是皇恩浩荡。依我看,如今这车里坐着的,想必就是福寿县主。” 福寿县主? 今上对林家果然不愧那一句皇恩浩荡。只是……男子不由蹙眉。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一世竟和原先出入这样大。林家原已没落,不过独留一独女,送往荣国府养着罢了。林海不多时也去了,只留了一个女儿,孤零零在世上,后也去得极早。 不料这一世竟有这般变化,林海早早回了京城不说,竟还有了个嫡子!如今林家满门和乐,又得新皇看重,却是全然不同了。正是怔怔出神的时候,那厢过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朱红锦衣的少年郎。 却见他面若秋月,目中绵情,正是贾宝玉。 贾宝玉下马来,与他笑道:“延之,怎么好好地叫我来这里。隆冬腊月的天,在家里摆上一桌,热热地烫上两壶酒,咱们一面吃一面说话玩闹,岂不是好?” 被他唤作延之的男子笑吟吟道:“家里有什么趣味,能见着你林家的妹妹?” 只这一声,贾宝玉便陷入沉郁之中,在他面前凳子上坐了,闷闷道:“别说家里,就是上回我往林府去,妹妹也往宫里去了,竟没见着。” 自新皇登基后,林黛玉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时常要进宫去,寻常不往荣国府去。故贾宝玉竟已将近月余,不曾与之相见。原已念极,偏他又要提起。 “你来迟了,没见着。方才福寿县主的车架才过去。”那男子将摊主送来的豆花推到他面前,“且尝尝,这摊子上头的豆花,却是一绝。” 贾宝玉极少吃这类东西,虽不甚精细,到底有些趣味,故也取了白瓷勺,有一勺没一勺地吃。“你见着林妹妹的车架了?” “才过去,好大的阵仗。传言太皇太后爱极此女,如今瞧着,倒有几分真切。”他因与贾宝玉玩笑,“福寿县主如今贵人事忙,自然顾不得你这处。可惜我孙家并无姊妹,若是不然,倒也能送她往宫里去,好歹挣些脸面。” 这般口出狂言,却无人可说一句,他这话说错了。 原来你道这人是谁,其姓孙名绍先,表字延之。他不是有名气的人物,他那堂弟,各位看官想必都记得。正是原红楼之中,贾迎春所嫁之人,唤作孙绍祖的。 如何只知孙绍祖,不知孙绍先,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如今且说这处。 贾宝玉听了孙绍先这一席话,却是痴病骤发,目光呆滞,连连摇首:“宫里有什么好的,我倒盼着大姐姐能回来。” 荣国府出了个娴妃,皇上如今后宫满打满算只这一妃。荣国府原已有颓败迹象,凭着这娴妃的从龙之功,倒能多延几年荣光。京城内外,谁不艳羡贾府这造化。偏贾宝玉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这荣耀,还想着往外推。 外头人说他有些痴,看来是真话。 孙绍先原不过随口一说,哪是真叹息府里没姑娘,不过借着这由头,将话茬引到贾迎春身上去罢了。他略过这一茬,又问贾宝玉:“旁的不说,你们府里有桩事,倒是叫我艳羡。” 贾宝玉问:“何事?” “听闻你们府里姑娘多,姊姊妹妹的聚在一处,倒很热闹。冬季百花凋零,你们荣国府,倒是百花齐放的架势。” 贾宝玉哪里是有心眼的人,顺着他的话往下,不多时果然提及贾迎春。不过闺阁女儿,不可擅提,亦不过随口两声,孙绍先业已十分满足。 林黛玉回了林府,先往贾敏院子里去见礼。贾敏如今身子越发重了,自那一日在宫里头伤了身子,回来后便一直在院子里养着。原说领着黛玉往庄子上去,也未能成行。林黛玉寻常总爱闹小脾气,这时候却很懂分寸。近些时候又常进宫,倒越发显得懂事。 贾敏与黛玉说了一回话,问她在宫里待得可还舒心,吃得可好好,可犯过咳疾。黛玉一一答了,只说一切都好,不必她挂心。贾敏这才罢了,又叫人奉上几碟果脯点心。 其中有一道敲扁支酸,一贯为黛玉所喜。贾敏道:“你打小就爱吃这个,寻常倒用不到这样好的滋味。这是打南边来的婆子带来的,我吃着倒还好。” 林黛玉取一枚吃了,笑道:“是南边的口味,有苏州三分滋味在里头了。” 若论像极,到底不是。 贾敏摇首:“不知你这刁钻学了谁。”又指了指边上一碟甘草话梅,“尝尝这个。” 她仍取一枚吃了,半晌吐出核来,“这个吃着尚可。” “得你一句话好,是万分难得的事,可见真是好。”贾敏取茶慢慢地吃,吃了半盏,才道:“这个除夕过去,你又长了一岁。七岁了,是该知道一些事情,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肆意玩闹。若是仍如从前,便是全不知事也使得。左右你有父亲兄长护着,便是来日嫁出去,婆家也不敢欺负你。现如今你得封福寿县主,这是太皇太后并上今上隆恩。只是自古福祸相依,你也要懂分寸知进退,方可长久。” 林黛玉道:“是,女儿都知道。” “知道了,还要牢牢记在心里。”贾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额头。“你哥哥今日精神了些,能下地走动了。赶巧你现下穿得齐整,去瞧瞧你哥哥去。” 林玦本就体弱,只比林黛玉略好一些。只是当日千秋节不知在宫中生了什么事,林玦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后来总算好了些,偏往外去与合睿王见了一回面,回来后竟病得更重,第二日就起不来床了。往后这些时日,又缠绵病榻,隔几日总要病得起不来床。这一回发作,算算时日,林黛玉竟已有两三日不曾见过林玦了。 当日入宫时,林玦将合睿王赠他的平安扣与林黛玉戴了,说是能保命的东西。后来果然林黛玉并贾敏安然无恙,林玦却生了事端。故贾敏心下怀疑,是因着那平安扣的脸面,才叫保全了他们。她虽不能明言,到底黛玉聪慧非比寻常,也能猜出一两分来。 想到这处,贾敏道:“你哥哥待你何等地疼宠,这不必我说,你总该好生记着。” “哥哥待我好,我都记着。”林黛玉起身道:“我去瞧瞧哥哥。” 说罢,林黛玉行了一礼,自往圆鹊轩去了。贾敏望着她离去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蜜饯果子,略略吐出一口气。 原林黛玉是最叫她担忧的,林玦尚可宽慰一二。现如今竟掉了个个儿,最放心的,成了最忧心的。 边上秦妈妈见她面色不虞,劝道:“太太放宽心,我们大爷是有福气的人。” “是了,他是极有福气的人。”贾敏挤出个笑来,颔首道:“只是福气厚重与否,都是其次。只盼着他能久久安宁,才是正理。高官厚禄、光宗耀祖,都及不上他的身子重要。” 荣国府贾敏有个侄儿叫贾珠的,就是前车之前。少年得志,早早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留下孤儿寡母,指着原先的希冀过日子罢了。 林黛玉一路进圆鹊轩来,四下俱静,那厢只见有嬗端着木案往里,上头是一盅白粥、一碟凉拌莴苣、一碗皮蛋豆腐,再并上一盘虾籽鲞鱼。 有嬗见黛玉来了,拖着木案见礼,道:“姑娘来了。” 黛玉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屋子,问道:“怎么这时候吃东西?” “大爷说胸口闷,午间不肯用。现下倒说饿得有些心慌慌的,要吃些清爽的。这才备了小点。” 说着,二人绕过屏风,进了里屋。外头守着的侍婢见了黛玉纷纷见礼,又有人朝里扬声喊:“大姑娘来瞧大爷了。” 说话间林黛玉已见了林玦。他正靠在小炕上头看书,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浅色湖蓝绸衣,一只手捧着一只黄铜雕花暖手炉,乌发松松束在脑后,面色极白,唇瓣干涩,目光稍黯,眼下略青,一眼望去虽在病中,瞧着病弱,却仍是无双的容色,独一的风姿。 见她来了,林玦放下书,扯出个笑来,“黛玉来了。” 第107章 闲言碎语关怀备至, 骤觉毒辣不寒而栗 林黛玉上前与林玦见了礼, 林玦便要她在小炕另一侧坐下,瞧着她时, 目色十分温柔。“今儿天冷, 你过来怎么也不捧个暖手的炉子。”说着, 将手中暖炉递过去。“你身子一贯弱, 自个儿总该仔细着才是。” “我不妨事, 倒是哥哥, 面色苍白得很。”林黛玉在小炕上坐了,任由身后霁雪为她除了斗篷。见林玦递手炉过来,忙推道:“哥哥捧着就是了, 我如今不冷。” “到冷的时候哪里还有你辩驳的余地。”强将手中暖炉塞过去, “我这个捂了些时候,温温的,正是合手的时候, 你才从寒风里头进来,捧这个正好, 我再叫人捧一个来就是了。” 如此,倒也罢了。 有嬗将清粥并上小菜端上炕桌, 与林玦倒了一碗。又往边上寻了一只琉璃彩碗出来, 盛了一碗,奉与黛玉。“这粥热热的,姑娘才从风里过来,吃些热的暖暖身子。” 林黛玉一路从宫里回来, 在宫里时,因记着规矩,寻常只吃七分饱,到了林府,也不过在贾敏处吃了几枚蜜饯。故清粥端在手中,又见桌上小菜清爽,兼有寻常难见的虾籽鲞鱼,倒食指大动。取了勺子,与林玦一并用了一碗。 一时用罢,侍婢端茶来漱口。待事毕,二人才捧茶来吃。 林玦因笑问她道:“近来你脾胃瞧着倒好了些,常常地进宫,性子也变平和许多。” “宫里规矩多,不如家里自在。” “家里头规矩也是多的,只是爹妈疼爱你,不肯多难为你。又因着你尚且年幼的缘故,往日里便是犯了错,也不肯多指责你一句。” 林黛玉擎着茶笑,许久才道:“我今日在宫里,倒遇见了康贤郡王。” 这位康贤郡王乃是皇太后并上太上皇嫡子,排行第五,昔日往林府来过一回,与林玦年岁相仿,林玦对他倒还记得一些。今上待他并不十分亲近,寻常而言,中宫嫡出,便是不继大位,也该得封亲王才是。今皇太后嫡子有二,原皇三子如今得封谨庄郡王,皇五子封了康贤郡王,竟无一人是亲王。 今上待这两位弟弟情谊多深,由此可见一斑。 原先康贤郡王母亲乃是中宫,自当千万人捧着,娇宠着养大。谨庄郡王虽较他年岁稍长一些,却资质平平,文韬武略,无一出众。谨庄郡王亦醉心古琴,无心于皇位。故半数人将宝压在康贤郡王身上,另有半数,却是压在仅被封为恭仪伯的原皇四子身上。再没料到,登上大宝的,竟是原先最无望的今上。 今上不待见康贤郡王,原有其理。原早说过了,父亲当皇帝与兄弟当皇帝,那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康贤郡王如今不过得了个郡王,便是赐下的宅子位置,也不大好。宫里头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见皇上不喜康贤郡王,自然也不肯与他许多便利。要修宅子,使得。要好木材好东西,这他们做不了主,须得皇上下旨才是。 故林黛玉今日见着康贤郡王,正是他百般无奈,往寿康宫求太皇太后的缘故。 林黛玉将其中关节说了,林玦不由摇首。当日与今上相交,只道他人淡如菊,似风胜月。如今瞧着,竟是如此心思狭隘的人。又不由念及康贤郡王,昔日林府一见,康贤郡王尚是太上皇皇五子,何等意气风发,少年出众,今却落得如斯境地,不由可叹。 “哥哥原与我说,今上是个心胸宽大,皎然出众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很不一样。” 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却是不能明言了。 林玦瞧着茶盏里头碧色茶水,扯了扯嘴角,面上显出讥讽来:“出众是实话。能荣登大宝的人,绝非寻常。” 只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也是种不同常人。 过了一时,林玦又道:“这些事,原不是你我该妄议的。说一回也就罢了,我只当没听着。往后见了旁人,你也只当自己仍是林家大姑娘,不是什么福寿县主,并没有常常出入后宫。问你什么,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祸从口出,由来如此。便是林玦,亦担忧幼妹不肯随波逐流,惹祸是其次,送了性命,却是不值当。 林黛玉自有聪敏,算不得少不更事,常常进宫,心思也越发敏锐了。如今林玦说这些话,她自当明白,哥哥都是围着她好的缘故。 她因笑道:“我也只与哥哥说说罢了。今岁除夕,正赶上今上登基,我听太皇太后说了,像是要大办的架势。父亲也就罢了,他是常常进宫的。母亲和哥哥,倒叫我忧心。母亲比哥哥更好些,好歹我求太皇太后一个恩情,太皇太后能许母亲舒畅些。哥哥却是外男,有许多不便之处。自那一日千秋节上受寒,哥哥身子一直不好。今除夕,却很不必再去吹一次冷风。说是荣耀,谁见着咱们受罪了。哥哥不如告病,左右也不是不可缺的人。” 林玦闻言苦笑,皇宫里多有束缚,又有那人当着皇帝,他自然不想去。只是今上早已叫太医透过口风,说是这一回便是派辇轿来,也要将林玦抬去。一晃几月不见,今上的忍耐,已近极限。 他面上仍摆出皆可的模样,像是很不放在心上:“都是小事,哪里值当你费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你,如今你是福寿县主了,自然与往年不同,礼数要更周全些才是。” “今岁我与璨萏郡主随着太皇太后坐,有太皇太后护着,哥哥不必挂心我。”言及此处,林黛玉顿了顿:“今岁除夕过去,听闻合睿王竟不多待些日子,初三就要启程。哥哥与合睿王一贯交好,可要去送一送?” 林玦目光恍惚,瞧着不远处一只牡丹大肚瓶,面上扯出个极苍白的笑来,口吻却极冷淡飘忽:“我已送过他了。另又说了,一贯交好,这话却说得太过。他是王爷,我不过是寻常仕子,哪里配说这个好字呢?” 林黛玉心下生疑,盖因林玦往日里与合睿王多有往来,自个儿院子里养的苹芩,尚且是林玦从合睿王别院里头捉来的。这不是交好,又算是什么?莫非近些时日,因着林玦病了,合睿王不曾来瞧过,就生了嫌隙? 林玦原不是这样狭隘的人,林黛玉自当明白。故只道:“听璨萏郡主说,进来合睿王倒瘦了许多。我常常在寿康宫,竟不曾见过他。大抵十分艰难。” 连生养他的亲娘都不去见了,想必真是格外艰难了。林玦闭了闭眼,嗓音冷淡:“这不是那你该说的事。” 林玦往日若与林黛玉说这样的话,她必是要生气的。只是如今林玦在病中,病人原就脾性古怪,她竟并不放在心上,只说:“哥哥不爱听,我往后再不说了。” 于是又捡了一些旁的话来说,如东平、西宁、南安、北静四王府里,今次都有姑娘送进宫去。北静王府里的嫡小姐水滢最甚,入宫即是皇后之尊。再有今上封生母沅妃为母后皇太后,太上皇赞他仁孝待母。又说恭仪伯整日地在府上饮酒,常常酩酊大醉,十分放浪形骸。左太贵人求到圣母皇太后那里去,圣母皇太后只说如今后宫已不是她做主了,叫人打发了回去。仍是太皇太后心慈,又想着恭仪伯许是因着府上无人的缘故。虽兄长皆未取正妃,酌情之下他倒能先迎一个侧室,正室先定下就是了。也不知怎么,因听闻原皇商薛家有个姑娘,过了除夕就十二了,可堪为配。再过两年,兄长都娶了正室,正是迎过来的时候。便下了懿旨,赐薛家大姑娘给恭仪伯做正室。另又赐了两个姑娘下去,先抬过去,开了脸伺候着就是。 旁的都还罢了,只这最后一桩事,叫林玦听得瞠目结舌。再没料到,原要嫁给贾宝玉的薛宝钗,这样早就成了恭仪伯的正室。却是与原先截然不同了。 林玦疑道:“薛姑娘再好也只十二,太皇太后怎么偏想到了她。莫非是你常常提着她的缘故?” 林黛玉摇首:“我在宫里谨言慎行,从不敢多说旁人,只恐一言不慎,倒害了他们。太皇太后怎么想到宝姐姐,我确然不知。只一样,太皇太后赐婚前,今上往寿康宫来了,坐了好一时才走。” 今上……林玦摩挲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今上着意为恭仪伯迎正妃?这是什么缘故?这两人是死对头,原先做皇子时,今上没少受左太贵人磋磨。这帐自然也算到恭仪伯头上……现如今今上授意太皇太后赐婚,赐的还是薛宝钗…… 林黛玉已走,林玦仍是疑惑不已。吃了一口茶,不经意间却想到,薛宝钗父亲去世后,因有着薛蟠这个哥哥,他们薛家早渐渐败了! 若是存着这份心思……若是赐婚的念头便是为着叫薛家拖垮恭仪伯,叫他再无来日可言呢?!林玦心头一阵寒凉升起,不由打了个激灵,面色可怖,竟觉毛骨悚然。 若真是如此,今上之心肠,未免太毒辣了些。若是他未记岔,薛蟠身上是负了人命官司的!赶尽杀绝,果然是能越过众位兄弟,登上皇位的人。 第108章 见新后清婉提敬端, 求寿康淑婉图悔婚 除夕佳节, 宫内一派喜气洋洋。便是寻常只能穿酱青的宫婢,也换上了颜色喜庆些的衣裳, 髻上也簪了别致些的簪钗。贾敏因身子沉, 推说受了寒, 在家里歇息。家里已歇了一个, 自不能再歇第二个, 故林玦唯有跟着林海一并赴宴。林黛玉才用了早膳, 宫里太皇太后就派姑姑来接了去,竟不必费事分着走了。 寿康宫里一片欢声笑语,太皇太后如此位尊, 自当是最后才赴宴的人物。只旁人等她, 再没她先去了,倒等旁人的话。林黛玉到寿康宫时,正赶上皇太后并上皇贵太妃都在, 皇后身旁立着一个穿橘色衣裙的少女,姿容上佳, 瞧着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林黛玉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贵太妃等人一一见了礼,太皇太后笑着说赐座。 待黛玉坐了, 太皇太后才扫了皇太后身边那姑娘一眼, 道:“这是北静王府里的水二姑娘。” 皇太后亦在侧道:“她单名一个滢字,家里人都唤她一声滢滢,福寿县主也跟着一并唤她就是了。”皇太后这话说得虽是极和气的,口吻也极亲和, 到底声音冷淡,叫人打心底里觉出一种淡漠来。皇太后又与水滢道:“这是林姑娘,太皇太后爱极了她,是圣上亲封的福寿县主。” 只这一句,再没旁的。说罢了便面容冷淡坐着,瞧不出是高兴不高兴,如泥塑一般,是定死的面色。 皇太后自千秋那一日遭逢大变,如今竟像换了一个芯子,说话做事竟处处与原先不同,显得格外刻薄。所幸那位水滢姑娘与她不同,无论内里是什么模样,到底面上是温柔可亲的。 水滢上前一步,与林黛玉略行半礼,林黛玉忙身子略歪,往一侧避了些,到底不肯受,又欠身还了半礼。如今这一位可是铁板钉钉定下来的皇后娘娘,林黛玉自知不能受她的礼。 只听水滢道:“早听闻太皇太后眼清目明,寿康宫也是一等一地会调理人。是我生得迟了,纵幼时见过敬端大长公主,如今竟也不记得公主天人之姿了。幸而今日见着福寿县主,才知道是何等的钟灵毓秀,难怪能入太皇太后的眼。” “水二姑娘谬赞了,敬端大长公主何等人物,我哪里配与她相提并论呢?” 这位敬端大长公主,却是太皇太后亲女,太上皇亲妹,合睿王亲姐。在先帝那些子女里头排行十二,闺名文素。昔日敬端大长公主为稳江山基业,和亲而去,太上皇亲封长公主,赐号敬端。只是宫里头的人仍如从前,一时不肯改口,仍文素公主地唤着。乃至这一遭新皇即位,旁的太上皇再没插手,只说了一声,唯有这敬端长公主,仍要往上提一提。须知敬端长公主以己身换数年平和,这是何等叫人钦佩的事。故今上下旨,封敬端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厚赏如流。 如今水滢提及敬端大长公主,一半是赞黛玉,另一半却是为着在太皇太后这处讨一个好了。 林黛玉自知不如敬端大长公主多矣,故此话不能承。 偏一旁皇贵太妃在这时候添了一句,道:“福寿县主说得很是,敬端大长公主是出类拔萃风姿卓绝的人物,万中无一。福寿县主虽也是极出众的人物,然单以身报国之坚韧,便拍马不能及敬端大长公主之万一。” 皇贵太妃其人,说她心胸狭隘,偏瞧着模样又不像。说她心胸宽大,为着皇太后对今上下过那一回毒手,便记恨二十多年,乃至连自家妹妹也葬送在这局里头。却是两相交错,着实叫人猜不透。 今儿这一番话虽是驳了林黛玉并上水滢的脸面,却处处听来有理可循,且是于公于私皆叫人信服的理。 太皇太后因她做了那些事,原已当幼时左清婉死了,如今只当瞧着一个寻常的皇贵太妃罢了。现下她说出这番话来,倒勾起许多从前的事。 太皇太后因叹息一声,道:“文素是个好的,我养了这么些个,唯有文素,是最贴心的一个。” 只是偏这最贴心的,嫁得最远。太皇太后自个儿生了二子一女,另又养着几个义女。纷纷地予以封号嫁出去了,文素是伴她最迟的一个。算到如今,已不见久矣。 大好的日子,原不是该说这些话的时候。故太皇太后只说了这一句,便按下再不提及。只朝黛玉道:“你母亲这回不曾进来,女人养孩子,是最紧要的关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不必觉得僭越。” 林黛玉起身行了一礼,道:“谢老祖宗关怀,我们太太旁的都好,只是前儿院子里白梅花才开,一时贪看,竟受了风寒。我们太太心里也懊悔,说只为着这个,就不能进宫来请老祖宗安,是她没福气。” “什么福气不福气,不过是不凑巧罢了。”太皇太后笑道,“赶明儿她身子爽快了,再进宫来说话就是了。”林黛玉应了,太皇太后又道:“你哥子这回倒进来了,听闻他前些时候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大安了?” “仍有些弱弱的,倒能寻常走动,不过不堪重务罢了。老祖宗能关怀哥哥一声,就是他的造化。今儿回府,我要一字一句地说了与他听才是。” “这促狭的鬼丫头,不过问一句,值当什么。不晓得的,只当我怎么薄待你,连问你家里人一句都这样稀罕。” 说了这话,只见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婢,先悄悄与归澜说了,归澜在心内过了一遍,挥手叫那小宫婢下去。不多时面上挤出个笑来,上前道:“老祖宗,外头左太贵人求见。” 太皇太后一顿,取了茶来吃,不紧不慢道:“这时候,她不好好在自个儿宫里头待着,往我这里来做什么。” “想必是因着前儿老祖宗赐婚,往前来谢恩的。” 这话一出,满堂人皆面容古怪,眸色各异。那恩旨早两天就发下去了,这时候来谢恩?又说了,便是前两日她有什么不好的,赶不及来谢恩,也不当是今儿,只等着除夕晚宴的时候,她巴巴的来了做什么? 太皇太后心中生疑,杯盏中茶水氲出轻忽热气来,扑了她满脸。面容在这热气之中,倒显得有几分隐约。 她放了茶盏,淡声道:“叫她进来吧。” 归澜传话出去,不多时只见一个穿着蔷薇色绫子袄下系撒花飞仙裙,梳着堕马髻的宫妃进来。虽穿得喜庆,到底瞧着像是旧料子做的,便是归澜身上穿的衣裳,还比她光鲜些。偏她面容倨傲,瞧着仍如从前,高高在上模样。只眼角细纹透了心事,面上劣质胭脂显出局促,便是连目光里都露两分惶然。正是原为明妃,如今成了左太贵人的左淑婉。 在座除林黛玉外,都是见过左太贵人的人。昔日高高在上如明珠,万千恩宠似流水,今日弃如敝履,谁可预见? 左太贵人上前,与太皇太后等人行大礼,林黛玉与水滢皆上前,又与她见了一礼。照理说,如今林黛玉是福寿县主,水滢更是定下的皇后。左太贵人虽是长辈,到底不过是个贵人,须得避让着受半礼,才是正理。只左太贵人不知是明妃当久了,还是原就这样心高气傲,竟半分不让,受了这足足一礼。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待二人行过礼,便不咸不淡道:“黛玉、滢滢,你们往暖阁里去。今儿夜间累得很,且去歇息一刻,这里不必你们伺候着。” “是。”待二人退了,太皇太后一不曾将目光放在左太贵人身上半分。太上皇和皇贵太妃当日将左太贵人牵扯进来,真相大白时,太皇太后的确说了一声左太贵人无辜。却也只是被人当作棋子无辜罢了。这些年仗着太上皇的宠爱,肆意妄为,骄横跋扈,太皇太后从没一刻想过抬举她。如今她两手空空,何尝不是报应。 太皇太后伸手转动小指上的护甲,与归澜道:“这护甲瞧着鲜亮了些。” 归澜在侧笑道:“过年是最热闹的时候,鲜亮些正好。” “太鲜亮了,也不好。”太皇太后取了护甲下来,归澜忙上前双手接了。“换上回那个玳瑁的来。” 太皇太后斯条慢理,左太贵人却是半刻不能等了。上前两步,噗通跪倒在她面前,连连叩首,不多时发髻已乱,上头珠钗已斜。只听她口中哽咽:“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千错万错都是婢妾的错处,永宥无辜。那些错事都是婢妾逼着永宥,他万般不肯,婢妾以命相胁他才松动。求太皇太后慈悲一回罢,永宥他……他已万般飘零,再受不住了啊!那位薛家大姑娘虽说是皇商,寻常人家许是良配,然永宥是皇族,怎能相配?” 这一番话下来,总算叫人听出些门道来。原是不满意那门婚事,想叫太皇太后改口另赐。什么相配不相配,不过是她瞧不起人家的门第罢了。 皇商听着好听,亦不过是商人家的姑娘。富贵富贵,薛大姑娘富有了,这贵字,却是半点摸不到边。 第109章 泯旧仇恩怨不必记, 说宝钗璨萏使促狭 “左太贵人。”太皇太后吃了口茶, 慢声道:“这是懿旨。” 这八个字说得极慢,却又分量极重。都说太皇太后宽和慈善, 不过是因着她年岁渐大了, 不欲再随意为难他们罢了。真犯到她头上, 说了不该说的话, 太皇太后真处置起人来, 是极雷厉风行的。 左太贵人这些年在后宫一家独大, 虽是假的,到底在太皇太后这里记了名。念着她为太上皇诞下恭仪伯,若是安安分分的, 太皇太后倒是肯许她聊度残生。只是现如今她半分不肯退让, 却叫太皇太后再不能容了。 “来人,送左太贵人出去。她要跪只管往外头跪去,再别戳在这。” 左太贵人在太皇太后的寿康宫门口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太皇太后却心如磐石,半分不肯动摇。寒风刺骨, 顺着绫子袄刮进来,似将皮肉尽数从她身上剜去。左太贵人却觉得, 挤不上她心里疼痛半分。 分明永宥也是皇家子嗣, 分明太上皇从前也很爱他。只是一夕之间,就瞬间天翻地覆了。便是从前给予的父爱也立刻收回,并未半分迟疑。便是太皇太后,原先也很一视同仁, 待永宥很好。如今却像是改了天地,永宥竟不像是她的孙儿,比一个外人还不如。 天家恩情,这就是所谓的天家恩情。 寒风凛冽,吹得左太贵人浑身冰凉,脑袋却越发热了起来,甚至眼眸都带上一抹猩红。她真是恨,早知如此…… 那厢过来一行人,架势极足,抬着两顶青帷翠顶软轿,一大一小,远远走来。尚未进寿康宫门,便有候着的宫婢迎上来,左太贵人不经意扫了一眼,见那人正是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雯孺。只见雯孺满脸是笑,上前去,先将大的那顶软轿青帷撩开了,笑道:“奴婢给王妃请安了。” 一个穿着杏黄斗篷的妇人弯腰出来,面容姣好,一派婉约之态。正是先太子今孝义王遗孀,孝义王妃陈氏。另一顶略小些的软轿里头,坐着的想必就是璨萏郡主。 孝义王妃领着璨萏郡主走进寿康宫,远远就见着有个人贴着墙跪着。那脊背倒是挺得很直,不像是宫婢。孝义王妃因道:“这样大喜的日子,怎么叫人跪在这里,再叫老祖宗瞧见了。” 不等雯孺回答,又往前走了两三步。待看清了那人的脸,方才徐徐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左太贵人。许久不见左太贵人了,左太贵人别来无恙?” 她任由雯孺扶着,站在台阶上头,一派气定神闲模样,唇角僵冷的弧度,却暗暗显出恨来。昔日先太子在时,尚为明妃的左太贵人,何等气焰嚣张,常常地在先太子和太上皇二人间挑拨离间。便是孝义王妃当日是太子妃,也暗暗地受她许多磋磨。说来也可笑,今东太后才是她正经的婆母,她那些苦痛,却大多来于左太贵人。 孝义王妃一贯宽厚心慈,如今见着左太贵人跪在冰冷石阶上,却也生出几分快意。因果轮回,岂能避之? 左太贵人便是沦落至此,也不肯叫人看低自己半分。因仰起头来,面容虽略显老态,却仍能瞧出原先明艳瑰丽的模样来。“都说孝义王妃孝顺懂事,当日太上皇也是因着这个,才将孝字赐了下去。如今见了庶母却不见礼,这是什么规矩?” 孝义王妃知道自个儿今日这般要惹人诟病,只是她全不在乎。忍了这些年,终于忍到今日,她岂肯再对她低头?孝义王妃拨了拨耳畔绒花,凉薄道:“我只有一个嫡亲的婆母,是堂堂母后皇太后。便是该与庶母见礼,也不该是你一个不及三品的贵人来说这话。左太贵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仍抱着从前的荣华做什么,大抵只能做梦罢了。 左太贵人怒意满满,到底还记着这是在寿康宫,只攥紧了拳头,死死握着裙边,咬牙切齿道:“孝义王妃进宫来,总不该是专为着与我说这些话。” 孝义王妃翘了翘唇角,不及说话,便听一旁璨萏郡主道:“说得很是,你原不配与我们王妃说话。” 虽是童言稚语,听来却格外诛心。须知孩童说出的,往往才是最真切的话。 孝义王妃握了握璨萏郡主的手,道:“走了,咱们进里头拜见老祖宗去。” 太皇太后并上两位太后一早听人说孝义王妃来了,偏坐了一时也不见她进来,过了一些时候,才见她领着璨萏郡主进来。二人见了礼,太皇太后叫起,又与璨萏郡主道:“你林姐姐并上水姑娘都在暖阁里头歇息,你也去罢。在这里陪着我们几个,倒拘得你闷了。” 璨萏郡主露齿而笑,道:“陪着老祖宗说话,凝凝高兴,从不累。”话虽如此,到底知道太皇太后真心是为着支开她,故屈膝退下,随着宫婢往暖阁里去了。 待她去了,太皇太后才道:“孝义王妃来得迟了些。” 孝义王妃含笑着请罪:“方才在外头见着故人,一时间心内思绪百般,故与她说了两句话。” “得出什么来?” “不过是逞一时之气,原无能得之处。倒是凝凝提醒了我一声,便是心里头有什么不高兴,也犯不着与那人争长短。须知那人配不配得上与你说话。” 太皇太后颔首道:“很是,你是王妃,原当如此。心气儿有了,根骨才好立起来。”说着,又道:“你哥哥的长女也该五岁了,这回怎么不领进来我瞧瞧?” “哥哥说绾绾性子淘气,来了宫里,只怕她惹老祖宗生气,故不曾叫她进来。” 太皇太后面色略板:“这是什么话,姑娘们就该活泼些才好,一味地沉静温柔,哪里有趣味。淘气不淘气,还是要见过了才说。” 原这孝义王妃是陈居安嫡亲的妹妹,兄妹二人,哥哥才将嫂子迎回去,一道圣旨下来,妹妹就嫁进了太子府。现如今陈居安膝下有个嫡女,乳名唤作简绾的,年方五岁,陈居安爱女如命,半点委屈不肯叫她受,竟养出了十分刁钻的性子。 又说这厢,璨萏郡主往暖阁去。宫婢在外候着,见她来了,便要往里传话。璨萏郡主却摆手制止,提着脚尖,弯腰屈膝,压低了声音:“别出声,林姐姐想必在里头歇息,瞧我瞧瞧往里去,唬她一跳才好呢。” 璨萏郡主一贯是个爱玩闹的,太皇太后并上孝义王妃也由着她。她唬人这也不是第一回,故宫婢十分驾轻就熟,只抿着唇笑,略略屈膝,与她一样,压低了声音,道:“是。” 说话间璨萏郡主已往里去,暖阁内以银骨炭笼了火盆,才走进来,便一派暖意融融,叫人手脚回温。璨萏郡主悄悄将手里暖炉递给侍婢,从屏风隔着望,能瞧见两个隐约的人影,背对着她,靠在窗边说话。 璨萏郡主暗暗发笑,踮着脚往里,只听水滢道:“太皇太后宫里的碧梅生得好,我方才听县主咳嗽了两声,这碧梅有入药止咳顺气的功效。不若寻了煮粥,又是风雅,又是对身子好。” 林黛玉道:“水姑娘是个细心的人,多谢姑娘教我,赶明儿我回家去了就与母亲说,叫她寻了与我。” 璨萏郡主听得发笑,都站在这里一并说话了,还县主、姑娘的,听得生分。她暗暗忍着笑,瞧瞧上前去,伸出手,陡然一下拍在林黛玉右肩,人却往左边站。 林黛玉不防陡然有人出手拍她,果然唬了一跳,低叫一声,往右肩那处回头瞧了,却无一人。正当疑惑之时,却听站在她左边的水滢道:“见过璨萏郡主。” 黛玉侧头看过来,这捂着嘴乐不可支的,可不就是璨萏郡主! “好啊你!竟敢吓我!瞧我不撕你的脸!” 林黛玉说着,便伸出手去,食指并拇指捏住了璨萏郡主脸颊一侧,再一用力,只听璨萏郡主侧着求饶:“林姐姐,我再不敢了,饶了我罢。” “不成!”她口吻带笑:“若是今次饶了你,就有下次。” “我再不唬你了,再没下次了,姐姐信我一回!” 水滢不防二人竟好得如此,略诧异一番。又见璨萏郡主仰着脖子直喊疼,不由上前劝道:“县主且松了手罢,回头再慢慢地‘整治’郡主就是了。现下不多时就要往前头去赴宴,若是再叫人瞧见了脸上的红印子,却又怎么好呢?” 这话说得合理,林黛玉娇哼一声,果然松了手,往一侧小炕上去坐了。 璨萏郡主揉了揉脸,自觉无碍,便笑着端了茶上前去,奉与黛玉:“好姐姐,只是玩笑一回,且饶了我罢。” 黛玉生气,原非真心,不过顺着玩闹罢了。见璨萏郡主奉茶来,便接了茶吃了。才吃了半盏,就听她道:“姐姐,听闻那位薛姑娘今次除夕也要来赴宴,姐姐原与她认识,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黛玉放下茶盏,笑道:“你不冷麽,且往上头来坐了再说话。”说着,招呼水滢也在一侧坐了。这才道:“薛姑娘闺名宝钗,我们都唤她一声宝姐姐。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为人宽厚,善解人意,又很细致。来日她成了你婶子,你就知道她的好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位叫算了吧的读者请再发一遍进群申请……管理员手抖点错了…… 第110章 林子景不作二意人, 冯紫英病急乱投医 能进宫去与皇上后妃等共度除夕, 这是极长脸面的事。如今贾元春乃是当今圣上宫里仅有的后妃,王夫人既为其母, 自然也得了个从三品淑人。薛宝钗已得懿旨赐婚, 太皇太后亲口说了, 今岁除夕要在席上见一见她, 故薛宝钗便跟着王夫人一并赴宴。 王熙凤一早过来请了安, 陪着用了午膳, 待夜幕低垂时分,送王夫人上了车。马车缓缓驶出,不多时便见不着了。王熙凤转过身去, 扶着平儿的手, 揉了揉额头:“今儿除夕,这风还吹得刺骨,简直叫人没法活了。” “这风是其次, 奶奶不过是太忙了些。能者多劳,奶奶且担待些罢, 这一处处的,哪儿离得了奶奶呢?”平儿扶着王熙凤跨过门槛, 笑道:“奶奶当心。” 王熙凤顺了顺抹额, 道:“我倒是想离这一摊子事远些,只是谁又能接呢?太太如今又是这不管事的模样,少不得要受累些。” 说话间已进了贾母屋中,今夜除夕, 贾赦、贾政皆在,按着排序坐于贾母左侧。另有邢夫人领着贾琮、贾迎春,贾探春领着贾环等,李纨领着贾兰,再有贾琏、巧姐等,熙熙攘攘坐满了一屋子。独贾宝玉一个,被贾母拥在怀里,搂着说笑。 王熙凤进来便笑:“呦,瞧瞧这热闹劲,不及恭喜老祖宗。果然是福泽深厚,如今四世同堂,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个五世同堂呢?”说着,将乳母手中巧姐接过抱着,笑着逗她。 贾母佯怒道:“你这泼皮,大清早的就不曾见你,忙得这样了?” 王熙凤明知贾母是装,却仍是一本正经地回了:“可不是,一大早地起来就想着,怎么打扮得光鲜,好叫老祖宗见了高兴。光头上这华胜,就和平儿挑了大半日了。” “我说你今日瞧着这样好了,原来费这么些工夫打扮自个儿。” 一时众人都说笑起来,只是姑娘们因贾赦并贾政在,到底拘束些,比往日拘谨许多。唯有贾宝玉,仍有一股痴症。他因在侧呆坐了一刻,见众人停了,这才道:“凤姐姐,宝姐姐往宫里去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王熙凤略想了想,道:“宫里头的宴都是有时辰的,想必要过了亥时才回来。” 贾宝玉道:“宝姐姐和林妹妹都往宫里去了,独留我一个在这里,没意思。” 贾政骂道:“没尊卑的混账,你妹妹如今是福寿县主了。怎么还口没遮拦地一口一个妹妹叫着!如今得尊她一句福寿县主才是。” 贾宝玉速来怕他,见他动怒,不由一颤,往后推了推,嘟囔道:“纵成了县主,她也总还是我的妹妹。” “胡闹!” “这大过年的,你平白无故地骂孩子做什么!”贾母最疼宝玉,见不得他这般畏缩的模样。一把将他紧搂在怀里,哄道:“咱们宝玉哪里说得不对?原都是在情在理的话!林姑娘如今是福寿县主了,却到底还是宝玉的妹子,私下唤一声妹妹,本不是什么大事。”说着,却又与宝玉道:“只在私下喊喊就是了,你知道你妹妹的性子,若是大庭广众喊了,就是没规矩。叫你妹妹听见了,是要恼的。” 事关黛玉,宝玉自然肯听。当下道:“我都听老祖宗的。” 一时四下欢喜,唯有贾政,连连摇首,十分叹息。 贾府中事,暂且按下不提,说至这处。林海并上林玦往宫里去赴宴,林玦入席落座,不多时只见又有两个穿锦袍的少年过来坐了。侧头一看,却又是昔日见过的冯紫英并上卫若兰。 冯紫英与他抱拳:“林兄,多日不见,身子可大好了?” 林玦自千秋节回去,也不知是吓住了还是怎么,病得下不来床,断断续续好些时候。这在京城里头,已是无人不知的事。 林玦所受风寒已好大半,如今这般羸弱,不过一半因着心病,一半是故意如此罢了。听冯紫英问他身子,他苍白玉面上露出个笑来,犹如漆黑夜幕,明珠独盛辉,光芒柔和,却皎然出众。“不妨事,多谢冯兄关怀。” 一旁卫若兰也落座,尚不是开席的时候,便凑过来絮絮地说些闲话。“我前儿得了一张好弓,等着来年开春跟着皇上往行宫去打猎呢。你们年间都得了什么好东西?” “东西不拘好,旁人给你的,都是一份心意。”冯紫英才说了这一句,便听内侍唱喏,却是太皇太后进来。众人皆起身行礼,只见太皇太后身侧还跟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姑娘,远的只能见着一个身影,近的却看清了二人面容。 林玦这一桌近些,落座后只听冯紫英问:“听闻今次福寿县主跟着太皇太后,那两个里,哪个是你妹妹?” 林玦抬头瞧了一眼,道:“穿雪青衣裳的那个。” 冯紫英吃了两杯酒,便笑道:“你妹妹生得好,可许了人家不曾?” “……”林玦古怪地瞧了他一眼:“我妹子过了除夕才七岁。父亲的意思是要多留些时候在家里,不急着这个。” “我妹子三岁就定了亲事。”卫若兰凑过来添了一句。 冯紫英却道:“多留些时候是好的,早早地嫁出去,虽还能回来,到底是别人家的人了,与往日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林玦因觉好笑,两个王孙公子,偏在这时候提及家里的妹妹。这委实不是寻常男儿该说的话茬。“好好地,问这个做什么。” 卫若兰道:“林兄不知,冯兄家里有个嫡妹,今岁十三,正赶上这时候……”说着,他暗暗伸出手指,以酒盅挡着,往今上那方向指了指,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冯紫英苦笑了笑,他一贯是个洒脱的人,事关嫡妹,却不得不忧心一回。皇宫那地方,但凡有些血性,有些法子的人家,都不肯叫女眷进去。艰难是一回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连累得家族满门被诛的,这又是一回事。冯紫英望着林玦想了一时,笑道:“听闻林兄尚未定亲?” 岁数正巧在里头的秀女,有订了亲,在选秀前嫁了人的,这也是条出路。听闻林玦今岁十四过半了,过了除夕就是十五,正是弱冠之年。他又生得俊美非常,风姿独绝,才学更是十分出众。冯紫英便盘算着,将妹妹与他定下,也比进皇宫这地方更好些。 想到这出,冯紫英更觉着主意好。紧接着道:“林兄,我那妹子也是个绝代佳人,自小识文断字,为人温柔娴雅,又是个大度的……” 话已至此,却已再直白露骨不过了。 家里的姑娘,有要定亲的,大多是母亲定下,再与父亲商议了,定下就是。冯紫英不拘礼教得这样,实在叫人吃惊。却又叫人感叹一声,果然他是急得走投无路了,见着林玦是个好的,才有这样急切的言语。 林玦本不欲早娶,后又将心交付了那人,纵然如今已是沧海化桑田的光景,再无可能了,也没想着再娶个姑娘。夫妻之道,在于两相欢喜。若是连欢喜也无,却难以长久。便是长久了,也不能顺当自在。 何苦为难了自己,再白白地辜负那姑娘的青春年华? 故林玦摇首回绝道:“冯兄一片真心实意,这原是极好的事。只是我已心有所属,却不能做出辜负他的事。诚然我与他并非良配,却也不想再娶别人,叫他难过,也叫我自己煎熬。” 冯紫英的妹子嫁了他,未必会比进皇宫糟。纵然如此,林玦亦不能应。感情这回事最不能退而求其次,说了是那人就是那人了。纵然另有人举世无双,也非心之所往。 冯紫英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着叫林玦应。如今听他回绝,不过略有遗憾,倒也不做他想,只举起酒盅,道:“这也不值当什么,不过是我病急乱投医,随口一言罢了。还请林兄不必放在心上。” 林玦与他对饮了一盅,一旁卫若兰道:“若非我一早订了亲,我娶了冯妹妹也使得。到底是一处长大的,再怎么也比外头的好些。” 再没料到卫若兰比自个儿还小一些,竟已是订了亲的。林玦诧异道:“卫兄竟已订了亲?”再一想,这时候便是指腹为婚也常见,年岁小订下亲事的,也是常见。 冯紫英更是诧异:“怎么林兄竟是不知?说来卫兄订下的姑娘,倒与林兄有些亲缘。” “是哪家的姑娘?”难不成是贾府的姑娘?林玦心下一想,却觉不对。贾府的姑娘贾元春进宫作了皇妃,贾迎春后来嫁了孙家,贾探春记着是远嫁,另有一个惜春,年岁极小,后头却是青灯古佛长伴了。再没能和卫若兰结亲的人。 “林兄的外祖母,你们太太的母亲,如今贾府的史老太君,原是保龄侯史家的嫡出小姐。与卫兄订亲的这位姑娘,却是保龄侯府的大姑娘,唤史老太君一声姑奶奶。认真论起来,史大姑娘还要喊林兄一句表兄才是。” 第111章 雪落碧梅邀来残月, 云散雨收别离终去 林玦原未看全红楼, 其中曲折关节,所能猜测是少数。并上原著后头章节丢失, 不过存了前八十回, 结局如何, 来日如何, 却都要叫人猜着来才是。林玦对此原无意趣, 虽是看了, 也不过是囫囵吞枣。故史湘云嫁了谁,如今说来,却正是两眼一抹黑。 他自是不知, 史湘云竟一早与卫若兰订了亲。 林玦略忖度一番, 抬首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一层在里头。不知卫兄可曾见过史大姑娘?” 卫若兰略笑了笑,道:“咱们卫家和史家是故交, 逢年过节,也有见着的时候。不过略扫一眼, 并不曾多说话。”虽是订亲了,到底尚未成亲, 许多事唯有掩着罢了。 如今这嫁娶之事实在叫人无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上门当户对,从未见过的两个人这样仓促成亲了,却是许多。 才愣怔出声, 便听着那厢有动静传来。当下许多人抬头瞧过去,林玦本不是多事的人,便取了筷子吃菜。今日上的贡酒是雪落碧玉,须得冬季碧梅初绽之时,取了碧玉勺儿并上青瓷盏接了,放在地窖里头不叫它化开。待花褪残红,再配上青杏酿造。酿成一坛,须得整一年的工夫。吃来清爽顺口,不似旁的酒那样烈。林玦酒量虽浅,因吃着这酒觉软绵,故多饮了几杯,倒也不觉有恙。 慢慢又吃了一种酒,林玦抬头望去,天上皓月一轮,到底圆满不够,瞧着便失了许多趣味。 这厢卫若兰并上冯紫英已收回目光,卫若兰因道:“瞧着像是忠顺王那里出了事故。” 林玦并不入耳,却又听一旁冯紫英道:“我眼神好,瞧着却是合睿王出去了,想必是有什么事。” 合睿王? 林玦手略顿,只觉口中那口雪落碧玉凉极刺骨,便是连口齿也一并失去温度,这冷里头却又带着许多酸涩,慢慢地在心底搅。 都这时候了,想这些做什么。左右他如今好或坏,都与自己没什么相干了。林玦在心底这样想,到底不过是假话,骗了旁人,自个儿却越发清醒。 “林兄?”冯紫英在侧见他怔然出神,面色又极白,瞧不见一丝血色,当下道:“这酒吃着冷得很,倒不如叫人换女儿红来,烫热了吃一盅,倒也能暖暖身子。” 冯紫英伸手去拿林玦手中酒盅,才碰到他的手,便觉一片冰凉,常说的冰肌玉骨,竟成了真的。这是这份冰冷,倒叫人忧心。“林兄……” 林玦往后躲了,不叫他再碰着自个儿。手却仍牢牢握着酒盅,他面如染霜,略微扯出个笑来,好似寒意缭绕,更显出几分不可近来。“我不吃酒,就这么拿着罢,好歹有事做。这是皇宫里头,不是咱们自个儿的府邸里,要什么就有什么。给什么便是什么,做什么要麻烦。” 他目色朦胧,酒盅里还剩了半盅残酒,天上残月一轮,映在酒盅里头,酒面略晃,月色便碎成千万片,莹莹闪闪。他手肘撑着桌子,手里握着酒盅,瞧着那酒盅,侧头笑道:“邀得残月碎万轮,赠慰璚楼不老城。昨夜散雨卷红冷,展眼收云抱酒暖。[1]” “林兄!”冯紫英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出声呵止。然为时已晚,林玦这二十一字,字字都说得不轻,同桌的人已尽数听去。 在除夕年节上头,又是皇上赐宴,念这样悲切的离别诗,纵然是首好诗,也叫人面面相觑。 皇上本就密切注意着林玦,虽隔得远,却有内侍在不远处盯着。故林玦这首诗才作完,便有内侍报了上去。皇上才举了酒盅往唇边送,闻言面色略凝,缓缓将酒盅放了。一旁的张华显是在养光宫便一直伺候他的,最明白他心思变化,见他如此,便知他听了这话不高兴了。 张华显心底一番计较,旋即笑道:“这林公子大病初愈,年岁又小,这雪落碧玉后劲足,想必是吃醉了酒。果然才学出众就是不一般些,咱们吃醉了酒,不过胡乱说些腌臜话,偏林公子不同,便是醉话,也能作出一首诗来。” 果然皇上面色稍和缓了些,想了想,道:“你领两个人去瞧瞧。子景大病初愈,身子不好。若真吃多了酒,不必叫他在风里坐着。领他往养光宫暖阁里去,略歇息一些时候。” 却说这厢,林玦只听冯紫英的声音在耳侧炸开,回头去看冯紫英,他偏又是一片朦胧,浑然不知的模样。一面将酒盅贴在唇边,一面道:“偶有所感,故作此诗。若是起名叫《雨散云收》[2],却是极好。” 冯紫英心道,这偶有所感,来的时候未免也太次了些。 那边卫若兰已迟疑着问:“冯兄,林兄像是吃醉了酒……” 冯紫英道:“我瞧着也是这模样。”说着,劈手将林玦手中酒盅夺过了。那人央他们瞧着林玦,却万不能疏忽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实在不美。他因道:“林兄不过略吃两杯薄酒就醉了,这酒量实在浅得很,竟连我妹子都比不过。”说着,将酒盅放在桌上,一手扶住林玦,“吃醉了酒,难免昏昏沉沉。这里不好,不如我陪林兄往外去更衣。走动走动,指不定就消散了。” 林玦想着,往外去走走也是好的,当下颔首。二人才起身,便见那厢张华显领着两个内侍来了。见了二人便堆出满脸笑来:“冯大爷、林大爷,这是往哪里去。” “张公公。”冯紫英唤了一声,笑道:“因多吃了两杯酒,想往外去更衣。” 张华显笑道:“可是林大爷吃醉了?”见冯紫英道是,他又道:“皇上怜林大爷才出了病,命奴才领着林大爷往养光宫暖阁里去歇息。” 冯紫英并一旁卫若兰面色骤变,反而林玦,却因着这酒后劲越发足了,倒有些懵懂模样。 张华显摊手道:“林大爷请。” 皇上的话,便是口谕,也是圣旨,不可违逆。何况他与林玦交好,原是内外皆知的事。如今林玦酒醉,他叫人请林玦往养光宫暖阁里去歇息,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于情于理,冯紫英并上卫若兰也没阻止的理,只能眼睁睁瞧着张华显领着林玦去了。 冯紫英只得重又坐下,卫若兰拿起林玦方才吃的酒盅闻了闻,面色略冷,道:“坏了!这是雪落碧玉!”说着,又凑过去与冯紫英道:“王爷再三交代,不能叫林兄离了视线。如今他吃的酒又与我们不同……” 冯紫英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却只是须臾之间,只见他陡然起身,道:“我去更衣。” 说着,果然一路出来。 此处暂且不提,却说林玦这处。 照理说,当上了皇帝,就该搬到乾元宫去,这才是祖宗家法上的正理。偏今上登基,太上皇还在。总不能再叫太上皇挪出来,皇上自个儿住进去。故今上如今仍住着养光宫。这暖阁里倒是不曾住过人,却是备着有宫妃侍寝时候。皇上隆恩,不叫她半夜回去,赏她在暖阁里住一夜。这是后妃才有的恩典。如今宫里头那位娴妃尚且不曾住过,倒先叫一个外臣的儿子睡了。皇上的心思,委实昭然若揭。 张华显将林玦送到暖阁里,林玦只觉浑身发热,浑浑噩噩,已有些昏厥过去的迹象,竟半分气力皆无,连眼睛都睁不开。张华显命两个内侍上前来,伺候着他除了外裳,又拢上锦被,见他睡沉了,这才弓着腰,缓缓退出来。 他领的两个小内侍也跟着出来,张华显问道:“夏守忠往哪里去了?” 这夏守忠却是张华显带的徒弟,张华显指着他给自个儿养老送终,自然样样都想着他。张华显如今要往前头去伺候皇上,这里顾不得,故叫夏守忠来伺候着。 那小内侍道:“才在外头见着,一转眼工夫就不见了。” “糊涂东西,快去找他回来!” 小内侍忙不迭应了,不多时果然领着一个内侍进来。那内侍十三四岁模样,生得白净,模样甚好。小内侍偷偷抬眼瞧了,原就觉得夏守忠瞧着生得俊,今儿见着那位林大爷,才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夏守忠生得好,到底过柔媚了些。本颜色及不上林大爷,这是一说。便是身上那股皎然出众,出口成章那般文采风流,行走言语见那番英气俊朗,又岂是夏守忠所能比的,实在可笑! 小内侍心中这一周转的时候,张华显已交代了夏守忠,叫他务必守着,不能叫人有半分怠慢了。 夏守忠笑道:“师父放心,不过是个世家公子,也值当师父这样多言语。能起什么波浪?且放心地往前去罢。” 张华显啐他一口,道:“你别揭不开睫毛了,叫你当心就当心,哪那么多废话!”御前伺候的人,是能废话这样多的吗?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天给不给夏守忠吃这碗饭,这都是有定数的。他总不能耳提面命地与夏守忠说,皇上看中这位林家的公子,心里将他看的比妃子娘娘还更重些。这能麽?万万不能! 夏守忠见他动怒,这才道:“是,师父,我都记住了,一定小心伺候着。” 作者有话要说:  邀得残月碎万轮,赠慰璚楼不老城。昨夜散雨卷红冷,展眼收云抱酒暖。[1]:剧情需要,随便乱写的,请不要当真……经不起推敲,请放过我…… 《雨散云收》[2]:有亲人别离和男女欢聚结束的意思…… 第112章 林薛再会惊闻事故, 合睿怒极一闯养光 外头天寒地冻, 不多时竟飘起细白雪花。虽是落雪了,到底宴不曾散, 仍需得好好地办下去。 太皇太后因推说自个儿年岁渐长, 竟有些坐不住, 便要领着璨萏郡主并上林黛玉先回寿康宫。临行前却又想到一茬, 问一侧娴妃(贾元春)道:“才说你那表妹今儿也来了, 怎么不见她?” 娴妃早等着太皇太后问话, 闻言笑道:“回老祖宗的话,薛妹妹跟着我母亲一并入席。老祖宗不传,谁敢上前来呢?” 太皇太后忙命叫来。不多时只见几个宫婢拥着薛宝钗来了。观其面细腻温柔, 端方可亲, 脸如明月,举止娴雅,又有几分落落大方, 徐徐不变的气度。 只见薛宝钗上前,一丝不苟行了大礼。太皇太后叫起来, 端详了她片刻,才与娴妃道:“有你几分模样。”说着, 又与东太后道:“娴妃贤淑宽厚, 知道规矩,是个好的。” 娴妃在侧颔首称不敢,道:“都是老祖宗教得好。” 太皇太后略笑了笑,道:“薛家姑娘随我一并回寿康宫去, 天冷,姑娘家家的,也不必在这里坐着。” 一旁皇上笑道:“老祖宗喜欢年轻姑娘,领着去就是了。” 她颔首起身,众人忙起身行礼相送,不多时,太皇太后已然去了。 这设宴的地方离寿康宫远些,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故太皇太后是坐着车来。来时林黛玉并上璨萏郡主同坐一车,去时因多了一个薛宝钗,便又设了一辆车,叫璨萏郡主独坐。林黛玉并薛宝钗既是原就识得,便一并坐了。 这车四面设翠帷,车厢里备着径直火盆,里头添了银霜炭。进去便暖融融一片,方才落在肩上雪花竟都消散了。 林黛玉伸手过去拍薛宝钗肩上碎雪,口中道:“多时不见宝姐姐了,姐姐一切都好?” “都好。”薛宝钗凑过去,在她皮滑肉嫩的面上轻拧了一把,笑盈盈地:“倒忘了给咱们福寿县主见礼。” “留着罢。”黛玉抿着唇笑,“宝姐姐哪一日嫁了,我也得把这些礼还回去。行礼来见礼去的,有什么意思。不如两厢罢了,仍如从前,岂不是很自在?” “瞧瞧你这张嘴,如今是越发厉害了。”薛宝钗靠到车内安置的玫瑰紫绣如意纹锦枕上头,林黛玉递过去一盏茶,她吃了,这才发出一声喟叹:“累了一整日,可算是活过来了。”她擎着茶叹道:“好大的阵势,末了进来了,也不过是推杯换盏,原无不同。” 那宴上原无能吃之物,林黛玉方才不过吃了一盏合欢汤,如今腹内虚空,见面前小桌上有个雕海棠花的乌檀木八角盒子。便上前将盒子开了,只见里头分了四层,却是一早备下的糕点,伸手往上一探,仍有丝丝缕缕热气冒出。只见上头一层摆着玉面葫芦,二层是云河段霄,三层是一碟四个鸽子玻璃糕、最下头一层则是木犀糕。 林黛玉将里头糕点取出来,笑着推了薛宝钗一把:“姐姐起来吃一些垫垫。” “我正缺这个呢!”薛宝钗在家中时便未用饭,到了宫中席上,入目之处,却又都是蒸菜,满口水汽,淡而无滋味,吃进嘴里,真如嚼布料一般。难以下咽。她起身来,取了一块云河段霄吃了。宫里的糕点都做成一口样式,极小,又不占地方。薛宝钗又取另几样糕点,零零散散吃了,这才笑道:“滋味倒比御膳更好些。” 林黛玉也取了一块木犀糕吃,闻言道:“不过吃个场面。” 这话才落,车子骤然一停,猛然一晃,林黛玉手里的木犀糕落在裙摆上,薛宝钗正举着茶吃,茶水泼了一前襟。 林黛玉顾不得裙摆上的油斑,忙取了帕子帮着薛宝钗一并擦胸前水渍。薛宝钗一面擦一面道:“这是怎么了?” “想必是出了岔子。”林黛玉略想了想,开了窗子,稍稍撩起一角帘子,露出下颚来,口中唤:“霁雪。” 霁雪并上玱玱是在外头跟着车的,听黛玉唤,霁雪忙凑上前去,应道:“奴婢在,县主有什么话要吩咐?” 黛玉放下帘子,隔着一层帘子,问道:“这车怎么停了,我才睡觉,倒叫我唬了一跳。” 霁雪跟在后头车边,哪里知道前头的事。听黛玉问了,便伸手招来驾车的小内侍,道:“这车停得太猛了些,县主惊着了,下回仔细些。” 小内侍内侍忙不迭请罪:“奴才知错,下回一定仔细着。原是前头出了事故,太皇太后都惊动了,不好再往前去,只能停住了。” 太皇太后的车与林黛玉的车之间,还隔着璨萏郡主的车。又有这样多宫婢内侍跟着,前头车停了,后头一时不及缓着来,猛然停住,这也是有的。 霁雪尚未出声,那小内侍只听车里头传来一声轻柔清灵的话:“霁雪,这事原与他没什么相干,别为难他。”又听里头那人道:“可知道是什么事故?” 想必出声的就是福寿县主,那小内侍弯着腰,越发恭谨了:“回县主的话,听前头的人传话回来,像是养光宫里出了事,有个内侍叫合睿王罚了。” 也不知怎么,今次设宴的地方竟不是原来的。那养光宫原就地处偏远,今次设宴的玉琼宫却离养光宫近得很。要往寿康宫去,这养光宫是必经之路。林黛玉原是见过合睿王的,在家时也听哥哥提起过合睿王。说他虽是个不懂风情,并不风雅的人,难得也是个诚恳心善的人,从不随意打骂下人,许多事也爱亲力亲为。如今这养光宫是新帝的寝宫,这合睿王便是再有勇无谋,也不该打骂新帝寝宫里的人。这实在极不像话。 林黛玉心中略觉古怪,却并未多言,只叫霁雪赏了那内侍,便不再出声。 她又如何能知道,新帝那般用心奇诡。在宴上叫林玦吃了后劲极大的雪落碧玉,趁着他醉了,便叫他在养光宫暖阁里睡着。这原是不应当的事,他却吩咐了。其虎狼之心,实昭然若揭。 合睿王原酒污了衣裳,所幸太皇太后宫里一直备着他的衣裳,故叫人去取,自在玉琼宫偏殿里等着。偏等了一时,送衣裳的内侍不曾等来,倒先来了冯紫英。合睿王近些时日收了许多,却不见形销骨立,眼瞳之中更显光芒万丈,瞧着精神极好的模样。唯有眼底一片青黑,泄露出许多心事来。 他近来不肯吃饭食,饮酒多了些。故双唇略有干涩,上头已有肌理开裂翘起。听了冯紫英的话,狠狠一抿唇,那原就干裂的唇瓣瞬间抿出血来,舔入口中,有些血腥气味。合睿王目光发亮,瞧着却像是被人夺了肉的野狼,陡然生出一种凶狠暴戾的气息来。 冯紫英不敢直视合睿王,只低头去看鞋子上的纹路。只听头顶传来合睿王平静的声音:“我这侄儿,位置换了,野心总算敢渐渐露出来。”声音虽平静,里头却藏着滔天怒火,下一刻就要将方圆百里尽数焚烧殆尽。“位高权重,倒叫他一叶障目,忘了我一贯的做事准则。我的人就该是我的人,倘若有人敢抢了我的……” 倘若有人敢抢了他的,不啻于虎口夺食,狼爪抢崽。 冯紫英不着痕迹地一颤,饶是他千猜万想,想尽了原由,想知道合睿王缘何对这林玦百般重视,也决计猜不着,竟是动了这份心思。委实叫人心惊胆战。再别提,合睿王言语之间还透出……今上对林玦的心来…… 冯紫英面色略白,惊惶道:“王爷……” 合睿王哪里还肯理会他,半刻也不欲再待着,竟不顾衣衫不整,尚未整顿,径直往外去了。其一身煞气腾腾,竟没一个人敢拦他。 合睿王原在宫里头就极横行霸道,太上皇极宠着这个弟弟,养成了他这顽劣的性子。后他往战场上去了,虽练出满身煞气来,到底比原先收敛许多,知道不在宫里头闹事。今日却再忍不住!现下虽是换了一位当皇帝,到底他亲哥哥还在世上,且掌着大权。另又说了,如今这位新帝,昔日龙潜时,也多受合睿王照拂。他若是记着这份情,合睿王便仍是禁庭内外叫人闻风丧胆的合睿王。 故宫人见他满身冷肃一脸震怒的模样往养光宫去,竟没一个敢拦住他的。养光宫外殿好闯,内殿守着的人却许多。里头倩侬想必是得了消息,匆匆地出来。见合睿王这不容抵御劝告的架势,不由心下叫苦。这祖宗,好好地闯养光宫来做什么。纵然要闯,也该是太上皇的乾元宫,才更对些啊! 倩侬压着心底苦意,堆着笑上前见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承不住你这一声安。”合睿王一双锐眼扫过去,“我要进去,你守不住这宫门。识时务的快些让开,你也是皇上跟前有头有脸的姑姑,我不想对你动手。” 这虽是实话,也未免说得太猖狂!倩侬如今是御前了,腰杆子也比先前更硬些。当下挺直了腰板,道:“这是皇上寝宫,再没叫人进去的理。王爷虽是皇上的叔叔,却更是皇上的臣子。君臣之分,王爷可曾忘了?如今没有口谕,想进这道门,却是万万不能。便是将奴婢的脑袋摘了去,也不能让。” 合睿王目色中,显出泠泠寒意来,刺入骨髓一般,要叫人肺腑尽数冻成冰凌。“我在这宫里活了廿余年,乾元宫闯得,再没听过这养光宫闯不得的理!”说着,陡然出手,将倩侬往边上退去。 第113章 合睿王强掠醉酒人, 林子景昏沉无所知 倩侬便扬声叫人来拦, 却不知如今面前这位的身份摆在这里,又哪里真有人敢下死手拦着。偏这处又是皇帝寝宫, 张华显临走时还交代了, 要他们一定守着, 不能有差错。故众人拦也不是, 不拦也不是。有几个头脑灵动的, 面上去拦, 偏手下无力,不过虚虚实实,哄着人玩罢了。 合睿王是战场上历练下来的, 对上宫里的人, 虽已留手,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拦住。故不多时已闯进殿门,径直往暖阁去了。一路上自然又有许多宫婢内侍来拦他, 却又哪里拦得住。 张华显已走了,却把他徒弟夏守忠留在这里, 为的是什么,却是不言而喻。得了这样一个好差事, 众小内侍都只有艳羡的份儿。他们也都是认了师父的, 不然也不至于能拨到新帝这里来做事。只是谁也没张华显那样大的造化,原先不起眼的皇长子一朝翻身成了新帝,这份从龙之功,谁及得上?这都是命, 羡慕不来。 偏偏承了这份好运的夏守忠,他竟十分瞧不起这个差事。待张华显走了,便往一旁耳房里去坐着,又叫宫婢送了茶水来与他吃。 这里头有个叫景瑟的宫婢,是钟杏才提上来的。她家里头差了一等,若非如此,原应在如今选秀之列。因着如此,宫里头与她一并做事的宫婢皆觉她略高傲些,又是读书认字的,寻常并不肯与她多言语。骗她生得又白净秀美,手脚又利索,故钟杏十分看重她。 景瑟见夏守忠只在这里吃茶,因觉不好,便道:“夏公公,林大爷像是迷迷糊糊嘀咕了两声,想是酒气上头,略有些燥热,不若叫人捧一盆温水来,好歹擦一擦,叫他舒服些。” 夏守忠睇她一眼,擎着茶,扫了周遭一圈,道:“瞧瞧你们,再瞧瞧咱们景瑟姑娘。钟杏姐姐调理出来的就是不同些,多细致周到。独她一个说这些话,你们都是木头,也不知道说一声。”说着,面上挤出个笑来,朝景瑟道:“景瑟姑娘,不瞒你说,我才去外头,因天寒地冻的,摔了腿,疼得厉害。既然是你听见了林大爷那里的动静,不如你就能者多劳,去瞧一瞧。别说公公不帮衬着你,这可是旁人挤破头也没有的好差事。” 夏守忠生了一张好皮子,朝景瑟笑的时候,却只现出阴损并上刻薄来。景瑟打十三岁就往宫里来伺候了,起早贪黑在西太后那处伺候了两年,因太后见她是个好的,才拨了过来,叫伺候皇上。来了这处,又有眼明心透的钟杏调理帮衬着,自然也学了几分。夏守忠这一番话时好时坏,却也听得出来。 她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尚未入宫伺候人前也是做姑娘姐儿的。故旁人说她一句心气高,这是确然的事。她这样的人,哪里肯容夏守忠话里话外地讥讽自个人。慢说他如今不是养光宫里的掌事太监,便是他来日接了他师父张华显的棒子,景瑟也半分不必怕他。怕什么,她是正经西太后那里拨过来的,原该比他们更体面一些。 景瑟因挺直了腰杆,冷笑道:“公公也不必红口白牙说这些损人的话,当谁不知道呢。我去就去了,左右是皇上吩咐下来的事,伺候好了林大爷就是为皇上分忧,确然是个好差事。”说着,径直转过身去,打帘子出去了。 “嗐,个小蹄子,脾气还挺犟。”夏守忠想着林玦醉得沉,自个儿仍不必出去,坐在耳房里吃热茶,有什么不好的。景瑟要出去,他不拦着。想伺候人,就伺候个够。 偏景瑟出去了,上前撩开床帐一瞧,只见林玦满脸泛红,额上细汗密密,头发散乱,想是睡迷了,有几缕沾在面上。又大抵是因着热,他辗转反侧的缘故,衣襟略开,露出一截净白秀美的脖颈来。却是如珠似玉,于烈烈艳火中显出惊心动魄的诱人。 景瑟瞧得心头一慌,也不知是怎么,竟不敢伸手去捧,才收手回来,就听着外头一阵喧闹。 景瑟蹙眉转头,尚不及细想,便听得一声巨响,屏风外头那扇雕花木门不知被什么人重重踢开,景瑟忙喊:“什么人?!来人!” 林玦虽醉得迷糊,听着这般动静,到底也清明两三分,混混沌沌睁开双眼,一手撑着床褥,扎挣着起来,唤:“温柔……” 那酒效力尚在,他却又强撑不住,唤了一句温柔,便要倒下。景瑟见状,忙伸手将他扶住:“林大爷!” 只这须臾之间,外头踢门进来的人已绕过屏风,直直闯了进来。连带着一并进来的,还有许多纷纷闹闹的声音,里头夹着:“王爷……”,又听人喊着:“不可……” 不过电光火石的工夫,那人已进了里头,到这架子床跟前来。另有耳房里的夏守忠等人,听见外头的声响,再坐不住了,只得出来。 才出来就见着一个穿四爪蟒袍的高大男子,径直将护在床前的景瑟推开,劈手将床上堪堪软下的林玦揽住,一手抓住绣被往林玦身上一卷,手下发力,往上一提,竟是轻轻松松将林玦裹在被中,横抱在怀里,转身就要离去。 此时倩侬并上几个内侍已追了进来,见里头这般情景,皆心如斧劈,面色惊恐不能言说,纷纷跪倒在地。唯倩侬强撑着,仍道:“王爷好歹给林大爷留些脸面,衣衫不整地出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夏守忠虽见他穿的是蟒袍,知道许是个王爷,偏一时间没能认出他来。只怪慕容以致近些时候太瘦了些,比之往日更添俊朗,虽瘦削了,却越发精神。夏守忠又不是常常能见着慕容以致的,故方才竟未认出他是合睿王! 夏守忠深深吸气,膝行到慕容以致跟前,连连叩首:“给王爷请安了!还请王爷怜惜奴才,林大爷是皇上吩咐了叫在这儿歇着的,如今王爷将他带走了,奴才的脑袋便也要跟着走了。” “少拿皇上来压我!”平日里附小做低,他能忍得。如今要动林玦,却是半分不能忍。闯皇帝寝宫这是要诛九族的事,他不必担忧这个。他的九族,同样是皇帝的九族。左不过将他头上的爵位削去罢了,他从来也不曾在意过这个。要他瞧着林玦被人肆意**,这是万万不能够的事。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眼下他仍活着,便不能叫林玦被人强迫! “王爷!” 合睿王长腿一扫便将前头跪着的两个内侍踢开,旋即抬脚往外走。 倩侬忙将一旁景瑟扯住:“快!快往前头去,叫张华显回来!快去!” “哎……哎!”景瑟也被唬住了,点着头应是,往前头跑了两步,却又觉着不好,便转身往后门跑。 这厢倩侬并上夏守忠都追了上去。张华显并上钟杏不在,倩侬是这养光宫里打头的,夏守忠听他师父的话守着,这就是居次的。若是皇上亲口吩咐下来叫看着的人不见了,合睿王是皇族的人,还有个做太皇太后的母亲,他们却是实打实地要命。 夏守忠不防自个儿第一回办“要事”就出了岔子,狠狠咬了牙,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该跟着张华显往前头去才是。又在皇上跟前露脸,又不必遇上这事。实在叫人暗恨! 他们一个是宫女,一个是阉人,慕容以致身为武将,纵身上抱着一个人,又岂是他们能跑过的。眼见着他要迈出殿门了,夏守忠一咬牙已发狠,陡然发力往前跑去,竟是直直拦在慕容以致面前。 只见他噗通跪倒在地,地上积攒了一层雪花,又是冰冷的砖块,夏守忠才跪下就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偏如今不是能躲避的时候,唯有忍住了。 “王爷今日走了,奴才也是个死。不如今儿就在养光宫前赐奴才一死,倒也是桩事。” 夏守忠打定主意,慕容以致虽是王爷,到底不敢再养光宫动手杀他。他是御前的人,该怎么,全听皇上吩咐。他若动手,就是越俎代庖,就是有不臣之心。顶多了就是受伤,这也不打紧,有他师父在,早晚能调理回来。要紧的是先过了这一关,纵然慕容以致抢了人走,他受了伤,好歹皇上瞧着能开些恩。 他心下谋算得好,正暗暗定心之时,却不防慕容以致冷傲不屑的话从头顶传过来,说的是:“你要死,我倒肯成全你。来日到了下头,别找错了人,是我杀的你。”话音未落,便抬起脚来,狠狠往他心口踹去! 这一脚之力,如何是夏守忠能受的。夏守忠当下支撑不住,只觉心口剧痛,身子骤轻。下一刻便重重落了地,喉口腥甜,竟呕出口鲜血来。 慕容以致站在殿门外瞧着夏守忠,那目色冷淡,脸带煞气,瞧着何等的心狠手辣,何等的全然不顾。 他杀过许多人,在皇宫里头动手,这是头一遭。只盼着那太监记着,是他动的手,别到了下头,倒记了林玦的名!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却没人料到,如此叫人胆战心惊的时候,那厢太皇太后的车驾竟缓缓过来了!夏守忠已然气息微弱,如何能避。慕容以致也抱着林玦临风站着,背对风口,将怀中人挡了个严实。竟是半分不欲躲避的模样! 第114章 雪纷飞染尽红梅霜, 合睿王道破不了情 太皇太后车架前的人遥遥见着一个人, 煞星一般气势汹汹地从养光宫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卷锦被。又往前近了几步, 定睛一看, 却是车里这位太皇太后嫡亲的儿子, 合睿王。 内侍不敢隐瞒, 也不敢随意传话, 急急转身往车边去寻桐意, 低声与她道:“姑姑,合睿王像是在前头。” 桐意不防有此一说,在心里过了一遭, 问道:“什么模样?” “瞧着……有些古怪……” 能叫合睿王都有些古怪的事, 必然不是小事。桐意不敢妄自决策,颔首叫那内侍仍往前头去:“你先回去,我禀太皇太后。” 待那内侍退下, 桐意重回马车一侧,隔着帘子低唤了一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劳累了一日, 坐在车上歇息时,便不由闭了双眼, 靠在软枕上小憩。听得桐意这一声唤, 只略应了一声,双眼仍眯着。 桐意道:“方才前头有个小太监来传话,说是合睿王在前头,瞧着模样, 像是有些不大好。” 合睿王这个儿子是遗腹子,太皇太后最宠他。闻言陡然睁开双眼,道:“我去瞧瞧。” 桐意忙传话叫人停下车架,那厢有内侍取脚凳来,桐意并上归澜一左一右上前,将她扶了往前走。内侍宫婢们纷纷退开,有条不紊跟在太皇太后身后。 太皇太后见着合睿王时,他正站在风口上。边上跪了一个奴才,衣裳上头染着血色。死死叩首,将额头抵在石板上,黑黝黝的一个头顶,瞧不出是谁。 太皇太后老神在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末了才又将目光投向合睿王。他怀里像是抱着一个人,用锦被卷着,只露出几缕乌黑的碎发。 “以致……”太皇太后声音沉沉,目色明亮:“奴才做错了事,就交给慎刑司或暴室,处处都是处置人的地方。不值当你一个当王爷的,亲自动手。平白失了体面。” 慕容以致低头认错,道:“是,母后说的是,儿子一时气昏了头。” “这原不值什么。”太皇太后目光扫向那跪着的内侍,那人瞧着像是伤的不轻,跪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哪里伤了,低头处有缕缕鲜红血色漫开,纵然夜色深沉,在灯火通明的养光宫殿门口,瞧着依然触目惊心。太皇太后仍面色平静,看向一旁跪着的倩侬。“这是你们养光宫里的奴才?” 倩侬在旁跪着,闻言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是养光宫里头的,唤作夏守忠。” 太皇太后略颔首,与身侧桐意言语了一声:“守忠尊礼,是个好名。既有这样的名,就该懂尊卑,也该知道为主子分忧。如今合睿王伤了他,旁的都是其次,暂且将他挪出来罢。近身伺候皇上的人,容不得有半分差错。若是过了病气给皇上,这才是罪上加罪。” “正是这么说呢。”桐意依然笑盈盈的,“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叫把他挪出去住着,待身子好了,再回来伺候着皇上就是了。” 一锤定音,倩侬见自己一句话都不能说,不由面色煞白。而那夏守忠没料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竟叫太皇太后开口,将自己挪了出去。须知这养光宫是个最难进不过的地方,人人都抢着做事。今日你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替你。想张华显这般的,出去了,许皇上记着,能回来。夏守忠不过是个跟着张华显做事的,露脸的时候不过几回,皇上记没记着有他这么一个人,还另说呢。心口剧痛,胸闷气短之间,夏守忠只觉面前一片昏黑,再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太皇太后半分目光不曾舍给夏守忠,只对着合睿王道:“天寒地冻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想回宴上去,就跟着我回寿康宫。正巧我好些时候不见你了,咱们娘两说说话。”说着,纷纷桐意再去备辆车子来。 慕容以致仍紧紧搂着怀中人,口中道:“天冷了,却叫人更清明些。” 若非如此,他不至看透慕容永宽真面目。若非这朵朵冷雪落在身上,他不会这样清醒。兴许到了现在,还以为慕容永宽不会对林玦动手。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这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偏太皇太后只作不知,吩咐了这些,就叫慕容以致往车里去,半句话也没多的。 慕容以致搂着林玦上了车,待关了车门,这才将锦被往下拨了些,里头露出一张通红带汗的脸来。他才醒了一刻,却又被严严实实捂在被中,也不知醉得究竟如何了,纵然中间生了这样多事,也还是昏昏沉沉睡着。 “子景……”他低喃一声,抬手将林玦额上碎发拨开了些,凑过去,低头吻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愿为子俘,甘作余虏。” 这样情真意切,这样将自己摆得极其低贱的一句话,偏要等着林玦睡着了,才能说出口。 当日林玦说出那样刻薄冷淡的话,他原觉愤怒至极,到了今日,再见时,心底却生出一种苦涩的感慨来。林玦本没欠自个儿什么,仗着自己这样欢喜他,便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他原本就不能要求林玦什么。 到头来再认真想一想,能这样卑微将他搂在怀里,悄悄的爱慕他,竟业已满足。 马车缓缓往寿康宫驶去,到寿康宫时,雪下得越发密了。里头有宫婢撑了伞出来迎,太皇太后下了马车,一面走一面道:“几位姑娘累了一天了,叫他们往暖阁里去歇息,不必往我这里来请安,再拘着他们。” 桐意应了话,转头去吩咐。又听太皇太后说:“再在东暖阁里头多备两个火盆,好叫王爷过会子也能歇息一刻。” 太皇太后说的虽是叫合睿王歇息,桐意又哪里不知,为的是叫合睿王放了怀里的人下去,好叫他们母子说些话。 慕容以致得了话,虽未迟疑,却自个儿抱了那人,亲自送到暖阁里头,才罢了手。奉命过来伺候的是楚桂,慕容以致出暖阁前还多添了一句:“他是好安静的人,若是里头不叫,别随意地进去乱瞧。只他又多吃了两杯酒,恐他过会子难受,还得多备一盏醒酒茶来才是。” 楚桂行了一礼,眼观鼻鼻观心,道:“是,都听王爷的吩咐。” 他这才略微放心,出了暖阁,往正殿来。太皇太后已除了外头的斗篷,拿去发髻上赘饰,只一枚银雕寿字点翠华胜,瞧着更添清爽,又显精神。 慕容以致上前,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他道:“儿子有罪。” 边上桐意见他跪了,转身取了个蒲团来,安置他他膝前。他仍低头跪着,也不往上去。 太皇太后见他不动,也不言语,只伸手拿了桌上的玫瑰汁子来吃,静静吃了半盏,才道:“这个吃着好,给西暖阁里的几个姑娘都送一盏去。” 桐意含笑应了,也不叫人去,自躬身慢慢往外退,边上伺候的宫婢也一并跟着往外。桐意都去了,他们站在这里,却是更不能够了。 宫婢如潮水般退去,太皇太后瞧着宫里一只西洋钟的摆件,那钟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下,像是击在人心头。许久,她方才道:“你的确是错了,大错特错。怪我,打小将你宠坏了。后来又许你往战场上去,拼出一身桀骜不驯来。才叫你……连皇帝的养光宫都敢闯,连里头的人都敢动。” “儿子认的,并不是这个错。” 太皇太后手一顿,旋即缓缓将那半盏玫瑰汁子放下了。“你要认的,是什么错?” “儿子心仪一人。” 太皇太后静静瞧着他,不说话。她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已许久了,只是如今他真说出来了,却并无十分欢悦。只因他知,他心仪的人,必然是无法触碰的人。但凡所能接近,照他的性子,不会来请这个罪。 那西洋钟摇摆着,慢慢又走过了一刻钟。太皇太后才道:“一个宫女而已,纵然是在养光宫伺候的,也只是宫女。” 新帝不好女色,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便是受宠如娴妃,入了宫这些时日,也尚未侍寝。太皇太后想着他在养光宫动手,便以为是他瞧上了养光宫里的宫婢。因是新帝的人,便不能近。这是太皇太后想到最坏的地步。 新帝虽是她的孙儿,面前跪着的却是她嫡亲的儿子。手指尚且有长短,遑论疼人之心肠。新帝与慕容以致摆在一处,她必然是要先紧着慕容以致的。 却没料到,慕容以致听了这话,倒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眼里却显出孤注一掷来。“户部尚书林海的儿子林玦,正是儿子心仪的人。” 这一声出,瞬间满室死寂。太皇太后原要取帕子擦手,听见这句话,却顿住了,手指慢慢收拢,将那上好的丝质绢帕握出道道痕路来。 慕容以致狠狠叩首:“儿子有罪,都是儿子的过错。” 太皇太后哑声道:“既然知道错,改了就是。” 他面上却显出哀怮来:“儿子也曾想过,却终究不能够。儿子无能……儿子……放不开他……” 第115章 一往情深唯余桎梏, 别后此去双珠凝泪 外头漏刻声声, 竟与这西洋钟的声音合上了拍子。内殿一片沉寂,唯有这细微的声响, 并上二人时高时低的呼吸声。 太皇太后举目望去, 隔着绿纱糊的窗子, 透过朦朦胧胧的窗帷, 外头亮白雪色一片茫茫, 将其余景致都映得黯然失色。 太皇太后望着那片雪色, 缓慢开口:“那日千秋夜宴前夕,你亲自往寿康宫来求见,坐在我跟前, 求我, 照看林海的夫人。当日只觉着,你待那林家嫡子,太看重了些。后又在林姑娘身上瞧见了那方平安扣, 下头人还疑心过林姑娘。如如今想来,却都是猜错了。你确然心有所属, 那人也确是林家的人,只是不是姑娘, 是个儿子。” 太皇太后极少这样待他, 真这样平静淡漠与他言语了,想必是怒极。他知自己伤了太皇太后的心,哪个母亲也不肯听着这样的信,谁也不愿自个儿的儿子走这样一条路。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早没回头的机会了。 慕容以致闭了闭双眼,又是一个深深叩首。“情之所钟,原无男女无关。儿子也曾想过,若他是个姑娘,我一定要将他娶回王府去,管他是愿意不愿意。只是他是男子……虽是男子,儿子的心已赔付出去了,再没取回来的机会……” 烛光摇曳,慕容以致抬起头来,瘦削的俊脸在灯光中影影绰绰,面上悲哀苦痛,却浓重得不可忽视。他实在煎熬,又很难耐,短短时日,就瘦得仿若换了一个人。 太皇太后的心肝都好似被人掠去了,“若他是个姑娘,纵然千不能万不该,母后也许你娶她。只是他终究不是。你虽是皇族,却不能仗着自个儿高人一等的身份,对鱼肉百姓,肆意妄为。林玦是林家的嫡子,林家几代单传,不能在他这处断了香火。纵然是断,也不该是因着你,才叫断了。林夫人虽又有了身子,是男是女,到底还未可知。我的儿,身处高位,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不是好走的路,且回头来罢。这世上好姑娘何止千千万,这次秀女入宫,我好好地给你择两个放在房里,你知道了女人的好处,就不会再想着他了。” 慕容以致摇首:“母后何尝不曾在我房里安置过人,前头的布渠,后头的归霁,都是母后择下的。不是他们不好,只是儿子不想动他们。只出现了那个人,纵然天资绝色,亦不能转移我心分毫。感情这回事,原不是好不好,所能左右。” 林玦待他这样冷淡这样决绝,他终究还是放不开他。 何曾有道理可言? 太皇太后动了动嘴唇:“你们两情相悦麽?” “不曾。”慕容以致满心苦涩,“他对儿子……半分情谊都无。原是儿子,钻了牛角尖,不停这逼着他,迫着他……他到底不曾松口……” 细细想来,原也有过松口的时候。只是林玦说那都是虚情假意,他虽不肯信……到如今,却也是不能不信。 “原是你一厢情愿的缘故……”太皇太后松了手里紧握的绢帕,淡声道:“地下冷,起来坐着说话罢。” “是。”他撩起衣袍起身,往前两步,坐到小炕上。小桌上有一盏茶水,仍是微温。他手指僵冷,捧着吃了半盏,才渐渐暖和过来。天气虽冷,他又在地上跪了半天,额上却仍生出细密的汗来。太皇太后瞧得心里发紧,拿起绢帕,伸手过去擦他额上的汗。 慕容以致将脖子往那边倾,好叫太皇太后擦着顺手些。 太皇太后一面擦一面道:“你是先帝遗腹子,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七。前头你姐姐敬端,为了家国大业往北边和亲去了。你哥子太上皇,是顶大的一个,登基的时候才刚过二十。他们都活得艰难,我因想着,你是最小的一个,又生得艰难,故多宠了你一些。左右你也不是姑娘,往后长成了,不必去孝顺婆母,性子便是桀骜些,也是寻常。国家大事,也不必你忧心。你要去打仗,我虽初时不舍,后来经不住你求,到底还是放你去了。以致,这些年你是顺风顺水过来的,没受过什么波折。只是现如今,我到底要告诉你一句话。一己私欲,终究是一己私欲。你不肯娶妻,我何时勉强过你?左右你哥子多,嫡亲的,庶出的,都是你哥哥。没有子息也不妨事,堂堂合睿王,过继一个侄儿给你送终就是了。只是林玦与你不同,一厢情愿,就该好好收着心思,别去勉强了人家。” 太皇太后,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年轻时候宠冠六宫,先帝儿子多,除了早死的,活下来的满打满算十三个。这十三个里头,两个是她嫡亲的,大儿子是如今太上皇,小儿子早早封了亲王。先帝信任她,也爱重她。不只因着她容色好,能容人的缘故。还因着她极睿智,心胸宽大,从不妄自喊打喊杀。 慕容以致说出这番话来,说他爱着一个男子。这话虽叫她吃惊,初时也有震怒,到底不过须臾,便压了下来。他既然敢说,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为那个心爱的人不死不休了。这样爱意极浓的时候,由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她是个母亲,也是曾帮着儿子稳固过江山的人物。她的手段,绝不局限于深宫里那些小打小闹。 震怒而重罚,这有什么稀罕的。不动声色里,叫儿子不恨她,还断了他们两个的念头,且留住儿子的心,这才是最好的。 他额上的汗已尽数被拭去,太皇太后收回手。低头将膝上手炉盖子开了,随手将那方绢帕扔进去。手炉里置的是炭,虽已快熄了,到底还有些火气。这绢帕又是极轻柔的质地,扔了进去,不消片刻,便被火燎出洞来,发出焦灼的气味。太皇太后眉目不动,静静瞧着绢帕被灼成灰烬。 “情谊的事,不是打仗。你不肯,我便攻下你,占着这片土地,你、你的东西,就都是我的了。这是全然不同的。”这说的是真心话。一味攻城略地,那是莽夫才做的事。打仗许要这个,攻心,却不是。自然,太皇太后说这个,原也不是为着教他怎么讲林玦求来。“男女之间,尚不可强求。遑论林玦还是个男儿。但凡是个男子,便有一腔热血,绝不肯当流言中已色惑人的妖者。林玦这孩子,我听过许多次了。是个好的,生得好,学识也好,便是待人待物,也是极大度和气的。你心仪他,原有理可循。我不责你,却不许你再纠缠他。他文采出众,来日是要为国效力的人。以致,别为你这私情,而误了他终生。” 说来道去,原这才是最打紧的地方。 她不说叫慕容以致回头,也不说叫他忘了林玦,只叫他……别误了人家的前程。 他若真对林玦一往情深,便不能为了自个儿欢喜,便叫林玦陷入不义之地。他该更看重林玦的名声,做事处处都想着林玦,这是才是爱重。 合睿王犹如入定,坐在那里,也不出声,只静静听着太皇太后这一番话。手里捧着的茶水一早冷透了,冰凉瓷面贴在掌心,倒要他用手掌去暖它。凉水冷瓷,又怎能暖?犹如林玦之心,恍若最冷硬的瓷,瞧着精美细致,却最拒人千里之外。 那冷慢慢传到手肘处,不多时便蔓延到心口,将心也凉透了。 “儿子……都知道……”不过几个字,说得却格外艰难。他几欲要落泪了,偏偏双眼是干涩的,落不下泪来。眼眶干涩得发痛,不多时便泛了红。他的目光透过太皇太后身旁的窗子看出去,外头碧梅树树,冷雪飞落,落在树枝上。那碧梅颜色极淡,不多时便被白雪尽数笼去了。竟分不清,哪里是梅,哪里是雪。他如鲠在喉,却要逼着自己开口:“……都是……不该的事……儿子过两日就回边疆去……回去了……就都忘记了……” “你能想明白,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太皇太后原就是要他这句话,听他说了,自然心下大定。这份情来得浓,去得想必也慢,但是终究是有能消散的一日的。不走这条路,对慕容以致才更好些。 虽是如此,太皇太后见儿子双目泛红,面色沉绝,整个人都如僵了一般,到底心下也生出疼惜来。伸手去捂他手背,触到冰凉一片,她心下又是一痛。强忍着不在面上显出来,她将他手里那盏冷透的茶水取过放置在桌上。轻声道:“我知道,这是极为难你的事。只是再难的事,也会过去的。” 他重重点头,终于将目光收回来。“母后说得是,我离了这里,是对他更好些。只是我去了,倒还要求母后一件事……” 他将新帝对林玦那份心思也说了,太皇太后三言两语能打发了他,自然也能不动声色护住林玦。须知如今太上皇,是个极孝顺的人。新帝虽是皇帝了,到底也还要瞧着太上皇的意思办事。 见太皇太后颔首应了,慕容以致心下一松,却又骤然空了。像是一贯放在心里的东西,一瞬间都消散了,再没什么能叫他挂在心上。他连唯一留在这处,看着林玦的借口,都已没了。 慕容以致扯出个笑来,笑自个儿,也笑旁人。来来回回,今日欢笑明日泪,到头都是一场空。 他瞧见太皇太后耳坠子上镶的两颗金水菩提,轻轻摇摆,在烛光里,莹润如水滴,像极了两滴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_→要是我在这里打上全文完,你们会杀了我吗? 第116章 碧落黄泉愿不如意, 悲喜应掩帝王之心 太皇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话既说出来了,往后如何也定了, 自然要照着办。只是她终究还念着慕容以致痴心一片, 见他怔忪坐在那里, 到底不忍, 扬声唤:“桐意。” 桐意在外候着, 听见这一声, 忙推门进来,“奴婢在。” “去瞧瞧,林公子醒了不曾。” “是。”桐意应声去了。 慕容以致动了动唇:“雪落碧玉后劲足, 想必仍睡着。” 太皇太后道:“醒着是一回事, 睡着,也未必是坏事。” 他低下头,只觉浑身乏力, 口中干涩一片:“儿子再过两日就往边疆去。” “……临行前,也该记着往你哥子那里去一趟。” “是, 儿子知道。辞行的事,原是应当的。” 太皇太后眼中也显出一抹伤意来, 这是她的儿子, 他才回来没多少时日,就又要往边疆去,受风霜之苦,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只是现如今已变作这样了, 新皇并他之间又有个林玦……倒不如早早往边疆去了,虽苦些,到底暂无性命之虞。 母子二人终究对坐无话,一时又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前头宴散了,皇上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唇角扯出个弧度来,却是似笑非笑模样:“叫皇帝在外头略等一等,我换了衣裳就出来。” 只说了这句,那厢桐意却又进来,与太皇太后道:“林公子才叫茶吃,楚桂捧着茶水,伺候着用了一盏,这会子倒像是又睡过去了。” 太皇太后颔首,抬起手来,桐意忙上前扶了。她站起身来,低头瞧着慕容以致发顶:“知道你舍不得,去瞧瞧罢,别说我这个做母后的,不近人情。” 慕容以致没开口,太皇太后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直条条地站在那里,只一个背影笼在灯光里,却没回头。她声音略显干涩,里头嵌着许多难言的情绪,却终究只能掩住,她道:“以致,别怨恨母后。” 他听了这句,陡然抬起头来,脸庞俊美,目光惝恍,口中道:“儿子不会。” 外头玉石相击声清脆悦耳,是有宫人卷起珠帘,迎太皇太后出去。慕容以致又呆坐了一刻,这才起身,往东暖阁去了。 东暖阁离得不远,不过几步路。守在门口的宫人见着他,纷纷躬身见礼。有个内侍要帮着去推门,却被他制止:“不必,我自个儿来。” 说着,他便抬手要去推门。手碰到门上,却又一顿。收回来,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衣衫,瞧见左边袖子上有道褶子,他伸出五指,细细抹平了,这才如释重负,推门进去。 东暖阁里笼了火盆,一片春光融融之意。帘帷帐幔尽数垂下,独独辟出一方天地,倒显得格外温和轻柔。 慕容以致放慢了步子往里,楚桂领着几个小丫头,隔着帘帷守着。慕容以致过去,也不受他们的礼,径直挥手,命他们下去。一时宫婢都退了,他这才撩开帘帷往里。绕过屏风,那杏黄缎绣福寿纹帐幔罩得严实,隔着帐幔,他瞧不见里头半分。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战场上沙发果决,便是当日知道自己心仪林玦,也是一往无前,从不肯有半分退让。可是现如今,分明林玦就睡在几步之外,他却望而却步了。 就在这里,帐幔里穿出一声略低哑的:“拿茶来。” 慕容以致转身出去,唤楚桂进来,端茶与他吃。自个儿却躲在柱子后头,瞧瞧地看他。他想必醉得极深,又睡得很熟。浑浑噩噩中醒过来要茶吃,面色泛红,便是连眼角处,也带着微红。犹如面上绽了一树桃花,勾得人在他迷蒙目色中沦陷至死。 林玦吃了大半盏温茶,却没立时睡下去。楚桂取了杏黄缎大迎枕来,给他后头垫着。他往后倒,略歪着,口中问:“方才你在外头?” 这一声低沉沙哑,说不出里头藏着什么情绪。 楚桂略怔了怔,旋即笑道:“奴婢一直在外头伺候着。” 林玦并不追问,只略颔首,道:“你下去罢,我酒略醒了,再歇息一刻,就往太皇太后那里去告罪谢恩。” 他竟知道,自己现下是在寿康宫,难怪面色平静,半点不显出失措来。何等玲珑剔透心。 楚桂应了一声,便往外头来。眼光扫过柱后的慕容以致,见他点头,这才将帘帷放下来。 慕容以致隔着帘帷回首深深一望,终究未掀开帘子,进去见他。 林玦这样厌自个儿,想必是……不愿意见着他的…… 他掉转头去,罔顾心头斧劈刀剜的疼痛,迫着自己挤出笑来。不肯叫旁人对林玦有半分误解,纵然不见,也要叫外人瞧着,是相谈甚欢。 林玦坐在架子床上,透过帘帷能瞧见外头那个高大的身影。方才泛红的面颊此刻已惨白如纸,他眼底有水意,却不曾叫它们落下,弯了弯唇,低声骂道:“真是蠢笨,哪有生得这样高大的宫婢。”过了一时,又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进来见见我,我也想见一见你。纵然仍是彼此伤着也是好的,好歹……能见一见……” 边上那盏落地罩灯爆了灯花,发出噼啪声响来。只这一声动静,旋即又复平静。 这一声问话,并无人答。 帘帷内好似逐渐暗淡下去,只余下林玦一个,独坐在那里,恍如泥塑,能坐到地老天荒。他目光平视前方,好似仍能见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分明那人早已经出去了。 林玦露出个微笑来,温声道:“你这一去,我过些时候也要往苏州去了,真能算上是天南地北了。如今这时候,隔得远,能见一面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故而我在这里,要交代你几句话。如今天还冷着,你往边疆去,那里缺衣少食,纵然你身子强健,也有不能承的。这一回去,要多多地带一些东西。宁可路上多累一些,也别到时候抓瞎。还有……我今日在宴席上遥遥见着你,瞧着倒比原先瘦了些。虽说男儿瘦一些更显得精神,你却是要再战场上拼杀的人。且都放下罢,好好的将养自己。”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其实我是个很小气的人。你来道别,我原该劝你,将那些不该有的私情都放下,娶妻生子,才是正经的事。只是我终究不想这样劝你……”言至此处,喉间已然哽住。“我已不能回头,今生今世已陷魔障,再不敢妄想娇妻稚子在侧的福气。又是凭着什么,你能够?故而……愿你无子息之盛,亦无宠妾之乐……” 他终究不够大度,能祝自个儿心爱的人另寻所爱。宁可狠毒一回。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碧梅纷纷坠落,雪花乱舞,不知要往哪里飞去。便是林玦之心,亦如殿外碧梅白雪,零落飞散,已过天涯。 太皇太后与新帝对坐于小炕,新帝大抵是从宴上匆匆赶过来,便是连衣裳也不曾换一身,想必是万分心急的缘故。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太皇太后无奈在心底叹了口气,吩咐桐意:“取锦帕来。” 桐意取了锦帕来,太皇太后伸手接过,亲自替皇上将发上碎雪拂去。“皇上如今是皇帝了,做事不能再随着自个儿的心情来。若是叫下人瞧见了,却又是怎么个说法呢?做皇帝的,悲是一默,喜也是默。都是自个儿心底的情绪,不能叫外头人知道。” 皇上静静听了这一番话,应了是,才问道:“孙儿冒雪而来,是有事想问老祖宗。” “你要问的,我都知道。”太皇太后将锦帕放回那鎏金木盘中,挥手叫桐意下去。坐回小炕,取了茶来吃。“养光宫如今是皇帝寝宫,你看重哪个臣子,便是留他住一夜,也无妨。只是那暖阁,不是谁都能住的。祖宗家法传下来的事,你纵已是皇帝了,也不能违背。” “是,孙儿一时吃多了酒,才糊涂了。那些奴才,也不提醒着孙儿,倒叫孙儿犯了错。”他不防太皇太后半句不说慕容以致伤了他宫里人的话,也不说将林玦的事,只将祖宗家法提出来说。倒不好再提别的,只得赔笑着告罪。 太皇太后叫请剪子,自取了小金剪,去剪桌上摆着的一瓶子碧梅。淡声道:“奴才不懂规矩,就该处置。就如这枝桠,瞧着碍眼了,就该剪去。你是皇帝了,驭人之术,总不该是我这做祖母的教你。” 皇帝笑道:“老祖宗肯教朕一回,这是老祖宗赏下的恩典。原没什么该不该,老祖宗调理人的本领,是一等一的。” “一等一不假,那也是调理后妃的本事。后宫里的女人,不干涉前朝。”太皇太后放下剪子,取软帕来擦手。皇上瞧见了,忙取了一旁软帕奉上。太皇太后取过来用了,十分顺畅,并无停顿。似原该如此。“你叔叔吃多了酒,在你宫里头胡闹的事,正被我撞见。你也不必顾着他的脸面,他做叔叔的,不懂自个儿做脸,倒要叫皇帝的侄儿去迁就他?没这样的道理!” 皇上面上笑已僵了,终究是亲儿子,太皇太后的话,明面上是责,实则内里处处是维护。“老祖宗严重了,原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吃多了酒就失了分寸,这原是可以饶恕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弥补最近的虐章,今天读者群让点了番外。奉送太皇太后易氏番外一千字,番外与正文有关。番外 易贞嘉跟着母亲踏进宫门的时候,并没想过,自个儿会坐上皇后的位置,亦不曾想过,自个儿能从皇后一直做到太皇太后,这是极少见的事。 但凡皇后,大多遭受冷落。便是有受宠的,也躲不过早薨的命数。易贞嘉是个异数。 易家早年是个极兴旺的家族,祖上出过正一品的官,极受皇族看重。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除了清名,也剩不了什么了。 易贞嘉入宫那一年十六岁,花一般的年岁,正是说人家的好时候。父亲早夭,倒有个哥哥,只是当时哥哥远在他乡考乡试,竟无暇顾及她。下头倒还有个弟弟,弟弟若是能干,也是能为她拍板的人。只是这个弟弟委实太小了些,才八岁。 易贞嘉的母亲是个有眼界的人,不肯叫易贞嘉随随便便嫁了一个人。他们如今虽渐渐没落了,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呢。故而她母亲寻出了久久不穿的诰命衣裳,命人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太后。 原诰命夫人入宫,见的都是皇后。只是现如今这位皇上,才继位两年便没了元后。后来有个柳贵妃宠冠六宫,却也只是这样了。距皇后的位置虽是一步之遥,到底妃就是妃。纵然代管凤印,见命妇的事,还是轮不着她。 如今这位太后,也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听宫人回了话,便叫她隔日领着易贞嘉进宫去。 这么着,才有了易贞嘉并上那位皇帝见面的机会。 那一日艳阳高照,天色明澈,是个极好的天气。 易贞嘉穿得比平日更富丽些,只是到底易家内里蛀空了,纵然料子是新的,花样也不时兴了。新做的衣裳,瞧着倒有些像是半新不旧的。易家母女的穿着,在后宫里算是独一份的景致。 只是再不时兴的花样,再旧的款式,也掩不住易贞嘉如桃李一般倾城绝艳的颜色。那一抹绝色清丽,便是宠冠后宫如柳贵妃,也不能压她半分,只能居于其次,沦为布景。 太后见着易贞嘉极喜欢,听了易夫人的话,也觉着很有理。当下留了易贞嘉在宫里,也不叫她做事,只叫陪着自个儿说话,一面又叫柳贵妃将这事提上日程。 万万没料到,相看是相看起来了,最终人却成了皇帝的。 易夫人沉疴在床,想叫女儿回去瞧瞧。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易贞嘉坐上轿子,急匆匆往外去了。谁能料到这样巧,轿子坏了,只停在半路等人再抬一顶来的工夫,就遇着了皇上。 那日皇上只穿了一身玄色锦缎绣五爪金龙的衣裳,遥遥过来,格外器宇轩昂。易贞嘉坐在软轿里,不知是出来行礼好,还是当做没见着好。 没料到皇上竟然很有闲情逸致,往前来,待那内侍宫婢见过礼,便问道:“里头坐的是谁?” 这一下,便是易贞嘉要装自个儿没见着皇帝,也不能够了。 她唯有躬身出了软轿,侧着身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叫他将自己的面容尽数看去了。只这半遮半掩地见了礼:“小女易氏,给皇上请安。” 第117章 提归途择年问去时, 应叹息春景似描影 太皇太后慢慢将手上护甲褪了, 眉目不动,声音冷淡。像极了在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半点不像是在谈自个儿的儿子。 “你们是叔侄, 却更是君臣。君臣之别, 犹如云泥。他身为臣子, 却敢大逆不道, 以下犯上。别说责他, 就摘了他爵位,也是应当。皇帝才刚登基,做叔叔的不说给你撑腰长脸也就罢了, 竟还如此不分尊卑, 简直愚蠢!”她随手将护甲扔到小桌上,玳瑁嵌米珠护甲撞到桌上瓷碟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不能随着太皇太后说下去。她能如此轻易说合睿王不分尊卑, 皇上却不能够。合睿王再有不是,也是长辈。如今以孝治天下, 这桩事合睿王确有错处,但若真拿这个做筏子, 摘了他的爵位, 莫说言官,便是天下人口诛笔伐也能凑成许多话本来。这是万万不能的事。何况如今太上皇仍在世,太上皇当日传位给他,虽说过要提防合睿王的话, 却也说了,合睿王性子一贯顽劣,若是有什么错处,非触及根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却是要护着合睿王的意思。 故而现下,皇上不能顺着太皇太后的话往下说,这倒也罢了。却还要逆着来劝:“老祖宗何必动气,不过是寻常的事。待十七叔酒醒了,老祖宗与他说两声就是了,很不必上纲上线。” 太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你是个心软慈和的人,我知道。只是万事都该有个章程,不能太纵着他了。” 皇上回了一笑,道:“依老祖宗之见,却要怎么好呢?” 太皇太后取了茶来吃,那茶微烫,她亦盏盖略撇了撇茶沫,这才吃了半口。“他在这里,无事可做,又只知道胡闹,不如让他往该去的地方去,便是胡闹,也只作不知道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他放慕容以致回边疆去? 皇上往寿康宫来了这一回,半点没讨着好不说,末了回去,还是继续想究竟该拿慕容以致怎么办才好。他出寿康宫时雪已停了,白茫茫一片,仿若夜色都被映衬得亮了几分,格外洁净。 皇上站在车子边上,道:“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边上张华显笑道:“都是皇上厚福,才泽被天下人。”说着,又道:“皇上且上车罢,外头冷得很。” “不必。”他随口问道:“前头宴都散了?” “想必是散了,留宿的几位不论,其余的想必现下正在出宫。” 他点头:“不回养光宫去了,往……”仔细算算,他真能去的地方,实在很少。原本想跟林玦彻夜同眠,将他心里对自己的心结打开。偏偏又出了这档子事,慕容以致好好地不在宴席上吃酒,得知了林玦往养光宫去的信儿,竟丝毫不顾旁的,一鼓作气便往养光宫去了。便是大逆不道也要将林玦带走,看来他这叔叔……是知道了他对林玦的那份心思了。 皇上眯了眯双眼,里头有暗芒略过。 不过一瞬,他便又复寻常,口中道:“往娴妃宫里去。” 如今这新帝后宫里头只娴妃一个,思来想去,能去的也只有这处罢了。虽有宫女可收用,到底不过是用来寻乐子,真要真心实意说些话,还是要往正经的后妃宫里去。 贾元春才拆了头发,换了衣裳。抱琴往外去催水,叫人备上一桶热水,好叫她泡一泡。贾元春半个身子都僵了,蹙眉歪了歪脖子。 抱琴进来见状,笑道:“累了一天,可算是能歇息一刻。我们倒也罢了,虽是站着,到底也有好处,倒酒布菜的,也能动动脚。娘娘在桌后坐着,纹丝不动的,奴婢瞧着都累得慌。” 贾元春略笑了笑,任由抱琴上前来捏肩,口中道:“能坐在上头,已是我的福气。” 一时外头宫婢将热水送进来,又有夏硕要进来回话,元春命他进来。 夏硕打了帘子进来,满脸堆笑,上前见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起吧,自个儿宫里,不必行这样实在的礼数。”元春对着镜子,将耳上一对烧蓝耳坠子取下来,问他道:“外头命妇都出宫了?” 夏硕道:“回娘娘的话,都出去了。另有娘娘的母亲,贾二夫人,是奴才亲眼瞧着上了马车的,错不了。只拿薛家姑娘,太皇太后带去了,说是极喜欢的模样,竟留下了。与林姑娘一并在西暖阁里住着,要过两日才送回去呢。” 贾元春手下一顿,面上略有惝恍略过。只是一瞬,便再寻不着了。她仍是养尊处优,仪态万方的娴妃,与那人……原无一丝一毫相干…… 见元春不答话,夏硕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娘?”这模样,莫非是他的差事哪里当得不好? 元春回过神来,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只翡翠镯子递过去,“今天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一直照看着夫人,到了这时候才回来。拿去罢,这原是你应得的。” 夏硕忙跪下谢恩,恭恭敬敬双手捧了那只镯子,慢慢往外退出去了。 那厢品箫来请,说是热水已备齐,只请娘娘移步。元春起身过去,只留了抱琴一个伺候,旁的都叫在门外守着,有什么吩咐再叫进来。 抱琴取了绸帕,覆于元春肩上,隔着绸帕替她捏肩。心中暗想一回,才道:“薛姑娘好歹是娘娘的表妹,况薛姑娘的婚事,还是娘娘提了一句,皇上才允了。是不是……该叫薛姑娘过来说两句话?” 元春却蹙眉摇头,“不好。” “娘娘?” “只当着我没这个表妹便是了。” 她想要慕容永宥过得好,这个表妹,当日回家时见过,是个好的。宽厚得体,做当家主母是再好不过的。只差了一层,便是家里头是商户。如今慕容永宥这般境地,虽仍是皇族,比寻常公侯之家,却也是次了一等,到底是在皇上面前记过名的…… 纵然彼此无缘,元春仍想着,要慕容永宥在如此境遇里过得好些,故而皇上提及他婚事,她便荐了宝钗。宝钗的家世,原比寻常贵女次一些,如今却反成了助力。皇上要扣着慕容永宥,必然不能给他显赫妻族。正是上上之选。 后头的事便水到渠成,她只提了一句,便再不必出面。自有太皇太后下懿旨,降下这份泼天恩宠。 只是这般顺畅了,听着薛宝钗进宫,太皇太后还极喜欢她的话,仍然心头刺痛,几不能安坐。到底……她还是不能大度得这样,万般云淡风轻,只做陌路人。 刻骨铭心为何物,如今算是明白了。 元春万分疲乏,靠在桶壁上头,叹了口气:“只盼着他们过得好。宝钗来日若是知道了怨恨我,也是我该受着的。” 元春与皇四子的事,抱琴原不知晓。听了这话,也只当元春叹息薛宝钗要嫁入一个没落皇子府里去罢了。口中还劝:“娘娘不必自责,这是皇上隆恩下旨,原与娘娘没什么相干。” 元春再不多言,只沉默着洗漱罢了。一时换了寝衣,抱琴捧着汤婆子进来,往绣被里塞了。那边元春坐在小炕上上头,品箫并上明笙两个正取了细白棉布,将她一头湿发裹入布中,另有抚弦捧着香薰暖炉在下头回来熏热气,以求快快地将头发收拾干爽。 才换了第三块棉布,那厢孔续便急急在外传话:“娘娘?娘娘快更衣!皇上来了!” 一时间屋里人都手忙脚乱起来,抱琴忙着去开柜子拿衣裳,品箫几个手里捧着东西,不知该怎么是好。元春摸了摸脑后的头发,只里头还有些潮,外头已干了大半。 只道:“取簪子来,随意与我挽个髻罢。披头散发地面君不好,只太隆重了也不好,到底夜深了,不必华髻胜服了。” 宫里头的宫婢,都是做惯了的人。虽原先不曾伺候过大场面,到底立时就能提起来。皇上头一遭来衍庆宫,几人卯足了劲要皇上一眼就瞧见元春的好处,发髻虽挽得简单,倒也清爽干净。不过须臾之间,衣裳头发已整顿罢了,那厢皇上才进院门。 元春瞧了瞧镜子,不失仪态,已觉极好,当下领着抱琴等人出去迎驾。待皇上进殿时,元春已领着宫人行礼在此。 “妃妾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原不过是来消磨时间,于元春本无情意,故只略颔首,便淡声叫她起身。 元春低着头,只觉脑后发间潮气隐隐,起身时不由伸手扶了扶发髻,抬头见皇上正瞧着她出神,不由抿唇一笑:“才洗了头发,仍有些潮意,倒叫皇上瞧见了,好笑话我。” 皇上面上隐约显出柔情来。这一笑,更像了……原先竟不曾发觉,贾元春这面庞轮廓极五官,竟有几分像他……他心下意动,不及细思,已伸手过去,将她挽发的簪子抽了出来,随手放入宫婢手里。贾元春一头乌发散了一肩,他却温声笑道:“散着罢……咱们家常说话,不必拘泥于礼数。” 第118章 林黛玉细问荣国府, 贾元春荣晋娴德妃 春光将寒意尽数送去, 一片和暖融融。林府里头一早脱了棉衣,换上轻薄衣裳, 年轻的姑娘更显出娇俏姿态来。林府的主子都是大度的人, 便是主母也是极好相与的, 从不拘着下头伺候的年轻侍婢穿什么。只消是合礼数, 合身份的, 穿了就是了。下头人瞧着高兴, 主子们瞧见了,自然也多露出几分笑来。 晨光已露,花朝节已过, 林黛玉才过了整七岁生辰, 自不能再在从善院的碧纱橱里住着。生辰过后便挪了出来,住进了一早备下的绛竹轩里。此时林黛玉才在绛竹轩里用了早饭,又喂了一回苹芩。 她因见苹芩渐胖了些, 便与照料他的环珮道:“我怎么见它近些时候胖了些,也懒懒的, 不爱动。” 环珮笑道:“姑娘将苹芩照料得太好了些,它如今在府里, 无事可做, 也无处可跑的,自然渐渐懒下来,不爱动也是寻常。鹿都是爱动弹的,能将它养得这样, 也是少见了。” 林黛玉歪头咬唇,在心底想了一回,便道:“如今天转暖了,它的伤也好了,依我看,还是叫哥哥送它回去才是了。咱们养着它,虽是好的。到底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自然该放它自由自在地。总在这里拘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环珮不防她有此一说,自个儿和碧瑶原就是靠着养苹芩才入了主子的眼,若是苹芩去了,他们没了差事,却又往哪里去呢?这却是万万不能够的事。故而卯足了劲,想让她将苹芩留下。 “姑娘有所不知,古往今来多少家里养的,都是原从外边捉回来的。养熟了,自然也就成了这家的,再没什么天生地养一说。如今苹芩已被咱们养得如此了,冷不丁再叫它往外头去,寻不着吃的是一回事,只怕遇着猛兽,便是躲也忘了。再白白地将它一条命葬送了,若是叫姑娘知道了,又要伤心。” “你好多的话!”霁雪才回屋去取披帛,出来就听着这长长的一串,不及林黛玉开口,便狠狠骂了回去。“时好时坏姑娘心里自有章程,要你费什么话?” 环珮见着霁雪竟比见黛玉更怕些,方才口若悬河,如今只剩支吾了:“奴婢……奴婢只是略劝姑娘几句……究竟怎么……自然还是看姑娘的……” 霁雪捧着披帛上前几步,伺候着林黛玉挽了,口中笑道:“既这么多,我还得替姑娘谢你一句。多亏你想得周到了。” “奴婢不敢……” “劝不劝的也轮不着你!”那厢玱玱又出来了,她是贾敏赐下伺候黛玉的,是有一说一的脾气,比霁雪更厉害些。“也不瞧着自个儿是什么人,配不配往姑娘面前凑?我竟不知,霁雪姐姐和紫鹃都不曾开口的话,要你来挑这头?” 环珮再不敢出声,往后退了两步,只瞧着苹芩去了。 林黛玉瞧了玱玱一眼,道:“你太疾言厉色了些。” 玱玱道:“姑娘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心大得不得了。口口声声地为着姑娘好,不过净扯一些糊涂话来蒙骗姑娘罢了。” “人非圣贤,谁无私心?”林黛玉捂唇略笑,“我不理他们就是了,不值当生气。我要往太太院子里去吻安,紫鹃昨儿才守夜,叫她好好睡着罢,我领霁雪和玱玱过去。” 霁雪并玱玱领了命,跟着黛玉出绛竹轩,往从善院去了。路上遇着单良家的领着一个婆子进来,二人与黛玉见了礼,单良家的弓着身子,请林黛玉在前先行。 林黛玉往前走了两步,单良家的在她身侧跟着,只略落后了两步。林黛玉又回了回头,道:“这婆子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婆子笑道:“县主能记着我,是我的福分。我姓宋,是在宝二爷院子外头守夜看门的,原县主在荣国府住着时,我有幸见过姑娘两回。那是县主才这么高呢。”她抬起手,往跟前比了比。 林黛玉恍然:“原是宝玉院子里的,我说怎么有几分眼熟。” “姑娘仔细台阶。” 她回过头去,提着裙摆上了一级台阶,口中接着问:“你今儿往我们家来做什么,我近来不得空,也不曾去见见外祖母,你们老太太一向可好?” 单良家的往一侧让了让,宋婆子上前一步,更近些与林黛玉说话。“劳县主记挂着,老太太一切都好,只是记挂县主。我今儿来是奉了宝二爷的命,往林家来送东西。” 其实她不过是贾宝玉那里的一个看门婆子,哪里就知道贾母屋里的事了。不过胡扯两句出不了错的,哄骗着林黛玉罢了。林黛玉不过随口一问,也并不十分把她的话当真。 “过两日叫凤姐姐派车来接我罢,我倒想去给外祖母请安呢。”林黛玉迈步进了从善院,笑道:“你若回去了,替我问宝玉的好。他前两日派人送来的生辰礼极别致的,我倒喜欢。” 宋婆子应了,便与单良家的一并停了,见林黛玉进了正屋,这才接着往前走。宋婆子道:“福寿县主气度比之往昔,倒更好了些。”从前只觉这小姑娘钟灵毓秀地很好,却有些娇娇弱弱的。今儿瞧着,倒不觉较弱,格外显出几分端方大度来。 单良家的笑道:“到底长了一岁了,若仍如从前,却又是怎么个说头呢?”说着,迈步进了正屋,见琳琅捧着残茶出来,便知道贾敏尚未起身。单良家的指了指里头:“还有多少时候?” 琳琅将那盏残茶交给外头小丫头,与单良家的见了一礼:“单妈妈今儿来得倒早,太太才吃了茶,坐着梳头呢。有什么紧要的事,我先往里去传话?” 单良家的摆手:“不是很打紧的事,快别扰了太太,左右在外等一刻就是了。” 宋婆子在身后跟着,也点头。宋婆子前两日的花朝节来送过一回生辰礼,琳琅见过她。此时一眼扫过来,便笑道:“这是宋妈妈,快坐下,吃一盏茶。”说着,朝外喊:“蓓晟!送茶来!” “不急……”宋婆子忙推辞,外头却已有人应声。琳琅上前来,拉着宋婆子在一只杌子上坐了。 “应该的,妈妈是客人,只管坐着罢。” 琳琅在外处置罢了,又打帘子进来。贾敏梳罢了头,正对着镜子瞧。琳琅上前道:“太太,荣国府打发了人来了,在外等着,奴婢叫她在外坐着吃茶了。” 一旁黛玉正坐在圈椅里吃玫瑰汁子,闻言道:“说是一个姓宋的婆子,我记得她,却有两分眼熟。” “难怪你眼熟,她常常来送东西,便是前儿你的生辰礼,也是她送了过来的。”贾敏扶着后腰,极慢地站起身来。琉璃并琳琅忙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扶住了。 琉璃道:“左右就是这两天了,太太万事都得当心着才是。” 贾敏略颔首:“我自然当心着。”又看向黛玉:“我往外头去用早饭见人,你可跟我一并去?” 林黛玉原想说不去,另又想到那宋婆子说是来送东西的,念着他是宝玉院子里的,指不定是宝玉有东西要送来。当下便道:“我虽才吃了粥,到底不经饿,随着母亲再用些点心罢。” 贾敏将右手抽出来,朝黛玉伸过去。黛玉起身,任由贾敏将她手牵着,往外去了。 外头宋婆子仍在小炕下边的杌子上坐着吃茶,见贾敏来了,起身见礼:“给姑太太请安了。” “不必多礼,且坐着说话罢。”她携黛玉往小炕上坐了,那厢琳琅领着几个小丫头,将一只黄花梨木雕石榴花的翘头小食案抬了过来,再在上头备上吃食。 贾敏取了碗筷,问宋婆子:“宋妈妈可用过了?” “多谢姑太太关怀我,我在家中吃了才来的。” 她略颔首,自夹了一筷子红心青蛋佐粥。 宋婆子坐在杌子上,笑道:“我们宝二爷挂念姑太太,也惦记福寿县主。前两日宫里娘娘赏了一串沉香木的手钏下来,二爷因念着县主往日里睡得不大好,这沉香戴着是有益处的物件,便命奴婢送来。” 说着,将一只八角盒子取出,开了盖子与贾敏看。 只略开了些,便有丝丝缕缕香气传来,却不觉腻味,倒格外令人沉静。贾敏露了笑,道:“你回去与宝玉说,难为他还想着他妹妹,叫他以后有什么好的别总往这里送,好歹是娘娘给他的的一份心意。” 话虽如此,却叫琉璃上前,接了那八角盒子。 林黛玉在侧也瞧了一眼,道:“这个我原见过的,是一对儿。一串皇上往寿康宫送了,太皇太后叫人收下时我匆匆扫了一眼。另一串皇上赐了给娴德妃娘娘,的确是隆恩。” 也不知怎么,原先皇上待元春还十分寡淡,过了年倒热络起来。纵然迎了皇后进去,众秀女也纷纷进宫了,也依然不减恩宠。但凡进后宫,便是往衍庆宫[1]去。前些时候还借口说元春生辰因在大年初一,并未大肆操办,故晋了做娴德妃。 这泼天的恩宠来得热烈却也古怪,倒叫人疑惑极了。 不及林黛玉细思,那厢又有人打帘子进来,传话道:“太太,大爷来请太太的安。” 作者有话要说:  衍庆宫[1]:因与前文冲撞,贾元春宫殿名全部由永福宫改为衍庆宫。 林玦人设图已出,如下图,可登陆电脑版进行观赏。可也戳作者微博:L陆千金观看 第119章 惘然江河湖海已隔, 惝恍往事如烟怎舍 贾敏叫林玦进来, 虽说黛玉已满了七岁,自古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 到底自家兄妹, 不必十分拘泥于此。 不多时林玦便从外边进来。他过年时大病了一场, 蔫蔫的过了一个年, 如今瞧着倒精神许多, 只是人比从前更瘦了些。 贾敏命人取绣凳来, 待他见过礼,便叫他在自个儿身前坐了。上下看过他一回,道:“前两日你叫人来告罪, 说是书读到一个岔路口, 很应该静静心思。便不来请安,只将自个儿锁在圆鹊轩里头。只这两三天的工夫,我瞧你竟更瘦了些。我的儿, 学海无涯,书是读不尽的。你知道上进是好的, 更应该知道个度才是。” 林玦今日穿了一身湖水蓝的衣裳,瞧着更显清俊文秀。他略扯出个笑来:“叫母亲担心, 是儿子的不是。” “既然知道不是, 就该改了才是。” “是,儿子从此都改了。” 林玦说话做事都是牢靠的,既这么说了,便是要这么做的。贾敏亦不觉着林玦哄骗自个儿, 听了便颔首。 一旁林黛玉开口问道:“哥哥过两日就要往苏州去了,行李物件可都收拾好了?” 林玦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随着下头人去收拾罢。到了那里有什么缺的,再打发人去买就是了。”原先林玦想必还挂念着这个,如今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了。 活了两辈子,终究成长却只在一瞬间。 贾敏取了一块奶汁角吃了,道:“这吃着倒有些甜腻腻的。”又问林玦吃过了不曾,林玦说已用过了,只是胃口不佳,只随意用了几口。贾敏便说有才做的核桃酪,叫人捧一盅上来。 一时琉璃捧了核桃酪过来,林玦捧着吃了。 贾敏见他低头用酪,也自用了一勺粥,口中道:“都说穷家富路,东西带得齐全是一回事,备上足量的银钱又是一回事。若是缺了什么,就使银子去买。路途遥远,本就艰难。若是再苦着自个儿,那才叫难耐呢。你一个爷们,要你想带些什么去,未免有些为难你。虽说你院子里有那些丫头都是聪慧灵巧的,到底是下人,有些主子要用的,他们拿不定主意。” 如林玦要带文房四宝去,这是必然的。那要带什么墨,哪一方砚台,哪几管狼毫去,那些丫头怎么知道? 她又接上方才的话说:“你妹妹如今七岁了,近来我零零碎碎教了她一些理家的事。你们兄妹一向和睦,她也算知道你的心意。就叫黛玉往你那里去一趟,再瞧瞧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宁可带错,不可带少。” 林玦自知贾敏心意已定,不可扭转。虽觉黛玉尚小,到底不曾推拒,用了半盅核桃酪,放下勺子,恭谨道:“是,儿子都听母亲的吩咐。” 琳琅过来接了那盅残酪,又捧一盏热茶上来,林玦漱过口,擦过口唇,便再捧茶上来,他方捧着吃了。“昨儿冯兄叫一个小厮送信过来,说是他近些时候要往苏州去收绣品,听闻我要回去考试,正巧通路,便邀我一并上路。” “我原不曾听你说过,与姓冯的有什么交情。” “是神武将军的儿子,巧得很,咱们去岁千秋并上除夕都是一桌上用宴,倒说了两句话,是个可交的人。” 神武将军贾敏原是听过的,是个极正直的人。她颔首道:“你如今大了,是要多处一些志同道合能说上话的人。打小你心里就有成算,我也不忧心你这个。能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一并上路,两相照顾着,这是好事。原说定了,要你大舅舅家的二表兄陪你去,偏琏儿媳妇近来有了身子,因极不稳当,竟不能成行。我原还忧心这个,想叫你父亲再去寻个可靠的陪你去。如今有伴,自然是极好的事。” “母亲不必担心我,好歹是要及冠的人,若是出趟远门还要婆子奶妈子跟着一大堆,再叫人笑话。”林玦道,“我这回往外去,不必带许多人。登高他们四个是要带了去的,至于丫头,只带了温柔并有嬗便是了。” 言至此处,目色中滑过惝恍。温柔并有嬗,还是当日他给了自个儿使唤的。如今物是人非,温柔并有嬗仍在跟前伺候,他们之间,到底已隔着江河湖海了。 “这些都是你自个儿的事,他们也是姑娘家家的,平日里不出院门。如今你要出门,少不得要两个使唤的。把他们带出去是一回事,不许叫人唐突了,又是一回事。” 贾敏素来爱惜丫头,照她说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便是伺候人,也是凭着自个儿的气力讨日子,何必作践人家呢? 林玦尊重丫头,这也是都知道的事。贾敏如今多说这一句,要的不是林玦知道,而是林玦身旁伺候的那些小厮知道。得了这句话,便是动了心思,也该乖乖地收回去。 母子二人说罢了话,贾敏便靠在迎枕上,懒懒道:“现下我这边还有人要见,你先出去,若有什么散碎的,过会子再来就是了。” “是。”林玦才要出去,便见黛玉放下筷子起身。 只听她道:“我倒有事要问哥哥,不如一并走了,倒不必在这里费母亲的工夫。” 贾敏笑道:“都去罢,倒还我一个清净。” 一时林玦并林黛玉又行了一礼,这才从里头退了出来。林黛玉只落后林玦一步,侧过头去,倒能瞧见他苍白的侧脸。 林黛玉以帕掩口,轻声道:“哥哥心里头有事。” 林玦脚步一顿,侧头望了她一眼,微笑道:“你心思通透,我瞒过了母亲,却瞒不过你。” “我当这是夸我呢。”林黛玉道,“是对着我也不能说的事?” 他不答话,只抬头望向远方。远处是湖面,阳光映在上头,粼粼一片,琉璃万顷,倒叫目色变得错乱无章起来。许久方道:“是连你也不能知道的事。” 好好坏坏,也只是他一个人罢了。 如今已忘了大半了,不提及,也不过是埋在泥里的回忆。无人相掘,便不忆起。 林黛玉是再聪明不过的人,问了这一句林玦不肯说,就知道饶是再问,也不能得,便不再问。只另起了一个话茬:“我今儿晨起,喂了一回苹芩,倒想起一桩事。这鹿原是外头抓来的,当日养着它,一是为着新鲜,二是为着它受伤的缘故,少不得留它些时候。如今万物复苏,天地回春,它又好得全了,倒该把它放回山林里去,才是正理。” 林黛玉自觉已离了那话茬,却不想着苹芩也与那人有关。提了苹芩,倒更叫林玦惝恍一分。 林玦绕过一处拐角,竟似再不能走了一般,在一侧飞来椅上坐了,道:“我就在这里了。” 林黛玉并不随坐,只站着望他,“从前有话,哥哥都与我说了。如今心里藏了事,我也想为哥哥分忧。哥哥却不肯告诉我。这也罢了,只想着哥哥别在心里郁结,长长久久地憋闷着,也是要生出病来的。” “你向来是心思最重的,如今倒来劝我。”林玦不欲叫她看出自个儿心里不虞,笑道:“不过是近两日多读了书,竟有些浑浑噩噩罢了。走路也不能多走,很没气力。你要放苹芩归山,这是好事。咱们家虽能养着它,到底它又自个儿的父母亲朋,强留着在这里,也是不美。不如放它回去,自由自在的,纵是死在谁箭下,也是它的圆满了。” “哥哥这话说得略凉薄了些,它前次吃了痛,这回再放回去,且要放聪明着呢,哪里就那样容易被人抓住了。” “不过随口一句,倒引你说嘴了。”他看向外头,略叹了口气:“这鹿是合睿王京外的别院后山上的,如今要放它回去,自然应当物归原主,仍应当放回别院山上去。只是合睿王早已往边疆去了,我再贸贸然地上门去,实在不好。本应该修书与他,只是因着这是千里迢迢写信过去,却是不好。不如等我从苏州回来,届时想必合睿王也回来了,再上门去还鹿,倒是两下合意。” 不过是再养苹芩一段时日罢了,倒也无不可。林黛玉低头,瞧他腰间的络子颜色旧了,道:“哥哥这络子久了,我再给哥哥打一个新的罢。” 林玦低头去看,腰间那枚梅花络子颜色确然已是故旧了。他目色微澜,伸手将那枚络子握在手中,道:“不必了,这就很好。新不如旧,原是这个理。” 如此,倒也罢了。林黛玉又与他闲散说了两句话,便自去了。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林玦才瞧瞧地将那枚络子打开了,将里头的物件取出来。也不过随意扫一眼,便仍又放了回去。 都说往事如烟,谁又真舍得它成烟。 才将络子系上,那厢听见有人迈进抄手游廊,不多时便已到林玦面前。打头的那个正是琉璃,琉璃许是走得急促,略有些气喘:“幸而大爷走得不急,好歹赶上了,不必再往圆鹊轩去一趟。大爷快往前头去罢,说是皇上召见,来了换个姓张的公公,要接大爷往宫里去。” 皇上?如今这没头没尾的,陡然叫他入宫去,这是为着什么? 林玦如今最厌这个,当下变了面色,站起身来,道:“可说是什么事?” 琉璃道:“宫里的事咱们哪里知道,张公公也不过说了来意,倒催得很急。” 第120章 娴德妃荣宠冠六宫, 林子景倨傲请降罪 贾元春是如今这后宫里第一得意的人物。新帝不过才继位, 便封了她做娴德妃。若是资历再上去,岂不连贵妃也是囊中之物麽?新帝尚且不曾迎娶元后, 须知正儿八经连开几道门将皇后迎进来的, 满打满算, 本朝也没几个。如今的太皇太后并上东太后, 这可都是元后出身。只是他们是从太子妃晋为皇后, 自然也就没了这待遇。如今这位皇后, 是要正正经经迎进来的国母,分量原更重一些。迎皇后进来,自然得缓缓地来, 一样样都预备齐全了, 这才是正理。旁的便是尊贵如贵妃,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现下宫里除却娴德妃贾元春,另有秀女不计, 略打眼些的唯有东安郡王穆莳的嫡妹穆氏,并上吴天佑的嫡女吴氏。虽说略打眼些, 皇上顾念着他们家中的情分,给的位份略高一些, 到底也不得宠。穆氏封了昭仪, 吴氏封了贵嫔。一个也越不过贾元春去。 贾元春厚宠,太皇太后如今是不理后宫事的,并不曾多言。东西两位太后,一个不是亲生的, 皇上待她面上虽过得去,终究从前那些事牵绊着,能尽数忘了的那是圣人。故东太后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便是说得上,也犯不着为着雨露均沾的事去找不痛快。那西太后同太上皇多年来瞧着冷淡,如今太上皇禅位了,他们两个竟好得蜜里调油一般,整日地在一块处着,竟半点不管外头的事。 自然也是有宫妃哭到西太后跟前去的。这些秀女里头有一个姓李的,生得貌美非常,便是贾元春也及不上她娇艳,略次了三分。她运道也是好的,进宫来没多久,皇上便翻了牌子。自侍寝一次,皇上便晋她为容衣。虽是三十二世妇最末一位,到底也算在里头了。自觉是秀女里头第一出众的人物,只因着家世不如旁人罢了。若也是国公府的姑娘,或是郡王府的县主,不说贵妃,便是妃位,也该给她一个。 偏只这一次,皇上便像是忘了她这个人,再没召幸过。若是皇上不进后宫倒也罢了,还能骗骗自个儿,说是国事繁忙的缘故。可皇上又是常常地进后宫,除了去娴德妃的衍庆宫,便是去吴贵嫔那处。李容衣十分气不过,便往勤运宫去求见西太后。都说西太后是今上的生母,她说的话,皇上总该听。 赶巧太上皇不在这处,西太后倒肯见她。李容衣跪在地上哭了半日,说娴德妃是人如何地勾得皇上独宠一人,如何地嫉妒小气,竟不配这个娴德的封号。 西太后倒好,歪在贵妃榻上一面看花样子,一面问身后的宫婢,这花样子绣在衣裳上可好,太上皇穿着可好。待她絮絮地说罢了,才撑着头淡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彤史上原都记着,那你如今说的,本没什么新鲜。娴德妃能讨皇帝欢心,那是她的本事。你们身为后妃,最打紧的本就是叫皇帝喜欢,来我这里哭诉,原没什么用处。另又说了,爱去哪里,是皇帝自个儿的事。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容衣,竟敢左右圣躬,可知这是大逆不道的事?” 何等云淡风轻,何等漫不经心,却如万丈寒冰,将李容衣冰封得浑身彻骨寒凉,如刺肺腑。 只这一句便将李容衣打了回去,连带着叫余下的人都歇了心思。后宫这几位都不在意,偏你们要凑上前去。不理你们倒罢了,若是再叫罚了,这才叫人后悔呢。 故如今后宫里竟十分平顺,并没人敢叫娴德妃不痛快。她又是个知道尊卑、十分守礼、端方可亲的人物,下头人也很服她。 娴德妃也自觉寻找了在宫里头活着的方式,虽并不十分舒心,倒也很如鱼得水。 这一日她才吃罢了午膳,便倚在贵妃榻上看内库奉上来的账簿。因见上头有苏绣帕子的数量不大对,便叫抱琴摆上纸笔,要记下来。 进来的却是品箫,她容色不俗,娴德妃原将她改名叫做品箫,便有叫她伺候皇上的意思。如今倒也十分顺理成章,前些时候已被皇上收用了。虽未册封,仍在衍庆宫做差事,到底轻松许多。娴德妃不叫人多派差事给她,寻常也不爱叫她近身伺候。如今见她进来,不由扫了她一眼。 品箫将纸笔摆了,取了墨块研墨,低眉顺眼地说:“今儿早间皇上说要来衍庆宫用晚膳,抱琴叫姐姐方才往膳房去了。说是旁的倒也罢了,皇上爱用的那一味鸭子汤,倒该交代厨子先熬上。” 娴德妃略颔首,自取了笔来蘸墨写字,并不言语。知道品箫有话要说,不过等着她自个儿开口罢了。当日做皇长子侧妃的时候,因和皇长子是那样的境遇,自个儿又是侧妃,处境实在艰难,少不得要严苛些。如今她已是娴德妃了,虽说对上仍要谨言慎行,对下头宫婢内侍,却能宽厚些。下头人伺候得自在,说出去也是主子给他们的脸面。 果然品箫研了一刻磨,便轻声道:“奴婢斗胆,倒有件事要禀娘娘。” 她也不看品箫,只叫她往下说。于是品箫接上方才的话:“奴婢原先在养光宫里头,倒认了个干哥哥。他从前倒得皇上看重,很有前程。偏前些时候不知怎么,开罪了合睿王,叫王爷赏了窝心脚,竟吐了血……” “我原先怎么不知,你手伸得这样长了。”她扫了她一眼,“既然开罪了王爷,能得这一脚,也算是造化。”幸而是得了一脚,不是将命给出去。“他是御前的人,既说原先是得用的,自然有药给他吃。过了这样久了,你倒提起这个来。” 合睿王除夕的时候大逆不道闯养光宫,抢了里头一个是宫婢还是内侍的,里头有个内侍不肯放他,便得了一脚,病恹恹在床上躺了许久。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娴德妃自然也曾听过。过了足有三月了,如今倒提起这个来,实在叫人疑惑。 “娘娘不知道里头的缘故。若只是开罪了合睿王,这也罢了。偏刚巧被要回寿康宫的太皇太后瞧见了,太皇太后训斥了王爷,便说受了伤的人,应当先挪出去,若是能好,再回去伺候皇上。” 再往后的事,倒也不必说了。但凡在后宫里的人,都知道里头的阴私。御前那是好出去,你出来了,那是你没本事。自然有更有本事的人顶替上去。想病好了再回来?休想! 品箫说着,噗通跪倒在地上:“我那干哥哥知道娘娘是个宽厚慈悲的人,又得皇上看中。但凡娘娘说要什么人,要什么物件,那些人听了,没有不给的。” 娴德妃道:“你干哥哥是想往我这处来?做惯了御前的人,想必很威风。来我这里,也算是屈尊。” “他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拘什么。还请娘娘开开恩,若是肯留他在娘娘手指下头,便是救了他这条命了。” 娴德妃不料品箫对这个干哥哥瞧着竟真有几分情谊的模样,原是想拒,不知怎么,脑里转了个念头,倒改了口:“既这么着,就叫他往衍庆宫来一趟。就说我听人说了,他茶泡得好,赶巧他不曾回御前,就叫他过来泡一壶。” “谢娘娘恩典,奴婢这就去。”品箫倒真像是很急切一般,匆匆往养光宫去了。她口中说的干哥哥,正是除夕夜被合睿王踢伤的夏守忠。夏守忠如今不在御前伺候了,只在养光宫后头的洗笔池整理些物件,扫洒院子。是最脏最累,最没来日的活。 若非回御前真是无望,他师父张华显也摆手说不能了,夏守忠且想不着品箫这条路子呢。虽说是宠冠六宫的后妃,到底也只是后妃,不如在皇上身边好。 只是再想伺候皇上,挤不进御前,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夏守忠自与品箫通了气,便一直等着信儿。信没等着,往养光宫前头来找张华显的时候,偏又见着了奉命进宫来的林玦。这可真是,瞧见他夏守忠心口就发痛。再一想,如今拼命要去的,竟是林玦表姐的宫里。这么一想,夏守忠心口又是闷又是痛,竟说不出什么滋味。盖因他现下所有苦痛冷落,都因着林玦。 隔了三月再见,林玦却显得更丰神俊朗了些,穿着浅蓝的衣裳进来,眉目清俊,风度翩翩模样。 张华显在后头跟着,瞧着显得格外恭谨。 林玦只到大殿,便不再往里,只站着等。张华显笑道:“林公子,皇上在西暖阁等着呢。” 西暖阁。 只这三个字,便如针一般,狠狠刺入肺腑。林玦脑中浮出许多画面,有千秋节皇上将自个儿哄骗到这里,将他扣在西暖阁里那张罗汉床上,逼着他就范时面色狰狞的模样。也有除夕夜趁着他酒醉,将他骗过来时候的阴损下作。 当日他曾以君子称今上,如今想来,只觉今上枉为君子。 张华显见他不动,又催了一声:“林公子,快往里去罢。” 林玦却不肯动,撩起衣袍,对着前头小炕跪了,口吻十分冷淡,却十足倨傲:“我只在这里,再没听过皇上见大臣的儿子,是要在暖阁里见的,委实太不合礼数了些。你放心,皇上要怪罪也只怪罪我一个。我已跪着了,只等着皇上发落我。” 张华显无奈,只得叫人往里去传话。 不多时,林玦只听背后有一声含笑的话语传过来:“里头外头都是一样,你不肯去,朕出来就是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当你跪下了?” 第121章 心胸狭隘怎堪为君, 心无二意遥寄白首 他来了。 说话语气仍如从前, 林玦却知道,从前他那模样原都是装出来的。饶是他现下仍旧一派温润如玉, 林玦抬头瞧他依然觉着丝丝寒凉入骨。 林玦低了头不看他, 口中道:“给皇上请安。” 皇上往他身前站了, 躬身伸手要去扶他:“朕一早说过了, 你在朕面前, 不必下跪, 也不必行礼。” “谢皇上。”他往后退了半个身子,自起了身,口吻依旧十分冷淡, 听不出里头有半分情绪:“只是礼不可废。” 皇上面上带笑, 闻言亦分毫不变,只道:“好,子景愿意这样, 接着这样做就是了。朕都依你。”他自在小炕上坐了,又叫林玦坐。林玦再三推辞, 见实在躲避不过,这才坐下。 那边钟杏领着两个宫婢来奉茶, 那宫婢瞧着倒有些面熟模样, 捧着茶过来,口中道:“林公子吃茶。” 林玦目光略在她身上定了定,虽那日记忆略有些模糊了,仔细一想, 到底想起来,那日伺候自个儿吃茶躺下的原是她。他因笑道:“我倒记得你,做事倒很细心。唤作什么?” 那宫婢略行了个礼,道:“林公子过奖,奴婢景瑟。” 有这么一个曾见过的人,能和她说些话分神也是好的。林玦宁可对着一个宫女,也不愿与皇上坐在一块吃茶。皇上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冷淡扫了景瑟一眼。只这一眼,钟杏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意思。 当下钟杏上前,面上仍笑盈盈的,口中却道:“林公子与皇上是有要事要说的,你这小蹄子在这里磨牙做什么。内库才送来一批上好的茶叶,还不快快地随了我去收拾。” 说着,便拉了景瑟去了。 林玦却仍不肯直面皇上,只捧着茶盏,慢慢撇茶沫,也不吃。待那热气散尽,又盯着茶盏里碧绿的茶汤瞧。仿若那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东西,便是瞧上一天一夜,也嫌不足。 皇上等不来他开口,心有不悦。只是对着他终究发不出火来,只得竭力克制了,笑道:“前儿徽州才进上来几方好墨,我瞧着倒喜欢,研了一块,写出字来果然很好。你字写得好,今儿入宫了,不如试一试,若是好,过会子出宫的时候,带几方回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林玦这才将头转向他那方向,只是仍低着,不肯抬起来。“皇上厚爱,原不当辞。只是好墨须得配好主,皇上的字胜过林玦百倍,好墨自然皇上用,才最恰当。林玦才疏学浅,若是用了这墨,难免叫人多说一句轻狂。” 他不肯要,这也是一早料到的事。只是皇上再没想到他就这样直白回绝,并没半分婉转,也无半点可回旋余地。瞧着是硬了心肠,要与自个儿割袍断义。 皇上心口发堵。他原以为坐到了这位置上,便万事都是自在的。他想要什么人,想要什么物件,只消说一声。便是艰涩一些,最终也该是他的。 原也该这样。 只是林玦却成了例外。他心慕林玦,林玦偏偏心里有了人。他又是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若是逼得狠了,只怕要糟。他空有万尊之位,却拿林玦没主意。 他瞧了林玦一时,林玦仍低着头,不肯抬起来。他道:“你如今连瞧也不肯瞧朕一眼了?” 林玦仍眼观鼻鼻观心,将恭谨做到最极致处:“不敢直视皇上圣颜。” “咱们原先不是这样……”皇上将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声音中不乏感伤:“虽是时移世易,也不该变得这样厉害。朕知道你怨朕那日将你……”他终究也觉难以启齿,“朕那日醉得厉害,你又在朕面前,故而一时失了分寸。朕下回再不逼迫你,只求着你待朕仍如从前……” 堂堂皇帝,用了求这个字。皇上自觉已将姿态放得极低。 偏林玦并无半分动摇,仍如方才一般姿态语气,“昔日林玦不知道皇上是来日潜龙,若有什么开罪了皇上的地方,还得皇上宽宥我。那样不知礼数不懂尊卑的事,往后再不该有了。” 皇上再忍耐不住,陡然站起身来,直直走到他面前。倏然伸手,将他下颚抬起,面上不乏怒色:“朕要你瞧着朕说话!你从前同十七叔说话时,也是这般模样麽?” 他不提慕容以致倒还罢了,猛然提起,犹如在林玦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剜下一块血肉来。因着他,林玦诀了慕容以致,可谓痛失所爱。偏他现下为着那份不甘心,要在旁人伤口上撒盐,这叫人如何忍得? 只听啪地一声,林玦已抬手将皇上的手挥落。一时间四下皆静,只见他目色亮极,其中怒色汹汹。他道:“我不过是个文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你如今是皇上了,要处置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因你是皇上,手掌生杀大权,故我尊着你。若非如此,只问你一句,可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能叫我正视你?皇上是天子,是民心之所向。我今日冒犯了,皇上或要罚我或要杀我,都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皇上手起刀落处决了我,也不会做为人不不齿的佞宠!” 要处置了他,确然是极简单的事。要动林家,却十分艰难。如今林海是太上皇心腹,太上皇显然不放心皇上,恐他年岁尚小,处置事不得当。故大权仍握在手中,皇上虽是皇帝,却做得很局限。林海、陈居安、左蔚岷等大臣,终究仍向着太上皇,而非今上。他要动林海并身为命妇的贾敏,少不得要过太上皇那一关。林黛玉如今又是太皇太后封的福寿县主,近来太上皇并西太后也极喜欢她。自然也不能动。 故纵然皇上怒极,要找人开刀,也不过是找林玦一人罢了。寻不到别人头上。盖因着这一层,林玦才如此有恃无恐。 皇上面上颇有些不可置信,他料不到自己已做得这样了,林玦还无动于衷。不仅如此,还妄自揣测他一片真心。他心口沉闷,面上显出苦涩来:“朕从未将你当做佞宠,朕真心喜欢那你,将你看做想携手一生的人。” 屋内伺候的人一早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便尽数退了出去,林玦再不顾忌旁人,站起身来,冷笑道:“皇上的真心?这话说来未免太可笑了些。如今后宫里有以为宠冠六宫的娴德妃,她还是我表姐的身份。另有昭仪、贵嫔之流,莫非皇上自个儿忘了?自然,皇上身登九五,原该如此,便是纳尽天下女子,也不该有人说些什么。只是林玦要的绝非如此,莫说我是男子,绝不肯承这种侮辱。便是我为女子,也不肯要这样的真心。何为真心,终生只守着一个人,这才叫真心。若是还有旁人,这颗真心未免太拥挤了些!” 字字句句,掷地如刀剑,每一下都割在皇上身上,轻易就叫他痛得声嘶力竭。他再想不到,林玦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念头。 “朕是皇帝……开枝散叶繁衍子嗣,这是朕的职责。纵朕不是皇帝,只是寻常宗族男儿。子景何曾见过有男子不纳妾的?妻妾兼得,这原是寻常。朕心悦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虽想着同你日日处在一块,到底也要想着来日和后世才是。若是你能同朕走至白首,朕也许你娶妻纳妾……” 皇上这话,说得极为艰难。他心悦林玦,爱极了他。无奈他们两个都是男子。自己是皇帝,要延续江山。林玦亦是林家嫡长子,延续香火,责无旁贷。纵然他们两情相悦了,也该为家族后人着想。他极想林玦只是自个儿一个人的,日日都占着他。只是终究不能够。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喉间干涩,便是心头,也泛出酸意来。 他自认做了极大让步,偏林玦听了,却觉十分可笑。不仅可笑,竟还有些可耻。他斜扯起嘴角,这笑里就显出讥讽并不屑来。 “皇上给了我这泼天的恩宠,我就该好好地收下,是与不是?可惜了,我这一生,若是不娶妻也罢了,但凡娶妻,必不纳妾。”他又添了一句,“若我与心仪的人终此一生不能在一处白头偕老,便是在心里想着也是好的。家族育我,我当刻苦求学,以求来日光宗耀祖。只是这份恩情荣光,绝不能以子嗣相偿。” 皇上露出个笑来,其中情绪复杂,眼中隐约藏着恨意:“说了这常常一串,不过是你仍忘不了他。不过是个莽夫罢了,昔年予朕的庇佑也实在粗鄙。若非朕一早留着后手,只凭着他,只怕一早死了。生在皇家,一心却只想着喊打喊杀。这样的人,你欢喜他什么?初时他也逼迫你,你倒接了他的爱慕,将朕的抛诸脑后,实在不公平。” “他昔日待你那样好,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恩义,何以为君?”林玦原只觉着他城府深,再不能为友罢了。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心胸狭隘至此,何以为天下人之君? “在你心里,是不是他才配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皇上上前几步,将林玦手腕狠狠扣在手中:“叫你失望了,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是朕!能将你握在手心肆意揉捏的,也是朕!他一贯说着最嚣张的话,且看如今他又在哪里?” 第122章 伪青莲权欲熏人心, 林子景辞行赴姑苏 林玦的手臂牢牢被他桎梏着, 偏他扬眉抬首,面上目中不见半分瑟缩退却, 依然风姿傲然, 显出藏在肌理里头的铮铮傲骨来。 “合睿王如今在什么地方, 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是我, 你们是你们, 本不该有什么牵扯。我心里想谁坐上这位置, 终究皇上也已坐在上头了。事实如此,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皇上一点点加大力度,想必手腕上已有了血印子。林玦却依然仰着头, 半点不肯认输的模样。 终究他颓然松手:“朕听说你要回苏州去考乡试了。” “搁置许久, 早应该回去了。”若非因着当日与合睿王生出那般情愫,当日千秋节前他就该回苏州去,便是除夕也不会回来。 何谓苦读, 这便是了。 只是这中间生了许多变故,一是太皇太后知道了他, 说一定要在千秋节上见见他。二是对合睿王有了不该有的情谊,舍不得在他之前走了。 只是现如今说这些话, 早已不必了。 皇上的声音略显低哑:“朕知道朕当日做错了, 不该那样激进,反倒叫你怕了朕。无论如何,朕待你是真心的。如今想来,若是那日强得了你, 恐怕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终究林玦扎挣得厉害,他又舍不得伤了林玦,念着他年岁尚小,来日方长,故放了他。没料到放了那么一回,他便将自个儿搁在心门之外,再不肯放进去了。 悔之晚矣。 林玦漠然低头,瞧着他鞋面上的龙纹,淡声道:“皇上是不会错的。”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偏偏字字句句里都说着“朕”。每每提醒着林玦,面前的人不是从前那个云淡风轻、如诗如画的慕容青莲。他如今是皇帝了,身登九五、大权在握。早已利欲熏心,不复初见。 “走的时候,好歹说一声。纵朕已是皇帝了,心底在意的人要走,也还是想送一送。” 林玦并不言语,二人相对沉默许久。 皇上低下头看过去,林玦低着脖子,不知在看些什么。少年白皙细嫩的脖颈上头有层稀疏绒毛,勾得人心痒,恨不能伸出手去碰一碰。他动了动手指,似下一刻就要伸出去…… “皇上若无事,林玦这就告退了。” 这一声惊醒了他。面前的林玦再不是从前可以把酒言欢的挚友,他高高竖起心墙,早已是自个儿不可触碰的人。手掌隐在袖中,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早已修得圆润,磕在手心皮肉里头,却依然能痛到刻骨铭心。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去罢……朕瞧着你走……” 林玦躬身行礼告退,果然极快出去,不愿露出半分留恋,也不肯叫皇上有一丝迟疑的可能。 他的背影挺拔傲然,瞧着宛若一株宁折不弯的翠竹。那样决然的姿态,像是走出谁的人生,再不肯回去了。 皇上果然瞧着林玦的声音渐渐模糊,直至再瞧不见了。 张华显叫了两个内侍送林玦出去,自上前来伺候皇上。皇上瞧着远方愣怔出神,他一时吃不准该怎么,只得赔笑着上前,躬身赔笑道:“皇上,已近未时三刻了。皇上今早说了,用小食的时候要去衍庆宫陪着娴德妃娘娘用,可现下就过去?” 方才与林玦闹得不愉快,皇上本就心浮气躁,不过是碍着在林玦面前,不好发作出来,强忍着罢了。现下张华显自个儿撞上来,这番邪火便硬生生发到了他头上。 皇上抬脚踢在张华显腿弯处,斥道:“狗奴才,要你来提点朕该做些什么?” 张华显得了这一脚,自然知道他是在林玦那处受了气。踉跄了几步,面上仍是带笑。口中道:“多谢皇上赐脚,都是奴才的错,竟敢多嘴!” 打了他一巴掌,他反将另一边脸凑上来叫你打。同这样的人置气,委实没什么说头。皇上转身,在林玦方才坐的地方坐了。对着林玦吃过的茶盏闷闷看了一刻,仍觉心火未平。更要紧的是想起那日将林玦压在床上那一刻,虽只是一瞬,回想起手下肌理的触感,却依然销魂蚀骨。那原是他同后妃在一处时,半分都得不了的好处。 皇上将两指并拢,与拇指贴合在一处,捻了捻,似指尖残存着那种细腻。 张华显打小就进宫来伺候今上了,主子皱皱眉,就知道他是在为着什么烦心。遑论如今这般明显。瞧着就是为情所困模样。 他在心底周转一圈,旋即腆着脸上前,笑道:“皇上是万民之主,自然也是林公子的主。为着一个本是您手下的人置气烦躁,叫奴才看,这实在很不必。”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却实打实戳中了皇上心底最弱的那一处。他扫了张华显一眼,“朕若只是想做他的主,何至烦苦至此?你不过是个太监,知道些什么。”他要的,是林玦能瞧见他的好处,能真心实意地待他。 论起这个,实在叫他艳羡。当日他险些将林玦占了,林玦恼怒不已,几乎做出弑君的事来。只“朕疑慕容以致拥兵自重”这一句话,便叫林玦冷静下来。在他跟前,林玦自然不曾做出什么。他原也只当着林玦待慕容以致不过是场面情。再料不到林玦回去就病得那样重,这病来得蹊跷,明眼人听了就知道,这是为情所困、心有愁绪的缘故。林玦病略好了些,就约慕容以致去了绝品楼。那样迅猛急切地斩断二人之间所有情谊及过往。 他们一刀两断了,皇上原该高兴。只是心头那空荡处却越发空旷,寒风吹进去,能打个旋儿再出来。林玦竟在意慕容以致至此,宁可自个儿千夫所指,也要叫他离了这虎狼之地。何等用心良苦。 这些都是皇上后来才想明白的事。若是早早知道了林玦的念头,他一早就该寻个由头,处置了慕容以致。只是知道的时候慕容以致已往边疆去了,千里迢迢,又有太上皇并上太皇太后的保命符在身上,天高皇帝远,一时半刻竟动不得了。 实在叫他如鲠在喉,食难下咽。 张华显自然不知短短工夫,他脑中便闪现这样多念头。口中笑道:“那林公子确然是个好模样,又是那样的出身,才高八斗的,自然心气高,有一身傲骨也是寻常。奴才虽是缺了一块肉的人,到底也算半个男人,男人心里头想什么,也是明白的。越够不着的,便越想要。越是一身傲骨不可折的,偏偏就叫人越发想放肆亵玩。只是皇上心里头又舍不得,这又该怎么才好呢?” 皇上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冷冷瞧着他,骂道:“大逆不道的东西,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是,皇上教训得是,奴才多嘴,奴才僭越!”张华显噗通跪倒在地,伸出手来,对着脸连连抽下去。掌掌击在皮肉上,那清脆的响儿听着就叫人肉疼。 “出去打,别叫朕听见了,怪心烦的。” “是是是……奴才这就出去。” 他才起身要出去,迈了两步,后头皇上却又将他叫住:“止步。” 他止住了,“是,皇上,奴才在。” 皇上蹙眉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说出来。若是好,就饶你。若是不好,便再赏你二十板子!” 张华显等的就是这一刻,忙转过身来,面上堆着笑凑过去:“皇上现下心火难消,奴才都知道。不想伤了林公子,又不想叫他再离得更远,少不得要先将这股子邪火消下去……”见皇上面上显出不耐来,他赶紧又添了一声:“自然,这后宫里头女人都是皇上的。只是皇上在他们那处消不下去火,也该想想别的茬儿才是,林公子可不是娇媚的姑娘家……” …… 时过三月中旬,春暖花开,一片暖意融融。林玦挑了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上路,刻意选了晨起的时候,静悄悄的,旁人不曾听见一丝动静。只林府里的主子知道,便是下人,也不知道这样快要去了。 林玦先往从善院去辞行,贾敏产期将近,又是爱春困的时候,进来越发易犯困。林玦来时竟还未起身,若是换了从前,便是再怎么,也该早早起来为林玦打点行装才是。 倒是林黛玉,她昨儿原在太皇太后宫里,特意告罪,说母亲产期将近,要回去陪着才是,吃了晚膳倒叫人送回来了。今日极早起身,便往林玦院子里去,又将琐事过了一遍,这才放心。 秦妈妈守在外头,见林玦并林黛玉两个过来,忙道:“哎呦呦,大爷、大姑娘来了。瞧瞧我这记性,太太昨儿才吩咐,叫我早些叫起……” 她撩开帘子便要进去传话,却被林玦阻了。他笑道:“不过是回乡一趟,哪里有为着这是饶母亲清梦的道理。左右昨夜已辞了太太,我这便去了。太太身子重,快别惊动了她。” 秦妈妈又是不舍林玦,又是心疼贾敏。一时间竟吃不准该不该进去传话。一旁林黛玉道:“妈妈且听哥哥的罢,左右乡试完了就要回来的。瞧着就在眼前呢,何必叫太太起来。若是如此,反倒是做儿女的不是了。” 第123章 林子景辞嫡母幼妹, 冯紫英问琉璃棋子 秦妈妈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 只听里屋传来动静,琉璃喊道:“太太醒了, 传水进来。” 一时间候在外头的侍婢鱼贯而入, 却是鸦雀无声。 贾敏到底记着今儿林玦要回苏州去, 纵然十分困顿, 也醒来了。一面漱口一面问琉璃道:“叫人去瞧瞧, 玦儿醒了不曾。” 这话才落, 那边秦妈妈变扭打帘子进来,笑道:“别使人去了,大爷并大姑娘一早来了, 都在外头候着呢。”自上前扶了贾敏起身, “我瞧着,我们大爷精气神倒好。太太竟不必十分忧心。” “纵然如此,到底儿行千里母担忧。” 一时贾敏梳洗罢了, 匆匆挽了头发,只略上了一层胭脂, 再没别的。便叫林玦并上林黛玉进来。 片刻后林玦缓缓进来,不及见礼, 贾敏便朝他伸手:“不必这些繁文缛节了, 我的儿,你今就要往外去了,过来叫我好好地瞧瞧你。” 林玦自上前,由着贾敏握着手, 坐到她身侧,口中笑道:“儿子将及冠了,妈妈还总拿我当孩子看。” “在我心里,你纵是娶妻了,也是个孩子呢。”贾敏细细瞧了他一回,虽不过是一夜的工夫,也觉林玦更瘦了些。“你由来都是懂事的,许多话不必我和你父亲交代,便知道自个儿去做。这回你出远门,虽说是回乡,到底你是在扬州生的,素日回去得少,也不大认得那里。今次是为着你的前程,才叫你去了。你父亲公务繁忙,我如今又是这样。若是你有个哥子,也不必如此。偏你是顶大的,下头还有个妹子。万般无奈,唯有叫你艺人上路。虽是千叮咛万嘱咐,到底差了一层……” 林玦将贾敏的手握住,恳切道:“还请母亲放心,儿子都明白,母亲竟不必说这些,儿子从不觉着母亲并父亲亏欠我什么。十四岁的人了,来日还要撑起林家,难不成真连一趟远门都出不得麽?” 孕中本就多思,何况如今这情形。林玦打小不曾远离她身侧,陡然要离开这样久,叫她怎么放心,又如何舍得。言已至此,贾敏不由哽咽:“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责我们。只是我们心底,还责着自个儿呢。” 林玦再坐不住,陡然起身,撩起衣摆跪在她身前。贾敏伸手要扶他起来,他却躲了,对着贾敏重重磕了个头,道:“母亲种种言语,实在叫儿子惭愧。母亲现下精神不济,父亲朝中事忙,妹妹年岁尚小,本该是儿子竭力帮着父母分忧解难的时候。儿子倒要偷闲,往苏州去。虽说是苦读,那江南美景入眼,也不过是修身养性罢了。不能侍奉在父母身侧,已是儿子的不是了,如今再叫母亲伤心,更是我的过错。还请母亲收了泪,若是再伤了心神,实在叫儿子寝食难安。” 贾敏不过是舍不得他,听了他这番话,便是再不舍,也将泪收了,面上强挤出个笑来。倾身去扶他,“是了,原是我的不是。你出门的日子,好好地倒哭起来,平白地给你招晦气。” “母亲这话说来,儿子更觉羞愧。”林玦又在她身侧坐了,这才道:“儿子这厢去了,父亲又是极忙的,一时间顾不上家里。唯有妹妹一个伴着母亲,母亲如今身子是要紧的关头,若是遇着事了,妹妹也使不上力。还请母亲万般小心着,若有什么事,别藏在心里头。一是跟父亲说,二是同妹妹分担。另有要告诉我的,写了信送往苏州来。母亲需记着……”言至此,他也不由略哽了一哽:“儿子也常常盼着家里的信儿呢。” 母子二人千般不舍,万般难分。林黛玉虽也不舍哥哥,到底她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等了一刻,便道:“如今日上三竿了,若再这么着,只怕哥哥要瞧了晚霞再出去。依我说,何必在这时候拖着。早早地去了,早早地回来,这才是正理。” 如此,林玦并贾敏才收了离别愁绪,两厢罢了。 贾敏身子不便,不好再送林玦出去。她只交代秦妈妈并上琉璃送林玦出去,林黛玉也跟着送到垂花门边上。离着还有几步路,林黛玉便止步,站在抄手游廊里,扶着霁雪,道:“送君千里,总有别离时。哥哥,我今儿就送你到这里。什么时候你回来,我还来这里迎你。” 林玦转过身又望了她一回,静默许久,方才道:“你就送我到这里罢,再远也不能够了。往日里我常说的话你都要记着,母亲那里一刻也不能离人,如今更是说来就来的时候,你要时时去陪着。我知道你念着宝玉,你们兄妹久久不见面了,自然是要想的。只是荣府如今烈火喷油,你若常常地过去,难免叫人说一句锦上添花。你如今七岁了,也该是知道事的年岁。做事很应该知道轻重缓急。” 字字句句皆是真心为她。 林黛玉眼中带泪,口中骂道:“我都知道,昨儿便说过一回了,今儿还要说一通,啰嗦得很。不想再瞧见你了,快快地离了我面前。” 林玦岂不知她口不对心的习性,当下笑道:“我这就去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东西。” 这话说了,果然再不停留,转过身往外去了,步子半点不停顿。 秦妈妈并上琉璃一路送他到正门口,外头任辞已套了车候着。林海到底不放心,要叫几个惯用的老人跟着林玦,这才使得。故便指了从苏州老宅带来的任辞并上任辞的儿子任朴跟着伺候,另有一个婆子,是特意从庄子上调来的,人人都喊她霍处家的。原要叫任辞家的跟去,只是贾敏身侧也正是缺人的时候,便将她留下了。霍处家的原也是苏州老家跟来的,此时叫她跟过去,再合适不过了。贾敏也不能放心,又派了一个大丫头唤作琛琲的,也跟去伺候。林玦自带了四个小厮,再有温柔、有嬗两个丫头。虽比起在府里时伺候的人锐减了,却仍是长长一串,饶是坐人的车就套了七八辆,再别提后头装物件的车。 林玦不是第一遭出门,第一回瞧见这般阵仗,也觉太繁琐了些。后次次都是这般,倒也惯了。大家族出行都要这般,一是为着自个儿用着舒服放心,二是摆出这架势来叫人不敢上前来叫板。如今这时候,既说要这么做了,就有这么做的道理。 林玦上了车,又等了一时,才等来冯紫英的车队。 冯紫英撩开车帘子跳出来,径直上了林玦的车,笑道:“在路上原最百无聊赖,赶巧今儿与你同行。听人说你下棋是极好的,我的棋艺也是许多人都赞过的,不如咱们手谈一局,也可略解旅途之苦闷。” 他们一行走的事官道,大路平稳,车又驶得极稳,若真要下棋,摆上就是。 林玦却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来,迟疑道:“谁与你说的,我棋艺好?” 他认识的人原都在扬州,跟着林海往京城来,也不过半载。便是与贾宝玉是表兄弟了,他也不知道自个儿下棋是个好手。满打满算知道的只是那几个,皇帝与冯紫英并无交集,自然不会说出来。剩下的唯有慕容以致、北静王水溶并上他师父陈居安。 冯紫英与他们里头哪一个好得这样,便是连自个儿下棋好这回事,都说到了? 冯紫英面上笑意略僵,亦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便恢复如常,笑道:“谁不知道林家公子惊才绝艳,人多口杂的,我又是个爱听闲话的,传来传去,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 “这样……”林玦口中呢喃一声,不再多问。只面上浮出个寡淡的笑来,便转过身去,将身侧那只黄花梨木雕福禄寿的柜子开了一只小抽屉,从里头取出棋盒来。 桌子一早摆好,现下也不必费事了。将棋盘摆上,林玦开了棋盒摆上。冯紫英取了一枚瞧了,手中棋子不是寻常玄色,竟是浅孔雀蓝。更难得的事剔透晶莹,拿到窗边迎着光瞧,还能瞧见外头的景致。握在手中极圆润细致,周遭还有一圈细细的兰草纹路。极小巧的物件,还这样玲珑地刻上纹路,不说工匠手艺高超,便是这份心思,也格外出众了。 冯紫英惊艳道:“好巧思的东西,不过是个闲时把玩的物件,哪里就值得费这样多工夫了。子景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妹妹也好风雅,我回来时,也买一件送了她玩。” 林玦也捏着一枚浅天水碧色的棋子,淡声道:“这却是不能了。” “怎么?”冯紫英奇道:“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事故?” 林玦唇角扯出个笑来,却显出三分凉薄:“这是我闲事涂鸦之作,盖因有个友人将过生辰。他是最不好风雅的,十分粗俗,精细的东西再他眼里一概不如劣酒一壶。我刻意画得十分精细,又请了能工巧匠,精琢细磨,二月有余方才得了。只是这棋子收到了,我与他却已陌路。送不得了,原该砸去。偏前些时候病了一场,不及顾着这个。我那几个丫头想必觉着这是我的爱物,竟也一并收拾了进来。”说着,随手将手中棋子扔回盒中。“这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件的东西,冯兄要再寻来,是不成了。” 第124章 林子景设问埋暗线, 惠温柔出银备羹汤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原是林玦昔日最钟爱的一部电影里头的台词, 后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又有人在后头添了半句, 凑了整。说的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 就有悦来客栈。 当日只觉往夸张处说, 如今瞧着悦来客栈的匾, 却是不由失笑。 果然都说穿越过来,不住一回悦来客栈,算是白穿了。 林玦此刻深以为然。 那厢小厮先将被褥物件搬进去, 待收拾罢了, 侍婢才过来请二人下车。预先打点的都已进去了,如今来请的,一个是温柔, 一个是冯紫英的丫头,唤作朝云的。 温柔见林玦只瞧着那客栈不动, 略等了一刻,才唤道:“大爷?” 林玦这才回过神来, 笑道:“这匾上的字写得倒有几分趣味。” 冯紫英正下车去, 才双脚落地。闻言抬头瞧过去,口中道:“倒也能算得工整,只是太规整了些,毫无风采可言。若这也能算作趣味, 再别提旁人,便是我家中妹子闲事随手写就的字帖,也该称一句佳作。” 林玦不过随口一言,哪里认真说那字了。闻言只是一笑,踩了小凳下车来。 冯紫英是个骄奢的,今次出门,竟将家中伺候他的四个大丫头尽数带了出来。面前这朝云,是他一贯最得用的。心思灵巧不说,面容也极秀美。最出众的是一头秀发,如云似墨,恍如云雾绕于头顶。 朝云是个灵巧的人,跟在冯紫英身侧,笑吟吟开口:“两位爷舟车劳顿,想必又是乏又是饿了。奴婢方才已叫夕暮往灶间去催水了,现下想必已抬过去了。两位爷先热热地泡一刻,奴婢并夕暮他们往灶间去瞧瞧,有什么能入口的。若是不好,东西咱们也带了,自做了吃,好歹能吃着顺口些。” 三言两语,却是将万事都想好了。 林玦道:“冯兄这丫头倒很灵巧。” 冯紫英笑道:“你若喜欢,赠了你就是了。只是你们林府,难不成就缺一个丫头。我瞧着你身旁的倒也很好,颜色温婉,举止和顺的。” 如今这世道,瞧上了丫头说一声就是了。寻常都是签了死契,谁要送了去,并不值什么。林玦不过随口一言,冯紫英这话也是玩笑着来。再没人当真。 林玦一面抬脚往里走,一面睨了温柔一眼道:“这可真是不凑巧,温柔她虽伺候着我,原不是我的丫头。我虽使唤着,也不过是她半个主子。她是合睿王府出来的人,昔日王爷爱惜我体弱,又恐身旁人伺候得不周到,这才将温柔并有嬗他们拨过来暂且伺候着,如今分例银子仍从王府那里出。你若想要他,还得往合睿王府走一趟才是。若你真有这心,待此行回来,我陪着你往王府去一趟。虽合睿王不在府里,到底温柔不过是个寻常丫头,得总管一句话就成了,不必费什么工夫。” 一番话说得十分细致,十足十为着冯紫英着想。冯紫英却敬谢不敏一般抬起手摆了摆,他原是打趣,林玦却又往深处说了一层。听到这丫头是合睿王府赐下来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是再不长眼,也不敢往合睿王府上去讨人。遑论这是合睿王赐给林玦的人。 赐了人不打紧,打紧的是赐了谁,为着什么赐的。 合睿王一贯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往好处说是勇猛,往坏处说却是粗莽了。他府里的丫头是什么来路,但凡京城里有些耳目的人都知道。莫说如今在王府里理事的欣馥,便是原先的布渠、归霁,赐下给林玦的温柔、有嬗,在旁人耳中都是记了名的。为着什么?无他,合睿王府里的丫头,但凡能入眼理事的,不是太皇太后赐下来,就是今太上皇赏下来,原都是能在御前伺候的人。 这样的丫头,别说自个儿开口要了,便是送到府上,也得思量着再收。 合睿王赠了林玦侍婢的事,原是十分隐秘的,王府里的人也不敢随意往外传。如今林玦不经意说出来,却是十足十叫人震惊失色。 先前来时卫若兰便与他说了,说是估摸着合睿王对这林玦很不一般。他那时还笑卫若兰想得荒诞,如今看来,卫若兰才是明白人。 电光火石间想了这许多,再开口是冯紫英不由添了几分郑重:“我原不好美婢,既他们是合睿王府的,便再不敢随意开口。子景只当我从未说过这话,你也不曾听过就是了。” 林玦瞧了他一眼,其中含义莫测,实在叫人难以揣度。 他并不作声,须臾间二人已走至房门口。两人的屋子并不挨着,中间还隔着一间。这悦来客栈的屋子名字倒也取得雅致,拢共八间上房,相对而建。屋名循的是梅兰竹菊并上礼义忠信。 下头人将剪梅坞并上谦竹居拿下了,中间的幽兰阁一早住了人。旁的也尽数有客,竟正巧剩了两间上房。 林玦瞧了一眼那房门紧闭的幽兰阁,扯了扯嘴角,道:“咱们今日出门,运道倒很好。若是晚一刻,只怕连上房也住不得了。” 何谓上房,须知住上一晚便耗费不菲的,这才叫上房。寻常商贾、豪绅出远门,也没几个能住这样的屋子。一个客栈只置办八间上房,就该知道这是何等昂贵的屋子。平日里大抵都只放着落灰,难得才有人过来住下。偏他们过来,便只剩了两间。 林玦暗自摇首,行为处事这般明显,实在不辜负旁人说他粗莽二字。 心中所想,面上未露。他抬手自将门推开,道:“我乏了,往里去歇一歇。” 冯紫英也推开了房门,举止十分急切:“你去罢,我也正想躺一躺。这马车饶是布置再好,坐上一天,也实在叫人腰酸背疼。” 如此,二人便各自回了房休憩。这虽是上房,到底不如家里头,比寻常住的屋子小许多。故只温柔在一架有十二扇槅子的竹围屏里伺候,另有一个小厮在外间候着。 林玦才进了房,那厢就有人来敲门,登高问是什么人,却是有嬗领着人来送热水。 林玦叫进来,有嬗便领了人进来,不多时便将热水倒了大半个香椿木浴桶。 温柔并有嬗将衣裳备好,沐浴要用上的物件尽数都摆上,这才与林玦行礼告退。林玦颔首,这才退出了围屏。 围屏外二人在绣凳上坐了,这会才有工夫坐下来吃一盏热茶。一天时间都奔波在路上,他们一贯也是娇养的,在府里只做些端茶送水的活,比外头寻常的小家碧玉还娇惯些。陡然赶了这些路,委实有些吃不消。虽不曾走路,脚也不疼,那马车却是颠簸得很,险些将腰颠散了。 有嬗捧着热茶吃了大半盏,又伸手往后揉了一会子腰,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老天,这一天下来,真是累得心慌。坐在车上的时候又是颠又是摇的,也吃不下东西。下了车脚踏实地走了会路,这才觉得好些了,又陀螺一般转去灶间,又是伺候热水,又是瞧做出来的菜式,简直忙得不得了。这腰又酸又疼,一坐下简直起不来,吃了这半盏茶,才缓了缓。” 温柔虽也觉难耐,去不曾说出口,口中笑她道:“这会子就说累了,往后还有好些时候呢,却又怎么好?另又说了,你我是坐在车里的,好歹坐得不紧凑,外头驾车的车把式,那才叫辛苦。虽说是开春了,到底风还硬,也不和软,吹在面上还叫人一激灵。” 说着,往外唤了一声:“登高!” “哎!”登高才在外头一个小杌子上坐下眯了一刻,听见温柔叫,急匆匆揉了揉眼睛,便应声过来。也不敢走近,隔着四五步就停住了。“两位姐姐有什么吩咐?或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 温柔温声道:“我们什么都不缺,也不吩咐你什么。这里暂且有我们伺候,你先往外去,寻些茶水吃食略垫一垫肚子,大爷才入浴,用膳的时候想必还早。你也交代下去,就说是我说的,如今在外头,便有外头的章程。不拘怎么,大伙累了一路,若是饿的便寻了东西来吃,也不必分什么前后了。另有外头那些车把式,也该叫他们吃些东西,便是一碗热水一个硬饼子,也是好的。再有一样,旁的倒也罢了,方才我下车时见琛琲姐姐像是有些昏昏沉沉,想必是车坐久了的缘故。”她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小把铜钱来,招手道:“你过来。” 登高这才敢上前,伸出双手捧了那钱。 温柔接着方才的话,又说:“这钱你拿去,往灶间去,就说叫厨子做一样酸笋鸡汤给琛琲姐姐送去。另有有一位霍妈妈,我见她年岁也不小了,坐车也是辛苦,也盛一碗过去罢。” 登高应了,又挠了挠脑袋,十分不好意思一般:“温柔姐姐,若有剩下的……” 温柔不等他说尽,便道:“若有剩下的,我也不要吃,你们分了吃了罢。”说着,看向有嬗。 有嬗也道:“我坐车不晕,也不想吃,你们吃罢。” 如此,登高便拿了钱出门去,暂且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评论!!! 想要多多的评论!!! 想要很长很多的评论!!! 如果你们不给我!!!我就让王爷继续掉线!!! 第125章 有情人却道无情话, 得厚福难承宫闱中 这厢温柔吩咐登高去了, 只过了一时,便听着围屏里头林玦唤:“登高。” 温柔放下茶盏往前走了两步, 隔着围屏道:“登高他们瞧着累得很, 奴婢方才使他们去吃东西了。爷有什么吩咐, 奴婢并上有嬗在这里伺候。” 只听里头林玦顿了顿, 旋即道:“既如此变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我要一人待着, 你们都出去。我知道你们平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跟着我赶路,也是委屈你们。你们回房去歇着吧, 这里暂且不必你们伺候。” 温柔并上有嬗一贯都极听林玦的话, 他既然说了是一,他们便没有提二的道理。故得了话便立时应了,二人对视一眼, 将方才吃过的茶盏归置了,当下出门去。 热气缭绕, 林玦赤裸着身子,泡在香椿木桶里, 靠在桶壁上, 闭着眼久久不言语。又过了一时,因着腰酸背疼的缘故,再坐不住了,便想着穿了衣裳往架子床上去躺一会。才站起身来, 便听着外头有推门声。 林玦只当是登高吃罢了东西回来,便又坐了回去,道:“赶巧你回来,且进来罢,背上酸疼得厉害,你过来,给我擦一擦。” 脚步声渐近,却没听找登高回话的声音。林玦心觉不对,陡然回头望去。 虽一早有了预测了,现下真见着他站在自个儿面前,却仍然吃了一惊。 那惊愕十分短暂,不过须臾之间,便收了回去。 来人身着鼠灰锦绣万字如意纹的衣裳,只定定站在围屏那处,也不言语,也不走近。只是静静站着瞧他。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里头藏着那样多炙热的情绪,却半分不减,尽数传到林玦眼里。恍如烈火相传,将他周身焚出一片烈烈。 林玦沉在水中,隔着水汽与桶壁同他对视,许久才缓缓道:“多日不见,王爷瞧着倒像是更清减了些。孤身在外,更要仔细着身子才是。” 立在不远处的正是合睿王慕容以致。他闻言道:“你见了我,倒不是很惊奇的模样。” 林玦转过身子,将白皙后背对着慕容以致。他近来也瘦了许多,肩胛骨瞧着越发明显了。偏偏这样背对着,格外显出一种张力来,分外诱人。 慕容以致取了一旁的澡巾上前,伸出手去,几乎有些颤抖。再没料到,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这一日。能这样接近。他还能隔着澡巾,触碰到林玦。 手下就是林玦光滑的脊背,入浴时身子微烫,微凉指尖触及,每一下都叫慕容以致如饮鸩酒,无以解渴。 慕容以致喉间干涩得不得了,偏偏还要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内心依然如惊涛骇浪了,却还想着再强撑一刻。每回都是他这样烈火焚身,每回都是他如此寸断肝肠。好歹这一次,他也想瞧瞧,林玦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竭力叫自己的话听来平淡些:“你一早知道我不曾往边疆去。” 慕容以致力道足,擦在背上,每一下都搔到最麻痒处。背上火辣辣地疼,可这份疼里,又夹杂着几分爽快。林玦眯起双眼,瞧着很惬意模样。 “你也一早知道了,那些话,原都不是真心。” 慕容以致手下顿住,林玦这话听来委实太过斩钉截铁,叫他再不能装下去,陡然扔了手中澡巾,恨恨从背后将他脖颈扣住。指腹将他喉口盯住,那样脆弱的地方,只消稍稍用劲,林玦便再喘不过来气。可他却仍端坐着,一动不动。 “算不上早,不过都在你的算计里头。” 机关算尽这四字送了林玦,才是相得益彰。他原是最厌勾心斗角的,故而才离了这锦绣繁荣乡,往边疆疾苦地去了。再没料到,有生之年竟能遇着这样一个人。他处心积虑处处算尽,却依然不能叫慕容以致生出半分厌恶来。 “我原也不知,能做得这样。苦读圣贤书数十年,如今竟只用来欺人骗己罢了。” 慕容以致某种带怒,携着势不可挡,低头重重将林玦脖颈咬住。那是极脆弱的地方,便是林玦一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将自己放过,他陡然将脊椎那处咬住,既然叫林玦汗毛倒立,四肢尽数蜷起。似是要挣,却又被他伸手桎梏住,竟半分挣扎不得。 “你……唔……”林玦正欲开口,背后却伸来一只大手,死死将他口唇捂住。 私下危机,触手皆是无助。林玦陡然睁大双眼,脖颈往后仰,露出极度难耐的表情来。 待二人呼吸渐平稳,浴桶里头的热水一早凉了。 慕容以致光着身子自浴桶里出来,取了软毯,将林玦整个裹得严实,横抱着走出围屏,放到架子床上。 慕容以致不曾穿衣裳,抖开锦被,自倾身往里躺了,伸手将林玦搂在怀中。“过会子就是用晚膳的时候,方才欣馥已去瞧过了,虽比不上你家里,到底也有几样可吃的东西。明儿还要赶路,很应该吃些爽口的东西。” 林玦才释放了一场,此刻懒懒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原不肯躺在慕容以致怀里,现下却是半句话不肯多说,只躺着平复气息。 见他不答,慕容以致也不以为忤。他原只是随意寻些话来与林玦说,并不是真要他回话。林玦不言语,他自又往下说:“还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了就是。” 林玦休憩了一刻,自觉气力恢复些,便转过身去背对慕容以致,不肯瞧他,口中道:“你出去,别叫我瞧见你。” 慕容以致也不恼,撑起半边身子,倾身过去瞧他,笑问:“好好地,这又是怎么了?” “倒没怎么,只是累得很,想歇息,不想听你在耳旁絮叨。” 慕容以致听他语气冷淡,面容倒真是极疲乏的模样,自然疼惜,当下道:“你且睡罢,过会子我唤你就是了。” 说罢,也不再躺着叫林玦睡得不便,掀开锦被起身来穿衣裳。 偏林玦睡了一时,又是睡不着,心烦意乱,陡然坐起来,转过身去朝慕容以致道:“明儿我上路,别再叫冯紫英跟着我。这苏州,我一人也去得!” 慕容以致才穿了中衣,闻言知道林玦使小性,也不回头,含笑道:“这不能。你一人上路,我不能放心。” “他时时将我说过的话说了与你听,这才叫我更不放心。”昔日除夕宴上他说了那一通话,方才还不觉,如今躺着想来,却是悔得很。怎么就这样说了出去。 慕容以致回头,一腿跨上架子床,膝盖抵在他身侧,一手捏着他肩膀,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倒像极了贼喊抓贼。万事都被你算得好好地,偏冯紫英就在外头?我不能信。想必除夕宴上那话也罢,今马车上那番话也罢,都是你疑心冯紫英,故意说与他听的。另也是想叫他听了,好转告我,叫我知道你的心,是与不是?” “你只管乱猜罢,左右都是你嘴里说出来,我却是半句都不曾言语的。”林玦将他手挥开,重又躺下,顺带将整个锦被往上拉,将自个儿蒙了个严严实实。 慕容以致抬脚下去,伸手扯了扯杯面:“要睡也该好好地,仔细过会子心口发闷。” 被中传来他闷闷的回话声:“不必你管我。” 慕容以致晓得他是觉着不好意思,虽样样算到了,真到了坦诚相见的时候,想起从前那些剖白的话,难免难为情些。 林玦这一日果然累得不轻,方才又发泄过那一回,裹着被子便双眼发涩,头脑发沉。又想着慕容以致在身侧,多日来搞搞吊起的心此刻尽数放下了,不多时竟真昏昏沉沉睡过去。 慕容以致在床边坐了好一时,听被中呼吸声渐平稳了,这才伸手,将那罩到头顶的锦被往下扯了些,露出林玦略微泛红的面颊来。 他站起身,伸手将一旁的雕花铜帐钩拿起,将床帐慢慢放了下来。 天色已晚,繁星满天。 卢典登提着灯笼,领着两排十六个小太监缓缓走过宫巷,慢慢将两排灯都点上。前头就是现下最春风得意的娴德妃住着的衍庆宫,只是这一晚过去,这春风得意,也该打个折扣了。 卢典登才进衍庆宫门,便有一个太监迎上来,定睛一看,却是原在皇上宫里头伺候的夏守忠。因他吃罪了合睿王,太皇太后便命他挪出去。后来好了,也不曾回到皇上跟前去伺候,倒来了衍庆宫。 夏守忠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卢爷爷来了,多日不见爷爷,我倒常想着爷爷。” 这些太监人前人后都是两副面孔,卢典登自个儿也是太监,自然很明白里头这弯弯绕绕。故也含笑应了这一声,也不回话,只取了点灯的家伙来。后头跟着的小太监上前来,将灯罩取下来,好叫他点。 夏守忠带着满脸笑上前,将灯罩虚扶一把,笑道:“卢爷爷今儿怎么想起自个儿点灯了?” 点亮一盏灯,卢典登回头看他一眼,似有隐喻道:“年纪大了,总想着再找些事做。徒弟们虽然是能干的,到底也有累着的时候。” “卢爷爷说得是。”夏守忠迎合了一声,见卢典登往另一盏灯去了,忙跟上去,口中道:“卢爷爷耳通目明,一路过来,想必听了许多风声。这风吹得喜庆,想必明儿这宫里,就该多出位小主儿了罢?” 虽已到三月,夜间的风却仍冷得刺骨。卢典登已近年迈,手上青筋直露,叫这冷风吹得更显苍老可怖来。 他静静将手下那盏灯点了,转身笑道:“宫里头,新小主儿新娘娘,那都是层出不穷的。花无百日红,今儿瞧着还是花骨朵,指不定明儿就谢了。都是如此,绝无久长。” 夏守忠面色一僵,“卢爷爷……” 卢典登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好生伺候着娴德妃娘娘罢,这宫里,都是虚的……” 第126章 贾元春娴德无微澜, 周景瑟得幸晋娱灵 贾元春晚膳用得极少, 抱琴只当她是因着皇上抬举了一个宫婢的缘故。待内侍将桌子撤了,便伸手将明笙招来。 明笙才捧着一盘果子上来, 闻言放了盘子, 上前道:“抱琴姐姐。” 抱琴凑过去在她耳旁道:“你往尚食局走一趟, 叫崔尚宫动手, 做一盏糖蒸酥酪送上来。我瞧着娘娘今儿用得少, 过会子指不定要饿。” 明笙应了一声, 便往外去了。 现如今宫里正经的主子娘娘少,能使人往尚食局来要东西的,更是寥寥无几, 拢共就那么几位。娴德妃又是极和气好相与的人, 寻常是尚食局送什么,便吃什么,鲜少有来叫东西的。故这一回用罢了晚膳还来叫东西, 纵然崔尚宫现如今已极少亲自下厨了,到底也一口应了下来。 虽说都是花无百日红, 现如今宫里又出了一位有身子的小主儿,到底娴德妃还坐在四妃的位置上, 皇上待她也多有隆恩。纵然有要凋谢的时候, 现下也为时尚早。捧着总不是坏事。 崔尚宫正坐着吃东西,闻言立时放了碗筷,叫几个小宫婢将食材备上。不多时便得了,又放入一个八角雕花食盒里, 叫一个小宫婢提了送到衍庆宫去。 守在外头的宫婢没让小宫婢进门,拿了食盒,先交到明笙手上。明笙掀开盒盖瞧了了一眼,道:“是我方才去叫他们做了来的,确然是我们宫里的东西。都下去罢,我拿去给娘娘。” 说着,提了食盒往里,也不奉与贾元春,只拿了给抱琴,道:“姐姐,糖蒸酥酪拿来了。” 抱琴正坐着描花样子,闻言道:“拿来与我看。” 抱琴将那盏糖蒸酥酪取了,捧着往内殿去。里头贾元春已梳洗罢了,坐在铜镜前,叫品箫给梳头。抱琴笑容满面地上前,将手中的糖蒸酥酪奉上:“方才娘娘用得少,奴婢想着这糖蒸酥酪是开胃健脾的,故叫尚食局做了一盏来。娘娘好歹心疼心疼奴婢,吃一口也是好的。” 贾元春拢共就从家里带来这一个丫头,自然情分不同旁人。又是打小伺候的,更亲近些。若是换了品箫他们擅做主张,少不得要得一顿骂,抱琴不然。见她捧着上前来,贾元春自伸手接了,笑道:“分明是尚食局的人累手做的,怎么就要心疼你了?” “心疼谁不是心疼呢?只消娘娘吃着好,便万事都好了。”抱琴将小银勺奉上,“这盏糖蒸酥酪是崔尚宫亲手做的,一听是娘娘叫东西,赶忙洗了手就做了,不敢有半分停顿。” 贾元春晚膳只略用一些,现如今虽不饿,却也能吃下东西。这糖蒸酥酪做得好,吃着爽口,亦不生腻,她倒吃了大半盏。只是吃罢了,最先说的却是:“下头人都是极辛苦的,我如今虽是高位了,到底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叫东西虽是一句话的事,到底也较他们惴惴。若是做得不好或送得迟了,我虽不会重罚他们,他们也少不得要担惊受怕一回。不过是少吃一些东西,哪里就少这一口了?往后不必再去叫东西,分例上头的,已然足够了。” 若是为享口腹之欲就时不时往尚食局去叫东西,才是辜负了娴德这个封号,实在不必。 抱琴应了。 又过一时,抱琴伺候贾元春入睡。放下床帐,见贾元春闭着双眼十分安稳的模样,抱琴大松一口气。这才信了,贾元春并未将那个小主放在心上。 熄了四下的蜡烛,只留着一盏落地罩灯,抱琴往外传话道:“主子安置了。” 余下人皆大松一口气,品箫叹道:“可算是安置了。” 品箫并上抚弦今日不必值夜,得了抱琴的话便退出来,热热地泡了脚,二人自上了小炕睡觉。品箫却哪里睡得着,辗转反侧许久,惹得一旁抚弦含糊道:“你做什么?” 品箫翻了个身对着她,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把玩着耳侧的碎发,口中道:“抚弦,我们主子今儿安置得倒晚了些。” 抚弦动了动腿,“夜间才吃了一盏糖蒸酥酪,若是早早睡了,积食了怎么好?” “糖蒸酥酪那是健胃的东西,你何时听见有人吃那个积食了?”品箫双眼越发亮了,脸隐在阴暗里,嘴角扯出嘲弄的弧度来:“都说主子大度,照我说,天底下哪有不醋的女人。身为宫妃,自然也醋得,只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罢了。另又说了,这也不是皇上宠幸了一个宫女的小事,须知那宫女有了身子,这可是头一份。” 虽非嫡出,占了个长字,也够叫人艳羡的。 抚弦翻过身背对品箫,不耐道:“醋不醋这也不是你我该说的事。” “好抚弦,我也只同你说说罢了。在外头,你何曾见我与旁人多碎嘴一句了?” “便是在我跟前,你也不该说这话。趁早停了罢,我只当没听着。若是再往下说,我就要往外去告诉抱琴姐姐了。” 品箫枉生了一副好容貌,怎么这样愚笨。这是他们奴才该说的话麽?主子就是主子,就是落到泥地里了,也离着他们万丈远呢。说主子的不是,她也配? 见抚弦果然不再理会自己,品箫只觉她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难怪到了娴德妃面前,也不大受重用。品箫冷哼一声,往外侧一倒,仰躺着睡了。 这原不该是他们睡觉的模样,他们时时要侧着睡,将正面对着门,以便叫人伺候时,能立时起来。他们不侍夜,纵然能不对着门睡,到底侧着身子睡的规矩,也不能扔了。现如今抚弦是个不管事的,品箫心底暗想,自个儿爱怎么睡,就怎么睡。那新飞上枝头的,初时不也只是个宫女麽?听人说是叫景瑟? 品箫在心底想了想,大抵是见过的,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记得不真切。并未惊艳,想必容貌也非十分出众。品箫心底生出几分底气来,都是同样的人,她原比景瑟还出众些,凭什么要同人不同命?景瑟能得了的,她也能得,还要比景瑟更好些! 林玦第二日醒来,漱了口正坐在桌前吃粥,便听身侧慕容以致一声冷笑。侧头看去,只见他瞧着手里的纸片,冷声道:“我这侄儿倒很有意趣,名门淑女、小家碧玉已算得享用不尽了,竟还能分出心思来抬举宫女。叫一个宫女先有了后裔,这在慕容氏,已是许久没有的事了。” 能得他这一串冷嘲的侄儿,除却坐在尊位上的那一位,便没旁人了。 林玦吃了一勺粥,将慕容以致面前那碗粥往他身前推了推,口中道:“都是旁人的事,也值得你这样火急火燎。” 慕容以致将那纸片放在一旁烛台里,叫邢季取出火引子来当场烧了,这才取过粥碗来吃。这粥烫得很,林玦舀起一勺粥在吹,蔷薇色唇瓣中,细米白牙若隐若现,隐约间还能瞧见殷红的舌尖。 慕容以致念起昨夜浴桶内那一场旖旎,喉间干涩,一股热流迅猛往下身侵袭。眼见林玦抬眼瞧过来,他赶忙收了目光,伸手将一勺粥送入口中。 那粥果真是烫的,入口便如火灼一般,险些在口中燎出泡来。 慕容以致略皱了皱眉,到底咬着牙将那勺粥咽了。 林玦瞧着他,面色惊愕:“这粥烫得很……” “……我倒不觉着烫。” 林玦目光古怪,到底不再多言,低头将那碗粥吃尽了,待温柔、欣馥他们送热水上来洗手,林玦才开口问道:“你方才说……今上收了个宫女?” 昔日看红楼,初时贾元春极度受宠,可谓鲜花着锦、烈火喷油。只是他不曾看全,却不知道后头是什么光景,只听人说,贾元春早早地去了。 现如今皇上继位不足半载,虽贾元春已坐到娴德妃这位置上头了,到底受宠时日极少,红楼里头的大观园也并不见踪影。皇上在这时候突如其来宠幸一个宫女,实在与原本相去甚大,耐人寻味。 “今儿才得的信,说是皇上幸了御前一个宫女。”慕容以致瞧了林玦一眼,“说是叫景瑟,那日你吃醉了酒,便是她在跟前伺候你。开脸了倒也罢了,那景瑟倒很有福气,竟得了身子,说是一月有余了。” 宫里头得了身子,不论是什么时候得的,总要过了三个月,这才算是坐稳了,才敢往外报。只是这景瑟原不同些,她是皇上御前的宫女,日日伺候着。得了身子,自然要报上去,不能瞒着。养光宫是龙寝的地方,怎能叫人静养安胎?实在不像话。 太医验出景瑟有了身子,也不敢瞒,赶紧往上报。娴德妃奉命查了彤史,见日子是准的,确然有这么一回事,便又往东西两位太后、太皇太后那里禀了。 两位太后并没说旁的,只说是喜事。太皇太后倒额外添了一句,说御前的宫女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如今有了身子,就该给了名分。为皇上生儿育女,这是福,也是功。 如今皇后尚未入宫,娴德妃不过代管凤印,自然不能定这景瑟是什么位份。倒是西太后亲自开口,说这宫女福气厚重,家里又是干净清白的人家,便封了做九十六御妻之首的娱灵。待诞下子嗣,再往上升。景瑟姓周,如今便是周娱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感冒在医院挂水,这章是在医院用手机打的,可能写的比不上平时,会有一些错误,请见谅。等我病好之后会修改。 第127章 合睿王齿冷斥权欲, 林子景剖心诉今生 慕容以致一面说, 一面瞧着林玦。林玦同今上原先说话十分投契,隐约像是至交的模样。只是后来生了那样多事, 他虽知道二人嫌隙已生, 到底仍有些忧心, 不知林玦如今心中待今上, 是什么情分。 却只见林玦面容冷淡, 目色平寂:“皇上开枝散叶, 这是喜事,也是天下万民的福分。” 慕容以致略定了定心,这才又道:“周娱灵这桩事倒也罢了, 我还听着另一桩, 听着实在叫人觉着可耻。” “什么事叫你也这样难以启齿?”林玦接过欣馥捧来的茶,吃了一口,笑道:“欣馥你近来瞧着, 倒更显容光焕发了。” 欣馥笑说:“大爷怎么也学起那些做派来调笑奴婢,倒叫人不好意思。” 林玦擎着茶道:“怎么说是调笑, 我这都是真心实意的话。”见慕容以致不言语,他又道:“我等着你说事呢。” 慕容以致这才悻悻捧起茶来, 一面撇茶沫, 一面道:“这话说是说,只是怕污了你的耳。” 他因冷笑道:“我也不是雪地冰堆里养成的,不曾听过下作的事。哪里就到了污耳的地步?” “这原不是一回事。”慕容以致略吃了半盏茶,这才道:“你们都下去。” 一时欣馥、温柔等都退了出去, 只留林玦并慕容以致二人坐在八仙桌上。 又过了一刻,等下人走得远了,慕容以致方缓缓道:“周娱灵的事,虽咱们慕容家出得少,到底也不是没有,尚且能说过去。君王手掌天下人,瞧中一个宫婢,虽传出去难听,倒也不是值得诟病的事。只是另传出话来,说今上近来不大爱往后宫去……养光宫里头,倒间或会抬出受伤的内侍来……” 这话说得并非隐晦,林玦听得惊骇不已,手中盏盖原想扣上,一双眼睛瞧着慕容以致,露出不可置信来,手下却失了准,盏盖擦着茶盏滑过去,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林玦回过神,将盏盖盖上,茶盏放置到桌上。又过了一时,才道:“断袖分桃之好,自古都是有的。皇上好这个,虽叫诟病,到底也不是什么大错处……” “好男风本不是什么大事。”慕容以致淡声道,“我先时与母后说了你我的事,后太上皇也知道了,你见他们做了什么不曾?反都叫我别委屈了你,也别强迫你。咱们朝待这个,是极宽松的。文人雅士,也多有风声传出来。今上要紧的地方在亵玩内侍……” 须知内侍、宫婢虽是伺候人的,到底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好歹是一条命,生得不好,被送进宫伺候人已经极不容易,偏身为皇帝的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将他们当做物件把玩。身为君王,做出这样败坏德行的事来,实在叫人诟病。另又说了,他是皇帝,享些旁人享不到的好处,这是寻常。到底圣人还有三分私心。 皇上若是钟情一个内侍,待他好好地,倒也罢了。却更想在发泄私欲,将暴虐尽数用在他们身上。见血是常事,便是伤得重了,丢掉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慕容以致虽是莽夫,平日里却十分宽厚,极少打骂下头人。纵然上回怒极攻心,在养光宫赏了夏守忠窝心脚,后也求着太皇太后请医赐药,务必叫他好,别赔付了一条性命。故说起皇上近来所作所为,慕容以致极度嫌恶。 “我听邢季他们说,在宫里头度日,本就是极艰辛的事,近身伺候主子的更甚。虽平日里瞧着光鲜,间或也能狐假虎威一回,到底比起刀口舔血也不遑多让。主子一个不高兴,便要打杀了,这也是寻常。只是若只是受伤,他们还好些,好歹能求来些药。今上如今蹂躏的,都是颜色好年虽小,不在人前伺候的内侍。平素最累人的活计都交给他们,受了伤觉没有请医吃药的话。轻的便熬过去,重的便拖到更远的地方去不叫人瞧见,去了便使人收拾了尸身,左右内侍比宫婢更低贱,也更源源不绝些。他们如今又是伤了那样难以启齿的地方,更没有叫人瞧瞧的道理,只能硬扛着。熬过去了是运气,熬不过去也是命。只是熬过去了也不见得是好事,指不定来日今上又想起来,再叫伺候一回……” 内侍原就是宫里头最可悲的人。 宫女还能等着放出去嫁人,内侍却要在宫里头一辈子伺候人。便是有那些得势的内侍,末了能告老还乡,一个人孤零零的,纵然有了家财又能如何? 内侍被皇上瞧上,更是死路一条。宫婢若是被幸了,还能指望着皇上抬爱,封个小主,好歹也是正经的奔头了。内侍有什么?无名无分地伺候人,本就是残缺的男人,又不能像真姑娘一样,盼着得个一儿半女,从而逃开这万丈深渊。只能一日日地熬着,熬也没什么结果,尽头处依然苦海无边。 林玦只当今上好男风,没料到竟做出这样令人齿冷的事来。不由道:“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皇上说瞧中了林玦,林玦是重臣的儿子,好歹能避则避了。那些内侍能做些什么,皇上说想要,便只有往上凑,便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玦摇了摇头。他原先竟不知,一个人能装得那样好。从前如风似月、皎洁出尘,一朝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便痊愈熏心,丧心病狂得这样。 倒叫他想起上辈子网络上头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桌上的茶已凉了,林玦捧着探了探温度,又将盏盖盖上,并没再吃。他因道:“太上皇既然越过皇上悄悄使你出来,想必是对皇上仍有防心的缘故。你是毫无城府的人,便是手里握着权势,也不知该怎么用它。这些事大抵不是你叫人查出来,是太上皇透了与你听的。既如此,太上皇怎能眼睁睁瞧着。便是训斥皇上一声,也是好的。” 叫慕容永宽知道上头还压着一个太上皇,也能收敛一些。 慕容永宽挑眉:“连我是皇兄派出来的都知道,里里外外算得通透,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林玦瞟他一眼,淡声道:“这些事只消用心,周周转转便能想透。不同之处在你爱用武力的时候,我爱用头脑。” 慕容以致凑近了,一手捧在他脑后,一手贴着他面颊,唇瓣离得极近,几乎唇齿相依,呼吸交缠。“旁的我信了,太上皇叫我悄悄出来这事,便是诸葛孔明再世,也不能猜着。你倒有这样的本事……” “我的本事多着,偏不叫你知道……” 话音才落,唇瓣便被他牢牢吻住摩挲。慕容以致变了姿势,贴着他面颊那只手往下移,将他腰身扣住,拥在怀中。唇瓣贴合,双唇微张,舌尖犹如游龙一般,不断在他口中扫荡。间或将他下唇咬住,又爱又恨地舔弄着。 本不过是玩笑般的吻,偏林玦滋味太好,他爱慕林玦的心太重,吻着吻着便生出别样情绪来。身子发热,头脑昏眩,只想死死将怀中那人按入体内,顶顶好是永不分离,才能不叫自个儿患得患失。 林玦也不知是认命了,还是终究将心胸放开了,今儿竟不再躲闪。任他吻了片刻,便反客为主,伸出舌尖勾着慕容以致,似要将他一并卷入沉迷堕落的深渊。 林玦半眯着双眼,心底生出又爱又恨的情绪来。他猛然将慕容以致推搡开,急促喘息着,双眼亮得骇人,似烈烈火焰,焚烧自己,也灼伤他人。 他道:“我恨你。” 慕容以致定定回望他,陡然伸手,将他拥入怀中。“纵然你恨意滔天,我也绝不再将你松开。那日冯紫英并上卫若兰在我面前说到了除夕宴上你那番话,我就知道,你对我亦有动心,并未无动于衷……皇兄叫我想个忠心妥帖的人,悄悄往江南来查案子。本有许多人能过来,我也该顺理成章往边疆去。只是想到那番话,我便知道,来江南的人除了我,再不能有旁人。边疆天高皇帝远,无党派之争、利益之逐,却也没有你。昔日我不曾遇见你,便觉着这样也很好。如今心悦你了,见不着你,便心慌难安。便是你待我若即若离也罢了,我却想在你身边。” “真蠢……”林玦声音略颤,“难怪旁人都说你是莽夫,实在愚笨得无可救药了。这里有什么好的,边疆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自由自在,又可保家卫国。你又不爱权势富贵,也不是聪明绝顶能于勾心斗角中依然安然无恙的人,偏要往这繁乱中来……你不是蠢笨,是什么?” “便是蠢笨也罢了,我宁愿做这样的人,只消能日日见着你。” 林玦慢慢收紧五指,将手下慕容以致身上缎子攥出纷乱曲折的纹路。许久,他抬起头来,眼中一派决然,似已下定决心,再不更改了。 “我是说一是一的人,今儿你说了这番话,我都记在心里。我的话,你也牢牢记着,不许你有一刻忘怀。你这份情我承了,那这今生今世便只你一个,再没旁人。那你也不能有什么倘使假若,一生一世便只能与我纠缠至死,觉没回头路可走!” 第128章 喜出望外贾敏诞子, 心花怒放林海取名 这日小雨霏霏,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雨珠如丝, 纷纷扬飘出些许缠绵悱恻来。 贾母一大早醒了, 见这雨下得密密, 便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 今岁春季有这样多雨, 是个好兆头。” 待吃罢了早饭, 那厢王熙凤跟着王夫人过来请安。 王熙凤因道:“倒有一桩事,想讨老祖宗的示下。” 贾母坐在铺猩红缎子的大正炕上,靠着迎枕笑道:“难得你有事求我, 倒要听听是什么事。” 王熙凤扶了王夫人在小炕上坐了, 自在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笑道:“倒不是我的事, 我是要为几位妹妹说一嘴。今儿下着雨,虽说是小雨, 到底路滑。姑娘们矜贵,若是打滑扭了脚脖子, 这又是不好。他们不比我, 是经受惯了的,皮实,也不怕摔。” “偏你想得周全,我倒不曾想到这个。”贾母笑着指了指王熙凤, 转头吩咐鸳鸯:“传话下去,今儿叫姑娘都在房里用饭,不必来我这处了。该有的分例一样不许少,多添些也无妨。宝玉就在我这处,便仍随我吃了罢。” 鸳鸯应了,下去传话。不多时回来,笑道:“方才我往外去,碰着袭人。袭人与我说,宝玉像是念妹妹了,才问:‘我们家里近来越发清冷,林姑父他们府上,林表兄也往苏州去了,想必林妹妹也没人陪着说话,老祖宗怎么不接了往我们家来’。” 说得屋里三人都笑,王夫人自取了桌上一枚橄榄吃,捏在口中才要往嘴里送,听了这话,便顿住手,道:“小孩气的话,他林妹妹素日都是要往宫里去伴着太皇太后的,近些时候也不常去,盖是为着陪姑太太的原故。” 王熙凤也在旁笑道:“宝兄弟一心只想着妹妹,哪里还想得着旁的。” 贾母亦笑:“不怪他。许久不见黛玉过来,别说是他,就是我也想得很。也不知林府是什么光景,总该派人去瞧瞧。” “昨儿才派人去送了果子。”王熙凤挺直了脊背,回话道:“那媳妇回来说,因姑太太月份大了身子沉,如今不见客了。她不曾见着姑太太面,只隔着帘子在外间回了话就回来。倒见着了林妹妹,说如今林妹妹已学着管事了,倒很妥帖,有老祖宗几分风范。” 才说话,便听外头有动静。三人抬眼过去,便见贾母房里的琥珀打外边进来,先与三人见礼,才道:“老太太,外头林家打发了一个媳妇来,说是有话要回老太太。” 贾母听了是林府的人,立时坐直了身子,抬手道:“叫进来。”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妇人,穿着簇新的衣裳,面上带笑,喜气洋洋。那妇人他们原也见过,是他们林府里管家单良的媳妇。 单良家的见了礼,便笑说:“老太太,我们太太方才发动了,不多时便养了一个哥儿并上一个姑娘。” 竟是龙凤呈祥。 贾母一听又是欢喜又是忧心,当下又问:“你们太太可好?哥儿和姑娘都好?” 单良家的道:“太太这胎养得极好,先养了哥儿,又喊饿,热热地吃了半碗鸡汤面,又过了一时,姑娘也出来了。哥儿生得健壮,才落地便要找奶吃,哭声响亮得很。姑娘略荏弱些,只是太医说了,不过是因着才养出来,仔细地养着便是了。我们太太生了两位小主子,虽很疲乏,却不见苦痛,也是极好。” 这确然是实话。 如今生孩子是极危险的事,便是养得好,生得不巧,丢了性命的也比比皆是。也有不丢性命的,后来身子也不大好了。贾敏这胎比常人更凶险些,还是双胎。顺顺当当养下来,两个小的都活了已是不易,贾敏还并未亏损身子,这实在少见。 贾母这才放下心来,面上洋溢的尽数的是笑意了。“好……好……我就知道,我敏儿有后福。如今玦儿长成了,黛玉也乖顺懂事,老天赠东风,又赐了两个下来。” 王熙凤也笑着恭贺道:“这真是再喜庆不过的好事了,我们姑太太委实是个有厚福的人。一胎双生,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 王夫人也是笑,口中道:“虽如今说好,也不能大意了。须得好好养着,若是月子里有什么事,这是一辈子的苦楚。” 一时间竟皆是万分欢喜的模样,众人又叫单良家的带了东西回去。荣府此处,便暂不提。 再说至林府这处。 这一日林海并非休沐,早早便上朝去了。待上朝罢了,便往户部去。偏才处置了两桩事,便有家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是太太生了。 林海当下起身,再坐不住了,告了假便匆匆回家去。 到从善院时林黛玉尚在院中,见林海回来,先与林海见礼,面上带笑,口中道:“父亲大喜,母亲才养了三弟弟并上二妹妹。” 林海并不急着瞧孩子,只问黛玉:“你母亲在里头?” 黛玉道:“母亲养了弟弟妹妹便说饿,又吃了一盏红糖鸡蛋,便沉沉睡了。” 林海闻言,又问:“太医可说了什么不曾?” 黛玉仔细一想,又道:“倒有一句。” 他急问:“是什么?” 她抿唇笑:“叫父亲放心。” “你倒打趣起你爹来。”林海心宽了许多,伸手摸了摸黛玉额头。又唤琉璃:“太太醒了告诉我。” 琉璃应了,他才命人将新得的儿女抱过来。 乳母俱是贾敏并上秦妈妈亲自掌眼挑选的,干干净净的妇人,一共两个人,一左一右抱着襁褓上来。他们料不到竟养了两个,故乳母丫头只挑了一人的例,虽如今够用了,到底等贾敏身子好些,也该重挑选几个才是。 幸而林海吃不准是哥儿还是姑娘,名皆取了,如今倒尽能用上。 贾敏累得不得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待掌灯了才醒。 外头摆了饭,林海与林黛玉并没心思吃东西,不过随意吃两口汤罢了。饭才毕,便听琉璃在落地围屏里头道:“老爷、大姑娘,太太醒了。” 当下二人进了围屏。只见贾敏靠在大迎枕上歪着,面色略白,精神倒很好。早在外头便闻着隐隐血气了,里头更是浓重。只是二人再没心思管这个,一径上前。 林海在床侧坐了,琳琅取了一只绣凳过来,林黛玉在上头坐了。 女儿在侧,林海与贾敏自不能十分亲密。故林海只瞧着贾敏,许久才道:“辛苦夫人。” “这本是我分内的事。”贾敏看向一旁黛玉,目色柔和,道:“才吃了早饭就发动,倒惊着了黛玉。” 林黛玉道:“不过是一时手足无措,哪里就惊着了。难为妈妈养弟弟妹妹的时候还想着我,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自然想着你。”贾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你和你哥子一样,都是我的心尖子。” 林海命人将哥儿并上姑娘抱过来给太太瞧一眼,又道:“玦儿虽在路上,倒也常常地写信回来问你的身子。很应该写封信告诉他,他母亲大安了。” 黛玉道:“将才父亲没回来,我处置了家里的事,已经写了信使人送出去了。外祖母那边也叫单良家的去送了信,另有几处常来常往的人家,也都去报信了。父亲不必忧心这个。” “好,没料到你年纪小,做事倒很周到。我倒忘了,你外祖母那里一贯很忧心你母亲。”林海笑与贾敏道:“黛玉瞧着有你理事的模样了。” 环珮从外头进来,道:“乳母抱着三爷并上二姑娘过来给太太请安了。” 贾敏叫进来,两个乳母便抱着两个小主子上前来。乳母抱着襁褓见礼,笑道:“哥儿、姑娘给太太请安了。” 贾敏又叫抱上前来,伸手撩开襁褓瞧了。哥儿倒是极强壮,小脸白胖,手下也有力。姑娘也略瘦了些,脸也不大圆。 她因忧心道:“我养了哥儿,偏稳婆说里头还有一个。当时心下就觉不好,如今瞧着果然,小子就是比姑娘蛮横些,也不知道让着妹妹。自个儿白胖滚圆的,妹妹却瘦小。” “他这样小,懂些什么。慢慢地教就是了。”林海宽慰她道:“双生子一个瘦弱些是寻常的事,不必十分忧心。黛玉养出来的时候比她更弱小些,如今瞧着不也很好?” 贾敏便不再提,只瞧着儿女笑。 林黛玉早瞧过几回了,却仍抬头去看。看了一时,才道:“不知父亲可取好了名,总不能老弟弟妹妹地混叫着。” 林海道:“我一早得了,虽原想着只一个,却不知道是儿是女,便两下皆取了,如今正是合宜。”他伸手将小女儿抱在怀里,笑道:“你弟弟大名择下了,唤的是林珝,另有表字,待他略大些再起。你哥子也是五岁的时候取的表字。至于你妹妹,闺名定下是薰玉,表字也等着来日。” 如此,便定下三爷唤作林珝,表字暂且不论。二姑娘唤了林薰玉,表字待起。 林黛玉想了一回,笑道:“父亲想必是极用心,这名取得甚好。只是哥哥不在,倒缺了些趣味。不然他该是顶高兴的。” 第129章 贾宝玉牵念赠宫扇, 林姑母慈爱送薄礼 次日贾宝玉才吃了午饭, 坐在房里,懒懒地不想动弹。袭人因见他两三日没兴致了, 便想了个由头, 上前笑道:“前些日子才说没趣, 坐在房里又哪里来的趣味?昨儿我听了一耳朵, 宝姑娘说了, 进来气候和暖, 众位姑娘衣裳也轻薄了,正是投壶作诗的好时候。” “投壶作诗?冬日里人爱犯懒,出了寒冬迎来暖春, 便想着玩笑了。这是个好主意。”贾宝玉才起了兴, 却又想到众位姐妹都在,独黛玉一个不在,当下郁郁道:“只是林妹妹不在这处, 终究少些意趣。” 袭人又道:“福寿县主近来家里事忙,少不得要她帮着定夺些物件东西。你日日想着她的心, 想必她也知道。老太太也想着福寿县主,指不定等姑太太大好了, 老太太就使人去接福寿县主过来。” 宝玉这才复又欢喜起来, 站起身来,见那厢晴雯捧着一个盒子进来,便问道:“晴雯,才入冬的时候我得了一柄雪色贡缎的宫扇, 上头双面绣着红梅花的。我因见式样好,那上头的贡缎又是极好的,便想着留给林妹妹,故叫你收起来。你摆在哪里了?” 晴雯将那盒子在桌上放了,走到博古格前,细细瞧了一回,寻了一时,方才得了。将一个四角方正的盒子拿下来,吹了口气,才将盒盖打开,里头正摆着那柄宫扇,坠着鲜艳红流苏,上头是梅花式样的结子。 “在这里呢。”晴雯捧着上前,与宝玉看了。 宝玉隔着盒子瞧了一回,便道:“如今入春了,正是用扇子的时候。”他将那柄宫扇拿起来,“这宫扇拿着轻巧,风也轻盈,林妹妹用着正合宜。” 晴雯凑过去道:“送东西的婆子来来回回去了好几趟了,怎么不早叫她带去?” “原想等林妹妹来了再给她,到底不是紧要的东西。只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是不来,等着等着竟已开春了。”宝玉将扇子放回去,吩咐晴雯:“你把这个盒子拿出去,叫人送到林妹妹家里去。” “哎。”晴雯捧着盒子出去了,不多时便唤了出门的婆子过来,正是常去林府的宋婆子。晴雯道:“叫人套上车,你往林姑太太府上去一趟。这盒子里头是宝二爷给福寿县主玩的物件,你送过去。” 宋婆子接了盒子去了,进了院门见着单良家的,单良家的迎她坐下,便道:“真是不凑巧,方才太皇太后来传,我们姑娘往宫里去了。” 太皇太后极喜欢黛玉,往日里总要往宫里去。近些时候因着贾敏身子沉将发动的缘故,才不传她,让她在府里待着。如今贾敏已平顺产子,已逾半月,太皇太后传黛玉进去说一回话也是寻常。 宋婆子笑道:“太皇太后爱惜福寿县主,才传县主进宫去呢,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事。我不过是过来送东西,见不着了,交给老姐姐你也是一样的,说什么凑巧不凑巧呢。”说着,将那盒子往前捧了,道:“这是我们宝二爷给福寿县主玩的。” 单良家的抬手阻了,并不接她手里的盒子,口中道:“慢着些,总不能空来一趟,也该见见主子才是。瞧着时候,我们太太也该醒着。”说着,扬声唤道:“钏画。” “哎!”应声进来一个穿雪青碎花半臂的丫头,五六岁模样,尚未梳髻,稚嫩可爱模样。进了门便是笑,脆生生地问:“妈妈喊我?” 单良家的含笑道:“瞧瞧你,一点都不知道贞静。你往从善院去,问你琉璃姑姑一声,太太醒着不曾?若是她问是什么事,便说荣国府宝二爷派了人来,给姑太太请安。” “哎,我这就去。”钏画笑盈盈的,也不回嘴,转身便跑出去,十分灵动轻盈。 宋婆子笑道:“这姑娘瞧着倒很机灵。” 单良家的便笑:“我得了三个小子,才养了她。虽是当丫头的,家里三个哥子也把她疼啊爱地不像话。也该磨磨性子,再大些就该出去伺候人了。总冒冒失失的,终究不好。” “我瞧着你姑娘就很好,哪里冒失了,不过是小孩儿家家好动些罢了,再大些就好了。”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那边钏画便跑回来,笑道:“妈妈,我才问过了。琉璃姑姑说太太现下醒着,精神也好,叫快把人叫过去呢。” 单良家的并上宋婆子于是起来,二人皆往从善院去。进了院子,便有人往里传话。贾敏在理允了,才有人打帘子让他们进去。 贾敏尚未出月子,不能见风,故屋里窗子关得严实。绕过落地围屏,床前的帘帷放了下来。宋婆子隔着一层帘帷与贾敏见礼,道:“给姑太太请安了。” 贾敏叫起来,又命坐。玲珑[1]取了绣凳过来,让宋婆子坐了。 宋婆子坐下,这才笑道:“未及恭贺姑太太大喜。” 帘帷里头贾敏正吃红枣银耳羹,闻言便道:“我自养了孩子,便一直在屋里躺着。虽荣府的人来了几次,也没细致见过。我听琉璃说,你是宝二爷派来的?” 宋婆子躬身道:“是。宝二爷想必是得了新鲜的物件,叫奴婢往林府送来给福寿县主。” 贾敏吃了半盏羹,便放了勺子,不欲再吃。叫人端下去,道:“这羹甜腻了些,叫他们少搁些冰糖。”吩咐罢了这一句,才道:“你们宝二爷有心了,多谢他时时想着他妹子。”一面说,一面命琉璃开箱子。 “我这个做姑母的不能去瞧他,赶巧有件新做的披风。因颜色艳些,寻常人压不住。宝玉想必能穿它。”顿了顿,又道:“府里几位姑娘,我也好些时候不曾见了。有些东西,你拿回去,一一地给他们送去。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我一分心意。” 不多时,琉璃果然捧着漆盘出来,上头摆着一件朱红金线镶边绣海棠花的披风。另有琳琅托着的漆盘里,里头摆着四个缠丝雕花八角盒子。 琳琅道:“太太说了,清明花盒子里头是二姑娘的,里头是一副象牙嵌宝石的梳子。玫瑰花盒子里是三姑娘的,里头是一枚蝴蝶叼红宝滴珠步摇。凌霄花盒子里头的是四姑娘的,里头是一方藕片镂雕福字玉牌。蔷薇花盒子里头的是宝姑娘的,里头是一对白玉雕福寿纹手钏。” 长长一串,将几个姑娘的都说全了。 宋婆子皆记住应下,又回了贾敏几句话,这才告退。 回了荣国府,先与贾宝玉回话,将那件披风奉与他瞧了。他本就喜欢,又因听是贾敏做的,心下更是欢喜,忙收下了。 宋婆子又说有东西要去送,要往贾迎春那处去。贾宝玉便道屋内无趣,便也过去,宋婆子捧着东西跟在他身后。 偏二人到了贾迎春那处,却不见她人。只她房里的丫头绣橘在廊下坐着绣花,见贾宝玉过来,她便迎上前笑道:“二爷来得不凑巧,我们姑娘往宝姑娘那处去了。” 宝玉这才想起宝钗聚人投壶作诗这一茬来,便笑道:“是我忘了,我这就过去。” 于是又领着宋婆子往宝钗住的梨香院过去,才走近便听着一阵欢声笑语,果然迎春等都在这处。 “你们兴致倒很好,也不喊我过来。”宝玉含笑进门去,便见海棠开遍,绕着水榭生得繁盛。贾迎春侧坐水榭里的飞来椅上,手里拿着鱼食。贾探春站在石桌前,正举高了箭要投,远处摆着的正是要投的壶。贾惜春坐在绣凳上头,手里擎着茶,一面吃一面打量着贾探春。薛宝钗站在贾探春几步开外,只瞧着她笑。 春景如画,此处景致,却比画更甚三分,委实美不胜收。 贾宝玉一语惊动众人,薛宝钗已是定过亲的人,不便多与贾宝玉多见面言语。正是因着这个,才没请他。如今他不请自来,也不好走,只得接过莺儿手中的团扇,将半边脸遮了。 贾探春听他来了,也不投壶,拿着箭笑道:“林妹妹不在,你玩这个也没兴致,闹那个也觉疲乏。倒惹我们一并没趣。不如舍了你,倒还自在些。” 贾宝玉三两步进了水榭,指着贾探春道:“你就半分不想着林妹妹?亏今儿我使人往林府去,姑母还叫人赠了东西给你们。” 说话间宋婆子便上前来,先见了礼:“给姑娘们请安了。”说着,将手中漆盘往前捧了些,各人该拿什么花样的盒子,都一一地说了。 贾迎春是打头的,便从飞来椅上起来,走上前将那清明花盒子拿了,笑道:“多谢姑母想着我,我总也想着姑母,只是姑母府上事忙,不便叨扰。” 一时众姐妹都拿了东西,打开了看。偏贾迎春不看,叫司棋收下,又问宋婆子:“你往林府去,见着林妹妹了不曾?我久不见她了,倒想她。” 宋婆子道:“不曾见着福寿县主,因太皇太后召福寿县主往宫里去了。只隔着帘帷见了姑太太,与姑太太回了些话。” “进宫去了……”贾迎春念了一句,道:“那想必是极好。” 这话才落,偏那厢过来一个人,急匆匆上前来,正是贾母房中的琥珀,琥珀道:“二姑娘,老太太叫姑娘过去呢!” 贾迎春转过身来:“我这就去。” 薛宝钗问:“急得这样,是什么事?” 琥珀喘着气回话:“说是孙家老太太来了,想见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玲珑[1]:前者被打发出去后,又有大丫头提上来,仍名玲珑,亦有璎珞。 第130章 贾迎春初见孙家人, 瘌头僧又话红楼事 琥珀催急, 贾迎春也不及细想,提起裙摆就随她去了。 宝玉在水榭内呆呆地站了一时, 半晌, 问道:“孙家, 哪个孙家的老太太要见二姐姐?” 贾探春放下手里的箭, 想了一时, 便道:“我倒曾听太太说过一些, 说京城里有个孙家,他们老太爷原是在兵部任职,后一病死了。大老爷偏在江南获罪, 不能袭官, 也抄了家。二老爷尚在京城,只是也并不成器,亦不能袭。孙家便很过不去, 前两年求到赦老爷门上去,赦老爷命琏二爷周转这里头的事, 琏二爷周济了他们些银子。原是我在太太那里抄经,二嫂子过来说了一回, 我才听着了。只是不知, 是不是那个孙家?” 宝钗笑她:“是与不是也没什么想看,不过是瞧瞧罢了,能瞧出花来?” 众人于是又坐了说话,偏坐了一时, 又起风了。贾惜春年幼体弱,前两日才病了一场,见风就咳嗽了两声。 入画道:“我去取披风来,姑娘披上罢。” 贾惜春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着,与薛宝钗见了一礼:“宝姐姐,我不能坐了,先走一步。” 贾探春道:“你走了,赶巧我也想去瞧太太,便与你一道去了罢。” 薛宝钗笑说:“二妹妹去了,你们一个个地也坐不住了。快去罢,我不留你们吃饭。” 如此,贾探春并上贾惜春二人去了。 独留了贾宝玉一个,呐呐道:“我才来,他们偏一个个地都去了,好没意思。” 薛宝钗道:“本就是闺阁儿女闲时玩闹,谁拿它当正经相聚了。高兴了凑作一处,兴致散了便四下散去,原是寻常的事。”她口中说话,手里的团扇却不放下来,只朝边上莺儿扫了一眼。 莺儿便道:“姑娘,是吃药的时候了。” “我倒忘了,多亏你记着。”薛宝钗与贾宝玉笑着告罪:“我往屋里去吃药。” 贾宝玉却问了一句:“姐姐生的什么病?” “不过是犯了旧症,药已配好,拿出来吃了就是了。”说着,便与贾宝玉见了一回礼,自往梨香院上房去了。 贾宝玉自在水榭里站了一时,凉风吹来,又无人陪着欢声笑语,自觉兴味索然,便退出来,仍回房中,此处不提。 却说贾迎春随着琥珀往贾母院中来,进了院子,便有人往里传话,道:“二姑娘来了。” 一时扶了迎春进正屋去,只见贾母在一张紫檀铺紫灰毡子的贵妃榻上坐了,手边玫瑰椅上坐着邢夫人,绣凳上坐着王熙凤。另有一张圈椅摆在贾母面前,上头坐着一个发丝半灰半雪的老太太,面容慈和安详,瞧着年纪很大了,精神倒还好。 贾母正同她说话,听人说贾迎春来了,不多时便见迎春进来。便朝她笑道:“二丫头,你来。” 贾迎春上前去,先与贾母见了礼,后又与邢夫人、王熙凤一一见礼。 贾母坐在贵妃榻上朝她招手,笑着与那老太太道:“这是我的二孙女。”又与迎春道:“这是孙家的老太太。” 贾迎春便与她见礼,口中道:“孙老太太。” 孙老太太瞧了贾迎春一回,口中笑道:“是个齐全孩子,虽则年岁小了些,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礼仪周全,神貌也端庄。” “不过是比常人家的姑娘略好些罢了。”贾母笑接了一句。小丫头抬了绣凳过来,摆在贾母榻边,贾探春坐下。“算得齐整,也只这一处好了。你们府上的姑娘小时候我见过一回,委实仪容无双,听闻针黹女红也极好,便是比上慧纹也不在话下的。” 这却又是贾母自谦的话,孙老太太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他们府上的姑娘虽则也是很好,只是娴静得过了头。生得虽说也是出挑的,到底及不上贾迎春一半。却也难怪她那孙儿心心念念地,要叫她过来提亲。她原想着贾府的二姑娘是庶出,虽是高门大户,到底也比嫡出的姑娘次一些。谁料到了这处,贾母提及贾二姑娘,言辞倒不闻轻视。又听王熙凤说,他们府上的姑娘,不分什么嫡庶尊卑,都是国公府的小姐,一样地千尊玉贵,一样地教习娇惯。 孙老太太只当他们说的是虚话,谁料见了贾迎春,才知道原不是假话。这一身的穿戴打扮,温文贞静的模样,何止胜过他们府上的姑娘三分? 这也只是荣国府庶出的姑娘罢了,谁不知道他们府上嫡出的大姑娘是往宫里去的,如今正正经经的娴德妃娘娘。有这样一位长姐,下头的姑娘再次也不能次到哪里去。 孙老太太遂心下欢喜,眉眼带笑。 她道:“老太太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了,我瞧着二姑娘是极好的,我们府上的姑娘比起二姑娘,倒显平平。”说着,又与贾迎春道:“这孩子生得实在乖觉可人,我见了心里就喜了三分。姑娘今岁几何了?” 贾迎春是个怯懦的性子,旁人问什么,她低着头一一回了就是,再没多说一句的。当下便道:“才满十岁。” “小小年纪的,瞧着已经很出挑了,这还不好,老太太只怕要往天宫瞧天仙去了,才能得一声好。”孙老太太又与贾母说笑过一回。 贾迎春并不知将自己唤来为着什么,只木木坐着,并不插话。不多时那孙老太太说家里尚且有事,不便久坐,便要回去。贾母留她吃饭,她也不肯留,当下起身去了。 贾母便叫鸳鸯送出去,又与贾迎春道:“坐了这么些时候,想必你也乏了,且随你母亲去罢。” 当下邢夫人起身,贾迎春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里只留了王熙凤与贾母坐着说话,贾母一面吃茶,一面沉沉想了一时,半晌才道:“孙家前些年寂寂,今儿瞧着,倒像是春风得意。” 王熙凤口中道:“谁说不是呢,往年求到我们府上来,赦老爷还交代我们爷,千万周济一些。”她也端起茶来吃,“我原也不知道他们突然登门是为着什么,只当又是来打秋风。使人往外去打听,这才得些信。也合该是他们府上有运气,那年在江南折了个大老爷,没料到年前竟走了运戴罪立功,便赦了他的罪,还恩准他回京来,仍袭他老子的官职。老太太你说说,这可不是好运道?” “既袭了他老子的官,这原是好事。偏往我们府上来,还要见二丫头。” 王熙凤捧着茶笑:“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一层,他们老太太今次登门,顶要紧的是来瞧瞧二妹妹。才与我们大太太说过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孙家原也是贵勋之家,我们老太爷不中用,一病死了。后我那大儿子又不争气,在外获了罪,许多年不曾回来。突突地交了好运,这也是我们孙家的福分。只是他将长孙也领了回来,大太太你是不知道,我那长孙今岁十四了,还瘦得不得了。什么山珍海味填补进去,都不见又用处。怜他一个少年郎,读书好,也孝顺,若是养好了,不知怎么丰神俊朗呢。我并不祈他有什么大成就,只想他身子强健些,却也罢了。为了他这身子,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便是宫里的太医来了,也只说并没有病。只是没有病,又怎么能这样呢?我是百般不信的,总要治好他。偏前些时候来了个癞头和尚,他因说我那长孙是前世欠了人的债,今世定要还了。一还一取,这才是有出有进。若是不碰着那个债主,将债还了给她,那这一日日衰弱下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叫我们趁早准备后事罢了。’” 贾母因有了宝玉这桩事在前头,对这些事格外相信些。不由听得出神,见王熙凤停下吃茶,便道:“可怜她一片爱孙之心,这原是当祖母的通病。那瘌头和尚可说有什么补救的法子不曾?” 王熙凤吃了半盏茶,这才有道:“老祖宗别急,我正说这个呢。那孙老太太又说了:‘那瘌头和尚说了,我长孙前世欠人的债,这人原是个姑娘。因前世她救了他的命,这一世便要还她。若是能三媒六聘地,迎入府中当正房夫人,这病就能不药而愈了。瘌头和尚说那姑娘也是京里勋贵之家的小姐,将生辰八字给了,要我们去寻,寻了半月才得了。这姑娘原是你们荣国府里的二姑娘。’” 一番话说得贾母大感奇异:“果然有这样的事?”说了这一句,却又道:“我们府上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是好生收着的,便是有知道的,总不过奶妈子,便是贴身伺候的大丫头,许多时候也有不知道的。他们哪里得来?” 王熙凤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正想等孙老太太去了,好好地查去。” “是该严严密密地查清楚,姑娘闺阁里的事,慢说是生辰八字了,便是一针一线,也是顶紧要的。”说至这处,却又叹了一声:“这原是桩奇事,论理很该想着孙老太太的心。只是那孙家的公子,也不知病得怎么了。若只是那瘌头和尚浑说,订了亲他不好,再害了迎丫头一辈子,这却是不能够了。” 第131章 合睿王解忧诉欢喜, 林子景归乡入祖宅 王熙凤擎着茶笑道:“孙老太太也想着咱们的忧心处呢, 她便又说了,迎春妹妹年岁尚小, 便是定亲也早了些。不如入长辈们先口头定下, 往后若有什么差池了, 便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外头人一个也不叫他们知道。这既保全了迎春妹妹的名声, 又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再说了, 咱们虽拿迎春妹妹那嫡出的一样,却耐不住外头人东挑西拣的,说庶出的不如嫡出的好。他们不懂咱们府里姑娘的好处, 咱们原也不必上赶着去配他们。孙家虽早年获罪, 到底现在立起来了,他们府上的大老爷听说也是个能人,原先在扬州的时候, 同林姑老爷也有些交情,想必来日也是要高升的。若是他们能成了, 实在是极好的亲事。” 她见贾母仍是左思右想,不能决断, 便又添了一句:“孙老太太说了那些话了, 皆很真心实意。我们大太太也想着二妹妹能有个很归宿,这门亲事也是千肯万肯的。若是来日孙家的哥儿好了,也能算作天赐良缘了。老太太若仍不放心,我倒有个主意。” 贾母笑:“你素日主意多, 且说一个来。” 王熙凤便道:“孙老太太说了,他们哥儿同林姑老爷家的玦表弟是好友,说起来也是曲曲折折里头带着故。照我说,既两家的哥儿都是过往甚密的,想必平日里我们姑太太也曾见过他。老太太不如等姑太太好了,三言两语地问一问。” 便是旁人的眼光不相信,也该信着自个儿最爱的小女儿。 贾母允了,这才罢了。 却说贾敏出了月子后,贾母果然问她这事。贾敏便说:“那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确然与我们很有一些情谊。因孙太太是个爽气的人,我便常常请她入府来说话。那时孙家不大好,我们老爷也周济过的。他们府上有三位公子并上两个小姐,其中长子是嫡出,另外两个是姨娘养的。两个小姐倒都是嫡出的姑娘。我原见过那大公子几回,他倒是个出众的人物,学识也很好,常与玦儿谈文论道。那两个小姐也很温柔妥帖,是户极好的人。” 贾母听了,便十分放心。等孙老太太又遣人来问的时候,便允了此事。只不过是两家人知道,另有不得用的丫头小厮等,也并不知道其中的事故。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又说至林玦并上慕容以致处。自那日二人相见了,慕容以致便不往自个儿车上去,只坐在林玦车里,缠着林玦说话。那冯紫英现下更如神隐了一般,是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人。 春季路不好走,江南多雨,虽官道平摊,到底也嫌泥泞。在路上前后耽搁了两月有余,二人才至姑苏城外。 苏州乃是个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之所。林玦撩开车帘子,见城外一片绿水青山,不由笑道:“如今算是阳春,难怪总说苏州是鱼米之乡,果然风景尤甚京城。” 慕容以致也凑过去瞧了一回,口中道:“我倒不曾来过苏州,只听过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1],倒很想试试。” 林玦便回头扬眉瞧他,促狭道:“难为你也有这样想着风光霁月的时候。” 他因伸手将林玦搂在怀中,笑道:“委实是因着有了你的缘故,便时时想着从前想不到的东西。” “这却也不必。咱们虽在一处了,到底个人喜欢个人的,倒相安无事。若是强行改了,反倒不美。”林玦伸手覆在他手背上,互分手上温暖。“现下这样已是极好,我对你动心思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莽夫。细致不细致,精巧不精巧,都是虚的。唯有这颗心,是真真切切的。” “是……我这颗心是真切的……”慕容以致压低了嗓音,凑过去林玦耳垂含住。林玦这处生得尤其好,圆润粉嫩,含在口中,极软绵细嫩。 偏林玦这处又极敏感,寻常不可让他碰。如今他趁着不注意,陡然凑头过来啃咬,他并不防此,突如其来,倒面热耳酥、腰身瘫软、目色迷离,口中溢出暧昧呻吟来。 进城后林玦便回了林家老宅。主人家要拾掇屋子,慕容以致并上冯紫英自然不能同去,这是万分贸然的事。 二人进了城门便分开,林玦轰慕容以致下车,他却将林玦手握住了。 林玦面色泛红,却不抽手,只目光清清地瞧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动了动嘴,却只问:“做什么?快放开罢。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缠绵得这样的。” 慕容以致半分不松,牢牢握着他的手,定定瞧着他许久,半晌才道:“子景……” 这一声带着千情万绪,倒叫林玦不由一颤,应道:“好好地,你这是为的什么?” “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他道,“我是个极霸道的人,便是我瞧中的物件,也不许旁人染指,遑论你是我瞧中的王妃。” “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的王妃!正经你该是我林家的奶奶!”林玦一只手空着,此时推搡过去,却又被他扣住了,放在心口。掌下心跳有力却急促,道叫他不由惊异地抬起头来瞧他。却见慕容以致面色也带着涨红。 慕容以致道:“不管这些,今日只说另一桩事。我高兴的是你父亲又得了一子一女,你如今并不是家里唯一的子嗣了,压在你身上的担子,倒更轻了。我顶高兴的是,你执意不娶妻,他们也不至给你扣上个叫林家绝后的名头……” 慕容以致去了,林玦将手收回袖中,掌心漾出一片温暖。早先不曾过来红楼世界的时候,他也想过自个儿来日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家里长辈学校里老师管得又紧,竟没有早恋的机会。及至来了这处,因想着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恋爱的机会,委实萎靡了一阵。后又出了珠珰那档子事,更叫他对姑娘敬谢不敏。 只是纵然如此,也不曾想过,来日伴着自己的会是个男子。 只是既瞧中了,便没回头路可走。说一是一的,有了心仪的人,便是背负不孝的名头也好,只当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罢了,他不能娶妻,要待对方尊重并一心一意。 竟没料到,慕容以致这样粗手大脚的人,细致处却是将林玦的事,考虑得十分周全,万分周到,唯恐世人对林玦又有一丝毁谤。 林玦眼中千丝万缕,却是分辨不清。末了唇角却露出个笑来,为着这份被人珍视的情谊。 林家祖宅已是许久不曾动用的了,因着林家几代单传,便是族亲也很少。就是有亲戚,也是远得不得了的,都不在苏州住。故林玦这次回苏州来要动用祖宅,虽祖宅里有老仆人守着,清扫着,到底叫人先行了一段时日,便是为着叫祖宅整顿得更好些。 林家祖上原也是袭过爵位的,到了林海这里方才罢了。林海是自个儿考取的功名,太上皇格外给了一份恩典,袭爵的祖宅并不曾收回去。故林家的祖宅也很大,便是比之宁荣二府,也不遑多让,规格还更高些。林府正门极大,门口立着两个石头狮子,狮子极大,雕得虎虎生威。 那厢温柔等坐的车都从后门先进去了,唯有林玦的车,一路行到正门。 正门一早有一个老管事并上两个小厮在门口等着,见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宝蓝官缎绣竹叶锦袍的少年郎,便知是小主子,当下上前迎道:“奴才给大爷请安了。” 林玦下了车来,瞧了那老管事一眼,笑道:“我当年考童试回来过一遭,也是你在这处迎我和母亲。我记着你叫何艾。是与不是?” 那被唤作何艾的老管事忙不迭道:“正是奴才。大爷久不出来,又生得这样出挑,倒叫老奴一时不敢认。” 林玦略笑了笑,便抬脚往里,口中道:“父亲和母亲如今往京里去了,很没有回来的机会。便是要回来,想必也要等着父亲告老还乡。如今我回来,也待不久,考了乡试便要回京城去。故这祖宅少不得要何总管担待着,整日守着这宅子,也是无趣。” 何艾忙道:“本就是奴才分内的事,不敢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大爷不嫌奴才粗笨年老,仍肯使奴才做事,便是奴才的福分了。” 说着,已引林玦到书房门口,道:“这原是老爷曾用过的,昔日大爷回来考童试,因是太太领着,年岁又小,便在垂花门里头的院子里姑且读书。如今大爷也长成了,后院里丫头婆子多,纷纷闹闹地难免叫大爷分心。太太一早传话回来,叫咱们把老爷用的书房收拾好,以备大爷读书能用。” 林玦推门进去,里头确然整顿过,倒整洁,里头书架上有些书,也不见灰尘,想必是用了心思拾掇的。只是窗子上的纱不好,颜色瞧着旧了。他便道:“旁的倒也罢了,这窗纱颜色却暗,换了它才是。” 何艾便道:“原是我想得不周到,早该想着换了,颜色沉沉的,倒叫大爷读书费眼睛。库里还有往年太太留下的蝉翼纱,那是极轻薄的,拿来做窗子正好。” “这倒也罢了。”林玦又吩咐身后跟着的登高:“将我带回来的书都在书架上摆好,我明日吃过早饭就要看的。” 第132章 各有心思房中添人, 四处小心细问上夜 林玦往苏州来, 虽只是一人过来,到底物件多。温柔并上有嬗等先进了垂花门, 便急急地忙着收拾物件。屋子虽有在这里的人一早拾掇好了, 到底要自个儿重新归置一番才是。 霍处家的忙着里里外外地布置下人交代人手, 琛琲也忙着在院子里盯着下头人做事。温柔并上有嬗一贯是在林玦房里伺候的, 故现下便仍在房中。 除了他们几个, 林玦并不曾多带侍婢。那何艾也赶紧地挑了一些外间扫洒的粗使丫头, 就在林玦院子里等着伺候。另又精挑细选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以备不时之需。 温柔并上有嬗都是能干的人,不多时便将屋子里头拾掇齐整, 至于外头的, 一时半刻却不不能够了。 有嬗拿掸子将桌子扫了一回,便与温柔道:“原在路上就累得慌,偏来了还要收拾屋子, 委实叫人受累。里里外外的事情又尚且不曾上头,倒很拘束。姐姐先坐, 我去外头问一问茶房在哪里,要一壶热茶来吃。” 这话才落, 就听见外头有人声传过来:“两位姐姐都不忙, 我们把茶拿来了,姐姐坐着热热地吃一盏热茶才是。”说着,便有两个皆穿湖青衣裳的丫头进来,瞧着十五六模样, 生得如水葱两段,白净俏丽,黛眉亮眼的,又满脸的笑,瞧着便叫人欢喜了两分。 其中一个插山茶花银簪子的手里果然捧着漆盘,里头摆着一个茶壶,两钟茶。她将漆盘在桌上放了,拿起一盏茶,先送到温柔面前,笑道:“姐姐请吃茶。我原是在外头的,里头有些事做的不好,往后要请姐姐提点着我。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姐姐只管狠狠的骂我,别留情面。” 温柔接了茶,吃了半钟,方道:“我们都是伺候人的人,我原没什么能教你的。”又问:“你唤作什么?” 那丫头道:“奴婢碧儿,给姐姐们请安了。” 温柔又看向另一个丫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漆盘,里头托着两碗鸡汤面,上头飘着葱花。 有嬗笑:“亏你们怎么想到这个,我原不觉着,瞧见这个,倒真有些饿了。” 那丫头将漆盘放了,屈膝见礼,又将两碗面捧到二人面前,这才道:“奴婢瑶儿。想着姐姐们舟车劳顿,想必是饿了,便下厨做了两碗鸡汤面过来。又想着姐姐们是吃好东西的,坐了一路,或想用些清淡的,便不曾放旁的,只清汤寡水便端上来。姐姐们好歹吃了一口,就是给我情面了。” 这两个丫头都是会说话的,温柔、有嬗二人吃了面,便要洗手。有嬗一面洗手一面问:“你们两个的名,是谁给取的?” 碧儿道:“都是我妈给取的。” 有嬗问:“你妈是谁?” 正巧外头霍处家的进来,碧儿不及回话,便唤了一声:“霍妈妈。”霍处家的是林家的老人了,碧儿竟认得她,想必是打小就在这处做事的。 果然下一刻便听霍处家的道:“两位姑娘不曾来过祖宅,自然不知道里头的事。这碧儿的妈是林家老管事何艾的儿子媳妇,碧儿她爹是在前院伺候的,园子里的果树竹子,也是他采买进来的。碧儿的妈是管着林家后院里的婆子,也是人能干的人。里里外外整顿得很有条理,我们来了,也不必费事,只消问一问,就能上手了。瑶儿倒是后来进来的,同原先太太房里的珠珰是一并买进来的,只是太太在祖宅住的日子不长,祭祖罢了便去了。因那时瑶儿年岁实在是小,珠珰大些,便带了珠珰去扬州,瑶儿留下来。” 谁又能想到太太那样心疼珠珰,当半个女儿一般爱护着,末了珠珰竟死得那样凄惨。 霍处家的不晓得,温柔他们却都是知道的。那珠珰虽说是贾敏身侧的丫头,实则是舒郡王府的大姑娘苏归盈。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皇亲国戚。原是压在心里的,现如今又提起来,倒叫人伤感。 温柔与有嬗对视一眼,不由在心底叹过一回。 过了一时,温柔又问:“这是指过来伺候大爷的?” 霍处家的笑道:“正是呢,虽说大爷带了二位姑娘过来,太太又指了琛琲跟着过来,到底只有三个伺候房里的事,是不能够的。” 却另有一层不曾往外说。琛琲是太太赐下来的,年岁也略大了些,生得也并不十分出众,太太想必并没有叫大爷收房的意思。只是大爷再过些时候就到生辰了,届时及冠便是长成,身边没一个伺候的人,到底说不过去。这碧儿并上瑶儿的姿容在林家祖宅里也能算上数一数二,叫他们过来伺候着,指不定大爷什么时候就要用的。这温柔并上有嬗虽然是好,却不是林家的奴才。太太临行前交代了,他们不是做那事的人。既这样说了,霍处家的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温柔颔首,道:“大爷现下尚且不曾回来,等回来了,我领着他们两个见过大爷,再看大爷的意思,是不是要给改个名。” 但凡丫头跟了新主子,便要改个名,以示今后是旁人的丫头了,这是规矩。 霍处家的笑道:“应当的。这祖宅里头倒是我和琛琲还熟悉些,二位姑娘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让我去做。”琛琲却是太太赐下来的,轻易不好使唤她。“尚有一桩事,要请姑娘等大爷回来了,禀一句。” 林玦千里迢迢从京城回来,自然这宅子里也有许多事,要他一一过目的。若他娶了正妻能主事的,这些事便尽数交给奶奶了。偏就是没有,少不得要林玦一一过目了。 温柔与有嬗坐下了,将林玦惯吃的茶叶从包袱里拿出来,将油纸包拆了,一一倒入青花瓷的小瓷瓶里头。因听霍处家的说了,便问:“什么事?” 霍处家的道:“太太一贯不在祖宅里头,祖宅后宅里头的事,便叫碧儿她爹妈暂理着。碧儿她爹是管事何艾的大儿子,唤作何期潭。何大家的知道大爷回来,早早便将近些年祖宅里进出银子的簿子都理了出来,只等着大爷回来了看呢。只是不知道大爷什么时候有工夫,能见见她,现下她正在一旁下房里等着呢。” 温柔将茶叶罐子摆到十锦格子上头,回头将一架双面璎珞苏绣的小摆件拿下来,放到一旁小桌上,口中道:“叫她先回去,今明二日想必都不得空见她,等大爷将事情整顿好,就使人去叫她。” 霍处家的应了是,便要出去。坐在绣凳上的有嬗却将她喊住:“妈妈等一等。” “有嬗姑娘还有什么话?”她站住了,转过头来。 有嬗挥手与碧儿、瑶儿道:“你们都先下去罢。”等他们两个出去了,才与霍处家的道:“妈妈也坐,趁着大爷不曾回来,我倒有些事想与妈妈说。” 霍处家的只在一旁小杌子上坐了,笑道:“姑娘有什么事只管说,我听太太说了,两位姑娘很有主见,行为做事也都是思前想后的,我都听姑娘们的。” 有嬗便道:“我们才来祖宅,家里的事许多都不知道,这也罢了,慢慢地上手就是了。只是有一样,大爷是爱清净的,近来要乡试了,常常要读书到晚上。别有那些腌臜的人,想着后院里没主子奶奶,就往大爷跟前凑,想着讨好处。也别当着院里只有大爷一个,便放不三不四的人进来。这上夜守门的人,一定要足够。” 温柔原不曾想到这个,听有嬗提起来,这才添了一句,道:“这原是应当的,若非有嬗说起,我倒不曾想到。” “姑娘心思细。”霍处家的道,“我里里外外的都瞧过了,倒不曾想到这一茬,是该好好细致地问一问。赶巧那何大家的就在这里,我出去了就问她。” “这倒又是做两趟工夫了。”温柔坐在官帽椅上,将桌上那钟茶取了来吃,口中道:“不必这么麻烦,你现下就出去,叫她进来,另请琛琲姐姐也进来,咱们都在这处,清清楚楚地说了,岂不方便?” 她想着正是这个道理,便应了下来,起身往外去唤何大家的。何大家的在下房吃了一肚子茶,早坐不住了。见霍处家的进来,忙上前将她一把抓住:“老姐姐,你告诉我一声,大爷究竟见我不见?若是不见我,我外头还有事,一刻也缺不了人,现下便出去了。” 霍处家的抽手回来,道:“你是天王老子不成,一刻也等不得了?大爷尚不曾进后院来,想必是在前院有事……” 话不曾说尽,那何大家的便道:“既不在,怎么叫我在这里白白等了许久,这是什么道理?罢了,我这就回去了。总是不该来,倒该等大爷去唤我。” 霍处家的不由冷笑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你是什么东西,要叫大爷去唤你。我因在里头与大爷屋里的温柔姑娘并上有嬗姑娘说了一些话,才出来迟了,倒惹你这样多牢骚。难怪,后宅的管事媳妇做久了,说话口气是该大些。不论什么,你先别走,且跟我来,温柔姑娘要见你。” 第133章 敏琛琲两语定上夜, 林子景无意费心思 何大家的才随着霍处家的进了正屋, 便见一个穿鸭蛋青色衣裙的丫头出来,面容姣好, 身段体态都极美。 霍处家的笑道:“有嬗姑娘往哪里去了?” 原这丫头正是有嬗, 她因笑道:“我往四下去瞧一瞧, 总归往后是要在院子里做事的, 倘使路都不认得, 却要叫人笑话了。”她瞧了霍处家的身侧那婆子, 便道:“这位想必就是何妈妈了,温柔姐姐并上琛琲姐姐都在里头,霍妈妈领着进去见了就是, 见不见我, 原没什么打紧。” 霍处家的往边上让了让,笑说:“姑娘有事就去罢,我领她进去就是了。” 有嬗颔首后便往外去, 何大家的跟着霍处家的往里去,倒是几步一回头。 霍处家的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瞧什么?” 何大家的道:“我瞧这姑娘生得倒满标致, 说话也细声细气的,格外好听些。我家里那大小子还没娶媳妇, 老姐姐你说说, 要是我求到大爷跟前来,他肯不肯应了这桩婚事?” 霍处家的便啐她:“趁早歇了这心思,那是大爷房里伺候的人,也是你能想的?” 何大家的口中道:“我不过是随嘴一说。”到底上了心, 想着挑个合宜的时候与林玦提了这事。他们都是林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在林家伺候,也是林家的老人了。便是求太太房里的丫头,壮着胆子去求了,想必也是能成的。便是大爷房里的,又能怎么? 心下如此,口中却并不提,只随着霍处家的打帘子进去。 却见里头也有两个穿缎子衣裳的姑娘,一个站在十锦格子前头摆东西,一个站在箱笼前整理衣裳。 霍处家的进来便笑道:“两位姑娘忙着?我才把何大家的叫来了。” 那站在箱笼前的正是琛琲,她因收拾衣裳,头也不回地说:“我这里忙着,妈妈先坐罢,过会子再说话。”说着,便伸手招来一旁的温柔:“温柔,我细细地看过两回,大爷的衣裳怎么像是少了一件?” 林玦这样的大家公子,寻常新衣裳穿了几回便不再穿了。只是纵然不穿了,也得一是一卯是卯地记在簿子上。吃过后不用了的茶盏,便是只用一回的汗巾子,也得好好收着,一件都不可缺的。陡然缺了一件衣裳,虽说是小事,若是叫太太知道了,却是大事。那样的衣裳拿到当铺里去当了,也是好几两银子。若真如此了,既是他们做事不上心,也是屋子里出了手脚不干净的人,务必要查出来打出去才是正经。 温柔上前问道:“缺了一件什么模样的?” “大爷的衣裳寻常不是宝蓝就是浅蓝,再少的还有品月色。只有一件鸦青色的,乃是太太亲手做的,用的也不是官缎,是宫里太皇太后赏下来的宫缎。大爷少穿那个,到底因着是太太做的,便带了来。临走时我们都一一规整过了,现下却不见那件衣裳。” 温柔在心中过了一回,便笑道:“姐姐别急,那件衣裳原在大爷枕头下头压着呢。因大爷念着太太,将太太做的衣裳压在枕头下头,也算是太太陪着大爷了。”说着,便打帘子往里屋去,将架子床上一只枕头抱起来,果然下头压着一件衣裳,正是琛琲说的那件。 她便重又将枕头摆好,仍出来,笑着与琛琲道:“我瞧过了,正在枕头下面。” 琛琲听了,这才放心,“我说呢,这回跟来的原都是一贯用熟了的人,再没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温柔又是笑:“昨儿姐姐不曾侍夜,原是我和有嬗伺候着。这是大爷才吩咐的,姐姐不知道也是寻常。左右都归置得八九不离十了,姐姐且坐一坐,不必这样急切。” 二人于是在一旁软榻上相对而坐,取了茶和果子来吃。 琛琲吃了一口茶,转头瞧见霍处家的和何大家的都坐在杌子上,便笑道:“两位妈妈都等着呢,是我们的不是,倒叫妈妈等了。”说着,便叫外头碧儿进来给他们倒茶,口中道:“妈妈吃茶。” 二人谢了,才拿起茶来吃。 林玦房中的事,一向是温柔做决断。只是现如今琛琲是贾敏叫跟过来伺候的,那便该是琛琲做决断,这才是正理。故温柔只在一旁吃茶吃果子,并不开口言语,等着琛琲处置事情。 琛琲便道:“我年纪轻,只是跟在太太身边时候久了,太太倒信我一些,才叫我千里迢迢地跟着大爷往苏州来。这上夜的事顶要紧,我才听温柔他们说了,也觉该细细问你们一声。”她顿了顿,又道:“何大妈妈是林家祖宅里伺候的老人了,妈妈做事我们自然放心,只是也该知道知道,这才是正经。” 何大家的面上挤出笑来,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现在是太太叫来伺候大爷的,那就是代的是太太,问这些,原是合情合理的事。原祖宅里没有主子住着,只垂花门外叫人上夜,总共是两个婆子,叫他们轮流看着。现下大爷来了,我们也想了这一层,又拨了两个婆子过来,拢共四个,每晚守在大爷院子外头。再叫两个守在角门那里,另后门、垂花门那里,也是两个。” 这话说罢,便听琛琲道:“太少了些。我们在京城时,大爷院子外头上夜的拢共八个,这还不算角门、仪门、垂花门、后门这些地方。照我说,旁的都是两人一班倒也罢了,大爷院子外头是顶要紧的,补足了八个才是正理。” 何大家的便道:“姑娘说得原在理,只是祖宅里人手不多,一时半刻竟没这样多人。” 琛琲当即道:“没有婆子就叫媳妇顶上,再不济往外招人也使得。我不管你怎么,总之今晚就要见着八个守夜的人,缺一个不成,多一个不必。” 这话出了,何大家的如何不知道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果然是跟在贾敏身侧的,很有几分贾敏的模样。当下便笑道:“姑娘这话说左了,林家诗书官宦人家,哪里就八个婆子都找不出来,倒要往外招去?只是想着他们身上有旁的活计,若是叫走了,反倒不好。姑娘既这么说了就叫他们把手里的事交给下面的媳妇,先过来上夜,这也使得。” “这倒也罢了。”琛琲点头,又问温柔:“温柔,你也交代两句?” 温柔在把玩桌上的鎏金香炉,闻言便道:“我倒有一句话想交代。上夜的婆子是什么模样,咱们在京城宅子里原也看见了。聚在一处百无聊赖的,夜间又没人管他们,便要胡天胡地地赌钱吃酒。那边宅子里里里外外的人手,人口又多,很管不过来,太太身子又重了,便暂且隔着,并不管他们。如今我们往苏州来了,宅子里没有太太理事,只怕他们要更放肆些。” 琛琲道:“我时时要使小丫头过去看,若有赌钱吃酒的,绝不轻饶。叫我知道了,半句冤也不必喊,径直拖到角门外打三十板子,再撵出去!” 何大家的才要说话,便听外头小丫头道:“大爷回来了。” 琛琲便摆手制止:“不必说了。” 自与温柔起身来迎过去,果然只走了两三步,林玦就打帘子进来。精神倒很好,神采奕奕地。 林玦进门不见有嬗,便问温柔:“有嬗往哪里去了?” 温柔倒了一铜手盆温柔,请林玦来洗手,口中道:“她到了新地方,很坐不住了,便要往外去瞧瞧。现下事物都整顿得差不离了,我就让她出去了。大爷一路进来,竟没碰着?” 林玦笑道:“宅子大,哪里就这么巧了。” 一时洗过手,拿帕子擦了,转头瞧见边上立着两个婆子,皆垂着头,并不抬头瞧他。林玦便道:“你们叫来的?” 琛琲上前伺候他脱外衣,换衣裳,口中道:“叫他们来问些事情,许久不曾回祖宅了,纵有些不知道的地方。”说着,将交代上夜那番话又与林玦说了。 林玦便道:“很应该如此。只是担心上夜的人多了,再人多口杂。” 琛琲笑:“大爷在京城宅子里也是八个人守在院子外头的,他们也时常赌钱吃酒,大爷何曾听着动静了?敢闹出来动静,也是他们作死,今儿听见,也不等明儿,立时就开发了他们!”她转头与霍处家的并上何大家的道:“你们先出去罢,事情方才都交代了,若有什么不好的,再过来说就是了。” 二人于是退下,温柔上前服侍林玦脱鞋子,叫他在软榻上靠着,这才禀道:“这里的管事倒送过来两个丫头,既是伺候大爷的,就该改个名字。我把他们叫进来,大爷给定个名字?” 林玦走了一路,原已犯懒。丫头这事并不值得他费心思,便靠在身后迎枕当头,随意摆了摆手,道:“这些事你们决定就是了。” 温柔便不再多话,知道他要小憩一回,便取了软毯来与他盖上,自与琛琲悄声退了出去。 第134章 林子景命摘匾额故, 合睿王淡叙当年事 何艾做事倒很快, 第二日就将书房的纱窗换了。林玦吃了早饭便坐到床前看书,光倒很好, 看着并不费眼。 偏才看了一时, 外头便传来登高的声音:“大爷, 外头穆大爷派人送了帖子来。” 林玦正翻过一页, 闻言手下一顿, 道:“拿进来。” 过来送帖子的是邢季, 他三两步进来,与林玦见了礼,笑道:“请林大爷的安了。” 林玦也不放下书, 只道:“你们爷叫你送帖子过来?” 邢季将帖子奉上, 林玦翻开瞧了。却是慕容以致邀他过去,说才得了上好的山羊肉,要请他去吃。 林玦随手将帖子扔到桌上, 道:“我正看书呢,竟不得空, 替我谢你们爷的好意。” 邢季似是早料到他有这一说,也不慌, 又道:“我们爷交代了, 吃羊肉尚是其次,另倒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告诉大爷。”他顿了顿,才又续上:“像是为着苏大姑娘的事。” 苏大姑娘。 林玦心口揪痛, 他如何不知道,舒郡王府姓的原是苏。在他们府上惨死的珠珰,原该是舒郡王府嫡出的大姑娘。苏大姑娘是慕容以致的外甥女,他总不该拿着这桩事来寻开心。既说是因着她,决计是真的。 听了这个,林玦哪里还看得进去书,当下放了书,站起身来,唤登高进来:“你往后院去找温柔,叫她取我的披风出来,我要往外去。” 慕容以致是得了太上皇的密旨暗中往江南来查案子,所查的正是当年废太子巫蛊案。他因是悄悄过来,并不曾知会苏州的官员,不过叫邢季暗中买了个宅子,以便入住。这宅子虽说并为不久住,到底也是王爷要住的地方,故选了一处唤作沧浪亭[1]的住着,离林府祖宅相去不远。 登高取了披风来,林玦穿上便往外走。外头一早套了车,他半分不停,径直上了车。摇摇晃晃坐了一时,便到慕容以致现下所住的地方。 慕容以致在外头一贯用的是穆姓,林玦下车来,便见外头牌匾上写着沧浪亭三字,下边还有一处略小些的,写的是穆宅。 林玦见了便笑:“这牌匾瞧着倒是你们王爷的字迹。” 邢季请林玦进门,口中道:“林大爷所料不差。原这宅子上头也有一块匾,只是我们爷瞧了便说这三个字不好,竟是柔婉有余,豪气不足,叫人瞧着该笑话是姑娘家的闺阁了。故昨儿一下车,便使人研了墨,自写了一块匾,今才换上。” 林玦忍着笑:“偏他多事,照我说了,我们苏州的园子本就是稀奇雅致的,他写了这几个字,铁画银钩的,叫人瞧见了,倒不像园子,像军营,剑拔弩张的。还是快些换下来是正经,这不伦不类的,叫人看着才是笑话。” 说着,自往里去了。邢季如今如何不知道,林玦说的话,慕容以致是千听万听的。当下便命一个小厮过来,叫他将原先的牌匾拿出来,仍挂上去。 那小厮满脸为难,瞧瞧林玦又瞧瞧邢季,终究不敢言语,只应声去做事。 林玦扫了邢季一眼,口中道:“他不明白,你总该明白。” 邢季原也不曾想到那层,林玦说了这话,才想到了,当下便道:“原是奴才想得不周到。” 他摇了摇头:“也是主子不上心的缘故。” 二人踏上复廊。都说苏州园林甲天下,沧浪亭里的复廊,应属园林里头的一绝。一面是壁,一面环水,水面尽收眼底,一眼望过去格外开阔。林玦原先不曾入红楼的时候,也曾去沧浪亭玩过。只是那时沧浪亭已几经风霜,原无当下景致。现下展眼望去,实在三步一山、五步一水、处处风景、天工巧夺。 邢季道:“我们爷在翠玲珑等林大爷。” 慕容以致住进这园子,最合心意的地方,正是翠玲珑。盖因着出处四面环竹、粉墙黛瓦、竹影摇动、青翠盈盈。他念及林玦衣裳上纹路都是竹叶纹,想着他大抵是爱极了竹子的,故今日邀林玦往翠玲珑来相会。 林玦进了院子,欣馥正在外头候着,见林玦过来,便朝里道:“爷,林大爷来了。” “快请进来。” 欣馥应了一声,便与林玦屈膝见礼,口中道:“林大爷往里去就是了,爷在里头等着。” 想必因着慕容以致现下是私密往苏州来,故众人都隐了王爷中的前一个字,只称爷。 林玦抬脚往里,迎面是一扇插屏,绕过往里,只见临窗处摆着一张小方桌,相对摆两张官帽椅,慕容以致坐在其中一只椅子上头,正捧着茶对着窗外瞧。 听见脑后脚步声,慕容以致道:“日光穿竹翠玲珑,这名字倒取得很好。” 林玦上前几步,并不与他见礼,只在他身前坐了,口中说:“你一贯不在意这些,今日倒很有雅兴,念起诗来。” 慕容以致收回目光望向他,“一路舟车劳顿,昨儿才算是安顿下来。你认床,一路上并不曾睡好。瞧着今天的模样,想必昨儿也不曾安枕。” 林玦认床,这是前世就带来的毛病,今世总在家里高床软枕的,养得越发娇贵,这毛病倒越发厉害了。一路上纵然住的都是最好的住处,到底不如家里惬意,便许多时候不曾睡好。纵然昨儿到了祖宅,也并不能立时安寝,想必还要住上两三日,方才好了。 欣馥端着茶进来,捧与他吃了,另又领着几个小丫头,端了些点心过来。林玦扫眼望去,只见有八珍糕、核桃酥、玫瑰麻饼、双色豆糕、苏式船点等物。旁的倒也罢了,船点倒是许久不曾吃了。 这份船点一碟四个,皆做成银鹅模样,小嘴嫩黄、通体雪白、精致玲珑,捏在手中只一个大拇指一般大,吃入口中,又是香又是糯,嫩滑可口。 林玦一气儿吃了两个,慕容以致不爱吃这些,只含笑瞧着他吃,口中道:“就知道你爱这个。” “这却也不是,苏州的点心难免甜些,我妈和妹妹他们倒喜欢得紧,我吃一两口倒还使得,是故乡的东西,吃着熟悉。若吃得絮了,倒觉太甜,却是平平了。” 慕容以致拿起一只银鹅吃了,道:“这味船点,三分是吃味道,七分倒是吃手艺。原先我在宫里也吃过这个,倒不及你们苏州厨子做的一般。不及这样精细,味道没这样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用在这处虽并不十分恰当,到底也是那个意思了。”林玦又吃了一块八珍糕,终觉太甜了些,便捧茶来吃。温温的,正好入口。吃了半钟茶,他才道:“你才写了叫人挂上的那块牌匾,我叫人摘了。” 慕容以致不防他说这个,倒是一愣:“好好地,又是为着什么?” 他放了茶盏,抬眼看向慕容以致,道:“你也该想一想,自个儿来苏州究竟是为着什么。便是不为着查案,也是太上皇秘密地偏派遣你过来的。虽说天高皇帝远,到底这处有没有皇上的人,尚未可知。你的字是什么模样,京城绝品楼正挂着呢。须知各人的字都是不同的,便是学业不过三分相似。叫人一瞧,你的字挂在这里,怎么不叫人深思?照我说,不如从前那个挂着也就罢了,何必生事?” “我哪里能想这样多,不过是瞧着那几个字不合心意,便随手写了一块匾。”慕容以致只是笑,“你既这样说了,摘了就是了。” 林玦又道:“你自个儿总该记着小心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不必费这份心,总有王妃替我想着。”好说好话不过两三句,慕容以致就要惹林玦。 果然林玦白了他一眼,放下茶来,冷冷道:“整日就知道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若再说,我就恼了!” 慕容以致立时投降,道:“你别恼,我不过是喜欢你,你若不喜欢,我往后再不说了。” 这倒也罢了。 林玦道:“你叫我过来,言语间还提及你外甥女,究竟是为的什么?” 慕容以致收了笑,面色整肃起来,道:“先孝义王原先是太子,太上皇打小就教他为君之道,这不必我说,你也早知道了。当年废太子并未大张旗鼓,只说他体弱。又请了和尚来瞧,说是他承不住宫里的贵气,要在外头开府养着,这才能好了。外头都是这样说的,实则不然。” “我倒听你提过两三句,先孝义王牵涉进巫蛊案,不仅他被废,便是与他一脉的舒郡王爷也被殃及,自被流放不说,便是妻女也惨遭发卖,苏大姑娘……便是因着这个,来我们府上当了丫头,成了珠珰。” “先孝义王并非体弱,而是被圈禁于孝义王府中!”慕容以致冷冷淡淡,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却犹如惊天玄雷,将人劈得七荤八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孝义王开府的时候,已然被废。究其原因,乃是在东宫发现了巫蛊人偶,上头写的生辰八字,乃是今太上皇,乃至今上等,孝义王的一干兄弟,都在其列。” 第135章 忆往事姻缘终莫测, 顾前尘锦绣堆如烬 今孝义王当日太子之事, 乃是一段令人讳莫如深的往事。 先太子排行第二,名永宁, 表字晏清。取‘天下永宁, 海晏河清’的意头。东太后养他的时候, 先帝尚且在世。这名乃是先帝所取, 字却是太上皇定下, 可知二人对先太子期望之深重。他虽排行是居次了, 却是中宫嫡出。太上皇当日虽因着皇长子眼盲的缘故,格外爱惜他一些,到底是帝王, 要为大局做打算, 故而最看重的,乃是先太子这个儿子。 先太子三岁开蒙,由太上皇亲自教导着念了千字文, 背了许多诗书,乃至五岁, 才算是正式定下了,命当日沅妃今西太后的父亲左蔚岷为太子太傅, 教先太子人伦礼仪, 诗书八股。 左蔚岷自先帝的时候就司教导之责,便是今太上皇,也是由他一手教出来的。学富五车不说,便是说出的话, 也格外有分量些。 左蔚岷教导先太子三载,乃至先太子八岁了。太上皇问左蔚岷,先太子可有聪慧之相。左蔚岷当下便道,先太子聪慧过人,最难得的知道大义,也爱惜下人,是位宽厚仁慈的皇子。太上皇听了大喜,又等了两年,先太子十岁的时候,将他带去祭了天地,封为太子。 朝中有了储君,这是格外令人欣喜的事。难得这位储君还格外向上,小小年纪,已颇具治世之才。他又是中宫嫡出,正根正枝的。只消他长成了不篡位,这新帝的位置,便满打满算了是他的。自然,大臣们不会与先太子说这话。先太子不曾定亲,纵然只有十岁,也叫人瞧在眼里。 故年岁大些的,便往下瞧女辈里可有合适的,若是没了,便再往下瞧瞧,孙辈里有没有能配上的。年纪略轻些的臣子,有妹子的,这心思就格外活络了。 只是太上皇挑来选去,最终选了新科状元陈居安的妹子,这也委实叫人吃惊。须知陈居安虽然一表人才,妹子也是嫡亲的,到底他妹妹年纪略小了些,太上皇赐婚的时候才六岁,这样小的姑娘,便是容色也未长开,可知今后会长成什么模样。虽说瞧着陈居安的模样,那般丰神俊朗的,妹妹便是再次,也不能次到哪里去了。 定下了一个先太子,叫那些大臣都十分颓然。只是转念一样,这一科出来的人物却都很出类拔萃。状元陈居安也不必说了,生得丰神俊秀,家世清贵,若能相配,也是良缘。那探花乃是祖籍姑苏的林海,昔日祖上也曾袭爵列侯,世代官宦诗书之家,乃至林海这一代方才止了爵位,偏他又自个儿读书上进,瞧着前程更远大些。人也清俊非常,同陈居安立在一处,二人一个如梅出尘,一个如竹文秀,实在难分高下。那榜眼也是个秀气男儿,只是年岁长些,生得不如陈、林二人好,家世也差些,便少有人盯着他。 太上皇见了陈居安并上林海之才貌,亦觉格外出众,有心叫他们扶持先太子,便将他们留下。又见二人皆未婚配,便命东太后做媒。陈居安却道自己虽并未完婚,家中却一早定下亲事,只是尚且不曾过定罢了,便是信物,也一早交换过了。太上皇只得作罢,又问到林海。 东太后尚且不曾想到哪家又合适的姑娘,偏左蔚岷他夫人悄悄与他道:“前两日荣国府的老太君邀我过去,我去了倒见了他们府上的大小姐,今才碧玉年华,生得风华绝代,谈吐举止皆是不俗。林探花那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哪里能捡寻常的相配?论才情、论品貌、再论家世,能与他作配的,咱们京里也没几个。那荣国府的大小姐之出众,委实京里没一个能压过她的,若真有比她好的,只怕是要宫里的公主,亦或是广寒宫里的姮娥了。” 因陈居安并上左蔚岷皆拜入左蔚岷门下,何为师父,便是亦师亦父的缘故。左蔚岷当下道:“门当户对,才貌也是相配的,这门亲事原是极好。”便私底下与林海说了,林海原不曾定亲,听了左蔚岷的话,亦觉尚可。便将婚事托付了左夫人,请她往贾府去说媒。 盖是因着这其中的曲折,才有了后来林海迎娶贾敏这段佳话。林海在京里做了几年官,太上皇便命他往扬州去管盐政。此时贾敏腹中已怀有林玦,不宜舟车劳顿,原应留在京里。偏林海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贾敏月份也浅,倒不如跟着一并去了。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倒也不必说了。 陈居安待在京城,先娶了妻,再将嫡亲的妹子送嫁了。嫁的是太子,这是何等荣耀的事。若是太子顺利继位,太子妃就是由太子元妃一路坐上去的中宫皇后。难得的是先太子为人果然忠君爱国,人品贵重,便是待妻子,也格外深情温敦。府里除了太子妃,只有一个太皇太后赏下来的秀女,封为良娣。除了这个,竟再没别的。 先太子并上先太子妃琴瑟和鸣,这是桩好事。 只是也不知怎么,朝中竟刮起一阵风,许多大臣暗中说先太子不过装着温润,实则背地里笼络人心、结交党羽。既然是为人君的,必然多猜忌,这原是寻常,坐的位置高了,自然想的就比旁人多些。太上皇虽是不信,却也对先太子多几分猜忌。 这中间又生了许多事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在太子东宫里翻出来的那几个巫蛊人偶。太子东宫里种着玉兰、海棠、迎春、桂花,这原是为着凑足玉堂春富贵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东宫里头的桂花树总是要死。初时只觉是树不好,内库便时时拨去最好的。只是不论那树在原先花房里是怎么好,移去东宫了,不足一日,就要枯死。来来回回一个月,终究是瞒不住了,下人便上报了昔日的皇后,如今的东太后。 须知这宫里头,但凡牵扯些什么怪异的事,便是天大的事。东太后十分看重这事,当下便禀了太皇太后并上太上皇,太上皇与太皇太后说了一回话,便命侍卫往东宫去,将那片地掘开看个究竟。原只当着是有人投毒要害先太子,末了不曾在里头掘出什么毒,倒挖出几个巫蛊人偶。 巫蛊厌胜之术!这是何等诛心的事! 汉代那位宠冠六宫的卫皇后,也是因着这个,才自绝于宫中。侍卫挖出这几个人偶,并不敢隐瞒,当下将整个东宫围住,这些人偶捧了与太上皇看。 巫蛊二字,在宫里是个禁忌,便是连提都不好提,这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偏偏先太子的东宫里挖出来,铁板钉钉的罪证。偏生,是太上皇最重视的儿子,是来日要继承大统的太子! 太上皇勃然大怒,初时并不肯信,只是叫人将东宫围起来,只说先太子生了病,那病要静养,不许人去探视,也不许先太子出来。明面上说是先太子病中,暗中却悄悄使人去查。出人意料,这人偶竟然半分查不出是先太子埋在里头,却也查不出,这人偶不是他埋下的证据。 铁证如山,太上皇虽信自个儿的儿子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心中却也不由惴惴。最终却是一个内侍一句闲言碎语,最终叫他下定决心,废了太子。 那内侍说的是:“咱们皇上正是身强力壮之年,偏太子现如今病了,怕是熬不到那一日了。” 那一日是哪一日?这话不是什么隐晦的话,太上皇自然很清楚。 他尚且身强力壮,太子要等上位,只怕还有很久。倘使太子耐不住性子,真埋了那些人偶,亦有可能。 初时只是个念头,后就越发疑心了。 先太子在东宫时,原不怕什么。虽不能出去,在东宫写字看书,偶或为太子妃描一笔眉,皆是十分自得自乐的事。不是他做的事,他信父皇不会冤枉他。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等着赦令,最终迎来的,却是废太子的诏书! 太上皇终究以太子病重体弱,不堪继承大统这理由,废了太子。 既不是太子了,自然不能再住在东宫,这是储君才能住的地方。太上皇火速赐下府邸,封先太子为孝义王,命他即日出宫开府。 孝义王并上孝义王妃很快搬出皇宫,只是便是开府了,那暗中监视的人手亦不曾减免。孝义王便十分郁郁。原是假病,末了竟真郁结于心,将这病做足了。 最终便是孝义王妃腹中的孩子也不能留住他半分,不过一载,孝义王便病逝。 也不知太上皇是因着儿子去了,才想起他从前的好。孝义王去了,他倒真像是很伤心。孝义王妃生了个姑娘,太上皇很快下旨封了郡主,封号璨萏。因着追忆孝义王的缘故,还赐乳名凝凝。 只是孝义王妃早已心冷,待这些富贵荣华早已看淡。 合睿王慕容以致亦如此,孝义王获罪的时候,他是最不相信的一个,其中奔走忙碌,也未能让太上皇转圜。最终孝义王病重而逝,慕容以致亦看破这锦绣荣禄,请命往边疆去,征战沙场,自从刀口上拼出了一份功勋。一晃数载,非年关太上皇下旨召回,寻常不肯回来。 这一段本当沉珂的往事,如今又重被提及摊开,却叫人如刀剖心,苦痛不能言。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接下来走点剧情。 想要评论评论评论! /(ㄒoㄒ)/~~给点评论嗷嗷嗷嗷。 给个有内容短评,小天使顿顿有肉吃还不长胖。 给个有内容长评,小天使顿顿有作者吃还双更。 第136章 道玄机天家恩义薄, 解疑云嗜血镀锋芒 林玦手里那钟茶已冷了, 虽已开春,那冷茶吃在嘴里, 却依然犹如隆冬腊月含雪而下, 叫人不由瑟瑟。 听了慕容以致这番话, 林玦只觉极冷。过了许久, 方才道:“既已盖棺定论, 现如今重新提及, 又是何必?” 慕容以致伸手过去,将他手中茶盏拿过,将里头残茶泼了, 又命欣馥进来添茶, 冷笑道:“先太子巫蛊案,乃是一桩悬案。孝义王当太子的时候,他是储君。太上皇待他有顾忌, 是父亲,却更是个皇帝。后孝义王去了, 到底是费尽心思养大的储君,便是并非心爱的人所出, 又岂有不疼的道理?没了原先对储君那份顾忌, 太上皇待故去的孝义王,是皇帝,却更是一位父亲。” 父亲疼惜儿子,不肯冤枉儿子, 这实在是十分寻常的事。 欣馥懂规矩也有眼色,提着茶壶进来续茶。半句话不肯多听,又快步出去了,临走前还将茶壶留在桌上。林玦伸手取了一枚蜜饯吃了,口中淡淡道:“你这话不尽不实,自然,你是鲁莽粗笨的人,有些事,你想必也不能想得很透。” 慕容以致虽是莽夫,却到底是宫里出来的王爷,正根正枝的,太上皇若是当日不禅位,便是将皇位给了他,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故他虽粗莽,骨子里却有皇族的一份骄傲。他虽是这样的人,背地里说也使得,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叫他听了,恼不恼的另说,便是暗中使绊子整治,也是寻常的。 唯有林玦,当着他的面将这话说出来,不见他恼也罢了,他却还是满脸堆笑,将脸凑过去,笑嘻嘻地道:“我是莽夫,你原就明白了,何必宣之于口?我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同孙大圣借来的,火眼金睛,瞧得透彻。好子景,若还有什么,你便与我说了罢,好叫我也知道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必总被人欺来瞒去。” 林玦面上隐隐带笑,手中捏着一枚果子,挑眉瞧他:“我偏不告诉你,你待怎么?” “我待怎么……”慕容以致站起身来,绕到林玦身后,伸出手去,将他下颚扣住了。指尖摩挲着他细嫩脖颈,口中笑道:“我待怎么,你还不知道我麽?我的心里都藏着什么,你是最明白的。” “别动手动脚的。”林玦侧过身子,将他手推开,回头看他:“那是你的心,我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 慕容以致低头凑近他,一时目眩神迷、情生意动、心跳如雷、手颤吐乱,只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喃喃道:“何必说这些话,倒像是刻意地来伤我的心。你说你不知道,我现下就将它送了给你。你将我从前赠你的那柄短刃拿了,剖开它,好瞧瞧里头究竟是什么。” 林玦反笑,掌心撑着他心口,道:“有什么能看的,不过是一汪碧血罢了。” “便是一汪碧血,倒在泥潭里,映出的也是你的脸。” 林玦收回手,啐道:“青天白日的,说这些没边际的话!你的心自个儿收着罢,谁知道里头藏着什么莺莺燕燕的,剖开瞧了,反倒脏我的眼。你快坐回去,正事尚且不曾说尽,你倒起来了。” 慕容以致直起腰身,面上带笑,却不坐回去。只走到堂中一个粉彩定窑的落地圆肚大水缸前头,里面养着水草、各色鹅卵石、八尾金鲫鱼。其中一两尾鹤顶红,浑身皆白,只头顶一处鲜艳似血,耀眼非常,格外引人注目。慕容以致取了鱼食来,并不多撒,只随意扔了两粒下去,看几位金鲫鱼争食,笑道:“苏州富户近来爱养金鲫鱼,邢季费好大力气,倒是叫他搜罗来两尾鹤顶红。再养两日,倘使不曾死了,便往你们林府送给过去。” 林玦也起了兴致,起身过来,见一群色彩斑斓、多姿多彩的金鲫鱼四下穿梭游动,亦不由心喜。却只是站着瞧,不曾动手喂食。口中道:“你养着就是了,何必送来送去的,倒折腾他们。这金鲫鱼格外娇贵,难得在你这里这样活泼有力,也不必动他们了。另又说了,我不能在这里久住,等乡试过了,不论中与不中,都要回京里去。也不能千里迢迢带回京城去,留他们在这里又舍不得,不如初时就不给我,倒也干净了。” “你若不喜如此,来日回了京城,我再寻两尾更好的给你。”慕容以致凝视着他,道:“你说你或会不中,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在扬州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林家嫡长子,若是乡试不中,倒成了笑话。” 林玦摩挲着那水缸边沿默不作声,只瞧着那几尾金鲫鱼出神,许久才道:“方才你问的那句话,我思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你,倒叫你警惕些。” 慕容以致手指也跟着顿在水缸边沿:“你只管说就是了。” 林玦道:“我离开京城之时,京里已颇有些风声鹤唳的迹象。许多大臣大抵是今上那一脉的,已暗暗传出话来,要请太上皇将实权放给今上。” 皇帝二字,分量千斤重。何谓皇帝?乃是尊崇盖过三皇五帝,绝对至高无上,这是皇帝。一国不容二主,纵然太上皇与皇上是嫡亲父子,亦不能免俗。太上皇虽曾是皇帝,到底已经禅位于今上,现如今掌管国家大事的,就应该是皇上。 皇上无权于政,不啻傀儡。君如人偶,则国不稳。 若是皇上真如原先做皇长子那把光风霁月,这也倒罢了。他心胸果然开阔,便不会重权欲。偏他不是,不仅不是,且已权欲熏心。故他虽是九五之尊,却无实权,这叫他如何能坐稳这宝座?不过是换了一处当儿子,顶上的虚名换了罢了,谁又在意这个了? 人人都想当皇帝,不过是因着手掌天下大权。 今上终究是坐不住了。 林玦淡声道:“容我猜一猜。今上一贯心思缜密,否则一个如此满腹算计的人,也不能装出昔日澧兰沅芷的模样来。纵然现如今在你我眼中已面目全非了,其余人瞧着,却依然冰壶玉衡。他千辛万苦隐了二十余载,终究坐到这位置上,本以为能大展拳脚了,却没料到太上皇竟仍不肯尽数放手,他还要在太上皇的影子下头过活。他原先立场艰难能忍住,坐到高位上,反倒忍不住了。成大事者,最不能要的就是心急。心急了,就会出错,出错了,便现死路。我原先虽知道你要往江南来,却猜不出是为着什么。乃至今儿,你都与我说了,是为废太子一事。种种如珠串起,这才知道。大抵是因着今上行事过急,原先埋好的隐线倒露出来了。太上皇执政多年,最是洞察世事的,只消露出一丝半点来,便是原先不疑心,这回也要往下查,遑论他原先就觉愧对先太子。” 巫蛊案中,死了太上皇最看重的一个儿子。随他一直暗中护佑当今圣上昔日皇长子,到底不过是将他当做疼宠的儿子,而非家国天下的储君。孰轻孰重? 先太子死后,太上皇的目光才放到今上身上。 只是今上到底不是打小当储君那样长成的,坐到这位置上,他就急了。只是他再急,也不能以流言逼太上皇予权,这是不孝,也是僭越。又是在太上皇恼了今上的时候,昔年巫蛊案一条线索露出水面……命人严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我的事,瞒下不瞒上。”林玦扫了慕容以致一眼,他面无表情,只是目色深沉,容色冰冷。林玦知道他心里难受,顿了顿,到底还是将余下的话说了下去:“派你过来,一是因着你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一向无心权势,他极看重你。二……想必就是因着你我之间那些纠葛。英雄难过美人关,自然我不是美人,你也算不上英雄,理却是一样的。冲冠一怒,这是由来都有的事。” 慕容以致并上慕容永宽都心悦林玦,在普通人家,叔叔和侄儿瞧中了一个女子便要闹得天翻地覆了,何况瞧中的事个男子。只是他们是皇族,藏污纳垢的事多着,便是前朝皇族,就有侄媳妇嫁给叔叔的、远方外甥女嫁给舅舅的,这并不是大事。顶要紧的事,慕容以致因着慕容永宽要染指林玦的事,恨透了慕容永宽,恨不得啃骨吞血。 这份恨在这时候就成了太上皇最看重的东西。 太上皇就是要一个和皇上不共戴天,并对先太子有怜惜旧义的人。 慕容以致突出重围,成了最合适的人。 慕容以致冷着面容:“果然我不是能坐上这位置的人,我是个莽夫,你说得不假。利用他人,千般算计尚游刃有余,我不能够做得这样。” 林玦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握在手中:“天家都是寻常,你一早该明白。太上皇这些年疼你,并不是假的。只是家国利益摆在眼前,他不得不算计你。真论起来,这原也算不得算计,不过是人尽其用罢了。” “我知道。”慕容以致扯出个笑来,终究有些生硬。“我虽心中难受,到底知道他做得对。正如我是个将军,满城百姓与你站在一处,我虽心仪你,却终究会救百姓。”顿了顿,他才道:“救了百姓,而后你若生,我舍命救你。你若死,我自刎相陪。便是如此,盖因身负重责,不得自负妄为。” 第137章 西太后冷语赠劝谏, 太上皇淡看弄权术 宫里现下的西太后, 是个格外与众不同的人物。听闻太上皇在位上的时候,她全然就像个透明的人。从太上皇做太子的时候, 她就是侧妃了, 还养了太上皇的长子, 也就是现如今的皇帝。照理说, 这得算上一份从龙之功, 还得算上一份诞育子嗣的功劳。不说往做贵妃, 便是次一些,往四妃上靠,这是应当的。 偏太上皇昔日继位之后, 像是忘了有这么一位侧妃, 连正经的封号也没给一个,不尴不尬地以庶人的身份在宫里住着。幸而西太后是个和顺温柔的人,克尽己责, 待当日的皇后,如今的东太后万分尊重。因着她谨小慎微, 又知道体统,东太后又是位贤后, 故格外护西太后一些。便是西太后后来得封沅妃, 也是因着东太后在太上皇面前提了一句,太上皇才松了口。 众人皆以为这位西太后要寂寂至死了,谁知道她后来能有这样大的造化。她倒是有个儿子,还是皇上的长子, 只是那个儿子生得不好,更像是来讨债的,养下来就是个瞎子,这母子二人,瞧着全然没指望。故原先西太后做沅妃的时候,不说有人逢迎,便是合该是她的东西,也常有见风使舵的奴才扣下了不给的。 不料一朝天地改,瞎眼皇子一跃成了九五之尊,无宠宫妃仰仗着这份荣光,一跃成了西太后。这倒也罢了,儿子当了皇帝,生母当圣母皇太后,这是常理。只是对西太后一贯冷淡的太上皇不知怎么,也转了性子,待她万分宠爱起来。从前宠冠六宫的明妃自成了左贵人后,又成了左太贵人,再没起来。 这位西太后,倒成了太上皇的心尖子。东太后搬去了慈安宫,西太后却在太上皇的乾元宫扎了根。听里头伺候的宫女们说了,瞧着日日琴瑟和鸣,,那太上皇眼里心里将像是只有一个西太后,再没别人了。 众人听闻,又是不信,又是感叹。 都说风水轮流转,这话原是不错的。 西太后现如今在后宫里,俨然是第一等人物,便是太皇太后轻易也不能动她。只是这位西太后奇就奇在这处,得了势,纵然她再小心,不经意间也该透出一两分得意来。不说远的,就是现下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正正经经的皇后坐到太后乃至太皇太后的,昔日先帝待太皇太后,何等宠爱,何等信任。太皇太后确然是一代贤后,纵然如此,平日里行为举止里,也不由透出些骄矜来。 现下这位西太后,却十足十是个例外。 她一贯是不苛责下头人的,便是从前苛待过她的奴才,等她得势了,已战战兢兢预备着被处死了,等了这样久,也还是不闻一丝风声。说她和煦待人,偏又不是。寻常人不能入她的眼,格外清冷,待人接物,也格外与众不同。 虽这样伺候起来省时省力,却也有个难事。讨好起来,实在叫人寻不着脉门。便是她的亲儿子当今圣上,在她面前寻常也讨不到好处,西太后由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为孩子殚精竭虑,不是她的作风。 西太后是个格外聪慧通透的人,虽现下宫里一派风平浪静,太上皇暗中派人秘密查皇上的事,她却都是知道的。虽是知道,却从不曾宣之于口,并不曾透出半分。自然,皇帝对林家嫡长子那份心思,她知道得也很清楚。从前不开口,是因着儿女的事都有他们的缘法,不必做长辈的过多干涉。只是现如今,却少不得要管一管。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儿子走了弯路,却无动于衷。 西太后坐在小炕上,吃了一钟茶,又命云纤请剪子来,细细修剪桌上的雀梅。才动了几剪子,便听外有人传话:“禀西太后,皇上来了。” 西太后手下不停,又下了一剪子,随口道:“进来罢。” 皇上才下朝,原要往贾元春宫里去用午膳,偏才出了殿门,便见西太后宫里的太监过来,说西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一趟。 皇帝使人往衍庆宫过去回话,说午膳不过去了,便往乾元宫来。 原以为是太上皇并上西太后都在这处,偏进了殿门,只见西太后一个,太上皇并不在此处。皇上心下略松,上前几步,与西太后见礼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西太后只专心致志修剪桌上雀梅,并不看他,也不回他的话。只侧头问云纤:“你瞧瞧,这模样可好些?” 云纤凑过去看了一回,笑道:“瞧着是比原先俊了些,娘娘好巧的手。” “巧不巧的,也都只是你们嘴里说出来。”西太后随手放了剪子,捧着茶盏吃了半盏,这才道:“皇帝来了,坐罢。” 今日西太后与往日不同,皇上心思细微,自然察出不对来,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面上不显,含笑在小炕另一侧做了,笑道:“谢母后。” 开雾捧了一钟茶过来,皇帝接了,口中笑:“这茶闻着倒清香。”说着,吃了一口,“吃着味道也觉雅淡,想必是母后宫里自制的。” “不值什么,你若喜欢,我使人送两瓶过去就是了。”西太后细细瞧了皇上一回,面上并不笑,如冰似雪模样,瞧着有些冰冷清淡。偏她容色又是极美,倒显出不同常人的高洁风韵来。似万事不达眼底,万物不配相提。 西太后的目光落在皇上腰间的络子上头,语气淡淡:“近来宫里有许多风言风语,想必皇帝你都听说了。风言风语,原是捕风捉影,只是再胡编乱造,也有皇帝自个儿的一份过错在里头。捕风捉影,到底也有风影的基底在上头。” 西太后说话办事一向不肯留情面的,便是从前她温顺服侍东太后的时候,也是如此。十足十讲规矩,偏又从不谄媚,挑不出她的错,却又事事占理。宫里近来传出的话都是藏污纳垢的,皇上自然也听闻了,命人暗中将传话的人杖毙了。偏这话竟像是不能绝了,酷刑之下,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竟传得越发离谱,声势十分浩大。 此时西太后骤然提及,不由令皇上后背一寒,冷汗津津起来。默然一阵,皇上道:“母后该信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如何的人,原不该提信这个字。事实如何,便是如何。”西太后语气寡淡冰冷,“谁也不是圣人,有私心是寻常,便是为人君,也有想偏袒的时候。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总该知道。你心仪的人是谁,我一早知道了,却没想过过问。皇帝是九五之尊,有三情六欲使得。然过分放纵,或有成暴君的,也有当亡国奴的,前车之鉴许多,你们打小就该学过,也不必我来教你。” 他爱慕林玦,便是使些无伤大雅的手段要林玦屈从,也是能够的。只是万不能够过分放肆,将旁人的命不当性命。宫女太监虽是伺候人的,到底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那样作践人家?退一万步说了,诚然他们本就是低贱的,皇上是万民之主,要发落他们都是一句话的事,并不值什么。然为君者,为国为民是一样,得清名万古流芳也是一样。现如今皇上并未独揽大权,却在宫中肆意妄为,太上皇、太皇太后等都瞧在眼中,却又叫他们如何作想? 皇上面色惊愕,抬头看向西太后:“母后!儿子不曾……” 话未说尽,便听西太后道:“今日叫你来,不是为着听你辩解。话既说到这份上,便是有十足把握。为人母,我该提醒你一句。为一国太后,我也该提点你别走了歪路。自然,万事都该皇帝决断着来,我不过随意说一声,皇帝也姑且听一句,就是了。” 这话罢了,也不等皇上回话,便道:“我乏了,你先去罢。” 皇上道:“母后既乏了,儿子便不叨扰母后,这便去了。” 说罢,果然起身,兀自去了。 西太后擎着茶冷笑道:“天家富贵,无疑鸩酒,吃着甘美,却是穿肠**。皇帝虽是我的儿子,我却仍要说一句,他实在不堪为帝。” 虽房里仍有内侍宫婢,西太后却半分没想着掩藏,随口便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了。 当日冷眼瞧皇上一步步继承大位,是为着心底一份怨气。如今东太后尚且在世,仍是尊荣无限,她心里这份怨气虽不曾消,到底减了许多。心思清明了,目色自然也亮堂许多。 今上心胸狭隘、残暴嗜血、阴险狡诈,实在并非为君的好人选。 云纤劝道:“不论旁的,如今坐在位置上的是咱们皇上,这就是了,娘娘何必忧心?” 西太后漠然道:“我何曾忧心他?在其位谋其职,什么样地人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过告诉他一句,并不曾想着他能听进去。” 皇帝对上太上皇,委实没有胜算。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太上皇终究念着往事,多给他一份宽容。只是皇帝暗中做的手脚太多,便是她不知道的,也有许多。扯出先太子那桩事,确然惹恼了太上皇! 太上皇如今冷眼瞧着,待那件事真查明了,只怕绝不肯轻易将今上放过。 第138章 娴德妃偶提家中事, 诡帝王陡谋宫外力 西太后身边伺候的渐柔一路送皇上出了乾元宫, 出了宫门,皇上的面色才彻底冷下来。他转头问渐柔:“近些时候母后都见过谁?” 渐柔方才并未在屋里伺候, 并不曾听见西太后都说了什么。不防皇上有此一问, 立时回道:“西太后不理后宫诸事, 寻常都不见宫妃。远的李容衣曾过来与西太后请安, 近的便是昨儿, 穆昭仪来过一回。” 西太后平日里深居简出, 寻常也不召见宫妃。那李容衣过来请安,是因着她胆大蠢笨,入宫时日短浅, 不知里头底细。那穆昭仪来求见, 却是因着她是东安郡王嫡亲的妹子,原先逢年过节也是能进宫来的,因与西太后娘家有些沾亲带故, 还要叫西太后一声姨母。西太后待她便略好一些,也不过多说两句话。 只是能与西太后说上话, 现如今也已能算得不凡了。 那穆昭仪想必是因着入了宫却久无宠幸的缘故,才来求见西太后。西太后听闻是侄女, 便命传进去, 说了些话不算,还赐了些东西。 皇上只问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径自往外去了。 张华显见他一径往前走, 心下暗暗叫苦。皇上是真龙天子,是万民之敬仰,更是他张华显的主子。主子有什么不好了,第一个受罪的就是奴才。 本皇上要往衍庆宫里去用午膳的,因着周娱灵有孕,平素又与几个小太监如鱼得水,皇上已许多天不往衍庆宫去了。旁人都说,这是娴德妃的荣宠到头了,指不定也是一个左太贵人。他们不知内里,张华显心里却清楚,只消皇上一日对林家那嫡子有情思,这娴德妃就一日不会倒。 娴德妃可是那位的表姐,便是不说这个,阖宫上下眉目间与林玦那般相似的,除了林玦嫡亲的妹子,福寿县主外,这娴德妃可是独一份的。 只是这些话,也只有自个儿心里知道罢了,说给旁人听,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便是说到那周娱灵,能被皇上看中,也不过因着她原先服侍了林玦一次,林玦又夸过她细致,这才被皇上瞧上了。另又名中嵌着一个景字,正巧同林玦表字里那个景字撞上了,才叫皇上格外费心。只是她自个儿运道也好,皇上宠娴德妃,也有一段时日常幸李容衣,怎么不见他们有身孕。偏是周娱灵,不过两三次,就有了。 张华显在心中周转许多,见皇上走得越发急了,只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当下壮着胆子上前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该是用午膳的时候。皇上是会回养光宫去,还是仍往衍庆宫去瞧娴德妃娘娘?” 这一日见了西太后,倒叫皇上的心起了许多波澜。谋算出了查多,本该回养光宫去,好好地想一想对策,这才是正理。只是他心烦意乱,倒很想见见林玦。只消见着他,他便能渐渐静下来。只是林玦往苏州去了,万里路途,现下绝不能见。无奈折中之下,同他眉眼相似的贾元春倒也能聊以慰藉了。 当下皇上道:“去衍庆宫。” 皇上驾至衍庆宫时才刚过巳时,贾元春因得了小太监传过来的话,便没等着,到了时候就命传膳。 才坐到桌前,菜不曾尽数上桌,便听人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忙起身恭候,须臾间皇上便迈步进了殿门,她见了一回礼,皇上伸手将她虚扶起来,细细打量她一回,只觉郁气渐平,不由笑道:“近些时候忙得很,竟不得空来看你。今日陡然一看,倒觉着你瘦了些。” 二人在桌前坐了,贾元春闻言,不由抬首抚颊。她常揽镜自照的,并不觉着自己瘦了许多。宫里周娱灵才有孕,皇上常去看她是寻常,贾元春委实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若是自个儿在这时候瘦了,这种话传出去,少不得要多出许多传言来。 她因笑道:“还不是因着我家中那弟弟的缘故,真真是愁死我了。” 皇上也曾听过,贾元春出身荣国府,她母亲先前养过一个儿子,读书虽成器,命却不长,娶了妻生了儿子,竟很早死了。后她母亲又养了一个,听闻是落胎就口中含玉的,天资聪慧、姿容过人、形貌昳丽。便是平日里说话言语也是另一番模样,同常人不同。 此人乃是林玦表弟,贾元春身为姑娘,已同林玦有几分相似,却不知这个表弟,能像的如何。 皇上当下起了兴致,一面吃菜,一面问道:“听闻你那弟弟与众不同,真是这样?” 贾元春叹息道:“皇上不知这里头的缘故。他打小是我祖母带着,母亲养他的时候年岁大了,我也长他许多,因着老太太、太太宠他的缘故,他在家中简直是个混世魔王,轻易没人敢惹他。便是我父亲,要教训他,也得先过了老太太那关,方才是的。他是丫头堆里养大的,不知怎么,竟然多出许多奇巧心思来。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奇奇怪怪的,听了这话,真不知道该叫人是笑好,还是哭好。” “你方才说……他叫你发愁,这是什么缘故?” “前些时候母亲进宫来见我,随意与我说了些话。原来我这弟弟打小就有痴症的。福寿县主原先在荣府住过些时候,宝玉疼惜妹妹,两人情分不同常人。偏福寿县主后来回家去了,这倒也罢了。前些时候更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厚爱,封了福寿县主。宝玉长不见福寿县主,已十分郁郁了。偏他院子里有个丫头嚼舌根,说福寿县主如今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日日都要往宫里来,本不得空往荣府去。待来日长成了,太皇太后必然要给福寿县主指婚的,那便更没去玩的时候了。旁的好话宝玉听不进,偏是这一句,他倒听得很实在……” 当下便发了痴症,口歪眼斜、津液滴落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回话了。只一径地喊着,说什么:“妹妹好狠的心,竟然看都不肯来看看我……我不成了……” 自然,这些话,却不能与皇上说了。 贾元春果然十分担忧,蹙着眉又叹了一回气。福寿县主林黛玉虽是七窍玲珑心,到底病弱了些,身子不好也罢了,那性子委实古怪,又格外爱哭些。虽品貌才情都属一等,到底不为贾元春所喜。 现如今又因着旁人一句话里牵扯到她,就惹得宝玉犯了痴症。纵然二人年岁尚小,贾元春心下也不由打了个突。现下尚且能说是兄妹之情,若是年岁再增上去,又该是怎么个说法? 她因想得多了,才越发犯愁。她在宫中早已无指望了,唯有这个弟弟,是她放在心上的人,来日还指望着她赡养父母,为母亲挣诰命。现下就不中用了,这却又怎么好? 皇上也不曾听过有这种怪病的,不过旁人一句话,便引得他这样了,倒很出奇。只是见贾元春郁郁伤神,不忍见其伤怀,便道:“他念着福寿县主,请福寿县主过去瞧一眼就是了。左右是兄妹,不必拘束很多。姑舅亲是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表兄病了,做妹妹的不去瞧一眼,也实在说不过去。” 贾元春便道:“因林府里林夫人才养了小的,太皇太后怜福寿县主在家中百无聊赖又无人照料,索性将她传入寿康宫,日日都在宫里住着。要请福寿县主出去,还得问了太皇太后才能决断。偏前两日太皇太后又领着福寿县主在礼佛,不见外人。待明儿事了了,我再往寿康宫去求见。” 正是一颗心犹如在火上被灼烧,这其中的焦急苦痛,不能言表。 皇上宽慰道:“你弟弟这病原不是身子上的病症,想必是一时气血上涌便气昏了头,待明儿请福寿县主走一趟,想必就清明了。” “皇上金口玉言,定当如此。”贾元春露了笑,到底眉间还染着愁绪。林黛玉过去瞧贾宝玉,想必他是能好的。只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弟弟病了,却不能去看,实在心痛。 说来做这宫妃哪里好,见不着人不说,父母兄弟见了都要叩首,亲情尽数淡薄了。便是皇上这泼天的宠爱,也极虚无缥缈,指不定哪一日就消散了。 皇上见她仍有郁色,心中忖度一番,不知想到什么,目色陡然一亮,旋即道:“你入宫也有半年了,虽你母亲偶或来看你,到底不能解思亲之苦。前两日周娱灵也曾说过几句,说是很想家中亲眷。朕想着,宫妃入宫不见家眷,委实有些不近人情。不如现下传旨下去,准你们回去省亲。待省亲的园子造起来,想必周娱灵的身子也大好了……” 他本不是很近人情的君王,如今说这一番话,也是因着贾元春思念家中弟弟,才叫他有此一想。须知这宫里,捏住了一个后宫,许多时候也算是捏住了后妃背后那一的荣辱。 他们要凭着皇帝挣荣辱,皇帝未必不仰仗着他们讨依仗…… 第139章 邢夫人淡声说定亲, 孙夫人恳语道母心 却说今上大开恩旨, 恩准宫妃能回家省亲。不多时荣国府便得了信,这自然是皇恩浩荡, 令人不胜欢欣之事。 这日贾迎春才吃了饭, 有丫头过来请, 说是邢夫人有话要问。贾迎春原要往贾探春房里去, 听了这话只得改道, 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邢夫人坐在大炕上, 只穿了一件鼠灰的衣裳,下头系着一条石青马面裙。因在家中,只挽了家常髻, 并无金玉装饰, 只簪了一枚鸾鸟式样的银簪子。常妆便服的,虽格外显出端庄,到底不着颜色, 更觉郁郁。 贾迎春打外头进来,因问:“母亲可在里头, 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立在边上打帘子的一个丫头便道:“太太正在里头,姑娘往里去就是了。” 贾迎春于是进了里间, 邢夫人见她进来, 近些时候身子抽条了,穿得虽素淡,到底年纪小,模样也好, 瞧着能入画一般。 她请安见礼,邢夫人叫免了,便叫她上前来坐。邢夫人的贴身丫头彩嫆[1]并上彩舞[2]一个搬了绣凳,一个捧着茶过来。 彩舞笑道:“姑娘吃茶。” 贾迎春颔首接了茶吃,便听邢夫人在上首道:“我们府里才接了恩旨,说宫里娘娘要回来省亲,这话,想必你们姊姊妹妹都知道了。娘娘要回来,这是大事,也是隆恩。你是姊妹里最大的一个,更应该懂得些分寸。平日你们聚在一处胡闹也就罢了,老太太纵着,你们年岁也小,无伤大雅的,随你们去了。现如今你渐大了,很应该知道一些女儿家的体统。你虽不是我养的,到底是老爷的女儿,满打满算只这一个女儿,倒很应该教你规矩。以免来日你出阁了,倒叫外头人笑话我们荣府,连个姑娘都教不好。纵是庶出,也该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嫡女更好些。” 这一番话直说得迎春面上泛红,她又是个怯懦的,一贯不会回嘴,只低着头,扣着裙子上一处纹路,闷闷道:“太太说的是,我都听太太的。” 邢夫人又道:“前两日老爷与我提了,说那孙家老太太极喜欢你。赶巧他们长房举家都过来了,长房的嫡长子正与你相配。我便回老爷,我说这是极好的事,只是我们二姑娘太木了些,只怕人家讨好去了,反不喜欢。老爷说了,咱们无需担心这些,左右是人家求上来的。我一想,也正是这个理。今儿往老太太屋里去,老太太说今早孙老太太并上孙家大太太过来了一趟,奉上了表礼,并上订亲的物件。因说这事只是定下,不必张扬,便不曾告诉旁人,只家中长辈知道罢了。”说着,侧头道:“彩嫆,将那物件取来。” 贾迎春到底年岁极小,不曾遇过这种事。邢夫人只凭着自己畅快,兀自说得直白半分,直将她说得低垂了头,心乱如麻、面红耳赤、手心泛湿,半句话说不出来。 那表礼倒也罢了,总不过是些缎子。倒是那订下的物件,小小巧巧的一方长黄花梨木盒子,上头雕着花草纹路。彩嫆将盒盖开了,展开与贾迎春看。 见迎春只是低头,不肯看,彩嫆便笑道:“姑娘,这是事关终身的事,好歹抬起头来瞧瞧罢。” 迎春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里头摆着一枚扁白玉钗,只这一眼,再没看清旁的,便匆匆将头低了下去。 邢夫人在上吃了口茶,老神在在问道:“他们送来的礼倒很巧,那上头的花样正是迎春花。尚不曾过问名[3]这一遭,照理他们不该知道。不知道,偏送这个来,也能算得是天赐良缘。那玉我瞧着倒润泽,你看着好不好?喜欢不喜欢?” 迎春面上发烫,口中仿若塞着一方软帕,涩腐得很,说起话来只是呐呐:“父亲和母亲并上老太太见了觉得好,那就是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这话,到底也得你自个儿高兴。若是出去了,过得不和美,只怕你反过来怪我和你父亲。” 迎春摇头道:“都依太太的意思。” 邢夫人要听的就是这一声,当下颔首,命彩嫆:“盖起来罢,给司棋替她姑娘收着。” 彩嫆合上盒盖,将那盒子交给司棋。司棋才伸出手要接,便听外头有丫头道:“三爷慢着些,二姑娘在太太屋里呢……” 原是贾琮来了。那丫头叫住他,本是想着贾迎春并上邢夫人在里说事,不好叫打扰。偏贾琮听了,只觉这个丫头也瞧不起自个儿,当下便嚷:“二姐姐在里头怎么了,我见不得她?好赖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贵些?” 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进来了。 他在外头猖狂,见了邢夫人,倒不闻声响,老老实实见了礼,道:“给母亲请安。” 邢夫人素日便厌他淘气,当下便冷着脸道:“又去哪里受了气,这样大的人了,半分不知道规矩!平白无故在外头扯你二姐姐做什么!你再又犯,我倒该告诉老爷,叫他赏你一顿排揎!” 说罢,便与迎春道:“你也是,半句话没多的,木头一般,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话都与你说了,你自下去,那些物件总该做起来了。去罢。” 贾迎春便起身出来。 司棋捧着那盒子,跟在迎春身后,口中抱怨:“不明不白就定了终身,姑娘好歹问一句那孙家是什么人家,孙家的长房嫡长子又是什么模样的人。便是只得一句半句的,也比现下强些。” 贾迎春却只道:“我并不急,你倒比我还急切些。” “事关后半生,我却怎么不为姑娘着急呢?”迎春排行靠前,司棋原就清楚,元春下来了就是迎春。只是再快,料想着也是要过了笄礼才要定的,再没料到,这样早就定下了。 “好与不好,都是爹妈做主罢了,我并不敢有什么话。”贾迎春目色迷茫,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出来。 却说那孙老太太并上孙家大太太在贾府吃了午饭,便回了孙家。原是孙家二房占着正房,现如今孙家长房一家回了京,自然挪出来,仍给长房住着。 孙大太太扶了孙老太太进了垂花门,孙老太太因说想去瞧瞧长孙,二人便往长房嫡长子住的载盈院去了。堪堪走至院门口,便见里头一个丫头小步跑着出来。 孙大太太忙叫住了,道:“火急火燎的什么事?瞧瞧你,哪学来的规矩?” 那丫头忙与二人见礼,又道:“实在不是奴婢莽撞,只因方才大爷开了口,说想吃厨房做的酸笋鸡皮汤,奴婢急着去厨房传话。” 那孙家大太太听了,与孙家老太太对视一眼,忙挥手命她去了。 这孙家长房的嫡长子唤作孙绍先,确然文采出众、英姿勃发,只是体弱多病,三病两痛的,叫人担心。一早在扬州的时候尚且使得,回了京城,不知是路上波折还是怎么,越发重了。近些时候沉疴在身,躺在床上,已半月起不来床了。不知请了多少良医,吃了多少苦药,总是不见好。人也越发懒下去,东西也不肯吃了。 孙家大太太暗中不知道急得怎么样,得了那瘌头和尚的话,原还不肯信。瞧着儿子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了,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上一回孙老太太去贾府瞧了贾迎春一遭回来,孙绍先竟真的好些,能吃下些东西,也能靠着迎枕坐一坐了。 孙家大太太仍是半信半疑,没料到这回往贾府去做了口头之约,今次回来,孙绍先就能要东西吃了。 她心内悲喜交加,只恨那贾府二姑娘年岁太小了些,若不然,立时三媒六聘地接回来才好。 二人进了里屋,果然见孙绍先披着褂子靠在大迎枕上,说话间就要命人取笔墨纸砚过来。瞧着面色泛红,倒很有光彩。 孙家大太太忙上前去按住了他,口中道:“总是病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一好就好费精神,你总该好好躺着歇息才是。” 孙绍先唇色尚白,见老太太并上大太太一并来了,当下便要起身见礼:“老祖宗、母亲……” 唬得孙老太太也忙不迭上前去,将他另一只膀子按住了,道:“使不得。绍先你身子还弱,暂别下地了。” 孙绍先只得靠回去,面上无奈,口中带疚:“都是我的不是,倒叫老祖宗和母亲为我担心。我今日倒觉得好些了。” 早有丫头搬椅子来,孙老太太在圈椅上坐了,这才道:“这些都不必你费心,只消你身子好了,万事就都是好的。” 孙绍先低着头苦笑道:“老祖宗和母亲为我做的,我心里都明白。只是我这样的身子,何必去糟践人家好好的姑娘,若是我有朝一日不成了,却叫她怎么活……听闻她年岁又很小……” 一番话说得孙大太太眼眸泛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哽咽道:“那和尚说你同那姑娘定亲了,就该好了。现如今一样样地都应了,叫我怎么能不信?我的儿,你往后就要一日日地好起来了。你哪里不好,配不起她?往后迎她回来,只消你好,便是叫我给她端茶送水、捏肩捶背,都使得……” 作者有话要说:  彩嫆[1]:原文邢夫人丫头不可考,此人物原创。 彩舞[2]:原文邢夫人丫头不可考,此人物原创。 问名[3]:六礼之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为六礼。 第140章 慰风霜前言定后路, 起争执孙府生事端 孙大太太如何不知道倘使孙绍先早早去了, 便是害了贾府那二姑娘?虽说现下只是口头之约,到底两家人通过气了。再有不济的, 若是贾迎春嫁过来了, 孙绍先才去, 更叫她没法活了。只是虽对不住贾迎春, 孙家仍旧求上去了。孙大太太宁做小人, 也要留住儿子。 她便又哽咽道:“你若觉得对不住人家, 就该好好养身子。将养好了,有什么事是不成的?” “叫母亲伤心,儿子错了。”孙绍先任孙大太太握着自个儿的手, 扯出个笑来:“那些丧气话, 儿子往后再不说了。不多时就是乡试,儿子还想考中了,光宗耀祖, 给母亲挣诰命。” 孙大太太连连点头:“好,好, 有你这一句话,我总能放心些。” 孙绍先只含笑瞧着他母亲并上祖母, 因着自幼不在孙老太太跟前, 孙老太太自觉亏欠这孙儿两分疼惜。因他是个有出息知道长进的,又很孝顺,且举止斯文却不女气,容色俊秀亦不轻佻, 孙老太太见了便格外喜欢。听闻他有这个病症,更是疼得不得了,便是打小宠着护着的二房嫡长子孙绍祖,也不能及了。 此时孙老太太见孙绍先笑意微微、俊雅出尘、仪容温文,虽在病中,亦露绝世之姿,倒有她丈夫昔日的风采。不由更偏疼他两分。 于是放软了声音道:“才你说的那枚玉钗,我方才已交给荣国府的老太君了,想必现下已在贾二姑娘手里了。你也别总胡思乱想的,好好地养着,不过是身子差些,偏说得像什么奇症,我是不信的。只消心境开阔了,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坎?想吃什么就使人往厨房去要,总是先紧着你的。” 这话说罢,孙绍先才想起,自个儿方才命人往厨房去要酸笋鸡皮汤的。因他病了许久,前些时候又很没胃口,清粥小菜的,口中没有滋味。今日想吃些好的,又要清爽,便要了这个。过了这样久,倒不见那丫头回来。便与身侧一个丫头道:“翠箔,你去瞧瞧,南楼去了好些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倒饿了。” 翠箔应着声往外去了。 孙大太太道:“你这房里的人也该整顿了,一个个地这样懒,又不知道分寸。方才我和老太太过来了,她急急忙忙的,险些撞过来,哪里像一个大家公子里伺候的丫头。” 外头另一个丫头光摇捧着一盏热奶|子进来,听了这话便笑道:“南楼年岁小了些,她爹妈又很疼她,是有些顽皮。今日竟然冲撞了太太和老太太,少不得要说她一顿了。说是再不说她,只怕再不能好了。” 孙老太太便又说了:“说来她不过顽皮些,难得的是忠心。绍先病了这些时日,总是你们起早贪黑地伺候着,我本看在眼里。随意说说就是了,也别太苛刻。” 光摇在床脚上坐了,直起腰身捧着那碗热奶|子送到孙绍先面前。孙绍先自拿一枚小银勺子吃了两口,便道:“腻了些。” 光摇劝道:“大|爷好歹吃再吃两口,虽是腻味,到底对身子好。先太医就说了,大|爷身子弱,该好好补养着。” 闻言,孙大太太却劝:“你便多吃两口罢,只当是吃药。” 孙绍先又拿过来吃,这才吃了半碗,那厢便有抽泣声打外头传进来,另有南楼的骂声:“平日里在院子里见你蛮横霸道的,到了外面叫人欺负到脸上来,你倒只会掉眼泪了。大|爷还病着,你倒嚎上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这处!你号丧给谁听?” 孙绍先不由蹙眉,与光摇道:“我不吃了,你往外去叫他们进来,有什么别在外头闹。老祖宗和母亲都在,有什么委屈也不必哭,叫老祖宗处置就是了。” 孙老太太自孙绍先回来,眼里心里便只宠他一个了。如今隐隐约约听着像是他院子里的丫头被人欺负得直哭,哪里还坐得住?虽说那丫头未必没错,这场面总要给孙儿撑住了。长房嫡长子的这份体面不能失。 当下孙老太太道:“去,叫他们进来。” 光摇便捧了碗出去,不多时,光摇与翠箔两个一左一右扯着南楼进来。南楼面上犹带泪痕,头发也有些散乱。时不时抬起袖子来擦脸,呜呜地直哭。 南楼只道:“老太太、大太太。” 权见过了礼,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只是哭。 孙大太太因孙绍先身子不好,一贯是吃斋念佛、与人为善的人,最见不得下人可怜得这样。原还想着她顽劣,刻意与人争锋,心里有些气恼。此刻也暂都压了下去,只问她道:“你别只是哭,有什么,只管说。你错了,我不包庇你。若是旁人欺负你,我也不能容他们。” 南楼一面抹着泪,一面道:“大太太,我平日里是爱玩,在院子里也争强好胜,只是出了这院子,太太且问一问旁人,我做过什么给大|爷跌份的事不曾?今儿大|爷说想吃一碗酸笋鸡皮汤,我因怕大|爷饿,急急出去了。厨房里的谭嫂子知道我是大|爷院里的,听说大|爷想吃这个,说赶巧有熬了两个时辰的鸡皮汤,原是预备着大老爷晚上吃酒回来,要做了吃的。当下分了半陶罐出来,放入酸笋熬了。不多时便得了两碗,叫一个小丫头连陶罐捧着,跟在我身后回来。谁知道才出了厨房门,便见祖大|爷房里的玉壶过来,见了东西便问是什么,我回她道是我们大|爷要吃的酸笋鸡皮汤。” 南楼当下回了玉壶这一问,玉壶便抚掌笑道:“真是巧,我们大|爷吃多了酒,酒意上头,正想吃这个呢。先给了我罢,左右先大|爷病着,一贯不爱吃东西。拿这个去,末了也是赏了你们。没得糟践了好东西做什么?” 南楼气性大,到底也记着这是外头。怒气上涌,强忍住了,硬逼着自个儿挤出个笑来:“玉壶姐姐这话说得却不好,无论我们大|爷病着还是好着,这东西既然是我先来要的,便不能给你。祖大|爷要吃,再命谭嫂子做就是了,左右厨房里的东西,哪样不是给主子们吃的。姐姐说都赏给我们吃了,我也不敢受。大|爷虽然体恤我们,到底记着大太太的话,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们端过去的东西,就是再不好吃,但凡能补养的,大|爷都要吃的。便是又剩下的,主子不开口,哪有我们吃的份?” 见玉壶又要开口,南楼接着道:“这是我们院子里的规矩,故这罐汤,竟不能给姐姐了。” 南楼冷笑道:“你这小蹄子,嘴倒利索。只是我不听你的,你又能怎么?我是打小伺候我们大|爷的,但凡大|爷要的东西,从没有不能给这三个字。便是老太太房里的茶水,我要了就是要了,这是我们府里的规矩!” 说着,竟不顾南楼阻拦,径自端起那罐子来,狠狠往地下砸个粉碎,那汤水溅了一地。饶是南楼躲得快,到底也有半扇裙子被溅湿|了。 南楼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挤出一句:“你!你好不讲理!” 玉壶随手将那端罐子的小丫头退到一旁,道:“我失手砸了厨房的罐子,旁的不说,祖大|爷还等着吃汤。你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谭嫂子,叫她再做了给我。” 孙绍祖在府中积威已久,玉壶的话,那小丫头岂有不敢听的。当下看都不敢看南楼,只低眉顺眼的,仍往里头去了。 南楼哪里是受得了这起的人,当下便张牙舞爪地要和玉壶厮打。玉壶比她长了几岁,力气比她大许多,也不怕她,卷起袖子便要和她扭打。 这如何使得?平日里拌嘴、小心眼这是后宅的常事,只是两个世家公子房里的大丫头在厨房里动起手来,这是哪户人家都不能有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他们两个倒也罢了,厨房里其余的人,指不定也要受牵连。 当下众人绝了看好戏的心,纷纷上前,一群拦住南楼,一堆抱住玉壶。 那谭嫂子的侄女谭小香一面推着南楼往外,一面劝道:“好姐姐,千万听我一句,别在这里与她争上。”说话间她已强拉着南楼出来,这才朝着里头努努嘴,道:“那一位是二太太赐了给祖大|爷的,便是预备着给祖大|爷做房里人用的,本就猖狂些,你何必去要她的强?” 南楼无法,只得回去。裙子污了,头发也散了,走在路上倒叫旁人看了一路的笑话。南楼越发觉得委屈,才进了院子,便见着翠箔打发人去找她,唤了一声翠箔,便在院中呜咽着哭了起来。 “好大胆子!”孙老太太听了前后缘故,当下怒不可遏,指着自己身侧丫头,怒道:“去!把玉壶那个小蹄子给我压到抱厦里去!我倒要问问,她这是哪个府里的规矩!” 她已然动了真怒,孙绍先恐她年纪大了,动怒对身子有恙,当下劝:“老祖宗何必为这种贱婢动气,实在不值当!”他淡声道:“她这样挑拨我和绍祖,饶她也不能,只是老祖宗与她大动干戈,倒失了身份。既然是二太太那里的人,不如叫二太太处置,这才合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非注水,孙府诸事为重要暗线。前文已经埋下伏笔。 第141章 孙绍先赌咒许闺阁, 孙夫人有意定林郎 入夜时分, 各院各房都已掌灯。 孙老太太不喜繁文缛节,吃饭的时候也不爱叫儿媳伺候。故孙大太太并上孙二太太只各自在院中吃, 倒自在许多。另还有一个庶出的孙三老爷, 他自娶妻后, 孙老太太便另择了一府, 无人管辖, 他乐得如此, 便领着才过门的夫人往外去了。现下若非逢年过节,须得孙老太太那边传了,方才过去。 孙大太太在扬州的时候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这是三个嫡出的。另又有两个姨娘, 养了两个庶出的儿子,此暂不提。孙老太太因想着孙绍先病了,孙大太太恐照顾不过来两个姑娘, 便接了过去,在她房中住着。二房里也有几个女儿, 长女是嫡出,另还有两个庶出的, 也在孙老太太这处一并教养。 这几个姑娘里头, 以大房嫡长女为首,今岁已十三了,是应该说亲事的年级。 今日白日里孙绍先吃了两碗酸笋鸡皮汤,到傍晚就觉身子松快许多, 不多时竟能下地走路了。孙大太太自然欢喜非常。孙绍先因说自己身子大好了,倒想伴着父母吃一顿晚饭。孙大太太虽觉他并未好透,到底许久不曾与他同桌用饭了,只命光摇并上翠箔两个仔细瞧着,到底允了。 却说孙大老爷放衙回来,因近日事忙,归来的时候已然是用晚饭的时候。他才进了屋,便见孙大太太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服侍他脱外裳,便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孙大太太将外裳交给丫头去安置了,便道:“今日我和老太太往贾府去了,才回来,绍先就大好了,能下地走动,才与我说,久不曾与父亲一并用饭了,倒想一桌吃顿晚饭。我许了。”说着,便命丫头道:“碧影,去载盈院请大爷过来,老爷回来了。” 碧影应是去了。 孙大老爷听了,面上疲色少了许多,一双眼睛极亮:“果然?”见孙大太太颔首,便叹道:“因果报应,我原最不信这个,今次却遇此奇事,竟不得不信了。当日绍先求我务必救那一位,我因见他浑身狼藉,鲜血淋漓的,恐摊上官司,原不肯救。绍先跪在我面前,我不忍见他如此,方才救了。竟不知后福从此起,若无此一救,我不能回京城来,拿瘌头和尚也不能上门。便是上门了,也罪臣之身,也不能回京,更不能往荣国府门上去。果然一报还一报,绍先救人一命,自个儿才也得了一线生机。” 话才说罢,那厢素练打帘子进来,道:“太太,郭姨娘并上冯姨娘来给太太请安。” 孙大太太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近些时候孙大老爷忙着太上皇吩咐的事,寻常不往他们房里去,只往正房来。他们瞧着倒懂规矩,日日过来请安,不过是为着能给孙大老爷瞧上一眼。人有私心,他们也是正经进来的良妾,孙大太太平日里也只做睁眼的瞎子,当做没瞧见。过会子孙绍先却要过来,她倒不想叫他们打照面。 孙大太太道:“不得空,回了他们。” 素练便仍打帘子出去,与那垂首立在门边的两个姨娘见了一礼,道:“太太正看账本,不得空,两位姨娘明儿再来罢。” 能当世家大宅里头良妾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儿,不过出身略次、眼光也窄,当不得一府主母罢了。这郭姨娘并上冯姨娘能养着自个儿的儿子,这是孙大太太体恤宽厚。否则按孙大太太只得了一个长子,还体弱多病的架势,很应该把这两个庶子接过来,亲自教养。只是孙大太太并不曾做这种事。 孙大太太宽厚仁慈,两个姨娘也不是很要强的人。他们来这一遭,不过是求个奢望。若是求不到,也罢了。孙大太太不会为难他们,他们今次吃了闭门羹,也不会往外头去,说当家主母的不是。这是做妾的本分。 故郭姨娘并上冯姨娘得了这句话,面上也不见有什么郁色,只颔首道:“既太太忙着,就算了,我明儿再来请安。” 说罢,便径自去了。 二人才去,孙绍先便由碧影引着过来。碧影与素练道:“去回太太,说大爷来了。” 素练往里去回话,不多时便出来,道:“老爷、太太请大爷进去呢。” 孙绍先这才进去,孙大老爷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虽觉他颜色略靡,到底精神尚可,那双眼睛里也透出了些亮色。当下颔首,道:“这回若是能大好,才是好了。回头你媳妇娶进来了,也该知道分寸。人家救了你的命,这是一生一世还不尽的恩情。不求你们恩爱不移,相敬如宾也使得。” “父亲说的是,我必高头大马三媒六聘迎她过门,但凡待她有一丝不尊重,便叫老天再收我这条命去。” 他这番话已形同赌咒,叫孙大太太听了委实心惊肉跳,当下呵止:“快住嘴!你平日也是知道分寸的,这些话怎么敢胡言乱语?若是有那一日,还请老天收了我去,留着你罢。” 孙绍先嗔道:“母亲还说我,你委实也不该说这些话。” “好,你我都不说了,只当是玩笑话,大风吹过就散了。” 此时素练来问,可要摆饭。孙大太太命摆饭,一时菜已备齐,三人便起身坐到桌上。 三人用了一回饭,丫头们便将碗碟撤去,奉水与他们漱口,过了,才端上茶水,退至一边。 孙大老爷擎着茶想了一回,便问孙绍先道:“四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今次是你及冠之年,很应该大操大办一回。你也该预备起来了,到了那时候,想必你身子也大好了。” 孙绍先笑道:“何必大操大办,请两个亲近些的亲戚朋友过来坐一坐就是了。家里现下怎么,父亲也不该瞒着我。不过有个空壳子,这样多丫头婆子伺候,已是一笔大开销了,何必再强撑这份花团锦簇。” 孙大太太只得此一子,平日里便千般疼惜他体弱,如今听他直言道来,更不免心头泛酸。“我的儿,你不必忧心这个,有你爹妈呢。” 孙绍先放了茶盏,道:“母亲昔日嫁妆极厚,在扬州获罪那几年,业已变卖的变卖,转赠的转赠,现下已十不存三。父亲原先那样,现如今都改了,两袖清风,何来余钱?官场人情都要费银子,我虽是男子,读了些书,却不愿做不通五谷的人。母亲听我一句,万勿铺张浪费。另又说了,也不是个个及冠都要声势浩大。子景家里算得丰厚了,他是五月的生日,竟也不准备过呢。” 孙大太太仍不肯听他的,只道:“玦儿那是因着身在外,不好过罢了。若是回来了,补过也是有的。” “母亲……”他叹息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是不肯叫我被人比下去。只是腹内锦绣从来无需金玉相裹,自有熠熠之时。老祖宗现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虽说还健朗,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总不能连请医吃药的时候,都很俭省。银子用在刀刃上,这才是正理。” 现下以孝治天下,万民以孝为基底。孙绍先搬出孙老太太来,这才令孙大太太止住了。也叹息着道:“是这个理……” 如今孙家实在煎熬,虽是官复原职了,到底清官难做。人情、表礼、年礼……种种都是要花银子的地方。他们家原是有底子的,只是后来获罪,尽数掏空了。孙二老爷当年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了荣国府头上去,这才得了些银子,堪堪熬过去。里子什么模样,众人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外壳,怎么也得光鲜亮丽着。如此周转,银钱许多时候不够。孙绍先这病倒不必吃药,若真要吃药,只怕孙大太太要厚着脸面回娘家去打秋风,这才好了。 这是一桩难事,提及就叫人头疼,二人只说至这里,便不再提。 那孙大老爷又似想起些事,问孙大太太:“我记着宛纯是八月的生日,过了生日是整十三了。” 宛纯正是孙大老爷并上孙大太太养的嫡长女,嫡次女袭了她姐姐的纯字,乳名容纯。 孙大太太不防他提起这个,笑道:“宛丫头的生辰远着呢,提那个做什么。” 孙大老爷吃了一口茶,慢慢品了片刻,才咽下去,道:“十三了,也是时候该相看起来。真到了年纪,只怕与她年岁相仿的英杰俊秀都已定下,这却不好。” “我一早瞧好了。”孙大太太满脸是笑,道:“我当是为着什么。” “你瞧好了?瞧中的那户人家?”孙大老爷颇为惊愕,便是孙绍先也不由看向他母亲。 孙大太太道:“玦儿过了生日就是十五了,是该说亲事的好时候。前些时候我往林府去,问过一两句,林夫人说玦儿尚且不曾定亲。原先我们在扬州,山高路远的,又是戴罪之身,这也罢了。现如今回了京城,老爷官复原职,两家亲近,宛纯并上玦儿也是打小一处玩的,算得青梅竹马,这岂不是一桩好亲事?” 岂料这话才出,孙大老爷面色骤变,放下茶盏,斩钉截铁道:“林玦不成!” 第142章 婚约难成终身怎定, 百般爱惜到头祸出 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时, 多受林家出手相助。孙大太太与贾敏也算得密友,知道她一贯的为人。林玦又很出众, 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孙大太太委实不知道, 孙大老爷这句斩钉截铁的不成是为着什么。 孙绍先亦不知何故, 当下道:“儿与子景一贯交好, 子景素来温润, 同宛纯妹妹是打小一并玩着的, 也能说一句青梅竹马。子景文采之惊才绝艳,来日决然是个前程无量的人物……” 话未说尽,孙大老爷便抬手阻了, 道:“你们的思量我都明白, 我何尝不知道林玦是个好的。只是再好,也不是咱们配得起的人!”他扫了一旁立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一眼,道:“都下去罢。” 一时众人鱼贯而出, 才听他道:“东太后所出的齐献长公主,过了生辰就十三了……” 太上皇拢共得了七位公主, 除了嫁到外邦去的、夭折的,如今尚在宫中的, 唯有三个公主。最年长的是三公主, 封号齐孝长公主,今岁十六。因是中宫嫡出,虽年岁略长,亦不曾往外邦去和亲, 如今住在宫中。皇上已谕旨赐婚,驸马正是上届探花郎。另有一位六公主,封号阳和公主,生母乃是昔日惠妃,今惠太妃。今岁十四,也已由太上皇赐婚于冯武将军长子冯紫英,只待公主及笄之后,再行下降[1]。 而孙大老爷口中这位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的七公主,是顶小的一个。因她生得娇美明艳,性子活泼,太上皇格外疼爱。 昔日太上皇曾与东太后言:“若齐献为子,必令他承我大统。” 足见齐献长公主受宠之甚。 只是因着太上皇对她格外纵容,她身份又很贵重的缘故,她性子却很骄纵,连原先宠冠六宫的左太贵人,见了她也要避其锋芒。 齐献长公主擅骑术,平日里在宫里行走,也是马鞭不离身。若有人冲撞了,动辄就要拿出鞭子来抽。偏太上皇待她实在纵容,便是今上对她略有不满,也不敢训斥于她。 孙大老爷偏在这时候提及齐献长公主,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昭然若揭。 孙大太太惊讶道:“莫非太上皇有意降齐献长公主至林家?” 孙大老爷十指相互摩挲着,道:“正是前两日的事,太上皇召我过去,说了事情,又说知道我和林大人一贯交好,昔日在扬州时,绍先同林玦也常有来往。便问我,这林玦盛名之下,真有才至此否?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老爷是怎么说的?” 他瞥了孙大太太一眼,“不敢欺瞒太上皇,自然实话实说。” 那林玦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隐瞒过去的?另又说了,满京里的人,谁又不知道林家嫡长子之文采风流,人品出众。昔日他与合睿王并上北静王两位王爷同游重元山,与二人联诗,纵然年少,亦未落下风,才气灼灼,满京里一早传遍了,岂能掩盖? 太上皇洞察万事,自然听过这个。问那么一句,不过是要透出两三分意思来罢了。 现如今的驸马,如永昌公主的夫婿,在朝堂上不过领一份闲职,并不做实事。这乃是为着防他独大的缘故。 想到此处,孙大老爷与孙绍先不约而同,为林玦一叹。 孙绍先道:“子景昔年写过一篇治水赋,实在文采出众,用词精练。虽略显稚嫩,到底能显出实干之才来。如今却是……” 便是林玦今次考中了状元,也再没用了。不过是领着银子度日,享一份虚的光辉,再不能凭着自身做出些什么来。 孙大老爷叹了一回,便与孙大太太道:“趁早消了这年头,再为宛纯择一门好亲事。” 孙大太太苦笑道:“咱们离家多年了,京里原先认识的,如今多半瞧我们不起。便是又要攀附我们的,嫁过去,又恐人品相貌不好,委屈了宛纯。只怕要细细拣择起来了,倒难得很。” 只可惜了,林家第二个儿子才养出来。若不然,便是小上一两岁,也还使得。 孙绍先回了载盈院,坐在书桌前想了一时,便命翠箔研墨。自摊开一张澄心堂纸,取笔蘸墨,只手顿在空中,竟久久不敢落下。 光摇恐他费眼睛,捧着一盏罩灯过来,摆在桌上,口中道:“好好地,又弄这个做什么。身子才好,大爷也不怕熬坏了。” 他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就是了。” 这话说罢了,才落下笔来。只堪堪几行字,并不曾多写。末了落款,待墨迹干了,便折起装入信封中,在信封上写“林玦亲启”四字,便摆在桌上,以镇纸压了一角,吩咐光摇:“明儿一早就送出去。” 光摇领了命,孙绍先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又凝思了一刻,才道:“抬水进来罢。” 水抬进来,他打发光摇他们出去,自洗了澡,又穿了中衣,这才明他们进来。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闭上眼睛。 孙府诸事,亦是后话了,今后如何,暂且不提。 又说至苏州沧浪亭,慕容以致这一处。 却说慕容以致来这一遭,便是察出珠珰被卖得这样远,其中肯定有人动了手脚。他又问了林玦,珠珰是从哪里买来,林玦只说不知道,那时年岁太小,竟记不得了。 所幸有个林府的老人,一路从苏州跟到扬州,又从京城跟回了苏州。林玦回了府第二日才想着,便命霍处家的过来。 霍处家的昨日多吃了两杯酒,今日晨起便被人拉起来,说是大爷要见她,当下清醒了一半。跌跌撞撞跟着已改名叫云瑶的瑶儿过去,一面拉着云瑶的袖子道:“大爷可说是什么事?” “不知道,是温柔姐姐使我来的,我并不曾在里屋伺候。”说话间已到了房门口,云瑶领着霍处家的进了房,隔着帘子道:“温柔姐姐。” 帘子轻动,出来的却不是温柔,而是有嬗。她道:“温柔往外去了,霍妈妈来了就请进来罢,大爷等了许久了。” 那里屋,温柔并上有嬗不发话,云瑶并上空碧是不好进去的。当下云瑶往外退了两步,仍在外屋候着,霍处家的跟着有嬗进去。 林玦前些时候因着舟车劳顿,便很没精神,近些时候倒很好了。大抵是故土养人的缘故,近两日林玦竟越发光彩照人起了。霍处家的一进来,只觉坐在软榻上的林玦面如冠玉、皎然如月,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有神,只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气韵绝佳,远超众人。 霍处家的心道,都说儿子像父亲。这位玦大爷虽眉目间有几分像老爷,现如今瞧着,却比老爷更出众俊秀一些,只怕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能及他半分的。 心里这样想,动作却不停,上前与林玦见了礼,林玦叫免了。有嬗搬了一个脚踏来给,她在上头坐了,才笑道:“昨夜贪吃了几杯酒,今儿起迟了,倒叫大爷等我,是我的不是,我过会子就往角门外去领罚。” 林玦淡笑道:“妈妈是老人了,又不是上夜的人。夜间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略吃两杯酒,这也没什么,并不值当罚。原说要罚,不过是怕那些上夜的婆子躲懒,妈妈原不在此列。”他拢了拢衣袖,坐直了身子,倾身往前,问到:“今日请妈妈过来,是我有一件事要问。” 霍处家的忙道:“大爷只管发话就是了,我有什么知道的,一定不敢瞒着。” 他便道:“我们太太房里原先有个珠珰,后来一病死了,妈妈大概知道这个?” 珠珰死得不光彩,对外只说是病死了。不巧霍妈妈正是当年照料珠珰的婆子,因眼错没瞧好,贪睡睡迷了,这才令珠珰出了事故。自这事后,霍处家的便不常在林家主子面前伺候,进了京也只跟霍处在庄子上守着。霍处家的原先有个女儿,一早病死了,故霍处家的待珠珰便如亲生女儿一般。当日珠珰为奸人所害,霍处家的哭得不知怎么,便是她丈夫一个大男人,也落了一回泪。当日在庄子上,涂雨被人逼奸致死,霍处家的正是为着珠珰一事,才拼死要领着涂雨往贾敏面前去喊冤。便是涂雨死了,她自也去了,绝不肯让人白死。 此时林玦提及珠珰,无疑令她伤上加伤,将刀疤揭开了再划一刀,何等疼痛。 霍处家的强笑道:“自然记得。老奴老年也是服侍过珠珰姑娘的。”珠珰说是丫头,实则是贾敏当做干女儿养着的。既是副小姐,自然要有人服侍。原先的璎珞、玲珑如此,霍处家的也是如此。“珠珰姑娘是个温柔细腻的人。” 林玦颔首道:“我母亲因想着,她早早死了,也不知道原先是何方人士。赶巧今次回苏州来,便叫我查一查,珠珰姐姐是不是苏州的人。若是,便让她早早落叶归根,回原本家去。若不是,也查查她是哪里的人。她没上咱们族谱,不能葬入林家祖坟。如今孤零零地在扬州,实在叫人心生不忍。” 作者有话要说:  下降[1]:公主出嫁。 第143章 亲父子何来隔夜仇, 觅牙婆细究当年事 霍处家的不防他问这个, 愣了愣,才道:“原是从牙婆那里买来的, 赶巧那时候太太陪嫁的璎珞并上玲珑都打发出去嫁人了, 玲珑是后来挑了家生子补上, 那璎珞并上珠珰及现下的云瑶都是那时候买来的。牙婆拢共带来十八个丫头过来, 或有面黄肌瘦的不要, 或有形容不规矩的不要, 这里头瞧着最为端方的就是珠珰姑娘,余下便是璎珞,再有一个云瑶, 昔日她生得也瘦小, 原太太是不想留的。因那牙婆只卖出来两个,那云瑶是十八个丫头里最小的,她便将气都泄在云瑶身上, 打得她哭了,偏又不出声。太太见了觉得可怜, 便做主留下了。那时候老太太也还在,便说双数才好, 便又留了一个蓓晟, 现下还在太太身旁伺候着。” 这原是后宅里的事,林玦不知道也是寻常。只记得那日往从善院[1]去请安,珠珰便已在院子里头了。 霍处家的又道:“咱们叫来的牙婆,都是官家的。他们手里的人, 都是贫贱人家出身,再没拐来的。这话不必我说,大爷也知道了。那贫贱人家,但凡能让姑娘认得两个字,就不会走到卖儿卖女这一步。故丫头们除了有脸面些的家生子,能认得两个字的,实在是少数。偏珠珰姑娘与众人不同,自带一股气韵,平日里总是徐徐然行走说话,再没动辄就风风火火的说法。是个极有规矩又极端方稳重的姑娘,断文识字的,时常替太太抄佛经、整理书架子。太太见她行事稳妥,自然很喜欢。也曾问过她,是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人没有,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林玦听得喉间发苦,取了一旁的固元膏来吃,却哪里有滋味,不过是如同嚼蜡罢了。 他干干涩涩道:“她答了不曾?” “不曾答。”霍处家的摇头,叹息道:“只说自个儿全完了,连名带姓,全不记得。或是有苦衷,或是真忘记了,她不说,也不能寻根问底。回了扬州后,太太倒越发喜欢她,想要认作养女,许她姓林。老爷一向都听太太的,太太说好,便也允了。只是老爷还提了一句,说珠珰姑娘气韵过人,自带清贵之态,想必原先不是书本网,就是官宦之家出来的。旁的倒不忧心,只是恐她是逃出来的官奴[2]。太太听了,这才罢了,只是悄悄认了,却不上族谱。老太太还为这个,生了一通好气……” 昔日林玦年幼,对这事却还有些印象。贾敏养了林玦后,林老太太已许她不必在吃饭的时候侍候羹汤了,可坐下一并用饭。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如其来的,就说贾敏懒,不肯伺候人。便要她站着伺候了一顿饭,此后第二日,仍是如此。林海瞧不过眼,与林老太太细谈过一回。 后头的事林玦未窥其细里,只听林老太太在饭桌上说了,林玦只有林玦一个,终究太少了些,贾敏又一直没再养,谁知道她养不养的了。便命抬了两个姨娘进来,都是良家子,进来了也是良妾。一个姓白,一个姓尹。 见贾敏仍是一派平静,这才改口,说她大度。 只是林海与贾敏夫妻二人情深意重,并不把那两个姨娘十分看在眼里。林海或有宿于书房的,其余都是歇在贾敏房里。故那两个姨娘不过是枯熬年岁罢了。 林老太太过了两年便去了,林府众人扶灵回乡,待回来后,便遣散了那两个姨娘。给了银子,使他们回去,或改嫁或置办营生,都随他们。 林玦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红楼中人,对纳妾一事,实不能视若无睹。当年林海迫于母命纳了两房妾室,林玦年少,便觉这个父亲通那些爱慕美色的男人没什么不同,旁人说两句,纳了就纳了。原先无话不说的,那段时日竟再无别话,不过是一问一答的惯例请安,再没别的。 林海虽是做官的人,心思灵巧细致,到底于儿女粗心了些,并不曾察觉这个。倒是贾敏看出几分来,便时时劝林玦道,现如今纳妾本是寻常的人,林海不纳妾,那是他待她的好处,他若是纳了,也不能因着这个责他。况不过碍着孝道,抬进来了晾着,并不碍着什么,又无宠妾灭妻之虑,放他们在心上做什么。另又说了,便是林海宠他们,也不妨事。须知当大户人家的主母,也不是寻常人都能当的。要贤惠、要大度,只是也要有自个儿的手段。娶正妻,娶过来了也不仅是正妻,更是一府主母,两家人家重重考量的结果。只会争风吃醋、拈酸刻薄,此非大妇之道。 自然,林玦是个男儿,这些话贾敏只拣了零碎的与他说,理是这么个理。 林玦却仍心有所堵,乃是那两个妾被放回原籍了,虽好了些,到底心里不舒服。 这乃是一段往事,并不堪提。林玦只想至这一处,便再不往下想。 有嬗见霍处家的手里的茶凉了,上前来换了一盏。林玦见她吃了两口,这才又问:“昔日卖珠珰姐姐的那个牙婆,既然是官家的,想必记录在案,找到她大抵也使得。可记得她唤什么?” 霍处家的听了这话便道:“前两日何管家还叫何大家的买两个清扫庭院的丫头,我跟着去瞧了,何大家的见的那个牙婆,就是当年太太见的那一个。她姓石,都叫她石婆。” 石婆子确然是官家的牙婆,苏州这片的名门望族,大多叫她过来。一则是因着她手里的丫头多,二则也是因着她的人调理得好,买过来了不拘多大的,都能立时伺候人,不必再调理了。 林玦得了这些话,便命霍处家的把那石婆找来,说要买两个丫头。 霍处家的不多时便找了来,林玦命温柔出去看,温柔看了,只见是个穿粉色碎花袄子的中年妇人,面容干净,头上插金戴银的,并不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夫人差些什么。她领来的丫头从十岁到十五岁的都有,都是能签死契的。 温柔只略略扫过一眼,便依林玦的意思,摇首道:“都不好,瞧着都是粗笨,不能做精细的活计。”便命霍处家的仍领出去,又取了二两银子给她做路费。 石婆白来一趟,拿着那二两银子也不甚欢喜。跟着霍处家的往外走,口中气不过,道:“妈妈,不是我说,你们大爷也太挑了些。我石婆领过来的人,十个里不说留下五六个,总该留下一个。原先你们太太,听闻是京城里荣国府的大小姐,那是何等的眼光高,不也留了四个。偏今儿你们大爷,说一个也瞧不上。” 霍处家的知道她买人卖人的经手得多了,少有白走一趟的。今儿偏林玦不是真心买人,倒叫她心里很郁郁。当下便笑道:“你也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你今儿带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是很好,竟比不上从前一半。刚才出来掌眼的温姑娘[3],就是贴身伺候我们大爷的。你瞧瞧,如何的模样风范,比之那些中等人家的大妇,也是差不离的。” 石婆便道:“原手上是有些好货色,偏不巧,前两日沧浪亭里搬来了一户姓穆的大户,听闻是京里北静王爷的一个表弟,母族也是京里的勋贵。你是不知道,多大的手笔,又是买仆役,又是买丫头的。身家不清白的不要,长相不好的不要,说话支吾的不要,口风不紧的不要,做事不玲珑的也不要,哎呀,真真是挑剔得勒不得了。上等的全叫挑走了,剩下的旁人瞧着许还好,林大爷一瞧,确然是寻常了。方才那个姑娘,走出来一看,你不说,我还当是你们大爷新娶的大奶奶。哎呦呦,瞧瞧那通身的气派,那标致的模样,见人三分笑的,真真叫人从心底里喜欢。” “呸!说话间就要不着边际起来!”霍处家的忙啐她一口,骂道:“我们太太昔日什么模样你也瞧见了,若是略出众一些的姑娘就能做大奶奶,那可真是笑话了!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福寿县主身旁的那个雪姑娘[4]。那可是东太后赐下来的。姿色更胜温姑娘一筹,便是说话行事,比上雪姑娘,又是另一番做派。那也不过是个丫头了,哪里能跟主子们比一二呢。” 说话间,便从角门送了那牙婆出去,又命两个婆子,送她出后门。 温柔回了里屋,林玦便问:“都瞧仔细了?” 温柔道:“大爷放心,我都瞧得真真的。” 他便起身,道:“取外出的衣裳来,我要往沧浪亭去,你跟着我一并去。” 不多时便换了衣裳,外头已然传话出去,马车已然套好。 林玦领着温柔往沧浪亭来,迎面邢季便迎上来,笑道:“林大爷来了。” 慕容以致正在清香馆坐着,一早听下头人说林玦来了。又坐了一时,果然邢季领着林玦过来,他转头笑道:“可用过饭了不曾?正是饭点,我才命他们摆饭,你倒像是循着味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从善院[1]:前文已经提过,京城林府正院和苏州老宅里贾敏、林海住的院子名字一样,并未修改。 官奴[2]:此处指官妓 温姑娘[3]:温柔。宅院里姑娘的名字隐秘,不能随意外传,大丫头多是副小姐,同理。《红楼梦》原文,有人称袭人为袭姑娘,晴雯为晴姑娘。 雪姑娘[4]:霁雪。原因同上。 第144章 赞仪容欣馥压众人, 念旧日莲溪堪绝代 旁的倒也罢了, 今日桌上有一道红梅珠香,不是平日能吃到的吃食。因瞧着赏心悦目, 吃着也鲜香可口的缘故, 林玦格外多用了半碗红稻香米饭。 一时二人吃罢了午饭, 欣馥便领着婢女捧水进来洗手。林玦因今日多写了些字, 又多洗手的缘故, 手上倒觉干涩, 便侧头问欣馥:“你们府里有沤子不曾?” 欣馥便笑道:“有这个,林大爷且等我一等。”说罢,便使一旁一个小丫头出去, 将库房里才备下的沤子壶取来。 不多时小丫头便取了一个上描百花的小巧琉璃壶过来, 隔着那琉璃能隐约瞧见里头鹅黄的沤子。 站在林玦身侧的温柔将那壶取了,林玦摊开手接了一些,沤了一回。 欣馥笑道:“我们大爷不爱用这个, 虽是备下了,却只在库房里收着, 以备不时之需罢了。竟不曾料到林大爷是要用的,这是我想得不周到。” 林玦便道:“我原也不用这个, 近来手略涩些, 便用些沤子。” 欣馥便不再多言,只领着侍婢又退了下去。 慕容以致瞧着林玦,道:“好好地,怎么手干起来了?” “有几篇字写得不好, 我又重写了一回。沾了墨,多洗了两次手。这春风乍暖还寒的,一来二去手倒冷了。”他伸出手去给慕容以致瞧。 慕容以致扫眼过去,只见这一双白皙修长如一把青葱的手掌,右手小指处果然有个泛红的瘀点。这叫春疮,原比冻疮更难受些。昔日慕容以致常年驻扎于边关,那里风霜刀剑的,每至冬季,他也总生这个。偏前两年朝堂未定,边疆多有游牧民族来犯。也不及好生治一治,便要日日提着刀浴血厮杀。他又是个不肯比寻常兵卒优越些的人,边疆棉衣时常缺斤少两,便多将自个儿的衣裳赏出去。那冻疮便好得更慢,一个冬季下来,十根指头伸出来,尽数都是冻疮。以针刺穿了挤出血来,那血那是暗暗的,透着些紫。 他极明白这样的痛楚,不由伸手在那处揉了揉,疼惜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洗手也该用热水,再用沤子沤才是。温柔并上有嬗是怎么伺候的?你这样省事了,他们还伺候不好。恐怕是犯懒,很该拖出去打板子!”他平日里是最厌骄奢淫逸的,如今在林玦身上,却是样样合理,犹觉不够。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地供着,还觉亏待。 “他们伺候得极细致,原是我在前院书房,不便叫他们过来伺候的缘故。”林玦抽手回去,往一旁十锦阁子那里去,果然在边上小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副棋来。“我今日过来,是有事要告诉你。赶巧,我们许久不曾手谈了,倒不如坐着,一面对弈,一面说话。” 他说的话,慕容以致哪里有不应允的。当下说好,二人在一旁玫瑰椅上坐了,另设一方万字小方桌。 林玦问慕容以致道:“你要什么棋子?” 慕容以致道:“我倒喜欢黑的。” “那我拿了白子就是。”林玦伸手,将黑子送过去。口中道:“昔日珠珰千里迢迢被卖至苏州时我还年幼,倒不是很记得那时候的事。纵然记得,也是后院的事,知道得不多。故今日特意将从前伺候的老人找出来问了,果然问出了那个卖珠珰的牙婆。因是官家的,找起来倒也容易……” 石婆才吃了午饭,正坐在院子里调理丫头,她女儿寒芸过来,开口便是:“妈,前两日叫你过去的那户人家又来人叫了。” 石婆一愣:“哪户人家?”原她买人卖人的,日日都是大户人家进出着,竟不记得哪户人家了。 “才搬来沧浪亭的那家。”寒芸道:“仍是那个麦妈过来的,说叫妈你挑十个丫头,他们大爷要挑两个贴身使唤的。” “这叫我哪里挑出来?”石婆一听就苦了脸,“前两日那些丫头你都瞧见了,一等的姿色,一等的温顺,若是那些三等人家,抬进去当良妾也使得了。偏到了沧浪亭穆家,那位爷身旁伺候的那个欣姑娘,只瞧了一眼,便指了几个出来,说他们生得尚且能看,叫在外间院子里伺候着。我的乖乖,那样的丫头都只能在外头伺候着,要如何的天仙去端茶送水的?只怕只有去宫里请两个女官过来伺候着罢了。” 寒芸听得直笑:“他们买不买的另说,妈还不赶紧去,倒叫别人等。”说着,服侍她妈进门去换了一身衣裳,送她妈出去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妈,穆家那位穆大爷,这样地挑剔。能替他出来掌眼瞧人的那位欣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石婆摇头叹道:“格外地出挑,百个不及她一个。林林总总卖了这样多人,满打满算能胜过她的,也唯有当年卖到林家去去的那个莲溪。” 说来那个莲溪,实在太出众了些。一看就是千尊玉贵养出来的,卖她过来的人还说原是当瘦马养着的,养不下去了,才卖到她手里。真当她是个傻的不成?那姑娘的品貌、仪态、规矩、气韵,岂是养瘦马的人家能养出来的。便是略次些的中等人家也养不出来,须得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书香世代,才能将养出那样的姑娘。 石婆自叹息了一回,将选好的几个丫头带上,临走时吩咐她姑娘在家里守着,便转身出门,自上了马车。 那麦妈原是出来叫人的,到了沧浪亭,也不是她领着石婆进去。另又换了一个门上的婆子,领着进去,却比前一日走得更里了一些。 走了好一时才到一个清香馆外,那婆子往前走了两步,问一个守在院子里的丫头:“欣姑娘可在?” 那丫头原是打石婆这里买来的,见了石婆便笑着道:“石妈妈你来了。”说着,又朝身后长廊那里指了指,道:“才飞来一只燕子,要在堂前做窝,欣姐姐瞧着呢。” 那婆子于是领了石婆过去,不多时,果然在长廊豁口处看见一人站在那里,穿着玫瑰紫绫子袄,下头系着一条浅色罗裙。 她并不知道后来石婆已经来了,只一味地往大堂里瞧,侧头又招来一个小丫头,与她道:“我听人说,你们苏州这里,家里有了燕子做窝是喜事,轻易是不好赶走的?” 那小丫头道:“有这么个说法。只是这燕子才做窝,姐姐想赶也是使得的。万不能它做了一半了,倒去赶它,这才不好。” 原这立在豁口处的正是欣馥,当下欣馥便颔首道:“既然是喜事,倒也不必赶它了。” 小丫头又道:“姐姐不知道,这燕子说是好的,倒也烦人得很呢。他们也不懂什么,住在这里,就在这里吃喝拉撒了。到它窝做成了,日日在这里撒下鸟粪,才麻烦呢。” 话至此处,欣馥尚未言语,那领着石婆过来的婆子倒立不住了,上前几步,隔着两个人,躬身与欣馥道:“欣姑娘,石婆来了。” 欣馥听了,便与那小丫头道:“且留着罢,左右搁着这屋子不用就是了,也不好叫它没了住处。”说罢,打发她去了,这才回过头来。 那跟着石婆过来的几个丫头,原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石婆手上那批上好的丫头卖出去了,便是这一批着重调理着。他们原自恃或娇艳、或清秀的,听石婆将那欣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心中便十分不忿。遥遥见欣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当下便有两个丫头悄悄地交头接耳,笑这位欣姑娘空有其名,也如那些寻常富贵人家一般,只拣了朱紫就往身上穿了,竟不知道压不住便俗气的道理。 如今欣馥回过头来,那凛然的气韵,压众的眉眼,却叫他们心底倏然一惊。才知道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一等丫头是什么模样。 欣馥却并不看他们,只朝着石婆笑,道:“妈妈来得正巧,厨房才做了杏仁酪,送过来要我吃的,我尚不曾吃。倒有两份,另一个也不爱吃这个。妈妈先跟我进去坐一坐,吃些东西,过会子再看这几个丫头。”说着,便转身进屋子,一面吩咐小丫头:“将这些姑娘们都领到暖阁里坐着,我过一会就过来。” 于是石婆跟了欣馥过去,连进了两道门,又绕过一道十二扇的落地围屏,眼前豁然开朗。却哪里有欣馥说的杏仁酪? 乃是两个男人坐在那里下棋,一个眉头紧锁,一个擎着茶含笑淡淡。那皱眉的瞧着势强些,另一个却瞧着文弱些。 寻常买人都是家里的婆子相看,若有苛刻些的,便是叫欣馥这样的大丫头出来看。十分紧要的,才是家里的奶奶、太太出来掌眼。再没见过买丫头,家里的爷们出来瞧的,这可成了个什么? 石婆大惊,险些没叫出声来。只站在围屏边上,当是欣馥领错了路,半步不肯挪动,颤巍巍道:“欣姑娘只怕是走错了路。” 欣馥笑道:“并不曾走错,原是我们大爷要见你。” 石婆无奈,唯有上前见礼,声里还带着颤:“老身给两位大爷请安了。” 第145章 曲折离奇欲辨分明, 胡编乱造煞费苦心 慕容以致随手将棋子扔回盒中, 靠到椅背上,道:“罢了, 便是你让我五个字, 我也不能赢过你。” 林玦伸手过去, 在他棋盒里取了一枚黑子, 往棋盘某处落下。原先黑子已然颓败, 只这一子落, 虽未大获全胜,到底也挽回些局面,守住一片山河。 落了这一子, 他才收回手来, 慢慢将棋局上的棋子拣回棋盒里,道:“你心不在此,我胜之不武。” “你的心原也不在这上头, 若是不然,你一早胜了我了。” 他抬眼扫了慕容以致一眼, 笑道:“你倒很直言不讳。” 慕容以致见他指尖拣起黑子一枚,黑棋素手, 竟显出格外的精致诱人来。他眸色略深, 轻咳一声,取了茶来吃,口中道:“在这上头输给你,不是什么值得我羞愧的事。” 二人说话间, 欣馥已搬了一个脚凳过来,叫石婆坐。那石婆见主人家并未说话,虽是欣馥叫她坐,又哪里敢落座。当下道:“欣姑娘,我站着就是了。” 慕容以致抱起棋盒,往那小柜子里放。林玦便说:“你坐罢,不必很拘谨。我们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石婆又看向不远处的慕容以致,见他颔首了,这才敢坐。面上挤出个僵笑来:“两位爷有什么话只管我们,我必然是知无不言的。” 慕容以致仍在位上坐定,摩挲着茶盏盏盖,缓缓道:“石妈妈,我今日听人说,你做牙婆已然几十年了,这一片的富贾官宦之家,都是找你过去买人的,是与不是?” 提到这个,石婆言语间便带出几分傲然道:“是这样。我石婆手里的人,姿容是一等一的好,规矩也是细心教过的,买回去了也不必主人家费事,只消直接用就是了。不是我口气大,这一片的牙婆不止我一个,只是若是我手里大爷们也挑不到好的,旁人手里更没好的了。” 慕容以致道:“我倒想挑一个出挑的侍女,也不必极好,只与欣馥一般就是了。” 他说得轻松,石婆却听得咋舌,睁大了眼睛道:“大爷,出挑的侍女倒是能找出来,和欣姑娘一样出挑的,这要哪里去找?这得是打小在官邸里伺候的人,才能养出这样卓越的气度,虽是比主人差了一层,放出去也是该叫人仰头看的人物。我老婆子买人这样多年,和欣姑娘一般出众的倒真见过一两个,只是一早卖出去了,哪能留到这时候呢?” 慕容以致侧头瞧了欣馥一眼,挑眉道:“我倒不知道,我这丫头这样出彩了。竟然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 林玦在旁笑道:“我一早说了,欣馥姐姐是个出众的人物,你偏只当是耳旁风。你当有银子就成了?好丫头,便是黄金万两,且买不得呢。” 石婆也笑,“这位爷说得很是,不是说一个丫头值万两黄金,却是没这个运气能找到一个好丫头。” 慕容以致冷笑道:“我仍是不信,你就没见过比欣馥好的?” “这……”石婆顿了顿,似是十分为难的模样。过了一时,才道:“倒也曾见过一个,叫莲溪。咱们苏州这里的林老爷家想必两位大爷也曾听过,当年的探花郎,娶了京里国公府里的小姐。林夫人当年领着林小公子回来小住,找我过去买丫头,那莲溪就是卖入了林家了。” 慕容以致便含笑看向林玦,挑眉道:“说来说去,原是你们家得了。我正缺丫头,还不快送过来?” 林玦却面带疑惑,“你竟是记错了,我不记得家里有个叫莲溪的丫头。”又与慕容以致道:“若是有,送了给你也不妨事,不过是个丫头。只是我们府里,无论是苏州、扬州,再或是京里,委实没叫莲溪的丫头。” 慕容以致“唔”了一声,眯着眼看石婆。 那石婆心下一凛,忙笑道:“原来是林家的哥儿,怪道外头人都说林小公子生得俊秀出尘,不是寻常人家的能比的。我今日见了,果然比潘安还俊上三分呢。大爷年纪小,又不管后宅里的事的,想必不知道。宅子里的丫头,但凡买回去了,或是给了人了,都要改个名字,以示跟了新主子了,不好再想着从前了。莲溪那丫头我是记着的,确然是卖进了林家,林家的夫人听闻也是个心慈的人,待她极好。” 林玦便笑道:“我竟不知这个。既说到这丫头很出众了,我便少不得问一句,你可知道这丫头改了叫什么,我好问清楚了,给穆大爷送过来。” 石婆见他们只是问这个,心下松了口气,接着道:“莲溪进了林家就是深宅大院里的大丫头,林家又不常买人的,便是买人,我也不能见到她,故而竟不知道她后来改了叫什么名字。只是听闻林夫人极喜欢她,叫在房里伺候的。” “这却难办了,不知道叫什么,又怎么找来给你?” 慕容以致回道:“叫她讲讲那丫头的模样就是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说出来。左右在你们林家宅子里,还能飞了不成?” 这话一出,不必林玦问,石婆子便自个儿答了。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对一个丫头这样上心,却也十分详尽地说了:“容色过人,却是端方的标致,绝没有狐媚相的。说话沉稳又和气,有些北边的音。对了,她身上还带着一枚玉佩。一半小指大小的一尾游鱼,十分玲珑精致。只是磕坏了一角,不值钱了,竟没叫人收走,她贴身藏着。” 旁的倒也罢了,这枚游鱼玉佩,却是苏归盈最贴身的物件,另有一半在舒郡王妃手里收着!此时二人已经确信,这石婆口中的莲溪,便是林家的珠珰,更是舒郡王府的大姑娘,苏归盈。 林玦并上慕容以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在对方眼里搜寻出疼痛来。整颗心犹如被人摘下来在热锅上灼烧,汩汩流出一汪碧血来。两汪碧血里写着痛惜,更映着千刀万剐一般的凄楚。 一朝家败,原先呼奴唤婢的千金闺秀沦为官奴,经历多方人马,辗转被卖。便是连名姓都颠来倒去,原先尊贵的姓氏,竟成了最屈辱的字眼,最终只能藏在心里,不足为外人道。 林玦又想起贾敏并上霍处家的说过的话,她到了林家,贾敏问过她家原在什么地方,唤作什么,她说自己一概忘了,无名无姓,叫贾敏拣可心的叫就是了。 当日只觉她是因着年岁太小记不清了,如今知道了这背后的缘故,却叫人心如刀绞。 二人皆心神大怮,却都只能忍住。 慕容以致灌了半盏冷茶下去,才僵声问:“如今话已至此,我也不必瞒你了。因我才娶了夫人,因她说当日他们家里曾遭逢大变,她嫡亲的妹妹走丢了,找了好些年都不曾找回来。她爹妈日日以泪洗面,几乎肝肠寸断。前些时候在林家吃席,倒见着他们府里有个丫头,和我夫人的妹妹长得很像,她有心要问,又怕唐突了人家,空欢喜一场。因知道那个丫头是你这里买来的,我又赶巧要来苏州采买东西,便叫你过来问一问。那方游鱼玉佩,正是我妻妹贴身的物件,自小带到大的。” 那石婆再没料到这里头有这样的曲折,再一想,那莲溪何等出众的人物,果然要这样的富贵人家,才能配得上她的出身。只是名门闺秀,千金之质,沦落至此,如何不叫人叹息? 她听了便叹道:“我再料不到有这样一回事,原先看着莲溪的行止谈吐,便与众人不同。并不矫揉,文气中透着庄重。”一面又是叹自个儿,幸而那日想着莲溪姿色过人,奇货可居,便不曾打骂过她。谁能想到莲溪能有这一日呢? 慕容以致目色沉沉,郁郁道:“还请你将我妻妹怎么来你这处的原原本本告诉我,我知道了,才好找那拐子算账!” 这一句话虽是语气平平,其中透出的狠辣,却又如何不叫石婆胆战心惊。 石婆磕磕绊绊道:“是……这样的人,天打雷劈……也不算过!”于是将莲溪到她那里的事都缓缓道来。 原来那一日正是下雨天,石婆有个女儿叫寒芸的,生得亦是不俗。她因在书里看了,这无根水煮茶吃,比寻常的水好些,便举了一只青瓷的罐子出来,放在廊下接水。 才放下,就听见有人叫门,是住在他们隔壁的,叫声很急切。寒芸开门一看,只见是隔壁屠户家的娘子领着一个容色灵秀,约莫六七岁的小丫头过来。屠户娘子只自个儿撑着伞,那小丫头却淋在雨里。她只穿了一身暗蓝碎花的短打,被雨浇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那已是初秋了,寒芸见了便觉得冷,不由打了个哆嗦。 屠户娘子开口便问:“芸丫头,你妈在里头?快让我进去,我才捡了一个大便宜,这不,冒着雨就给你妈送银子来了!” 寒芸领着屠户娘子进去,一路上回头好几次,对着那走在雨里的丫头看了又看。 她想必原本梳着极精致的小髻,只是现下都散乱了,零零碎碎贴在脸上,却仍然显出一种超然的灵秀文雅来。那双眼睛却无神采,只跟着他们走,一句话都没有的。 寒芸心想,莫非是个傻子? 第146章 究细里叹声需怜惜, 偶提及道句真应怜 寒芸领着他们进了屋子, 屠户娘子收了伞,随手放在廊下。寒芸叫他们坐, 自打帘子进里屋去, 一面进去一面喊道:“妈, 隔壁李婶子来了。” 石婆原在屋子里纳鞋底, 听寒芸说这话, 忙放了针线, 道:“快请进来罢,初秋了,外头是穿堂风, 怪冷的。” 寒芸便站在那里, 撩着帘子,半边身子往外,喊道:“婶子, 我妈喊你们进去呢。” “哎。”李婶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领着身后那丫头往里去了。 石婆一看,李婶身后还领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丫头, 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当下却并不说透, 只又拿起了针线并上顶针,随口道:“呦,老李家的,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 李婶在石婆手侧的玫瑰椅上坐了, 笑道:“捡便宜这样的事,倒不好我一个人占全了。想来想去,唯有姐姐你这里,是个好去处。”说着,她朝一直站在自己身侧不做声的丫头招了招手:“莲溪!你过来!” “去,往厨房里去烧壶开水给你李婶子沏茶吃。”打发了寒芸,石婆才抬头认真打量那个叫莲溪的丫头一眼。身上穿的衣裳倒是好料子,只是脏乱得很,那绣的花儿也被水泡得没法看了。丫头的模样也是好的,虽是潦草凌乱,到底能从这份混乱里瞧出原有的贞静秀美来。 石婆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口中淡声道:“老李家的,你这是哪里找过来的姑娘,这么大的雨,你倒忍心叫她淋着过来。” 老李家的摆摆手,丝毫不放在心上:“她又不是我养的,左右与我没有相干。这丫头皮实着呢,且受得住。” 便是石婆这样买人卖人惯了的,也不由叹一句,老李家的这心肠太硬了些。纵然不是自己养的,是要卖了人家来换银子的,也是一条性命。何必这个作践人家呢? 心下如此,便不由多生了两分恻隐。伸手召莲溪往前两步,声音也放软些:“来,上前来我瞧瞧。” 莲溪往前走了两步,并不低头,只平视前方。即使沦落至此了,举止中仍带一股端方。 石婆见了,心下更喜,便问:“我方才听你李婶子说,你叫莲心?” 莲溪便回道:“妈妈,我叫莲溪,莲子的莲,溪流的溪。” “你认字的?”石婆一惊,若是认字的,又这样落落大方的举止,便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该是人家深宅里伺候主子起居的大丫头,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况且又说了,虽是有家里犯了事的。竟不曾听见近段出了这样的事。石婆瞧老李家的那目光越发古怪了:“老李家的,你今儿不与我说实话,这姑娘就是再好,能卖黄金千两,我也不敢收。” 老李家的面上笑意略僵,旋即道:“姐姐,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这丫头绝不是我拐骗过来的,我也不是成心为着银子,不过是看她孤苦伶仃,年纪小也长得好,恐怕被龟公瞧中了卖到妓院里去,那这丫头的一辈子可就毁了。不如领她到姐姐你这里来,好歹是个正经的去处。调理几年往大户人家去做事,做好了,过上几年放出来,也是一回事。有手有脚的,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这话说罢了,那边寒芸已热热泡了一壶茶,放在木盘里,托着进来。先给老李家的倒了一碗,才给她妈倒了一碗。另又有个小青瓷碗,她也倒了一碗茶,奉与莲溪,轻声道:“吃一口茶,暖暖身子罢。” 老李家的最见不得寒芸这样的做派,便哼笑一声道:“芸丫头,你倒心好,还记着她。到底是官家的人,我们连茶也吃不起的,你们倒有闲茶给小蹄子们吃。” 寒芸并不理她,只将茶碗往莲溪手里送。莲溪接了,又屈膝行了一礼,轻言细语道:“多谢姑娘。” 石婆因有话要问,又恐莲溪并上寒芸在这里,老李家的不肯说实话,便道:“莲姑娘,我瞧你身上都湿透了,恐怕冷得很。我有个长女,业已嫁出去了,家里还有她留下的旧衣裳,倒有你这个年纪的。好不好的,好歹是干爽的,叫寒芸找出来了给你换上罢。” 莲溪便与石婆见了一礼,道:“多谢妈妈。” 当下寒芸拉着莲溪出去了,石婆这才又问老李家的:“你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老李家的放下茶碗,冷声道:“寻根究底的,倒是个麻烦了。你若不想要她,我便换一个就是了。” 石婆见状,不由冷笑道:“老李家的,好歹听我一句,何苦做这种亏心的事。一时贪财,丢了性命的都有。这样的姑娘岂是你能捏在手里卖人的,快快告诉我,再别今儿当捡了宝贝,明儿拿着盘缠回老家,这真是得不偿失了。” “你咒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捡了人胡乱发卖的有,原先住在桥下那一家,你当是怎么发迹,又是怎么没的?他们儿子做的正是偷人儿女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前些年除夕偷了一个人家在门外放炮仗的哥儿,生得多好,只当是奇货可居了。后费尽心思养着,想卖与无儿无女的人家。谁知道那个哥儿,竟然是一个员外郎的儿子,啧,躲了大半年,到底叫人找着了,判了秋后处斩不说,抓进去了还打了个稀烂。” 唬得老李家的心头一紧,面色发白,忙发问:“我听过这个,传言倒说他是因着偷了人家价值连城的东西,才叫判的。没料到,竟有这样一层。” “故而你这丫头怎么来的,还不快快与我说了?早些说了,你送回去,这是大事化小。若是说迟了,只怕你要和那桥下的去作伴了。” 老李家的一个激灵,忙道:“姐姐,这丫头真不是我拐来的。原是昨儿我娘病了,说要见我,我提了二两肉回去了,住了一晚。今儿回来,偏下雨,路也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的。眼见雨越发大了,我就想往山神庙里去躲躲雨。那路偏,寻常没人的。偏今儿一进去,倒像是被什么绊了一跤……” 偏是山神庙这样的地方,老李家的还当是神仙显灵,吓得不得了,跪在地上,也不分山神像在哪处了,赶忙胡乱磕起头来。才磕了几下,便觉不对,抬起头来,只见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丫头站在身侧,一双眼睛乌亮,先是将她一吓,过后才叫她松了口气。 老李家的坐在地上骂:“死丫头!哪家的孩子!不声不响地在这里绊人!我倒要问问你爹妈!” 那小丫头七八岁模样,坐到一堆稻草上,却很有模有样。只听她淡声道:“我早没了爹妈了,婶子恐怕找不到了。将才我没见着婶子,竟绊了婶子了,这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身无分文,竟没法描补。” 老李家的听她说没爹没妈,当下觉得晦气,竟遇着一个克亲的!啐了一口,骂道:“呸!你绊了人了,还有理了?我腿疼得很,只怕是摔伤了。你没爹没妈的,身上也没钱,叫我白吃了这个亏?不能够!我要拉你去见官!” 她不过是随口唬她两句,哪里知道那小丫头竟仍然纹丝不乱地,并不惊慌,接着说:“既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婶子不如听一听。我爹妈没了,只留下我。我是往苏州来投奔外祖家的,哪里知道外祖家竟然早遭劫焚毁了。我身上的钱一早用光了,原先还有个奶妈子护着我,只是前些时候奶妈子重病一场,治不好,还是死了。况且又因着奶妈妈吃药的缘故,欠了人许多债。我昨儿才知道,那借银子给我的掌柜,他和妓院子里的龟公有些交情,他要我还钱,我一时间还不上,他就要把我卖到妓院子里去。我家里原先也是书本网,爹妈纵然没了,我也是万万不肯进那种地方,辱没门楣的。我便假意说服从了,昨夜连夜逃了出来。因下了一夜雨,倒叫他们一时间找不到我。只是今又出了这个事,倒害了婶子你了。”她顿了顿:“我思来想去,我身无长物,又没有亲戚朋友,竟只有我这个人,能卖几两银子。婶子不如卖了我,一则偿我绊婶子的错处,二则还请婶子拿出五百钱来,给那掌柜送去。我并不是欠了钱不肯还的人,只是妓院子那地方,我是不肯去的。婶子好歹怜惜怜惜我,送我到正经的牙婆那里去。便是往深宅里去做伺候人的事,总也好过那个。” 老李家的原便贪财,见她模样确然是个好的,想必能卖上几两银子。又听闻她欠那掌柜不过五百文,还了那五百文,余下的便都是自个儿的,当下心喜。哪里还想得着旁的,只一门心思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了。 她便道:“算你走了运了,我家隔壁就住着一个婆子,是官家的牙婆,正正经经的,从不做那样的事。待雨小些,你便随了我走罢。” “姐姐,就是如此了,我不敢有一句瞒你的。”老李家的都与石婆说了,又道:“实不是我逼她,原是她提出的话。” 石婆便捧着茶碗,凝神想了一时,才问:“那丫头有姓没有?她说的外祖家,姓的是什么?” 老李家的道:“我都问了,她说是姓徐,家里乳名莲溪。外祖家姓的是甄,原是前些年烧了的甄老爷家……” 第147章 借名姓偷得数年存, 想原由数遍往昔债 那甄家原也是命运多舛。甄家的老爷甄士隐是远近闻名的慈善人, 与他夫人情深意笃,只是命中无子, 半生才得了一个姑娘。偏那姑娘才养了没几年, 便被拐子拐去了。甄老爷并上他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 爱得如眼珠子一般。骤然失女, 怎能不痛。后甄家的宅子也一把火烧了, 甄老爷并上他夫人就此搬走, 后又零碎听过一些信儿,近两年竟是半点没有了。 那甄老爷原于石婆有恩,石婆听了, 便肃容问道:“果然?” 老李家的被她唬住了, 自然什么都说出来,什么都听她的。当下颔首,道:“她说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真假。那甄家比上不足,我们看着已是大户人家了。虽我们平日里都听说甄家再没人了, 那甄老爷也没兄弟姊妹的,到底有没有, 咱们也并不十分清楚。” 正是这时候, 外头寒芸道:“妈,我给莲溪换了衣裳了。”说罢,便打帘子进来。 石婆忙叫寒芸搬个小杌子过来,让莲溪坐了。莲溪让了一回, 便在杌子上坐下。石婆与老李家的道:“天也不早了,该吃饭了。赶巧寒芸才说想吃馄饨,我就叫小子出门去,割了一方好肉,才剁了肉馅的,老李家的,你倒该留下吃碗馄饨。” “这怎么好呢,倒来赖你一碗馄饨。”话虽如此,却并不曾推拒。 石婆便与寒芸道:“你去做饭,我和你李婶子再说说话。” 寒芸应了,又出去。 石婆这才看向坐在杌子上的莲溪。原贴在面颊上的碎发已梳顺了,发髻散开落在身后,因着湿透的缘故,并不曾梳起。衣裳已换了,乃是石婆她大女儿原先穿过的就以上,绾色衣裙穿在身上,虽是旧衣裳,却仍显出贞静并上秀气来。 “徐姑娘,方才你李婶子都与我说了。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是有亲眷在这里的,犯不着做伺候人的事。照我说,你不如在我这里暂且住下,待寻找甄老爷他们,欠人的钱,不都有了?” 却见莲溪摇头,口中道:“有些话,我也不必瞒着妈妈。甄家倒也算是我外祖家,因甄家老太爷原先住在外头的时候,与我外祖认得。甄老太爷他们家是独传,纵妻妾纳遍,也只得了一个儿子。甄老太爷想着我外祖家有儿有女的,便叫他夫人认了我母亲做干女儿。因我们家出了事,外祖家也不成了,我妈就叫一个奶妈子陪着我往苏州来投奔甄家。只是料不到甄家一把火烧没了,甄老太爷并上甄老太夫人也一早去了。我万般无奈,便四处找人去问。原来我干舅舅自家里失火,便住到舅妈娘家去了。没两年竟然跟着道士出家去了……虽我妈与他们是干亲,到底现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了。舅舅又走了,舅妈自个儿还在娘家住着,我这会子又巴巴的投奔了去,算个什么呢?” 莲溪这番话,乃是真真假假掺着说。甄老太爷确然有这么个干女儿,只是干女儿确然也养了一个女儿,确然是姓徐。只是这位徐姑娘命薄,同她一起关在牢里的时候因着一口热水也吃不着,竟然一病死了。她因与这位徐姑娘原先是闺中密友,徐姑娘零零碎碎提过一些。后她逃出来,便顶了徐姑娘的身份。那徐姑娘原闺名唤莲嬉,她便改了末尾一个字,成了徐莲溪。 这七弯八绕的,那些人要找着自个儿,想必要费一番工夫。 石婆听了,一面深敬她年纪小却想得周到,一面叹息:“好丫头,偏是你们家苦命。甄老爷这样的大善人,偏落得那么个下场。那年我们寒芸病了,偏我们当家的也病了,两个人都病着,我竟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治病吃药。还是老李家的你告诉我,甄老爷是乐善好施的人,我便去求了,原只当门也不能进的,没料到甄夫人竟然命她身侧的杏姑娘送了十两银子出来。说是老爷和太太都说了,谁都有难的时候,不必急着还,快请医吃药是正经。因着这个,寒芸才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我们当家的没能留住,一病去了。” 这原是她极伤心的事,现如今提起,口吻平淡,语气也十分平缓了。 老李家的也长长叹息,道:“甄老爷确然是个好人,只是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命。他时常抱着他们家那姑娘出来玩的,我远远见过,生得何等出众,只怕和面前这莲溪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娘的那作死的人拐子,拐了旁人的命根子去糟蹋了。家业烧得精光这也不算什么,但凡那个女儿还在,甄老爷也不至如此了。” 石婆摇了摇头,便与莲溪到:“好孩子,你若要留下,便留下罢。你这样的人品样貌,出去了不至饿死,到底有个正经的活路也难。你在我这里住两年,学些规矩,我好好给你择一户人家,你做几年事,攒些银子,好日子在后头呢。” 当下石婆再不有疑,取了卖身契来,叫莲溪按了手印,这便成了。莲溪那日卖身的银子是五两,原要匀出一份来给莲溪口中的掌柜送去。只是那老李家的见财起意,竟将银子昧下了,并不曾送过去。 乃至后来,林家夫人回乡,因宅子里缺人手,便要买两个丫头使唤。石婆便领了人过去,果然林夫人一眼相中了莲溪。林家素来是书香之族,钟鸣鼎食的,石婆因想着那是个好去处,便一心地为莲溪高兴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莲溪成了珠珰后,倒过了一段好日子,贾敏并上林海待她极好,便是林家的哥儿林玦,也拿她当亲生的姐姐一样。只是终究要来的躲不过,到底还是被他们找着了。他们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那样凄惨,声名狼藉! 石婆去后,林玦与慕容以致相对而坐,二人皆是郁郁,久不能言语。 许久,慕容以致唤道:“欣馥!取酒来!” 不多时欣馥便捧了酒进来,林玦将她摆在自个儿面前的酒盅推远,道:我不吃酒。” 慕容以致便自斟一盅,仰头吃尽了。许是吃急了,酒液顺着脸侧滑入衣襟,凉入肺腑。他“嘶”了一声,又自倒了一盅酒,淡声道:“昔日归盈面上瞧着是个极文静的姑娘,实则骨子里很顽劣。她是舒郡王府的大姑娘,父亲是同先太是挚友,母亲是今太皇太后的外甥女。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没有,便是太皇太后待她,也格外疼爱。她那时候常来宫里,总偷偷央我教她射箭骑马。我那时候正是最不羁的时候,怎么肯教一个小姑娘这些。故而便常常借口说有事,留她一个人在那里,自出宫去。现下想起,却很后悔。先太子病时,我在边疆打仗。回来才知道,先太子已然被废,后不久便去世了。便是舒郡王府,也一夕之间崩溃离析,原先的太子一脉纷纷落马……我奉太皇太后的命,暗中安顿了表姐,便寻归盈,只是再寻不见。我那时候,实在很意气用事,觉得我哥子,现如今的太上皇,实在心狠手辣,不通人情,便是连亲生的儿子,也能下得去手,一怒之下便请命去了边疆,再不肯见着这个满堂富贵。” 说话间他已接连吃了好几盅酒,林玦见他说罢了,又将一盅酒送至唇边,陡然伸手将他手腕拦住:“你信不信我,这杯下去,你就醉了。” 慕容以致定定瞧着他,也不见动作,只动了动唇:“我酒量极好。” 他将酒盅取下来,目色平寂,口吻极淡:“原与酒量没什么相干,愁肠百结的时候吃酒,最容易醉。醉生梦死,现下还不是时候。”他抬起手来,慢慢将那盅酒倾在地上,“聊以此酒慰长姐,弟立誓,必然为姐姐你洗清这份耻辱冤屈!” 他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今次才明白,何谓恨不能食人血肉以饱腹。 太上皇纵然疑心先太子,发落了先太子那一脉的人,也不必对舒郡王府里的人这样心狠手辣。到底苏归盈认真算起来,还要喊他一声叔叔。 要杀尽先太子一脉人马,对此报以深恨的,只有那一位……只是这正是林玦想不通之处。那一位对舒郡王深恨倒也情有可原,舒郡王与先太子是挚友,为先太子做事,挡了他的路,想必是寻常。只是他对一个姑娘这样赶尽杀绝,又是为着什么? 林玦眸色暗沉,心中如此,不由问出声来。 慕容以致摇首,道:“那一位的心思诡谲莫测,我猜不着半分。谁挡了他的路,他就要谁死。东太后原先那样待他,他便要东太后的儿子死,抢了她儿子的皇位,将她最看重的名分地位尽数掠走。舒郡王跟着先太子做事,挡了他的路,他便要舒郡王妻离子散,颠沛流离。这都有理,只是归盈……”他言语艰涩,“归盈那样小,绝不会得罪他。” 林玦不由敲打着桌面,眯起眼睛,呢喃道:“为着什么呢?” 欣馥站在一旁,见状上前两步,轻声道:“林大爷,那位何故如此待苏姑娘,奴婢不明白。只是有桩事,我们爷想必是忘了,我倒还记着……” “什么事?” “苏姑娘并上那位,原先东太后在太上皇并上太皇太后面前提过一句,说是苏姑娘的人品样貌都很好,堪为皇子正妃。” 第148章 入主东宫水滢为后, 昭仪示好暗语惊人 这一日春光极好, 暖风融融,将宫中各处池塘都吹皱。 坤仪宫内一派寂寂, 庄严无声。娴德妃贾元春为首, 另穆昭仪、吴贵嫔为次, 余者有周娱灵之流亦随陪立。 今日是皇后水氏入住坤仪的日子, 钦天监再三细算, 终是得了这么个好日子。皇后出身名门, 亦为贵胄。其长姐乃是现如今的东太后,长兄袭了父亲的爵位,仍为北静王。真正的玉叶金枝, 千金闺秀。宫里的穆昭仪虽也是王府里出来的, 到底他们府上只是郡王了,万不及北静王府声势之万一。 皇后水滢身为国母,又是今上正正经经迎娶的元后, 是连开了几道门,格外隆重地迎进来的。后宫里众人今日也不得闲, 早早起身梳妆换衣裳,既要喜庆, 又不能花枝招展。用过午膳, 便尽数往坤仪宫来,只等着新后入宫,由贾元春领着与新后见礼问安。皇后尚未进宫,亦未开口赐座, 他们这些人,纵然是已为娴德妃的贾元春,也唯有站着。 旁的倒也罢了,不过是多站一刻的工夫。却有一个周娱灵,她如今身怀龙裔,偏她孕中多思,身子又弱,这胎竟极不稳当。本就如此了,若是再叫她累着,却是不好。 贾元春隔着穆昭仪等人遥遥扫了周娱灵一眼,周娱灵位份不高,站得远些,正立在一处有日光的地方。正值鸣蜩之时,虽未入夏,到底日头已盛。今日宫妃又是盛装华服的,层层堆在身上,又被日头直直照着,难免觉着热。眼见周娱灵双颊泛红,便是连脂粉都掩不住,贾元春当即转头,命抱琴道:“周娱灵站的地方不大好,我瞧着光落不进来的样子,也显得格外拥挤。你去叫周娱灵挪个位置……”说罢,遥遥望了一眼,与她同在三十二世妇末尾四位的,倒只有李容衣一个。“叫李容衣与她换一换,李容衣体态轻盈,站在那里瞧着也开阔些。” 抱琴应是去了,一旁穆昭仪便笑道:“那里日头大,周娱灵怀着身子,站在那里难免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确然不好。” 吴贵嫔道:“怎么不是呢,好歹是皇后娘娘进宫的日子。若是有了什么,实在是万分不吉的事。” 贾元春不回话,只取出软帕在,在下颚处轻拭了拭。 新后入宫是大事,必然要与皇上一并去见了太皇太后、太上皇、东西两位太后,才有工夫往坤仪宫来,见一见这后宫诸位妃嫔。 水滢下了辇轿,便有宫婢流霜上前搀扶,与她道:“娘娘,娴德妃娘娘一早领着诸位小主来给娘娘请安了。” 娴德妃……水滢心头一紧,面上却无波澜,只略颔首,便由两个宫婢搀扶着往坤仪宫里去。娴德妃……这位德妃娘娘的情形她一早听人讲过了,便是现如今已成了东太后的长姐,也曾与她耳提面命。无他,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这位娴德妃贾氏,乃是太上皇先前赐婚给皇上的侧妃,有从龙之功。她原先伺候过东太后,是个很懂规矩的人。生得宛如春花,端方温润。可惜了,虽是嫡长,却非袭了官的长房所出,到底次了一层。身份贵重与否,进了宫这些都是很不打紧的东西。顶要紧的是皇上喜欢。黄台抬举谁,谁就能在宫里呼风唤雨。当日太上皇独宠明妃,明妃便能嚣张跋扈,纵然开罪了东太后,也没人敢说她半句。现如今这娴德妃犹如第二个明妃,今上待她可算得情至意尽,自个儿才做了皇帝没多久,便扶她上了四妃的位置。宠冠六宫,用在这位娴德妃身上,大抵是极合宜的。听闻娴德妃还有个表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皇上爱屋及乌,便是对他也多有照拂…… 水滢心头发冷,这样的情谊,这样的看重,便是东太后一早告诉她该怎么做,也不由叫她心中发怯。昔日太上皇待东太后还有一份看重,亦因着东太后是打小与他一并长成的缘故。自个儿同今上,又有什么情分可言? 若真说起来,她也不过是捡了个便宜。一早东太后并上太上皇给皇上则的,是舒郡王府的大姑娘。赐婚的圣旨已经发了下去,谁料没过多久,太子就坏了事,连带着太子一脉的舒郡王府也崩溃离析,那位苏大姑娘更是辗转飘零,听说是死了。 倘使那位苏大姑娘还在,这皇后的位置,怎么也轮不着自个儿…… 她心中纷乱,面上不露,迈步进了殿门。边上宫妃一早屈膝见礼,却不出声,一派寂静。 水滢在主位上坐了,朝身侧流霜略颔首,流霜会意,当下上前一步,朝着下首众人道:“免。” 众人纷然起身,只规整站着,一眼望过去,粉裳黄裙的,瞧着格外娇艳。 水滢原与穆昭仪、吴贵嫔这两个高位的妃嫔是见过的,只不曾见过娴德妃,当下便问:“听闻四妃已有其一了。” 贾元春迈出一步,屈膝道:“妃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水滢定睛看了,果然貌比**娇三分,却不显妖气,格外端庄,那娇艳自然也是端方的贵气了。她因颔首笑道:“赐座。” 一时贾元春、穆昭仪、吴贵嫔这三个有资格坐下的都坐了,水滢便又问:“我方才去东太后那处,太后娘娘倒与我提了一句,说是宫里有位周娱灵,已有了身子。” 周娱灵闻言,便出列见礼道:“回娘娘,正是婢妾。” “你身怀皇嗣,原该格外些。从今后的请安尽数都免了,安心养胎就是。”便吩咐流霜:“给周娱灵赐座,也不必上茶,上热热的牛乳来正合宜。” 周娱灵谢了一回,这才坐了。 她虽有着身子,是个靶子,到底皇上并非很宠爱她。故而水滢随意安抚了她,便又看向贾元春。 水滢生得娇柔秀气,不似贾元春姿容端方,倒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气韵来。她虽穿了这一身朱红凤袍,却仍是气势不足,倒像是随意哪个妃嫔与她说句重话,便叫她无所适从了一般。虽是如此,到底是皇后,众人心中惴惴,到底不敢展露出半分。 她因看向贾元春,笑道:“方才往太皇太后那里去请安,倒见了你两个妹妹。” 贾元春与她颔首,笑回话道:“想必是妃妾的姑表妹并上姨表妹,太皇太后常召他们来宫里说话,能得太皇太后喜欢,是他们的福气。” 水滢捧了茶盏,叫他们吃茶,一面又道:“娴德妃艳冠六宫,两个妹妹也很出类拔萃。薛家姑娘略年长些,已见不俗之姿了。福寿县主年岁尚小,却也如冰似雪,钟灵毓秀。可惜了,我却没有这样两个好妹妹,娇花一般,不高兴了凑在一处说说话,瞧着他们,也该松快些。” 贾元春吃了一口茶,擎着茶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两个妹妹虽好,却并不与妃妾亲近。他们入京的时候妃妾已然进宫,伺候着东太后,一刻也走不开。后头虽是回家住了两三日,到底日子短浅,姨表妹也就罢了,住在嫔妾家里,间或还能说两句话。福寿县主却不常来的,便是多说两句话也不曾。倒是嫔妾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他们与我这两个妹妹亲近些。” “娴德妃家里妹妹倒很多。”水滢看向穆昭仪:“多日不见,昭仪风采依旧。” 穆昭仪身子往前倾,道:“娘娘却越发光彩照人了。” 进了宫的女人,能活下来的,都是个顶个的会说话。你来我往之间,只消用言语便能打一仗。 新后今日入宫,本已累极。众人不敢久留,不过闲话一回,便纷然退去。应付以为新后,纵然她年纪小,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东太后悉心教导过,心思手段一样不差。便是心稳似磐石如贾元春,也不由觉着疲累。她是德妃,自然是最先走的人。往前走了一段路,才进御花园,穆昭仪便匆匆追上来,她本不该走这条路,今日却走了。 贾元春自然知道,她有话想跟自个儿说。只是她不说,她也只当不知道。她说了,便姑且听一听。 穆昭仪到底年纪小,在家里的时候又是被宠着的,很沉不住气。不过跟着走了几步,便道:“我若是德妃姐姐,现下就不能这样气定神闲。” 贾元春不由莞尔:“穆昭仪年纪小,难免躁些。” 穆昭仪侧头看向一旁那树海棠,满树殷红,入眼灼灼。“德妃姐姐的两位妹妹,我也曾见过,是万里挑一不可多得的人物。那位薛姑娘倒也罢了,福寿县主如今却能算得太皇太后手心里的一片肉,又是那样出众的人物……” 都说娴德妃聪慧贤淑,皇后今日提及福寿县主,穆昭仪偏是不信了,她竟不明白。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福寿县主年纪虽小,到底姑娘家长起来极快。她上头又有个哥哥,听闻是叫林玦。是个貌比潘安、才贯古今的人物。才名远扬,据闻他考童试的时候,就有人断言,说他今后不做官便罢了,若是做官,绝然是个栋梁之才。 皇后今日入宫,何以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福寿县主?福寿县主同薛姑娘都是次要,他们今后要嫁的人,家里能给的扶持,这才是重中之重。娴德妃两个妹妹,一个指给了皇上的弟弟,一个虽未指婚,瞧着现下的势头,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更有甚者,若是皇上瞧中了…… 这种种不过都展露了同一个讯息,皇后已然忌惮娴德妃! 第149章 贾元春卸任还凤印, 寿康宫笑语见钗黛 宫闱中事, 不啻战场,不过是不见硝烟罢了。贾元春自知成了德妃已然皇恩浩荡, 能为贾府挣来半刻荣光已是好的, 再没想着旁的。荣登后位, 享尽富贵, 只不过都在这寂寞深宫处, 又有什么趣味?左右她这半生费尽心思, 早已在先皇赐婚那日烟消云散了。 她轻抚穆昭仪髻上步摇,轻声笑道:“近来天总是热热的,想必是要入夏的缘故。穆昭仪身子骨弱, 只怕受不住这热气, 回了宫要好好吃一碗凉茶去去热气才是。今儿忙了一早上,我也乏得很,这就回去了。” 说罢, 收回手,叫抱琴扶着, 竟半分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径直转身去了。 那穆昭仪不防她如此, 气急喊:“德妃姐姐!” 贾元春步子不停, 面色如常,口中淡声道:“皇上厚爱,封了我做德妃,听来贤良淑德, 想必穆昭仪亦觉如此,故而多念。” 娴德妃,她坐到这位置,已是皇恩浩荡了。皇上给的,她要。皇上不给的,她不能抢。 新后入宫,自然各方各面的规矩都得重新整顿,或有不必的,皇后娘娘为了烧这三把火,也得吩咐着改。贾元春原是协理六宫、代管凤印,如今皇后娘娘来了,这凤印自然也得快快地送过去。这是后宫里的事,也不必回禀皇上,只消与太皇太后说了就是了。西太后如今是不管是的,那东太后是想管事,却也得看皇上肯不肯让她理事。算来算去,这份重担还得落在太皇太后身上。到底新皇后年纪小,得有人教着。 贾元春回了宫,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命人取凤印出来,便往太皇太后的寿康宫去回话。 寿康宫里归澜正盯着小宫婢换纱屉,见贾元春进来,忙笑着迎上去:“奴婢给娴德妃娘娘请安。” 贾元春叫免了,含笑扫了四周一眼,道:“姑姑忙着呢?” 归澜道:“天儿热了,寿康宫这里花木多,总有小虫子飞进来,虽是现下还不叮不咬,瞧见了总是扰人清静。” “天儿热,总有小宫婢们做这些事,姑姑何必再太阳底下站着呢。”贾元春一面说,一面由归澜扶着进了殿门。 “今岁才选进来的小宫婢,做事总有不牢靠的地方,盯着他们做事,也省得他们犯懒。”归澜笑说:“娘娘稍等,奴婢往里去传话。”说着,便转身要打帘子往里去。才伸手,又想起些事,唤道:“归霁。” 一旁一个穿石青色衣裳的宫婢手里拿着掸子过来了,道:“姐姐,什么事?” 归澜道:“天热,娴德妃娘娘站着难免更热些。你手里的活计过会子再说,先取了团扇来给娘娘扇一扇,好歹带些凉意。” “是。”归霁应了,便放下掸子开抽屉取团扇出来,走到贾元春身侧,屈膝道:“娘娘,奴婢伺候。” 贾元春因见她眼熟,细瞧了瞧,问道:“我方才听归澜唤你归霁,我倒记着她原先的妹子叫归霁,只是犯了事,被打发去暴室了。” 归霁站在她右后侧,手下缓缓摇动扇子,面容犹如冬季方才廊下的一碗牛乳,白得叫人心惊肉跳,偏又是冻实在了的,没一丝波澜,平平静静的,也瞧不出活气。她回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奴婢。太皇太后天恩,瞧着奴婢姐姐的情面,好歹让奴婢出来了,现下在寿康宫做些粗活。” 同从前的风光是万不能比了,只是再怎么,也比暴室里头的日子好过。 暴室里像是另一个天地,犹如人间炼狱。进去了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能出来的,更像是皮肉筋骨都被千锤百炼过,外在内里都已换了一般模样。 贾元春颔首,那厢归澜打帘子出来,笑道:“太皇太后叫娘娘进去呢。” 贾元春便再不与归霁多话,抬脚往里去了。 归澜仍站在外头,并不曾往里跟进去。见贾元春去了,便伸手招归霁过去:“福寿县主才吃了药,因说嘴里发苦,想吃些清淡爽口的。你往小厨房里去,说是前些时候的小黄瓜酱菜做得好,再叫他们做一些奉上来。另有宝姑娘,说是想吃肉沫炖蛋,你叫热热地炖一碗来。” 归霁抬眼扫了她一眼,旋即低头,道:“是,我这就去。” 贾元春进了东暖阁,只见太皇太后只穿了一身家常宫装,斜靠在紫檀雕寿字贵妃榻上。一旁小炕上设了紫玫瑰缎子条褥,一个穿天水碧色宫装的姑娘正倚靠在大迎枕上头,侧脸对着贾元春,只梳了小髻,上头簪了一枚梅花簪子,正是福寿县主林黛玉。另有一个穿秋香色宫装的姑娘,手抚在一旁雕花小桌上,发髻略大些,发间散碎簪了几枚珍珠钗子,正是薛宝钗。二人正对坐着说话,小桌上摆了两枚宫绦,只做了一半,尚未完工的模样。 见贾元春进来,二人忙停了话。待她与太皇太后请了安,二人才起身与她见礼。 太皇太后赐座,她谢后坐了,太皇太后便笑道:“这会子天热,你怎么来了。” 贾元春便将归还凤印一事说了,又道:“妃终究是妃,管理六宫诸事,名不正言不顺。现如今皇后娘娘入主中宫,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原先皇上想着妃妾年轻,能胡乱使唤的,便姑且将凤印摆在妃妾这里,也是为着这些细末小事不必惊扰太皇太后。既皇后娘娘入宫了,妃妾想着,这凤印很应该送回太皇太后这处来。由老祖宗交给皇后娘娘,这才是合情合理的事。若是叫妃妾送过去,实在不大像样。” 妃后犹如妾妻,再没正房进门,要妾将库房钥匙奉上去的道理。 归澜捧着茶进来,奉与贾元春。太皇太后沉吟半晌,方才道:“皇帝年轻,朝堂上的事叫他烦心已很艰难,后宫里头的事,自然应当他们用心思。他封你做德妃,还用了娴这份封号,现如今瞧着,倒很合宜。” 无关旁的,只有这份眼力,有这份通透,贾元春合该坐到德妃这位置上头。 贾元春笑道:“得老祖宗这一句话,这才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处呢。” 太皇太后亦笑道:“都说姊妹都是相似的,可见这话不假。你两个妹妹在我这处,宝丫头倒也罢了,黛玉却也时常说这个。照我说了,夸不夸的有什么要紧,是能吃了,还是能喝了。”说罢了,又命桐意将那凤印接过来,好生收拾了,待明儿皇后过来请安,再正正经经地给她。 交代罢了,太皇太后又道:“难得你们姊妹到得齐全,不必急着走了,留下一并吃了晚膳再回去。” 今日新后入宫,皇上是决然要去皇后那处的。正是因着如此,太皇太后才将贾元春留下了。一是因着她两个妹妹都在这处的缘故,二也是给皇帝提个醒,要宠一个妃子使得,为了宠一个妃子下皇后的脸,这是万不能有的事。 当皇帝须自持,昔日太上皇心里多爱惜西太后,不也为了大局冷落了她近廿年麽?另又说了,左太贵人昔日何等受宠,纵然是做戏,到底也是光鲜过的。再怎么,不也只得了一个儿子。余下的儿子都是东太后养的,封过的太子也是东太后所出。这是因着什么?盖因皇后是国母,何谓中宫,名正言顺,秉承祖宗家法,这才是中宫。 历朝历代,不宠皇后的皇帝是大多数。可太平盛世,谁真见过皇帝为了宠妃废后的?寥寥无几。 过了一时,外头有宫婢打帘子进来,却是归霁提着一个四方的食盒进来。上前见了礼,便将食盒往前奉,道:“这是小厨房才做的新鲜酱菜并上热肉沫炖蛋,另有一封信,说是才从宫外送进来的,是林府林大爷写给福寿县主的家书。林夫人已看过了,便命送进来给县主。” 林黛玉听了,自然心中欢喜不能自抑。一时那酱菜都只成了其次的,顶要紧的倒是那家书。 便是太皇太后也在一旁笑道:“瞧瞧你那模样,你哥子去了这样久了,难为你想他。” 慕容以致往江南去查事,太皇太后原也是知道的。林玦能写家书回来,这是因着他光明正大过去的缘故。慕容以致却是悄悄去的,不能走漏一丝风声,这宫里旁人只当着他往边疆去了。故而再没有家书口信之类的,暗中带回来的消息也极少,倒叫太皇太后心里七上八下的。 见林黛玉拆了信,扫了一回,面上带笑模样,就知道林玦信中所写都是极好的事。太皇太后心中略定,却又想到林黛玉年岁尚小,便是有事,也不能告诉了她。当下便道:“瞧你满脸是笑,我一早与你说了,你哥子此去虽是路途遥远,到底服侍的人多,又是一贯伺候着他的,想必十分得用。竟不必很担忧。” 一旁薛宝钗一面吃炖蛋一面笑,林黛玉斜睨了她,面上带笑,口中问:“宝姐姐,你笑什么?是不是笑话我?” 薛宝钗手里握着勺子,口中笑道:“老祖宗也笑了,怎么不见你问老祖宗?” 林黛玉扭身背对着她,娇声道:“老祖宗哪里像姐姐这样坏了!姐姐笑我,我偏是不信了,姐姐入宫来,竟不想你哥哥吗?” “你哥哥是好的,你才想他。”薛宝钗放下勺子,手指虚点着她,笑道:“我哥哥又有什么好处,要叫我想着?” 第150章 诉中意江南遇良缘, 提旧事宫苑凝憎恶 林黛玉随手将那封信折了, 叫霁雪收着。侧身命玱玱取了乌木筷子来,也不必人服侍, 自取了夹菜。小厨房里因想着空口吃酱菜难免发咸, 特意做了一碗香米白粥送上来。那酱菜里头有一味酱黄瓜, 这时节吃着最好, 兼有爽口及甘润。黛玉夹起吃了一口, 玱玱便捧着那碗香米白粥, 取小银舀起一勺吹了吹,道:“县主好歹佐粥吃,若是单吃那个, 现下觉得好了, 过会子难免易渴。” “这味儿淡,我哪里就这样娇气了。”话虽如此,到底略凑近些, 就着玱玱的手吃了两口,这才道:“放着罢, 我自个儿吃就是了。” 薛宝钗一面吃她那碗肉沫炖蛋,一面瞧着林黛玉, 笑道:“我近些时候瞧着, 林妹妹你容色倒像是更好了些。” 林黛玉便道:“我这两日不曾犯病,便是咳嗽也少了些。” 薛宝钗又笑:“可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水土更养人些,妹妹的病已是好了一大半了。又人逢喜事精神爽,接到了你哥哥的信儿, 想必这阵子借着这股喜气,病就该好足了。” “宝姐姐说来绕去,也不过就是为着牵回这封信上,来取笑我罢了。”黛玉半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我偏不理你。” 太皇太后最爱见他们姊妹两个玩笑模样,此刻见了,亦不由会心一笑,当下起身。贾元春忙跟着起身,上前扶她。太皇太后径直往小炕那里去,林黛玉并上薛宝钗忙起身相让。太皇太后再林黛玉那一侧坐了,手拉着黛玉笑道:“坐着吃罢。” 那厢薛宝钗让贾元春坐,贾元春含笑压了压她的肩膀,轻声道:“妹妹坐罢。”自在一旁凑近太皇太后的绣凳上坐了。 太皇太后低头看林黛玉吃粥,见她吃了半碗,便笑道:“怎么不是今日精神头好,平日里用小点的时候,竟不见你吃这些。”一面又吩咐桐意:“我见了倒也觉着有些饿,再备些来,不必另添,桌上这些就极好。娴德妃也一并吃些罢。” 贾元春颔首笑说:“一早听人说了,老祖宗小厨房里的手艺是一绝。今日沾了两位妹妹的光,好歹叫我也尝尝。” 一时粥上来,桐意半蹲着捧着粥奉上前,太皇太后端坐炕上,取小银勺吃了,口中道:“今儿这粥好,赏。”一面吃一面又笑问黛玉:“你这样欢喜,想必是有喜事。我因想着,许是你哥子要回来。偏细细一想,秋闱尚且未至,还不是时候。” 林黛玉回话道:“回太皇太后的话,确是喜事。虽说是写给我的,到底哥哥也不过问我近来好不好,交代我听我妈的话。另有重中之重,却是哥哥与我妈说的。说是在苏州那里遇着父亲的一户旧友,他们府里有个姑娘,今岁正是豆蔻之年,有意说与哥哥。哥哥隔着围屏与那姑娘隐约见了一回,亦觉甚好。便写信回来,一是婚约大事,要父母做主。二是母亲近来也在为哥哥相看姑娘,若是定了那姑娘,倒是两全其美的事,竟不必了。” 这些话本不该是未出阁的姑娘听的,故而林玦今次家书,却是给父母的与给林黛玉的分开了。也不知怎么,今日竟一并送进来了,倒叫黛玉看得真切。 这话听了,贾元春并上薛宝钗面上皆现欢喜,贾元春当下道:“表弟有了可心的姑娘,这是极好的事。如此一来,姑母亦可放心了。既然是旧友家里的姑娘,自然品貌都是知道几分的。” 旁人倒也罢了,唯有太皇太后是知道慕容以致在苏州的,听了这话,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简直像是三伏天吃了一碗热辣的滚辣椒水,偏有口难言,亦不能言。其中曲折,如何言表。 太皇太后心中揣了这件事,余下亦兴致寥寥了。夜间用罢了晚膳,便命桐意去请太上皇过来。 太上皇此刻才同西太后用了晚膳,二人正围在一个落地的粉彩大鱼缸前逗鱼,听人报说寿康宫的桐意姑姑来了,当下命请。不多时桐意进来,屈膝请安。她是太皇太后身侧伺候惯了的老人了,便是太上皇也给她三分薄面。忙命免礼,又叫赐座。放了手中鱼食,与她笑道:“姑姑今日怎么有工夫过来。” “回太上皇的话,太皇太后请太上皇过去一趟。”有人搬了杌子来,桐意亦不坐,只在一侧垂首站着。 太上皇原牵着西太后的手往小炕那里走,闻言一顿,只觉是皇帝那里又出了岔子,故有此一请。他在小炕上坐了,又再三地叫桐意坐,桐意这才坐了。“可是说什么事?” “奴婢不知。”桐意略弯着脊背:“太皇太后催得急,想必是极紧要的事。” “今日寿康宫有什么人去了?”西太后见太上皇面色不虞,出声问了一句。 “回西太后娘娘的话,只衍庆宫娴德妃来了一趟,太皇太后留娴德妃娘娘用了晚膳。” 既留了晚膳,就不是因着她不高兴。另又说了,衍庆宫那位娴德妃是知情知趣的人,很知道分寸,惹恼太皇太后,便是宫里最蠢笨的李容衣,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上皇揣摩了片刻,便命桐意:“姑姑先回去罢,朕换了衣裳就过去。” 一时桐意去了,太上皇便与西太后道:“朕方才想了,大抵与皇帝有些相干。他进来越发张狂,实非明君所为。” 叫太上皇说出这样的话,若是原先的皇子,这话并不大重。放在现如今的皇帝身上,说他不是明君,却不啻鞭笞。虽是自个儿的儿子遭太上皇申斥,西太后面上却仍一派平寂,宛似冬季冻住了的池塘,风来不能叫她心起波澜,风走亦不能掠走些许水雾。她已然是个沉寂的人。 西太后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方才缓缓道:“他本无治世之才。原先那勃勃之势,不过是因着上头有人压着,他不好,就要丢了性命。由不得他不装出一副温良贤德来。” “当日朕与你谈及此事,你不曾说这些话。” 西太后漠然道:“我心中亦有恨意满腔,何以诉肺腑之言与你?” 纵然害她的人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东太后,她心中的恨意也依然消散了。只因东太后算了一世,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坐上这宝座。偏她的儿子坐上了,还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要逼得他们母子退无可退,生存艰难。 她已然解恨,更别无所求。生生死死也都沉了虚无缥缈的事,故而这些话能轻易说出口。 犹如毒蛇口中毒液,这恶毒也很真心实意。 太上皇摩挲着腰间玉佩,缓缓站起身来。他低头瞧着西太后,岁月待她如此宽厚,这样多年磋磨,竟无风霜遗留。仍如当日,风姿淑丽。只是原先鲜活的模样,竟像是已经死了,再不能活过来。 他目涩眼酸,不由掉转身子往外走,竟不能再往下瞧了。偏走到那盏落地铜灯前又站住了,喉口似被烟火气燎到,连说出的话都带着烛火熏过般的沙哑:“我以为……你不会恨我……” 只这一句,他说了这一句就往外走。西太后余下可否有话要讲,他已是不想听了。 西太后目光如凝,胶着在窗棂之上。许久,才缓缓呢喃:“倘使那时你肯多将我放在心上半分,何至如此?” 目色幽幽,声如浮游, 是夜,林黛玉并上薛宝钗跟着贾元春一并去了衍庆宫,姊妹三个好说说话。 太皇太后端坐东暖阁大炕上,吩咐归澜道:“近些时候天热了,你们也该换轻薄些的衣裳。” 有小宫婢捧着茶进来,归澜接过奉与太皇太后,笑道:“太皇太后尚且不曾换,奴婢们怎敢坏了规矩。” 这宫里,什么时候换轻薄的衣裳,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东西,都是有规矩的。上头的主子不发话,便是三伏天叫穿棉的,也得好好穿着。穿上了不算玩,饶是再热,也得装出没事人的模样,走路也得四平八稳。这是宫里头第一要紧的事,主子们跟前伺候的尤甚。 “我年岁往上长,竟越发怕冷。便是烈日炎炎照在身上,也并不觉很热。”太皇太后接了茶,真瞥着那送茶进来还不及退下的宫婢,因道:“这丫头我瞧着倒眼熟。” 归澜笑道:“这是奴婢的妹妹,才得了太皇太后恩典,许她出来。” 到底是记过名的,太皇太后尚且记得她叫归霁。将茶放到桌上,淡声道:“既出来了,就更该懂规矩守本分。当日留着你一命,是有你姐姐的情面在里头。她起早贪黑伺候了我好些年,总不能叫她连妹子也搭进去。放你出来,也是因着你姐姐心里念着,服侍人又周到,故而合睿王肯给她这个脸面,她求了,合睿王松动了,我自然放你出来。” 归霁忙跪倒在地,道:“原都是奴婢猖狂,太皇太后、合睿王开恩,才许奴婢出来,奴婢都记着,一刻也不敢忘记。” 太皇太后颔首,命她下去。正当此时,外头宫婢打帘子进来,屈膝回禀道::“禀主子,太上皇来了。” 第151章 度终生定言安良缘, 喜寿宴空碧散赏银 太上皇进了暖阁, 只见太皇太后斜倚于大炕之上,上前与她见礼。太皇太后命他坐了, 又叫赐茶。太上皇拣另一侧坐了, 端了茶也不吃, 最后放到一旁小桌子上。 “母后若有什么要吩咐的, 只管叫下头人过来传话就是了。朕将才换了衣裳过来, 倒叫母后等了, 是朕的不是。” 太皇太后缓声道:“来迟来早,终究你是来了。我今日叫人请你过来,一是为着今上的事, 二却是为着你十七弟。” “皇帝的事, 朕心里有数。母后不必担心。以致现下应在江南,朕却不知这其中又有什么事故。” “他有什么,不过是是借着这个, 一并地接近林家那位哥儿罢了。”太皇太后眉心略蹙,“打小就不叫人省心, 现如今便是连婚姻大事也不肯听人。” 太上皇最是仁孝不过,见太皇太后蹙眉, 当下劝慰道:“母后一早说了, 男风这事,一贯是有的,又何必为着这个与以致置气。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我因见过那位林家的公子,生得如芝兰玉树一般, 却也难怪能入以致的眼。家世门风又样样都好,只是可惜了,不是个姑娘。” 倘若林海养的不是个大儿子,而是个大姑娘,旁的不论,只消慕容以致有意,他便是赐婚了,亦是可行。只是林玦却是个儿子,旁的不论,断人香火的事,饶是他身为太上皇,亦不能为。 太皇太后只觉心中憋着一股子气,偏又不能发出来。冷着脸转头拿起茶盏,送到嘴边待要吃,却又停住了,擎在手中,口中道:“我才听福寿县主说了一嘴,说是她哥子在江南遇着了林家的故交,有意聘那家的姑娘为妻。我才听着便觉很不对,因娴德妃并上薛家姑娘这处,便不曾多问。吃罢了晚饭又问了一句,才知道那户人家姓穆。” 话已至此了,太皇太后又是知道慕容以致在江南的,哪里猜不出这里头的玄机。只怕这故交并上那姑娘尽数是假的,林玦有意订亲是真的,只是那与他订亲的人,却不是故交家的,更不是个姑娘,而是化了名姓的慕容以致! 太上皇亦不知此事,略有诧异:“果然如此?林玦竟如此大胆,敢诓骗父母了?” 太皇太后冷笑道:“为情为爱的,年纪轻的人最易陷入这魔障里头。他们现如今眼里心里只有彼此了,哪里想得到父母。虽说现如今林家养了个小儿子,到底长子为大。以致偏偏要纠缠人家,叫林家知道了,心里又是怎么想咱们皇家?指不定就觉着咱们身为皇族,却仗势欺人。见着颜色好些的,连人伦也不顾了,饶是对方是个男子,也要千方百计地上手。若是这话传出去,来日黎民百姓又当如何看待咱们?” 有得有失。慕容以致身为皇族,既享了这泼天的富贵,必然不能如常人一般自在。皇亲贵胄办事,第一是要想着后果,第二才是为着自个儿高兴。 太皇太后忧心忡忡,太上皇听了,却不忧反笑,道:“儿子只当是为着什么,原是因着这个。母后不必忧心这个,分桃断袖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可是母后何曾见过有人只为着这个,便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的?更有甚者,原先两个人浓情蜜意是一般,娶妻生子后又是一般。只消令他们各自娶妻,天长地久的,饶是再喜欢,也总有撂开手的时候。赶巧齐献已至订亲之年,朕因见林玦**出众,品貌夺人,有意令齐献尚他为驸马。只等着看他究竟是浪得虚名还是腹有真章,若果然是个有才干的,便下旨赐婚。到了那时候,娇妻入府,便是如何情深也丢开了。以致纵慕他至深,也该想着他是自个儿侄女的驸马,罢手了才是。” 太上皇一贯爱乱点鸳鸯谱,只消瞧瞧新皇后便是了,原是长皇帝一辈的,现如今倒成了平辈,不伦不类的,倒叫人暗中说嘴。今日说起齐献长公主的婚事,更是不像话。 太皇太后随手将手中茶盏放到小桌子上,冷声道:“糊涂!太上皇纵然不为你弟弟想,也该为齐献想着才是。他们两个一个是你嫡亲的弟弟,一个是你打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今日倒要为着你的想法,而叫他们伤心不成?你弟弟一早与我说过了,要叫他离了林玦使得,要他娶妻,这却是万不能够。他这一股子热血尽数都摆在林玦身上了,现如今要他收回来,岂不是要叫他心冷?便是你不心疼你弟弟,齐献嫁了林玦,难道能有好处?” “堂堂公主,哪里配不得他了?” “这才是你想岔的地方!林玦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听人说了。”太皇太后一手扶着手边那小桌子一角,说话的时候却并不看太上皇,只眸光定对面窗棂上,淡声道:“听闻他是个格外决然的人,这一点倒是人如其名。初时他厌了以致,饶是以致待他千万般好,仍是不为所动,拒了以致。现如今他为着以致千里迢迢写家书回来,不惜诓骗父母,便也是存着决然的心了。他既对以致已然有意,又以故交之女哄骗家里,想必是不肯回头,也不肯再娶妻的。你倒要将齐献陪送进去!”她缓缓摇首,“太上皇,以致已跌入此间泥潭了,你还要让齐献进去?” 林玦与慕容以致,想必已然情意相许,能写信回来,必然是此心不渝。齐献长公主若是赐婚与林玦,便是慕容以致痛失所爱,叫林玦肝肠寸断,亦令齐献长公主永守空庭。 何苦如此? 太上皇望向太皇太后,长叹道:“若依母后的意思,又当如何?” “我亦不知该当如何,故而犯难。待要暗中相阻,又觉不必。” 身为太皇太后,要叫他们分开,实在很轻易。只是对着自己的小儿子,对着小儿子欢喜的人,纵然她心如铁石,也转而变软了。竟不舍如此,令他们伤心。 太上皇朦胧间好似明了太皇太后心中所想,面露惊讶,语气十分不可置信:“母后……母后一早做了决断,今日叫儿子过来,又与儿子说了这样一番话,不过是想告诉儿子,他们已然互许终身,再不能分。母后不欲阻拦,亦不肯叫朕阻拦……” 太皇太后想必是一早听说了太上皇有意赐婚的消息,今日又听福寿县主提及,林玦与慕容以致已然两情相悦,故而命人请太上皇过来。将其中曲折轻重尽数说了,将他的想法一一反驳了,不过是想叫他知道,林玦非齐献长公主良配。太皇太后亦无心阻拦二人…… 太上皇陡然站起身来,急声道:“母后!以致一贯任性胡闹,母后素来纵容!今日至此天地,母后竟也要纵他不曾?母后可曾想过,倘使以致真与林玦一并度此一生,老有何依?竟是绝后了!母后来日何以面见父皇,儿子何以面见列祖列宗?” “来日的事,只等着来日再说便是了。”太皇太后手轻颤,到底稳住了,徐徐然道:“不过是个闲散的王爷,待他年老了,咱们慕容氏还养得起。太上皇今日与沅妃长相厮守了,便忘了昔日与皇后、左太贵人虚与委蛇之苦痛了?” 太上皇一时呐呐,口不能言。太皇太后扫了他一眼,轻扯嘴角,轻嘲道:“慕容氏出情种,你父皇如此,你如此,你弟弟也是如此。你现如今是惬意了,怎么不肯想想旁人的苦楚。便不提咱们慕容氏,说至昔日宋氏、盛氏,还少了为情而死的人?” 不过都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日春光暖融,微风盈盈。林府设了小宴,府中一派笑语欢声,便是丫头们捧果子,面上也带着三分喜气。今日原是林玦的生辰,林玦今岁乃是及冠之年,原该大操大办。偏他人在故土,贾敏并上林海皆不在身侧,他又是个贪图省事的,便传令下去,不肯大半。 还是温柔唤住了,规劝说是林玦现下在苏州念书,以待乡试,不大办也可,只是总要在后院设小宴吃一席,这才像话。林玦最不耐这些事,只命他们随意就是。故温柔便命设小宴,亲自传话点了菜,叫厨房的人做了送过来。另又打开箱子,取了许多铜钱出来,摆在一只孔雀蓝的铜胎掐丝珐琅捧盒里,这才唤空碧过来。 “你往外去,按着个人做的活计赏钱,不拘是哪里伺候的,或多或少,方方面面都赏全了。今岁是大爷及冠的大日子,大爷因要潜心念书,不欲大肆操办,只是该有的礼数,该赏的钱却不能省下。” “哎。”空碧应了一声,笑盈盈接过捧盒,临要走了,偏又侧过身来添了一嘴:“姐姐,你说怎么这样巧,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温柔便扶着她的肩笑道:“好丫头,倒也是你的好日子。过会子叫厨房给你做一碗面,你赏完了钱就去吃,今日不必伺候了。待我们服侍大爷吃了小宴,再留一盏酒水给你吃,与你祝寿。” 空碧谢过,便打帘子出去。一路出了院子,往各处去赏钱。有原先与她交好的,趁着她赏钱的空档扯着她的衣袖道:“碧儿,你拣高枝儿往大爷屋子里去伺候了,瞧瞧,现如今这穿的衣裳,头上的物件,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有不如你的。现下又出来赏钱,这是多大的脸子,可见你做事很好,大爷看重你。” 空碧抿唇一笑,也不多说,只道:“大爷给我改了名,我现下叫空碧了。” 第152章  家未宁人心难餍足, 谋姻缘祸福谁预料 那丫头听了吃吃发笑, 道:“大爷果然是读书的人,便是取出的名字也格外不同些。同样是名字里有个碧的, 怎么偏嵌了一个空字, 就好听得这样?”说着, 又凑过去悄声道:“空碧也好, 碧儿也罢, 你好歹和我说说, 大爷长得什么模样。先前倩儿进去送东西,说是隔着窗棂瞧了大爷一眼,回来后像是魔怔了一样。我们取笑她, 她也不恼, 只说咱们见了大爷也是这样。你是在大爷房里伺候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快与我说说, 究竟是俊得怎么个模样,叫人看一眼就痴了?” 空碧却不回她, 含笑转身:“我还有事呢。” 那丫头一把将她扯住,“你不说, 今儿我是不放你走了。” 空碧因侧身与众人笑道:“你们大家评评理, 喜筠这是什么理,倒赖上我了。” 众人也只是笑,并不开口劝。还有原先与空碧交好的,上前一并将空碧拉了, 往边上石头上压,口中脆生生笑:“谁叫你卖关子,里头的温柔、有嬗两个都是京城里来的,我们说不上话。若是不拉住了你,又问谁去?” “大爷麽……”空碧含着笑,在石头凳子上坐了,侧着身子与喜筠道:“实在是个俊俏风雅得不得了的人,我拿大爷比天上的月亮,还觉月亮有三分不及。倩儿魔怔,原是在理。” 这话才说罢了,那厢跑过来一个小丫头,催道:“碧姑娘,何妈妈问你怎么还不过去,有事要问你呢。” 空碧忙站起身:“我这就去了,妈叫我什么事?”才走了两步,却又被喜筠叫住,她笑着推喜筠的手:“好喜筠,你放了我过去罢,我再没什么好说了与你听的。” 喜筠便笑:“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大爷待你好不好?” “好不好的他都是主子,我一个丫头,不过尽着自己的本分罢了。”话虽如此,面上却飞出两抹粉来。她扯回自己的衣袖,跟着那来喊的小丫头去了。 何大家的原在绣楼那里,因她见那里的花儿枯了,便重新挑选了一株,亲自过去种了。这绣楼是林家隔代的小姐住的屋子,只是就不动用了,难免生出几分荒意。虽说现下林家有一位姑娘,却是扬州、京城地住着,极少回苏州来。便是回来了,也因年岁小,一贯跟着贾敏住。林海又是独子,并无兄弟姊妹,故而这绣楼竟是两代人不曾用过了。往上算也只有林海的一个姑姑,曾住过这里。只是那个姑姑尚且不曾嫁人,便一早病死了。在她之后,这绣楼便不曾动用过。 雕梁画栋的好地方,却平白地空着。何大家的一面盯着人移花,一面与另一个婆子叹道:“何二家的,要不怎么说是同人不同命。屋子摆在眼前,可惜了,咱们的闺女都没这命能住进去。” 何二家的因笑道:“我才过来,听人说是空碧领了大爷的命,往外来派上前,想必是格外看重。大嫂只等着日后罢,入了主子的眼,又有什么等不来的。咱们的闺女住不了,谁说空碧的闺女也住不得了。” 言已至此,再往深处说,却是没意思了。何大家的与她对视而笑,心照不宣,待瞧着人移罢了花,一并出去了。 二人又在下房等了一刻空碧,想她是要来散赏钱。何二家的有心要与她提一提她妹子茵儿的事,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内发急。何大家的也颇有些坐不住了,叫一个小丫头过去叫。 又等了一刻,才看见空碧拿着捧盒,盈盈俏俏地走过来。 “好侄女,你可算是来了。”何二家的起身将她搂着在廊下飞来椅上坐了,满脸是笑,眼中带光,口中不停:“叫婶子瞧瞧,好些日子不见你,倒更标致水灵了。” 虽是在一个宅子里,林玦住的地方却不是他们随意能进去的。因林玦读书要静,温柔并上有嬗他们又看得紧,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寻常人再别想有事没事地就进去。故而何大家的并上何二家的已是许久不见空碧了。 空碧到底年岁小,见了何大家的,便不由惹出几分小女儿情态来。搂着她妈的脖颈,撒娇道:“妈也不进来瞧瞧我,可见是不想我,只一门心思念着哥哥。” “瞧瞧你这话说的。”何大家的拍着她的臂膀,“你如今往大爷房里去伺候了,算是好过了。你哥哥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总要想着他才是。况你又是个丫头,我纵然多想着你,又能怎么。好歹叫主子多想着你,这才是你的好处。” 空碧听了,面上不由泛红,扭着身子坐起来,道:“妈这是说的什么话!才见了,就这样说我。倒叫旁人听了怎么想?” “傻丫头,你婶子又不是旁人。” 何二家的忙接话道:“不过是我们私下的闲话,又值当什么。婶子还笑话你?”说着,又笑嘻嘻道:“侄女儿,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还要进去伺候大爷,我们不能多留你,往年还要一并吃杯水酒,今日也不能了。大嫂一早起来给你做了碗长寿面,就等着你过来呢。” 何大家的起身去拿面,何二家的便又悄声问:“空碧,好歹我们是一家子,婶子问你一句话,你可别诓我。” 空碧正将要给他们的赏钱拿出来,闻言忙道:“婶子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我定然是知无不言的。” 何二家的笑:“好丫头,伺候了大爷两日,说话也带着文腔了。我是要问你,大爷待下头人是不是真那样和气。你也晓得,你妹子茵儿今岁十三了,我有心想送她进去伺候大爷,却拿不准好不好。想着你是在大爷房里伺候的,这才想问问你。” 空碧略微蹙眉,道:“大爷是个极和气的人,平日里有什么,只消说了,但凡情面上过得去,大爷都是准许的。只是婶子,这话原不是我说得偏颇。茵儿想进去,想必是有些难。” “却又难在哪里?” 何大家的捧着面碗出来,听了便道:“空碧,这是家里人的事。你总该帮一帮。” 空碧接了面碗,握住筷子,夹了一筷子面,一面吹气一面道:“这原不是我帮不帮,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头的规矩。大爷是主子这不假,却有两位半小姐,妈你也是见过的。”见筷子上面凉了,低头吃了。 何大家的颔首道:“我倒都见过,一个叫什么有嬗,另一个似是叫什么温柔。那个叫有嬗的尤其好,容色出挑标致,仪态也很好,我有心求大爷将她指给你哥哥做媳妇。怎么,竟是他们成了拦路虎,不许麽?” 空碧吃了两口面,这才又道:“倒不是他们不许这话,两个都是能干的人。大爷房里还有一个琛琲姐姐,那是正经太太叫跟过来伺候大爷的人。但是妈你猜什么,那两位将大爷照料得周到,如同铁桶一般,便是琛琲姐姐,也成了一个摆件。恭恭敬敬地捧着,却不大做事的。我和云瑶是后来进去的,瞧着是风光无限,内里哪是你们见得着的呢。但凡贴身伺候大爷的活计,一概不许我们做。那日大爷去沧浪亭访友回来,因热着了,额上有汗。我见着了,拿了一块软帕捧上去。温柔姐姐半道就截去了,挥挥手就叫我出去。云瑶那个小闷葫芦,更别提了,竟像是个没有的人。照我说,叫我们进去,不过是大爷今次用惯了的丫头没带齐全,要补足四个大丫头的规矩,这才叫送人进去呢。婶子还想送茵儿妹妹进来,进来了又做什么,粗使丫头倒能说进去。只是妹妹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也是打小娇惯的,她哪里肯?” 做粗使丫头,再别说茵儿,便是何二家的也不肯。她因想着大爷年轻血盛,茵儿又比空碧容色更好些,这才想送茵儿进去。若是进去扫洒,竟不如在家里养着了。 茵儿这事,却是不成了。何大家的待空碧吃罢了,又问:“我问你,大爷房里那有嬗,许了人家不曾?” 空碧摇首,道:“不曾听他们说起,也不像是大爷房里的人。只知道他们也不是正经林家的丫头,原是有个好友送了给大爷使唤的,想必是要原主子开口,才好做去留。” 何大家的听得直叹:“可惜了,我原想着她与你哥哥倒是般配。还是要寻个机会求一求大爷,指不定拼上咱们家里了的情面,大爷就赏了呢。” 空碧想着她哥哥那样好赌又贪色不事生产的人,哪里配得上有嬗。却知道她妈的心一贯是偏的,由不得旁人说她哥哥一句不好,故而只含笑点头,并不答话,亦不反驳。 吃了半碗面,又将余下赏钱尽数散去,空碧才回了院子。才要进屋,就被人叫住,转头一看,却是有嬗。 “姐姐,什么事?” 有嬗道:“才来了客,大爷在里头会客,你别进去,倒扰了他们。”说着,拉着她回了房,笑着将床头的小柜子开了,抽出一个小抽屉,里头是珠钗玉簪,一整盒的首饰。瞧着像是主子赏下来的,都是成色极好的东西。 “听闻你也是今日生辰,我知道得迟了,不曾备礼。幸而主子赏过一些东西,你捡一样,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只别嫌弃是我用过的。” 第153章 成好事芙蓉帐逢喜, 贺生辰鸳鸯锦同展 空碧忙推辞道:“我哪里敢要姐姐的东西, 不过是个散碎生辰,方才我妈给我煮了碗长寿面, 我已吃了, 便算是过了。再没收姐姐的礼这样的话。” 正说着, 那厢温柔在吊子前煮茶, 煮罢了, 倒了三盏, 捧着茶水过来,在小桌子上放了。一面倾身过来看有嬗手里的东西,含笑伸手将一枚镶红宝的缠丝步摇拿起来, 侧头打量空碧一回, 将那枚步摇在她发髻上簪了,口中笑道:“你有嬗姐姐好东西多着呢,哪里就少你这样一件东西了。要我说, 她既然开口了,你就该收下, 总不能将她白白的放过了。” 空碧只说不肯收,温柔却又拿出一对耳珰送了她, 再三地要她收下。 有嬗道:“我们有个规矩, 但凡里头伺候的生辰,不拘是不是整的,众人都要送些东西,好歹沾沾喜气。这原是你应得的, 收下吧。” 言既至此,空碧方才收下了。 将那枚耳珰小心放入荷包,空碧往外瞧了瞧,平日里庭院里总有人走动,今日不知怎么,竟然鸦雀无声,便是连说话声都听不着一句。照理说今日是主子的生辰,更应该欢天喜地热闹着才是。 她因问道:“两位姐姐和我都在这里,却不知今日里头是谁在伺候。” 温柔端起茶来吃,笑道:“今日大爷放我们的假,一个都不必进去伺候。” 有嬗亦在侧与温柔对视一眼,笑道:“温柔说的是,顶好咱们今儿一个都不进去,这才合了大爷心意。” 这话虽是答了,却又似未答。空碧仍是一头雾水,却再不往下问,只带着满腔疑惑取茶来吃。 却说伺候的人尽数被打发了,院中一片寂静,往内屋走近了,却听得一阵急促难耐的喘息传出来。细细一听,却是两个声音一并交织着,听来含着水汽,格外暧昧。 绕过一架十二扇的落地大围屏,只见架子床上的床帐已被抖落半扇,另半扇要落不落,鹅黄细纱床帐落在床沿,更显三分香艳。 透过朦胧纱帐,能瞧见两个交叠的人影在里头。 却是慕容以致将林玦牢牢在身下压了,林玦衣襟大开,耳侧颈子上已被烙出一串淤红吻痕。他眼中水光盈盈,展眼望去,更觉一派霞明玉映。他是卓然出尘的人,慕容以致却偏要将他压在身下,将那份高高在上尽数撕碎了,好瞧见里头诱人又脆弱的芯子。 慕容以致爱极了他这般模样,紧紧将他抱入怀中,凑到他耳边哑声道:“子景……好不好?” “慕容以致……” “嗯?” “你这公狗!” 二人又歇了一时,林玦因觉身上黏腻,心下烦闷顿生,反手将慕容以致推搡开来,道:“我要吃茶。” 慕容以致将床帐撩开,仍在帐勾上挂了,往桌子那里走了两步,倒了一盏温茶来,自吃了一口,试过恰好,这才转身回床,送到他面前。 林玦腰间泛软,那难以启齿之处隐隐胀痛,口中却又干涩,皱着眉撑起半边身子来,就这慕容以致的手吃了大半盏茶,才道:“你去叫温柔进来。” 慕容以致就着他方才吃的那一面又将余下小半盏吃了,这才笑道:“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如今这模样,又叫温柔进来做什么。有什么你说开口,我服侍你。” “谁缺你服侍了!”他翻身往里,不肯看慕容以致,只道:“我只要温柔他们服侍,你粗手笨脚的,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成,却能叫你舒服。”慕容以致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声,才套了衣裳往外去唤温柔。 温柔并上有嬗、空碧三个听了,忙起身过来。慕容以致便道:“温柔你进去,子景叫你。”另又与有嬗道:“才子景消耗了气力,想必过会子要饿,你去厨房叫做一碗长寿面来,不需多,只浅浅一碗就是了。” 二人应是,分路而去。慕容以致这才又看向空碧,因是个生面孔,又生得秀丽,不由多瞧了两眼,道:“原先倒不曾见过你。” 空碧与他见了礼,因见他器宇轩昂模样,不由面色泛红,垂首道:“奴婢空碧,是新进来伺候大爷的。” “这里用不着你,先下去罢。” 慕容以致说罢,便径直转身往里去了。空碧心中疑窦更甚,一面想一面回屋子,正撞见进院子的云瑶。云瑶见她心不在焉,便扯住了她衣袖一角,道:“空碧,你哪里不爽利?” 空碧这才回神,“日头略大些,晒得人昏昏沉沉的。这鬼天气!” “怎么不是,我才从外头回来,咱们还算是好的,有现下在大太阳底下移花木的,那更热。”说着,与空碧二人进了屋子。才坐下,就有一个小丫头隔着纱窗问:“空碧姐姐可在里头?” 空碧走上前,透过鸭蛋青色的纱窗去看,因笑道:“倩儿,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今儿怎么有工夫进来,不跟着你妈做饭了?” 倩儿在窗外笑道:“我妈叫我进来谢空碧姐姐给的赏银,又说想起今儿也是姐姐你的生日,赶巧前两日我叔叔送进来一些茉莉粉。我在厨房里做事,烟火气种,擦了这个也不好,倒是给姐姐用是正经。” 一旁云瑶将门开了,请她进来。倩儿进来,果然手里捧着一只捧盒。里头是四包茉莉粉,又有一壶酒。倩儿笑道:“云瑶姐姐也在,正巧拿了姐姐那份去罢。” 云瑶笑睨了空碧一眼:“我今儿倒占你的便宜。”说着,便伸出手去,拿了一包拆开了。果然这不是寻常的茉莉粉,大抵是上好的紫茉莉研的,打开了便是一阵异香扑鼻,研在指尖,只觉细腻柔滑。 倩儿又与空碧道:“还有一壶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我们的心意。” 空碧接过来摆在桌上,笑道:“你们能记着我,就是好的。”又问:“婶子近来都好?” “我妈一切都好,只是想着姐姐。” 空碧扭头道:“得了空我往厨房去瞧婶子。” 三人坐着闲话了一时,这才散了。云瑶将东西收了,想起方才瞧见的人,便问空碧:“听闻今儿大爷来了客,竟连伺候的人都不必了。方才与你在门前说话的,想必就是那位客?” “瞧着是了。”空碧将床头柜子上的小抽屉开了,将余下三包茉莉粉放进去,口中道:“大抵是在京里就认得的客,温柔并上有嬗都认得。” 空碧话只至此,心中却疑窦未解,自此埋了疑根。此时后话,暂且不提。 另又说至房中,慕容以致果然服侍着林玦洗了澡,又换了衣裳。林玦坐不住,便只歪在软榻上休憩。慕容以致坐在他身侧,伸手摸索他耳旁碎发,喟叹:“只这一刻便叫我终生不忘,可惜了,你终究要回京城去……” 随手将他手打落,林玦道:“我却已然忘记了。” “子景素来如此,口不对心至此,我一早知道了。”慕容以致半分不恼,面上只是笑,眼中密密,柔意如春风。“你口中说的,坏是好,好就是极好,我说的是不是?” 林玦反手一掌要抽在他脸上,却被他一手捉住了贴在脸上,“被我说中了,你气急了,才要打我。” 林玦冷笑道:“你越发猖狂肆意了,真当有了这事我就是你后院里的人了?咱们本就是好则聚,坏就散的缘分。你若再这样,我就要恼了。” “何必说这些话来伤我的心,我心里是怎么个念想,你还不知道?恨不得剖出来给你瞧了。”慕容以致兀自低头,在他额角轻吻了吻,“你要怎么,我都依你。只消能与子景在一处,便是我做了子景院子里的人,也是好的。再说别说什么聚聚散散的……” 林玦抽手回去,挑眉望他。一双眼眸原是一翦秋水,现如今添了意气,倒格外显出几分噬魂夺魄来。“我要怎么,你都依我?” “自然都依你……” 林玦当下冷笑道:“你记着今日这话,回了京城我就往太皇太后那里去求赐婚,八抬大轿抬你进我林家的门。” 话音才落,便听外头有嬗道:“两位爷,寿面来了。” 林玦这才收了势头,靠到大迎枕上,“拿进来。” 林玦爱用清淡的,厨房自然也是知道的。这面是鸡汤做的底,面汤清澈,面上飘几缕鸡丝,卧一只荷包蛋,蛋上摆了两棵小青菜。瞧着白的白,绿的绿,倒叫人食指大动。 “拿筷子来。”林玦才动了一场,倒有些饿了。 有嬗送了一双乌木筷子上来,林玦抬手接过筷子,又要接碗,慕容以致忙伸手拿在手里,道:“这面碗烫,我拿着就是了。” 林玦扫了一眼,道:“你拿着就不烫了?” “我手里有茧子,不怕这个。”他低声道:“这面闻着倒很香。” 林玦才夹起一筷子面送到唇边吹凉了,要往嘴里送,慕容以致便凑上前去,抢先将那筷子面吃了。一面嚼,一面道:“方才累了一场,我也饿得发慌,子景赏我一口罢。” ……林玦只恨不能将他手中面碗扣在他头上…… 第154章 过孙府邢氏心不喜, 贺寿辰黛玉祝福寿 却说这五月十三, 乃是孙府孙老太太的生日。往年因家中困窘,长房一脉又远在江南不能回来, 故孙老太太这生日一向简办, 不过是二房里整治一桌酒宴, 一并吃了就是, 亦并不十分像样。今岁不然。长子长孙皆在, 家里又重整旗鼓了, 自然是要大办。 故而大半个月前,京里与孙家交好的、有些分量的,都已经接到了请柬。 贾府与孙府有旧, 自然一早收着了。王熙凤收了请柬, 便问贾母。贾母只说近些时候身子疲乏,竟不能去,便只命邢夫人领着几个姑娘过去。 她因道:“姑娘们整日拘在家里, 原是机灵的,也闷得蠢笨了。如今他们又渐大了, 娘娘往宫里去了。二丫头的事就在眼前,来日为人妇, 再想这样畅畅快快地玩闹, 却是不大能够了。” 现如今大户人家都是娇养姑娘,姑娘家有主意的也不少见。活泼爱玩闹也是常有的,少有人诟病。只是做姑娘的与为人妇的摆在一处,却又是另一种说法。姑娘家只消不出格, 怎么玩闹都不过分。为人妇了,不论你原先是什么样,过了门成了人家的媳妇,就要贞静懂规矩。贾府里的姑娘都是要嫁入高门大户做当家主母的,更该叫下人瞧瞧什么才是名门闺秀的体统。 待到五月十三这日,邢夫人却又生出另外的念头来,与贾母请安时道:“虽说还没过明路,到底二丫头已算是半定下的人了,很应该避嫌。现如今领着她往定亲的人家去,叫人知道了,倒要说嘴。依我看,竟将她留在家里的好。” “糊涂!不过是去祝寿,能叫人嘴里说出花来?况她又不是与孙家哥儿私下相会,有你领着,规规矩矩地过去,又能怎么?” 王熙凤原站在一侧,闻言捧着一碟果子走上前,笑道:“老祖宗,这碟果子好滋味,老祖宗也尝一口。”说着,亲手捧着一枚送到贾母嘴边,贾母启唇吃了。她一面服侍贾母吃果子,一面又与邢夫人:“要我说,这又值当什么。暂不说只是私底下说定了,便是明面上定下了,姑娘往外去祝寿,这也是寻常的事。大太太未免太小心了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家风清正,瞧咱们老祖宗就是了,谁敢说一句不是的话?” 这话说罢了,便见外头平儿进来。 王熙凤与她打帘子出来,因问:“什么事?” 平儿道:“才周瑞家的来回话,问奶奶过会子吃了午饭有工夫没有。” “不过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她平白无故地问这话,可说是什么事?” 平儿便道:“听说是来了个奶奶府上的亲戚,求想见一见奶奶。” “亲戚?”王熙凤在心中周转过一回,呢喃道:“什么亲戚上门,我竟不知道……我这里伺候老太太用午饭呢,吃了饭再引进来罢。” 说罢,这才又打帘子进去。 邢夫人正起身往外去赴宴,见她进来,便道:“你就这样忙了,便是在老太太跟前也这样三不五时地出去?” 王熙凤忙往边上退了两步,满脸堆笑地道:“老太太跟前,哪里有我说忙的份儿。却是方才外头造园子的人进来,要领采买东西的对牌。平儿因想着这事关乎娘娘,故而过来回我。这小蹄子莽撞,不懂事,倒惹大太太气恼。等我回去了,再和她计较这个。” 邢夫人略扫了她一眼,道:“既然是娘娘的事,倒也罢了。” 一时王熙凤服侍贾母吃罢了午饭,自回房吃饭。吃罢了饭,又命人往王夫人处去问些话。待诸事罢了,周瑞家的才引人过来。 王熙凤才接了一盏茶捧在手里,也不吃,只捧着兀自出神。不多时只听帘子略动,平儿道:“奶奶,周瑞家的领着人过来了。” 她扭头一看,只见堂下跪着三个人,一个是周瑞家的,另一个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领着一个小子,另王熙凤忙命平儿搀起来,叫赐座。 王熙凤笑道:“我年纪轻不懂事,许多事都不大明白。姥姥别怪我不周到。” 原这婆子正是刘姥姥,领着她孙子板儿往荣国府来。此间种种,自是后话,今暂不提。 话又说至邢夫人这处,却说她领着贾府里三个姑娘往孙府去。贾探春与贾惜春同坐一车,邢夫人携了贾迎春一车。 几人在车上坐定,车架缓缓往前,邢夫人便与贾迎春道:“你虽不是我养的,到底我也算是你母亲。如今你年纪大了,我若不提醒你两句,倒叫外头人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刻薄你。可我提醒你了,你不领情倒也罢了,只怕还要说我这个后母多事。现如今我们往孙府去,你两个妹妹不知道里头的来龙去脉,你自个儿却是知道的。姑娘家出门,顶要紧的是庄重。你虽不是正经太太养的,到底也是国公府的小姐,总该懂庄重和体面。有些话不好说,有些事不好做,我不交代你,你也该自个儿想着才是。” 贾迎春原就怯懦,闻言更低了头,面上飞红,心中淤塞,声音越发生怯:“我总都听太太的。” 邢夫人见她怯怯懦懦的,心中越发不喜,冷声道:“纵然都听我的,你心里也该有自个儿的一份主见。” 贾迎春只管顺着她的话应声,哪里敢说一句不是。不多时孙府已至,马车缓缓停下。一行人下车来。 早有仆妇候在门口,见了邢夫人,便满脸带笑地迎上去:“贾夫人来了,我们老太太等了好一时了。” 说着,扶了邢夫人进去。另有两个丫头上前来要扶贾迎春,贾迎春摆手道:“不必。”抬手叫司棋扶了往里。 孙府早年家大业大,如今虽只剩个空壳子了,到底这壳子也很客观。 孙老太太这生辰宴摆在祥福堂,四奏丝竹,屏开孔雀,榻设寿纹,席摆桃李,宾客围坐,一派喜气洋洋。 她才吃了一杯酒,又吃了一块炙羊腿子肉,因觉好吃,便又要下筷子。一旁孙大太太见了,忙笑道:“这羊腿子肉是炙烤的,油腻又味重。虽说香的很,到底不能多吃。老太太才吃了酒又吃这个,只怕肠胃受不住。” 孙老太太虽知道孙大太太是因着关怀才规劝,到底口上带出些不虞来:“我何曾这样娇气了,连两块羊腿肉都吃不得了。” 孙家长房大姑娘叫宛纯的听了,笑道:“老祖宗身体健朗,什么吃不了。只是这羊腿子肉虽好,也不是这时候吃的。老祖宗喜欢,等今岁入冬了,飘了雪,我和几个妹妹考了送到老祖宗跟前。” 二姑娘孙容纯亦笑着接话道:“长姐这话说得倒很有意思。咱们亲手做的,滋味许比不上厨房里的,到底是咱们一份心意,又干干净净的,老祖宗吃了正好呢。” 孙老太太见两个孙女又娇又俏地说话,她又是打小不曾瞧见他们的,此刻自然心里再没别的,一心都只是与他们谈笑了。 她伸手出去,孙宛纯并上孙容纯一左一右上前,孙老太太便将两人搂在怀里:“好丫头,你们有这份心,我记着了。只是做这个脏得很,说说就是了,没得再污了你们的裙子。” 另有长房庶女孙知纯、二房嫡长女孙安纯、二房庶女孙品纯皆笑着上前,道:“老祖宗好偏心,楼着两个姐姐说体己话,我们也想叫老祖宗搂一搂,好沾沾喜气呢。” “好,好……”孙老太太满脸是笑,果然将几个孙女尽数搂了一回,又叫他们都在自己的贵妃榻边上坐了。其中孙宛纯因是长房嫡长女,自然又与众人不同。孙老太太留她坐在贵妃榻上,就在自个儿身侧。 孙宛纯依在孙老太太身侧,含笑侧身与孙容纯说话:“听妈说,今儿贾府那位二姑娘也要过来。我倒想瞧瞧,是什么人品相貌。” 孙容纯侧头一想,道:“前两日姐姐病了,偏太皇太后又下旨叫妈领着咱们进去,我就跟着进了宫。在寿康宫里倒见着了福寿县主,这位县主要叫贾二姑娘一声姐姐。我便问她,那位二姑娘是怎么个模样。福寿县主说了,贾二姑娘仪容出众,心性温吞,是个好相与的人。” 话音才落,那厢便有仆妇过来说:“老太太,林尚书家夫人并上福寿县主来了。” 孙老太太忙命请,不多时果然见贾敏领着林黛玉进来。贾敏前不久才养了第三个儿子,月子里想必养得很好,一眼扫过去,只觉她粉颊盈盈,仪态端方。身后跟着福寿县主林黛玉,虽年岁略小,身量未足,看来却也钟灵毓秀,眉目如画。 贾敏领着林黛玉上前,笑道:“孙老太太大喜,我来迟了,该罚。” 孙老太太笑着请她坐,口中道:“我哪里敢罚你呢?林夫人能过来,就是给我好处了。” 贾敏坐了,又命黛玉:“给孙老太太请安。” 林黛玉上前,因她是县主之尊,只行半礼,口中道:“恭贺孙老太太寿诞。” 孙老太太侧过身子,便是这半礼,也不敢受,待她起身,这才含笑伸手,“好精巧模样,县主上前来我看看,” 第155章 惜怯懦枉叹闺阁女, 念人心毒比鹤顶红 上回说至孙府老太太寿辰, 宴请宾客。贾敏携林黛玉上门祝寿,孙老太太因林黛玉生得不俗, 便唤她上前去。 此接上回, 林黛玉因轻移碎步, 上前去了。孙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看过一回, 连声笑道:“了不得了, 我原先只当着我们家里几个姑娘是万里挑一, 今日见了县主,才知道什么才是出众的姑娘。到底被比下去了,林夫人, 我们府里的姑娘, 竟不如县主半分。” 贾敏笑道:“老太太说笑了,我倒瞧你们府里的姑娘还更好些。又是娴静又是温婉的,这才是姑娘家的体面。我们大姑娘在孙老太太你面前才这样规矩, 平日里被老爷和她哥子宠得过分,竟不如你们姑娘。” 孙老太太便道:“姑娘家本就贵重, 多爱护些也是寻常。”又侧头唤了孙宛纯、孙容纯并上孙知纯过来,与贾敏道:“这三个是我们长房里的姑娘。” 三人与贾敏屈膝见礼, 一并道:“林夫人。” 这三个见过了, 孙老太太又叫一旁的孙安纯并上孙品纯上前来,道:“这两个是我们二房里的。” 长房三个姑娘贾敏原是见过的,倒是二房里两个,她细细看了一回, 才说:“老太太有这样好的孙女儿,养得娇花一般,怎么倒说我们家的姑娘好?”说着,她又含笑朝孙宛纯招手:“久不见宛丫头了,身量倒更足了些。” 孙宛纯故在她身侧,依着坐了,笑道:“林姨总爱取笑我。” 这厢孙容纯拉着林黛玉入座,待坐了,却又小声叫道:“呀,我竟忘了,倒要请你恕罪。” 林黛玉手执团扇,不解侧头,问道:“什么事?” 孙容纯起身与她见了半礼,口中笑:“我竟忘了,要先与县主见礼,这才是正理。倒拉着你一并入座了,岂不是我的不是?” “偏你这样坏了。”林黛玉手里拿着扇子,轻轻往她面前一点,抿着唇道:“在你们面前,我何曾是县主了?” 虽说是太皇太后亲口封的福寿县主,到底她寸功未建,亦非皇亲国戚,县主一位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仗着太皇太后的爱重罢了。不过听着好些,内里如何,到底都知道。 孙容纯不过一句玩笑,哪里就当真了。当下将那柄团扇握住了,笑道:“好妹妹,我都知道,不过是与你一并笑一回罢了。”一时入座,见她那柄团扇上翠竹盎然,似微风吹过,竹叶朝一面,偏又片片不同。却是竹林里一对宝蓝色的蝴蝶,那宝蓝极浓,似隐隐透玄色,蝶翼尖端光华流转,亮色一抹,叫人心折。一侧书小字两行,却是梅花小篆,写的是:翼摇清幽起,影过千万里。 孙容纯昔日与林黛玉认得,后又在寿康宫见了一回,倒认得这不是她的字迹。“这瞧着倒不像是你的笔墨。” “这是我哥哥去岁画的,虽画了,却自嫌文气太重。原已笼了火盆要烧,偏我过去,倒很喜欢。”林玦用它,到底显出几分脂粉气来。倒是她用着很好,她因喜欢这画,也爱这诗,倒常常握在手里。 言语之中牵扯男儿,孙容纯当下止了话茬,又道:“赶巧你来了,我正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才说了,便觉身侧有人坐下,转头看去,却是孙府长房的庶女孙知纯。林黛玉略颔首:“知妹妹。” “林姐姐。”孙知纯捧着茶,借着那茶盏遮了半边脸,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们想问姐姐,贾府那位二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 “贾府二姑娘?”林黛玉与她对视一眼,又瞧了瞧孙容纯,不由掩唇笑道:“你们有什么事故没告诉我?好好地,怎么倒问起二姐姐来?” 孙知纯笑说:“这却是个秘密,现如今还不能说了与姐姐听呢。” “什么事藏得这样深了,说不说都随你们,左右我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相干的。”她低下头去看扇面。 孙容纯并上孙知纯对视一眼,都知道林黛玉是爱恼的,只是这恼来去皆匆匆,不至一刻,便该烟消云散了。孙知纯便伸出手去挽住林黛玉的臂膀,口中道:“姐姐这是恼了我了,都是我的错处,姐姐千万饶我。” 黛玉便抬头,却不见恼,仍是笑盈盈模样。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我为着什么要恼你?你这才是看轻我。今日你不说,总有来日要告诉我,我等着你们。”这话说罢了,才道:“贾府那位二姐姐是长房里的,是长房长女。只是他们姑娘不分哪个府,也不分长房二房,倒是一并排序。前头有个大姐姐,往宫里做娘娘去了,这你们都是知道的。下头便是这位二姐姐。二姐姐生得文懦,我在贾府住过一段时日,从不见她恼过一回。便是房里的丫头闹出什么事故来,也不过是二姐姐睁只眼闭只眼就打发了。” 虽是好相与,到底太弱了些,倒叫那些丫头婆子去要她的强。这话却只能藏在心里头,不足为外人道了。 孙容纯听了,喃喃道:“原是如此……” 话音刚落,不及黛玉细问,那厢又有婆子过来传话,先告诉孙大太太,道:“太太,荣国府的大夫人到了。” 孙大太太便道:“快请进来。” 婆子于是下去,不过是,果然几个婆子拥着邢夫人并上三个姑娘过来了。 邢夫人领着三春与孙老太太等见过一回,道:“原我们老太太是要来的,只是前几日多吃了两杯酒,竟有些不爽快,故只叫我领着几个姑娘过来。” “我竟不知,等过了寿辰,再交代人过去瞧老太君。”孙老太太说罢了,又说他们家三个姑娘看着好,叫往前去。孙大太太便引着邢夫人入座,与她说了一回话,方才归位。 孙老太太问了三春年岁,又一并问了些话,倒像是更喜欢迎春,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我见了迎姑娘你,倒觉很亲切。” 孙大太太在旁道:“别说老太太了,就是我见了,也喜欢得很呢。”又笑:“想必是有因缘在里头。” “迎姑娘,你别入座了,就伴着我坐。”孙老太太竟将她留下了,迎春文懦,不过应答两三声,再没别的话。 宾客已至,应开群宴。 一时丫头们送菜上来,贾迎春原就是个怯懦的人,今日与孙老太太坐了一桌,本就不相熟,倒更显得拘谨。孙老太太又不时问她要爱吃什么,贾迎春只低着头回道:“并无不爱之物。” 她原就是这样,东西摆在前头,吃了就吃了。在家中时,亦不曾有人过问她爱什么厌什么。好不好的,吃下去了自然都是好的。 孙老太太见她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筷子动得少,偏面前这一方菜又都吃了。细细一想,念及姑娘家都爱用些甜的,便侧头吩咐丫头:“宴上的菜油腻腻的,吃着怪没意思的。咱们倒也罢了,姑娘家的,倒不爱吃这个。叫厨房给每位姑娘再添一盏桔子鲜奶盏。” 那人领命去了。今日厨房里头自然候着一帮厨子,不多时这桔子鲜奶盏便做了送上来。 贾迎春虽面上不显,到底取了小银勺来吃,果然用着松快许多。 趁着回房更衣的空档,孙老太太与孙大太太出来,孙老太太因道:“这姑娘我瞧着,倒很拘谨。” 孙大太太便道:“我瞧着也是。大抵是因着今日出门在外,并不熟悉的缘故。” “说话的模样也怯……”孙老太太摇头叹气,“若非绍先病得那样了……” 孙绍先天资聪颖,少有惊才绝艳之质,便是与林家那个力压四座的林玦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犹似双璧。孙家待他寄予厚望,只盼着他入仕途平步青云。 贾府的姑娘虽听着是好了,到底贾迎春是庶出。庶出倒也使得,只是要做一府当家主母的人,须得外柔内刚,方可撑住这一方天地。 贾迎春姿容俱佳,到底性子太软了些…… 若非孙绍先非她不可,孙府怎能上门求配? 孙大太太低着头,心里亦是叹息,口中却道:“我现如今只求着绍先平平稳稳就是了,旁的再不求什么。我另又想了,性子和软也有和软的好处。” 和软总比太刚硬的好,固然做主母要有脾性,却更要懂严进宽出的道理…… 京里如此,苏州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日慕容以致才吃了饭,正对着宫里来的密函细看,便听外头欣馥道:“大爷。” “进来。” 欣馥于是进来,道:“大爷,外头人查到些事情。苏大姑娘化名徐莲溪入林府前,曾被卖入瘦马馆。” 瘦马馆。打小养大了,日后专往富贵人家府上送的侍妾。说是侍妾,更类玩物。 慕容以致死死将面前一封信函握住,面如染寒霜。苏归盈乃是皇亲贵胄,便是她家里犯了事,满门抄斩只剩她一个了,真要为娼,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妓。 瘦马……只怕是有心人为了糟践她,才将她卖过去!慕容以致不由冷笑,人心狠毒,竟能比鹤顶红还毒辣三分。纵舒郡王府昔日是**,东太后机关算尽要在今上身侧塞枕边人,纵然他们尽数都将今上辜负,到底归盈无辜! 一刀斩落也罢了,何必这样钝刀子折磨她? 第156章 燃佛经善恶尽成灰, 卧软榻午后赏风情 当日舒郡王府获罪入狱, 末了男丁被判流放,女眷或有判为官妓的, 或有被发卖了的。当日舒郡王妃被判做了官妓, 因在京中, 太皇太后并上慕容以致又时刻关切着, 便早早救了下来, 送到别院里去了。偏是苏归盈, 她原是与舒郡王妃关在一处的,也被判作了官妓。只是她年岁小,好歹要调教了几年, 才能出来接客。故而母女二人要往不同的妓倌送过去, 前夜便被分开。 当日苏归盈身侧只跟着乳母,舒郡王妃千交代万叮咛,只求着那乳母将苏归盈照料妥帖。未曾想一别即使永别, 无论是乳母或是苏归盈,终生再未与她相见。 慕容以致面色发凝, 口中苦涩。举起手边茶盏吃了一口,妄图将舌尖的苦涩压下去。只是那茶放凉了, 竟涩得叫人心慌, 打舌尖起苦到心头,便是连肺腑也一并煎熬了。 他将那股淤塞强压下去,因问欣馥:“那乳母如今尚在人世与否?” 欣馥回道:“尚未查明,只是牵扯出了瘦马馆这条线, 往下的便是顺着藤摸瓜,不过费些时间罢了。” “查清楚了来回我。”他顿了顿,另又说:“你们不必审问她,找着了带来我亲自见她。” “是。”欣馥应声,慕容以致挥手命她下去。 因心里添了这桩事,心绪起伏,竟不能定心。便命邢季进来研磨,抄了一卷《法华经》。篇章虽成,却字迹潦草,竟无一字能入眼。 他摔了笔,将桌上那卷经文污出一团墨迹。又坐了一刻,这才起身,走到门口,偏又道:“笼火盆。” 邢季便命外头小厮笼了火盆端进来,因想着天热,为空熏了他,故而摆得远些。慕容以致拿了桌上经文,随手扔进火盆中,目色冷肃,面无波澜。只瞧着那卷经文被火燎至蜷曲,而后慢慢焚为灰烬。 他呢喃道:“杀过那样多人,我心里一早没佛了。” 主子说出妄自菲薄的话来,奴才是最听不得的。邢季听了死死低下头,竟半点不敢抬起来。纵然他身为慕容以致心腹,到底主子的心思难测。做奴才的,第一要学的不是怎么伺候人,是怎么学着当个既聋又哑的人。 “邢季……”慕容以致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我这样的人,浑身杀戮满手血腥,纵然有满天神佛,必然也不会护佑我了。” 邢季心头狂跳,强压住了,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主子是皇亲贵胄,龙子凤孙。满天神佛不护佑您,又该护佑谁去呢?” 慕容以致扯了扯嘴角:“护佑不护佑我,也都已至此了。只盼着他们开眼,能将子景护住,我便已铭感于心。”说罢,陡然转身坐回书桌后,重又取笔蘸墨。他眉头紧锁,似有不虞,落笔却半分不停顿。便是原先有三分迟疑,也都随着那卷经文一并成灰了。 待纸上墨迹干了,慕容以致将它塞入牛皮信封里,以火漆封口。待事毕了,便唤邢季上前来,道:“你悄悄地回京里去,往康贤郡王府上去一趟,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上,别叫人知道了。” 邢季心下一凛。慕容以致往苏州来,今上不知道,太上皇却是知道的。他如今特意增了这一句,为着不叫谁知道,却是清清楚楚了。邢季不知道这封信里头写着什么,双手接过放入怀中时,却犹如接过千斤巨石,沉沉压在心口,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慕容以致目光如刀,一眼望过去,就恨不能将人皮肉剜去三寸。他又添了一句:“记着,要你亲自去。” “是,奴才都知道。” 待邢季弓着身子退下去了,慕容以致才长长叹了口气。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如今这个算不得什么。然而念及林玦,心头却又松快了些,面上不由自主浮出笑来。只消他在自个儿身侧,便是这苦,也能泛出甜津津的滋味来。 外头欣馥才往下交代了慕容以致吩咐的事,正命人取账本来发月钱。便见那头邢季急匆匆过来,快声快语道:“你们都下去罢。” 一时间小丫头们都散了个干净,欣馥料到有大事,当下问道:“什么事?” “我待不得苏州了,主子命我悄悄回京城去一趟。”邢季拿起桌上的茶,也不顾烫嘴,硬生生灌了下去。匆匆拿袖子擦了擦,放下茶盏,道:“我过会子就去了。吃过晚饭我就该病了,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我失手打碎了主子一块玉,叫主子罚了。因天气热,又没上药,热度上来了,竟病得不能出门了。” 欣馥颔首道:“公公放心,我都明白。”说着,返身打开雕花柜子下的一个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两个荷包来。自打开瞧了瞧,才交到邢季手里。“这里头是些银票,出门在外,银票总比银子轻便。”说着,又指了指另一个:“这里头是些散碎银子,我也不记得里头是几两的了,总要有些零散的用用才好。”又问:“府里备了马车了?” 邢季收了荷包,道:“府里的不能用,不是自个儿的人。我往外去,随意雇一辆就是了。” “长途跋涉的,谁肯走这一趟?” 邢季听了这一句便笑:“你素日都不曾见过这些,自然不晓得。雇一辆车只是出城,等出了城,自然还要换水路走。不过是出城,谁不肯去呢?”说着,便道:“我回屋子去,卷两件衣服就去了。你好生照料主子,这里的事我不能管了,要你自个儿揣度着。” 欣馥屈膝行礼送他,言辞十分郑重:“公公放心去罢,这里有我。” 邢季这才去了。 当夜沧浪亭里的丫头小厮们都听说最受主子信赖的辛管家挨了打,原是因着打碎了主子一样稀罕东西的缘故。打得起不来床,欣馥姑娘好心过去看了,竟连强撑着起来都不能。幸而主子还想用他,便叫他养着,并不曾打出去。一时人人自危,便是原先有懒散的,做事也勤俭起来。 下人不比主子,也不必辛管家那样有脸面的奴才。他们吃罪挨打,别说请医吃药,便是休息一刻也不能够。主子记不得他们,只怕要被大大小小的管事扔出去。都是被爹妈卖出来的,签了死契,扔出去了怎么活? 隔了些时日林玦过来,因不见邢季在他身侧伺候,心下生疑。吃了饭两人往清香馆来,林玦因吃了饭犯懒,卧在一架紫檀贵妃榻上,以折扇掩面,阖了眼眸休憩。 慕容以致在书桌前坐了半日,见他不起身,只得过来,坐在贵妃榻一侧。因见林玦手里虚握着那柄折扇,四指轻扣在外侧,白皙修长,指尖微粉,心下意动。眼眸泛沉,不由俯身,将滚烫唇舌落在他指尖。 林玦被他亲得手指发痒,翻了身往里躲开他,声音微软:“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他这一翻身,倒露出白嫩的颈窝来。慕容以致心下越发按捺不住,指尖轻抚那处,口中道:“我见了你就欢喜,竟想将你时时刻刻搂在怀里才好。” “又胡说。”林玦闷声闷气的,听不出他是欢喜还是不欢喜。“不许再想这个,好歹你想想正事。” 慕容以致便笑:“你都在我跟前了,我哪里还能想旁的。你就是我的正事了。” “慕容老狗!”林玦面颊发烫,幸而掩在折扇下头,他瞧不见。林玦佯怒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回去了!我困得很,昨儿一夜未睡,眼皮子都撑不住。” “你别恼,我再不说了。”他顿了顿,又道:“左右在心里想也是一样的。你昨儿为着什么一夜没睡?” “昨儿看书晚了些,过了时辰,竟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间又落了雨,我睡的屋子外头又是湖,湖上水声潺潺,廊下雨声滴答,倒听了一晚上。” 慕容以致拨弄着他一只耳朵,面上不掩忧色:“你近来越发瘦了,总熬着又有什么益处。总要身子好了,考试才能顺遂。今儿你进来我就瞧见了,眼睛下头一片青黑,可见熬了不止一晚上。” “读书总是要熬着,成宿成宿不睡的大有人在,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哪里就一点苦都吃不得了?”林玦不欲在这上头牵扯下去,重又翻身回来,将折扇收起,躺在贵妃榻上望着慕容以致。“你派邢季出去做事了?我今儿竟不曾见着他。” 慕容以致拿过他手中折扇,打开了替他扇凉,随意道:“他打碎了我一样东西,领了三十板子。许是平日里随着我不曾做过重活,三十板子下去,竟路也不能走了。欣馥去瞧过,说是烧得厉害,总说胡话,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说得狠厉,林玦却半分不信。“打碎了什么,说出来好叫我听听。” 慕容以致俯下身,凑近了在他耳边言语,嘴唇上下张合,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耳垂,叫他一张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你送我的那副棋子……” “呸!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我偏不信你的话,半个字也不信你!” 第157章 周娱灵落胎藏杀机, 贾元春涉险隐伏线 邢季一路急行, 终究不敌路途遥远,入京时已是炎炎盛夏。 璨萏郡主并上福寿县主林黛玉近日住在宫中, 以伴太皇太后。这日正值午膳十分, 因酷热难当, 黛玉无心饮食。太皇太后见了, 便命桐意道:“县主总吃不下东西, 虽有天热的缘故, 到底也是膳房不用心。” 桐意笑道:“是该紧紧骨头,总叫他们只当太皇太后疼惜他们起早贪黑地伺候,总不会重罚他们。” 黛玉亦在侧道:“我原在家中就是这样, 本不是他们伺候得不用心。” 桐意便道:“昨儿晚膳备了一碗鸭子肉粥, 县主倒用了大半碗。那最是清热解火不过的东西,不如再原样叫人做了送上来,好歹能入口些东西。” 太皇太后因道善, 桐意就转身退出来。唤道:“楚桂。” 楚桂忙放了手里的活计上前来,笑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你去膳房, 叫再做一份鸭子肉粥上来,味儿要淡, 记着是福寿县主要用的。” “姑姑放心。” 这厢楚桂去了, 桐意仰头往外瞧了瞧,日光热辣,毫无拦阻挥洒下来,只这一眼, 便叫人打心底里热起来。一旁雯孺道:“外头热,主子身侧也少不了姑姑伺候,外头都有我们,姑姑往里去罢。”说着,便打起帘子,请她进去。 桐意颔首,才躬身要进去,那厢殿门外遥遥奔过来一个人影。打眼扫过去,是个小内侍。寻常没品级的小内侍不许进屋子,这是规矩。那内侍在门外就跪下了,头低得贴近地面,声音却拿捏得正好,不高不低,刚巧叫人听得清楚。 “姑姑……周娱灵……周娱灵滑胎了……”这番话说得艰涩。 那周娱灵腹中的是今上第一个孩子,虽生母不过是个娱灵,到底是头一份。无论是男是女,养下来了便是受尽恩宠。况那周娱灵又得皇上爱重,如今陡然落胎,如何不叫人心惊胆战。那内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他不过是个传话的,这倒也罢了。听里头的大太监说,太医院里的太医去了一大半,没能保住这胎,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只等着皇上知道了发落。 “周娱灵?”周娱灵再受宠,不过是个娱灵。桐意略微蹙眉,倒很快舒展开。道:“公公辛苦了。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回姑姑的话,奴才夏硕,在衍庆宫娴德妃娘娘处伺候。”夏硕仍不敢抬头,“我们主子因说兹事体大,不敢隐瞒,请示了皇后娘娘,才叫奴才们来禀报太皇太后。” 除了太皇太后这一处,另又派人去了皇上的养光宫、太上皇并上西太后的乾元宫,便是东太后那处,也叫人去禀了。 桐意叫他起来,道:“眼下太皇太后正用午膳,不得空。过会子吃罢了我就禀上去,你先回去罢,若有什么动静,再来禀告不迟。” 夏硕点头哈腰,又往漫天烈日里去了。心说果然一样人是一样的做法。须知才知道周娱灵动了胎气落胎,素日里岿然不动的皇后并上娴德妃等皆面色大变,慌乱不已。这样大的事,连摆在太皇太后面前的份儿都没有。不过告诉给太皇太后身侧的姑姑听,听了也就罢了。 回去的路上见着原先认得的同乡,跟在一个宫婢身后,提着食盒亦步亦趋。那同乡倒还认得他,晓得他如今在娴德妃身侧伺候,便笑着见礼道:“呦,给夏哥哥请安了。” 夏硕扫了那宫婢一眼,不记得唤作什么,只知道是太皇太后宫里伺候的。当下笑道:“这是哪里的差事,倒累得姐姐大热日头下走一趟?” 楚桂面色如常,淡声道:“为主子做事万死不辞,不敢言累。”说罢,又朝身后小内侍道:“走快些,别叫太阳晒了走了味儿。” “是。”小内侍赔着笑去了。 周娱灵如今住侧殿,才落了胎,便是外殿也有一股子血气萦绕不绝。夏季气味本就难散,况又是这样重的血腥气。几位后妃都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坐在外头,皆面色微白,双眉蹙起。 夏硕上前见礼,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娘娘、小主请安。” 待见了礼,皇后才问他道:“太皇太后可曾传话?” 夏硕低着头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并不曾见着太皇太后。因是用午膳的时候,奴才只见了太皇太后身侧的桐意姑姑。姑姑说了,现下不得空,若有什么变故,再往寿康宫去回话不迟。” 皇后闻言,心下略定,不由与娴德妃对视一眼。 贾元春听了,亦心头一松。周娱灵这一胎,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皇后与她,一个是刚入主东宫的六宫之主,一个是宠冠六宫的德妃。周娱灵但凡出事,便是与他们无关,众人口中兜兜转转,只怕也要与他们相干了。现如今只剩皇后派出去禀告皇上的内侍没回来,旁的都回来了。 太上皇并上西太后只说可惜,叫周娱灵好生养着就是了。现下太皇太后亦无看重之态。倒是东太后,听闻周娱灵落胎,训斥她不安于室,致使落胎,护佑皇嗣不利,理当重罚。 宫里头几位压在最上头的主子姿态如此,倒叫众人松了口气。纵然有罚,想必这罚亦不能过重了。 周娱灵这一胎落得蹊跷,最蹊跷处大抵是,贾元春命品箫送了一碟子糕饼过来,品箫尚未出门,这厢周娱灵已然血染裙裾。这才是最叫贾元春心惊胆战之处。 里头周娱灵落胎已成事实,好歹保住了命。既这样,就该好好理理外头的事。 皇后端起茶来,启唇吃了半盏,这才将方才那股子心焦压下去。她扫眼看过去,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片人。除却太医院里的太医、伺候周娱灵的下人,另有娴德妃宫里的品箫。 事到如今,贾元春反倒压下那股恐惧,生出几分孤勇来。这计策半分不高明,偏偏将她困在死局里。唯一生路便是皇上…… 贾元春眼中现出坚定。皇上……皇上不会在这时候动她,无论是不是她做的,皇上都会保下她。盖因明枪暗箭,皇后水氏是明枪,她身后的贾氏便是暗箭。皇上还用得着贾氏,就不能处置她。 想必那人也瞧出她的用处,才推她入局,好叫皇上不得不发落她…… 此间事罢,贾元春有惊无险,仍归衍庆宫。 众人只当周娱灵痛失胎儿,皇上议事毕了出来,指定是要往周娱灵那处去的。没料到一路宫灯明丽,竟是往衍庆宫去了。 卢典登正巧路过点灯,偶遇御驾,退至一旁,躬身至只可见御辇旁流苏轻晃,悠然而过。 半晌,待御驾过了,卢典登才被徒弟易照盖扶着直起身子。 易照盖遥遥朝着御驾去的方向瞧了一眼,道:“师父,今儿周娱灵小月,皇上竟不往周小主那处去。我瞧着这方向,倒像是往衍庆宫去了。” 卢典登将手中拂尘重重击在他头上,斥道:“主子要做什么,那是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只需守住自个儿眼前这一亩三分地,旁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师父饶了我罢,我知错了!”易照盖忙求饶。 “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卢典登仰头望月,摇了摇头,领着那群点灯内侍继续往前走。这宫里的弯弯绕绕,他点了一辈子灯了,终究照不亮那些人心里头的阴霾。 罢了……都是命。 皇上来衍庆宫,往日里是无上的荣宠。再别提白日里周娱灵才失了孩子,贾元春险些卷进去。便是这几桩事摆在一处,也没叫皇上放下娴德妃半分。宫里头的人这才算是明白了,何谓宠冠六宫。 皇上到时,贾元春已候在殿外。他下了辇轿,上前扶她起来。进了屋子,贾元春便服侍着他除了外头华冠罩衫。 他坐到贵妃榻上,拉过贾元春的手,笑道:“这些事叫宫婢来就是了,何必亲力亲为。” 贾元春抿着唇笑,道:“妃妾不放心他们伺候皇上。” 皇上与她笑过一回,便肃容道:“你那宫婢留不得了,才皇后命人送她去暴室,务必要她吐出口中实情。她一口咬死了,此事与她无关。”他冷笑一声,道:“口供疑点重重,只怕那人为的就是隐晦不清,好叫这事缠绕在你头上。” 宫门深似海,此刻方能尽述。贾元春起身,撩起衣裙在他面前跪下,仰头求道:“好歹伺候妃妾一场,不求旁的,只求皇上予她全尸,便是尽了我和她这主仆之情了。” 不闻品箫何故如此,不问是谁主使品箫如此。 贾元春只求皇上,赏品箫全尸。只因她知道,皇上夜间来此,形式已昭然若揭。他必然已知所有,提及时方可轻松至此。 皇上沉默片刻,方问道:“你可知,品箫身后那人是谁?” 贾元春倾身过去,俯于其膝,柔声道:“皇上说与妃妾,妃妾就听。皇上不说,妃妾这一世都不想知道。” 他低下头,将她下颚扣住。唇瓣贴至耳边,冷声道:“东太后。” 第158章 林薛二姝踢碎香风, 齐献公主泪撒寿康 容霜打外头进来, 虽是清晨,到底天热了, 只随意走一圈, 身边就惹出一身汗。祈雨见她进屋子, 迎上来端了一杯凉茶给她, 道:“姐姐吃茶。” 说是凉茶, 不过是略比寻常的热茶凉些。须知他们宫女是不许吃生冷热辣的东西的, 以免伺候主子的时候出差错。纵然如此,一碗茶吃下去,仍觉遍体舒爽。她有捧着茶碗歇息了一刻, 这才往东暖阁里望了望, 道:“主子还未起身?” 寻常这时候,东太后早该起身坐着梳头了。今日不知怎么,竟仍未起身。 祈雨等亦觉古怪, 却没人敢进去问一句。原先东太后最信任元春并上霁雪,现如今元春成了新帝的娴德妃, 大抵顾忌着,娴德妃鲜少与东太后来往。另有一个霁雪, 却是为着泽被林府, 赐下去伺候林家那位福寿县主了。那一位如今是太皇太后放在心尖子上的人,霁雪能不能再回来,尚且不知。除了这两位,再没旁人能增些胆气, 能教东太后再重用三分。 何况现下东太后的脾性与当日做皇后时,亦是截然不同。 祈雨道:“才我贴着门听了听,还没动静。” 容霜颔首,又道:“昨儿东太后说了,想用新鲜的瓜果菜蔬。我才往膳房去说了,脸色仍旧是原先的脸色,只是话虽说得巧,却不见他们动手做事。到底一朝天地改,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是为着主子叹息一回,也为着自个儿叹息一回。做奴才的图什么?若是尚且鲜嫩心思活泛的,想必还要想着往上爬。纵然皇上瞧不上眼,往得宠的宫妃身边去,那也是造化。只是他们这些宫婢,一早歇了心思了。原太上皇做皇帝时,东太后虽未宠冠六宫,到底太上皇给她一份体面。谁能料到现下,太上皇眼里心里竟再没旁人了,只一个西太后。 祈雨也道:“怎么不是呢,前些日子内库送来的月例银子,掂着分量也比前头的轻。” 她拿到手里就觉着了,待要寻他们的错处,偏又掰扯不着。内库给的,原是东太后的分例银子,一分不少,却也一分不多。原先是顾忌着东太后的身份,多出来那一份,算是奴才们给的孝心。现如今那份孝心往旁人那里去了,气虽气,不过只怪自个儿不争气,哪里能寻旁人的错处。 “只怕往后的日子还要更艰难些……”容霜这一声念得极轻,却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宫妃身上穿的衣裳、餐餐顿顿用的东西、头上戴的珠宝,那都是有定数的。见不着皇上,又没养过公主、皇子的,日子过得紧凑,比得脸的宫婢过得尚且不如的,比比皆是。得宠的、地位尊崇的后妃,若是指着分例银子活,虽说衣食无忧,那份光鲜又如何维系?桩桩件件可都是银子。 二人正对视无言的时候,却听里间一声咳嗽。二人忙起身分站至殿门两侧,容霜小声问道:“主子醒了?” 又过了一时,才听里头道:“进来罢。” 一时殿门大开,二人领着两行八个宫婢往里,及至到东太后床前,那八个宫婢捧着巾帕、铜盆等,低头分立两旁。容霜、祈雨上前,一左一右,将床帐撩起。 祈雨笑道:“今儿主子倒好睡。” 东太后抚着脑后长发起身,淡声道:“久不曾睡得这样好。”昨日宫中那番纷乱,却成了她安寝的良药。 漱口净面后,东太后坐到梳妆镜前。铜镜中面容影影绰绰,东太后唇角似有微笑。容霜挥手,命小宫婢等出去,自上前取了玉梳,替东太后梳髻。“主子今日瞧着,倒很欢喜。” 主子们欢喜了,他们伺候起来才安心。总不必时时刻刻小心着,唯恐说错一句话。 东太后取口脂一抹,慢慢匀至唇上。那口脂极艳,偏东太后面色又极白,涂上了倒显出一份格外的诡艳。“好几日不见皇后了,容霜,用过早膳请皇后过来。” 寿康宫后殿前一片欢声笑语,却是福寿县主、璨萏郡主并上薛家大姑娘三人在一处踢玉燕[1]。廊子上围了一圈小宫女,一面数数,一面说笑。 正赶上齐献长公主慕容筝箫才用了早膳,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远远地便见着了,她未言语,却是身后宫婢嘀咕一句:“好没规矩,到底是外头的姑娘,不知道我们宫里的礼数。太皇太后跟前也这样大呼小叫,再别提宫里才出了事故。” 她说得放肆,齐献长公主却并未训斥。面上仍带笑,口中道:“焉知这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能到太皇太后跟前讨好卖乖的,都不是寻常人物。须知太皇太后一路走到这位置,还有什么人没见过?璨萏郡主倒也罢了,福寿县主并上那位薛家大姑娘,有十分过人之处倒也不见得,只一样,想必有的。须得聪慧至极,有颗玲珑心。 昨儿宫里出了事故,可纵观禁庭,谁将那件事真正放在心上了?只怕唯有周娱灵自个儿一个罢了。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岂会缺子嗣?皇后才入宫,下头德妃、昭仪,哪个不能养孩子?哪个不及周娱灵尊贵?这样的事,只怕太皇太后早见惯了。一个娱灵而已,太皇太后还不值当为着她愁眉苦脸的。该怎么乐呵,自然仍旧是怎么乐呵。 待齐献长公主走近了,众宫婢见了,纷纷屈膝行礼。林黛玉并上薛宝钗见状,皆转身见礼。偏璨萏郡主才只剩一个就要满百,硬生生踢足了这一个,才将那玉燕抛开,上前见礼。 齐献长公主含笑扶璨萏郡主起来,笑道:“可见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姑姑,进宫了也不过来找我玩。” 璨萏郡主一贯与她交好,将她一只膀子搂住了,笑盈盈道:“姑姑饶我这一回罢,我一时贪玩,竟忘了。” 说话间,众人拥着齐献长公主进了屋子。此时太皇太后正歪在软榻上叫人揉肩,齐献长公主上前见礼,道:“请太皇太后的安。” 太皇太后并不叫起,只摆手让身后人退了,又命璨萏郡主道:“你们仍出去玩,在屋外热闹着,我听了心里也高兴。你齐献姑姑好几日不曾来了,我与她说些话,你们不必陪着。” “是。”璨萏郡主等三人又退出去。 待出了殿门,璨萏郡主方才拍着胸口道:“方才齐献长公主进去,太皇太后倒肃容了。” 林黛玉亦道:“似是面有不虞。” 薛宝钗细思一番,方才搭了林黛玉的肩,轻声道:“左右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太皇太后见我们玩她也高兴,就是叫我们不必管这些事。” 心下却想,昨儿宫里才出了事,今儿齐献长公主就过来请安,想必这里头很有文章。偏太皇太后又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模样,那事与齐献长公主又有什么相干? 待众人出去,太皇太后方命归澜扶齐献长公主起来。自擎茶道:“今日倒有工夫来瞧我。” 齐献长公主经了方才那一遭,亦不由惴惴,小声道:“齐献只恐扰了太皇太后清净,若非如此,日日陪在太皇太后身边才好呢。” 太皇太后扫她一眼,道:“我原想着,东太后现如今并无琐事,你陪她住着,好歹一并说说话。现如今瞧着,倒是我想错了。” 只这一句,就叫齐献长公主心惊肉跳。再不敢坐着,站起身来,噗通跪倒在地。“齐献知错了。” “堂堂一国长公主,竟愚笨至此,实在可笑!”太皇太后一双利眸睨过去,犹如利刃,令人瑟缩。 “太皇太后……” “宫里养出来的人,出众与否都是其次。顶要紧的是要学着聪明。”太皇太后虽是训斥,语气却仍平淡。“蠢笨的人饶是身份地位再高,也会让自己陷入不义之地。我只问你一句,害了周娱灵,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齐献长公主不防太皇太后盛怒至此,一言道破,已滚下泪来,抽泣道:“齐献不过是想叫那品箫吓唬周娱灵一回,并不曾料到周娱灵弱得那样。阖宫都知道,我虽封号齐献,闺名却是筝箫。人人都避讳着,偏娴德妃身侧的宫婢改名叫品箫。时时带出去叫人听着了,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摆?” “糊涂东西!”太皇太后听她强词夺理,猛地将手中茶盏摔到她跟前。茶水泼溅,污了半扇裙子。“你跟东太后住着,她旁的好处没学着,竟只学了阴损这一样!你是长公主,却连这个也容不下?现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原不是你父亲,哥子和父亲做皇帝,已是两般天地。你却偏要为着那一份脸面,而削你哥子身上的肉!” 齐献长公主一面哭一面叩首,连连道:“齐献知错了,太皇太后饶了齐献这一回罢,齐献再不敢了……” “纵然我肯饶你,皇帝又怎肯饶你?不过是个名字,宫里头的宫女哪个没改过?娴德妃或是有心亦或是无意,都不过是桩小事。纵然你要惩戒下人,也不该拿周娱灵做筏子!皇嗣为重!你竟不晓得这个道理,还要我来教你?” 第159章 正叹他人命将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正丧 这日才吃了午饭, 林玦安坐于书房写字。照着颜体写罢一篇字,自觉不尽如人意, 随手撂了笔。祝遇并上望远候在边上, 林玦唤祝遇上前, 道:“收起来罢。” 祝遇应是, 小心将那张字收了, 待墨迹干了, 才小心收到一旁箱子里。 大户人家行为做事一概都有规矩,姑娘们读书识字,字迹须得藏在深闺。爷们写得不好了, 也不能往外扔, 要好好地收起来。纵然往后再不拿出来了,也得收好了。 这厢才罢了,那厢守在外头的登越隔着帘子道:“大爷, 何期潭来了。” 林玦便命请进来,不多时何期潭进来, 见了林玦便叩首,道:“奴才给大爷请安。” “起来罢, 你过来有什么事?” 何期潭闻言, 将怀中书信取出,送至祝遇手中。只这一抬头间,惊鸿一瞥扫了林玦一眼,过后便低着头诺诺回话, 再不敢随意抬首,唯恐冒犯了主子。 他因道:“回大爷的话,才从京城发过来的家书。奴才因想着许有要事,便急急地送过来了。” 林玦接过信瞧了,却见上头写着一行四个大字,却是:长兄亲启。乃是黛玉所写。既书信是黛玉所书,想必京中并无大事。 他并不看信,只随意在桌上搁了,面上不见喜怒,口吻极淡:“大热天的,倒劳你走一趟了。不过是大姑娘闺中玩闹,随手涂鸦,并无大事。”又吩咐祝遇:“领下去罢,热热地过来,好歹吃碗凉茶再走。” 何期潭不敢多言,弓着身子随祝遇下去了。 待二人去了,林玦方才吩咐望远:“我瞧他们来了苏州没人管制,倒格外松快了。须知尚不是松快的时候呢。” 话中已带冷意,望远身上汗毛立起,亦不敢答话,只敢连声道是。待林玦重新低头写字,这才抬袖子擦擦额上冷汗,悄悄地打帘子出去。 登越并伏流原坐在廊下吃凉茶,见望远出来,皆含笑起身,道:“哥哥怎么出来了,有什么话吩咐,外头热着呢。” 望远扫了二人一眼,伸手招来一旁小厮,道:“取长条凳子并上藤鞭来。” 那小厮被唬了一跳,忙问:“哥哥要打谁?” 他朝登越并上伏流抬了抬下巴,“把你这两位哥哥带下去,一人十藤鞭,叫他们长长记性。” 二人一听,立时腿软。林家寻常不罚下人,但凡罚了,便没放水的,是实打实的打。三伏天里挨打最苦,纵然用了药,伤也易得热毒化脓,好得极慢。况他们平日里跟在林玦身旁,除却温柔等,便是他们得用,一早将心养大了。若此时在老宅挨打,面子里子往哪里摆? 伏流扯着他衣袖求道:“好哥哥,我们犯了什么错?好好地,怎么要打我们?好歹替我们在大爷跟前周全周全,我们承你的情。” 哪知望远毫不留情,随手将他拂开,冷淡道:“你们今天犯了错,不是我能周全的。”说罢,只朝小厮骂道:“还不带走,你在这儿戳着做石人?” 众小厮忙上前将二人绑了,早有人取了东西来。众人便将他们按到长条凳上,取了藤条要打。望远又道:“拖到半月门后头去,核桃堵着嘴,别让他们叫出声来。” 屋里林玦将黛玉所写书信看罢了,又细细掖好。取了络子里的钥匙,将书桌上小铜锁解了,把书信放进去,末了重又锁上。 祝遇送了何期潭回来,便听林玦道:“今日不看书了,往太湖上去泛舟。你去穆府传话,就说我在太湖等着穆大爷过来。” 这厢沧浪亭,慕容以致手下人才找着苏归盈当日乳母,正命人问话,便听人传话,道林大爷邀他往太湖泛舟。 他立时命人备车,不多时便至太湖。 林家原有条画舫在这里,原是林海未入京考试前常来的。虽久不动用了,却有人仔细看顾着,并不曾落灰。一句话下来,立时就能动用。 望远遥遥就看见祝遇引着慕容以致过来,忙上前迎了,笑道:“我们大爷等穆大爷许久了。” 慕容以致上了画舫,只见偌大画舫里,只设两案。林玦跪坐在一案后,案上摆着佳肴美酒,望着十分精致,并不多,贵的是精。 他含笑上前,并不在自个儿案前坐下,只往前走,隔着一案,与林玦对视。 林玦移开目光,竟像是不敢与他对视一般,口中道:“直愣愣地,倒像个呆子。” 他伸出手去,请挑林玦下颚,口中轻佻:“我若是个呆子,你便做了那傻子罢,咱们无论何时都是一对儿。” “好不要脸!我今日找你来,为的是说正事。” “与你欢声笑语,便是我的正事了。”他又说了一句,见林玦面带薄怒,耳朵已然红了,这才收手,肃容道:“我还道你今儿怎么这样好的兴致,什么事才能叫你撂下手里的书出来?” 林玦这才觉着面上热度稍退,将头别回来,望着他道:“我才接了我妹子送过来的家书,其中她与我提了一些京里的事。你知道了不曾?” 慕容以致与宫中书信从不曾断,事无巨细都知道得清楚。京里有什么事,他自然都知道。能叫林家大姑娘都提一两笔,写在家书里送到苏城来的信儿,想必就是近日宫里的事。 “我才知道不久,想必你妹子提的事宫里头的事。不过是周娱灵落胎,因今上怜悯,封了她作周贵人。另又借着东太后在周贵人落胎是训斥周贵人的缘故,直言东太后冷酷太过,令人寒心。又寻了几个莫须有的由头,斥谨庄郡王只懂享用富贵,不知道为君分忧,停了他的俸禄。则康贤郡王少不更事,只为修建一座郡王府,便闹得满城风雨。竟罚他往皇庄上做苦力去了。现如今东太后在宫里,诸事不知。两位郡王,我闻谨庄郡王已要变卖字画维系用度。至于康贤郡王,不提也罢……” 皇庄那地方,于奴才而言,亦算度日艰难。慌乱打小身娇肉贵养大的郡王爷……幸而他早早派邢季回去了,使他悄悄跟在康贤郡王身旁。 “他竟敢!他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林玦只当黛玉夸大,再不曾料到,竟真有此事。黛玉言语间多提了两句康贤郡王,另又道皇庄上的人回来回禀,说是康贤郡王日日与内侍同吃同睡,皇上也不让人进去服侍,实在艰苦。康贤郡王原便是打小抱到寿康宫,太皇太后养着的。黛玉在信中写道,太皇太后闻此言,久坐不言,末,泪下不止。 “他如今是皇帝了,谁又敢说他一句不是?纵说了不是又如何,他已御极,便是仍有太上皇压在上头,只听过太上皇训斥皇帝,你何曾见过被太上皇废弃的皇帝?”这话从他口中说来,已属大逆不道。现如今三言两语毫不忌口,可见他心里寒意之深。 谁能料到,昔日依着他的文弱少年,现如今已成了这心狠手辣的模样?权欲已令他面目全非。如今想起往昔,委实觉着荒唐。 “旁的倒也罢了,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身为儿子,竟然训斥嫡母!”如今这世道以孝治国,东太后身为嫡母,他自然要孝顺。纵然不是亲生,却要比亲生的更孝敬才是。只因她是太上皇元后嫡妻,即使西太后与她同为太后,也是东上西下,尊卑嫡庶不可乱。现如今今上竟然训斥嫡母? “东太后确然有她的一份不是,这倒也罢了。”慕容以致见他听得怒极,不欲他怒火攻心伤了身子,便道:“不提这个,你表姐倒得了恩旨。加封她做娴贵妃,恩宠已极。又恩准她和周贵人、吴贵嫔、穆昭仪等归家省亲,现如今贾府已忙着采买土地造园子了。” “花添锦上未必是恩……”慕容以致不晓得,林玦却知道贾元春并上贾府末了是什么光景。那时高考原还背过,贾元春的判词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她既薨,贾府便如大厦倾塌,再无人可挽。君恩难测,今日捧至天边,明日便是命丧时。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这话林玦记得清楚,难以忘怀。 他心下发凉,今日宠臣尚且如此,以今上瑕疵必报的性子,便是与他有仇的慕容以致,又当如何? “子景?你的脸色这样难看……”慕容以致见他愣愣瞧着自己,也不说话。眼中却漫出浓烈悲切来,面色也越发白了,再不见刚进来时红润模样。 “则年!”林玦心慌意乱,陡然将他覆在自己面上的手掌握住。慌乱之中,带倒桌上酒盏,便是酒液湿了衣裳,也再不管不顾了。他慌张道:“则年,我要你应我一句话!” 慕容以致见他如此,忙起身将他抱起,搂在怀中四下查看,并不见桌椅床榻,便只搂他在怀里,随意坐了。郑重允诺道:“便是应一千一万句,我也都依你。” 林玦极少如此,竟主动上前,将他脖颈搂住了,哑着嗓音道:“我要你应我,这次回去就往边关去,非召再不入京!” 慕容以致顿住,捧着他面颊,咬牙道:“你要我应这个?要我往边疆去,再见不着你?” 林玦与他对视,目中坚定,其中情谊千千万。他一字一句道:“你往边疆去,我自然去陪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轰!脑海中似有火焰燃起,吞噬慕容以致所有理智。什么朝堂,什么边疆,他再想不着了,此时此刻眼中心里,只容得下面前这个人。 他抬起林玦下颚,他唇色微白,瞧着十分文弱模样。偏偏眸中情浓意重,千年一见。慕容以致觉着自个儿要疯了,许见着他第一眼,那时候他就已然疯彻底。 他狠狠将面前人吻住,辗转舔吻。 第160章 王熙凤悄闻旧阴私, 王夫人暗筹好姻缘 近日因天热的缘故, 王熙凤养的大姐儿多吃了几口冰碗,闹了两天肚子疼。偏这第三日, 肚子疼才好了, 又热热地烧起来。王熙凤撂了手里的事, 再没心思做别的, 只守着大姐儿了, 旁的一概交代平儿。 贾琏自外头进来, 见王熙凤搂了大姐儿坐在炕上,底下跪着两个乳母,她正骂人:“素日里给你们几分脸面, 你们越发上了脸了, 便是连姑娘吃什么用什么都一概不管,如今生了这样的事,我若不罚你们, 倒纵得你们越发放肆了!” 其中一个乳母抬头瞧瞧打量她一眼,嗫嚅着道:“原是姐儿贪玩爱闹, 又贪几口凉的。我们原劝过,到底她是主子, 要吃什么, 却劝不住。” “桩桩件件都有你们的理,我不听这些。”说罢,只往外喊:“平儿进来。” “哎。”平儿才洗了手,不及带上手钏, 便听王熙凤喊。迈步进来,只见贾琏打着帘子站着,也不进去。便低了头道:“大爷怎么不进去。”说罢,也不管他,径直进去,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拉他们下去打。”王熙凤半分不留情,“一人十板子,也叫他们长长记性。”见乳母欲求饶,便冷笑道:“求饶的话,我一概不听。留着你们,原是为着大姐儿使惯了你们。若再有下回,打也不必了,你们自个儿收拾了东西打角门出去,再不必回来伺候。” 那二人听了,唯有噤声下去领罚,竟再不敢多嘴一句。 待平儿领着那两个乳母去了,贾琏这才走到她跟前,伸手探了探大姐儿的面庞,只觉手下滚烫,心下亦有怒气。“这群刁奴,早该治治他们了!老太太和太太现如今宽待下人,又想着乳母都是奶大哥儿姐儿的人,很有一份功劳,寻常不为难他们。若有什么错处,随意训斥两句就是了。倒纵得他们越发大胆,竟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大姐儿是他与王熙凤嫡出,时至今日,只得此一女,自然爱若非常。如今发落了那两个乳母,却是好事。 贾琏在小炕上坐了,因问王熙凤:“请太医来瞧了不曾?可说什么?” 王熙凤道:“只说是前两日贪凉,吃坏了肚子。大姐儿又素日体弱,便惹出热症来。吃两剂药发散发散,许久好了。” “近两日你仔细瞧着罢。”贾琏靠到大迎枕上,含笑打趣她道:“因老太太抬举赖嬷嬷,素日这些奶妈子都拿大,打量着主子不罚他们。再没料到今日你却罚了,虽是解恨,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又怎么好呢?” “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我也不怕。”见怀中大姐儿睡熟了,王熙凤将她安放至床上。恐她觉热,床帐亦只放下一层。又命一个小丫头取了扇子,隔着床帐极轻地打扇,带些凉意就使得。 王熙凤自起身,在小炕另一侧坐了,道:“我原是从我们姑太太身上学来的,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前两日往姑太太府上去,因见带林姑娘的奶妈子换了一个。我便问了,你道如何?” 近日林府春风得意,听她提及林府中事,贾琏亦感兴味,坐直了身子,问道:“如何?” 王熙凤便将乳母疏忽,夜间开了窗子令林姑娘受凉伤风的事与他说了,末了道:“我们姑太太倒很有计较,知道这样的乳母奴大欺主,留她不得,便命人带出去发卖了。另又挑了好的上来,权作奶妈子。纵然林姑娘如今也不吃奶了,不必奶妈子了,到底场面要摆着。”她取凉茶吃了一口,笑道:“若是老太太问起,我就用这个回她。” “是个好主意。”贾琏也笑,伸手过去拧了拧她的脸,调侃道:“老太太最疼姑太太,既然是姑太太做的事,必然是对的。只是那乳母胆子也忒大,奴大欺主,不尽心已是十分可恶了。她竟敢恶意使林姑娘伤风,林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好,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须知深闺里姑娘的奶妈子,日后能重回家里去的是少数。大多都是在府里落地生根了,来日姑娘嫁到哪家去,她也要算作陪嫁的跟了去。姑娘不好了,又哪里还有她的前程?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如何知道?”王熙凤冷笑道:“你当姑太太不知道她可疑麽?咱们一听就知道她是受人指使,只是指使的人是谁?也能留她下来,天长日久地慢慢查。只是谁肯放心将她留在姑娘身边?” 宅门里这些阴私的事不能放肆地查,只能遮着掩着,便是知道了是谁做的,有时候也只能隐晦提一句,不能大刀阔斧地,伤了脸面与和气。 “何况这指使的人还可能是姑太太娘家的人,姑娘出阁了,与娘家就是亲戚,再不如原先那样亲厚了。她也要为娘家留一份脸面才是。”王熙凤擎着茶,挑眉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却知道。姑太太原先领着林姑娘住我们府里,那乳母也跟着。那日我往珠大嫂子那里去,在大石头边上遇着大太太和那乳母,倒听了一耳朵。” “大太太使人动的手脚?”这一吓非同小可,倒唬得贾琏猛然将茶盏放下了:“许是瞎猜,害了林姑娘,于大太太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王熙凤道:“大太太不要好处,只要将这错处赖在旁人头上,便是好处了。” 邢夫人与贾敏原无纠葛,她是续弦,进门时贾敏已出阁。却是王夫人,与她更不对付。又见贾敏领了林黛玉进府里住着,老太太更是明里暗里地想将宝玉与她凑成一对儿。王夫人如何肯?故而家中最厌贾敏、林黛玉的并非邢夫人,乃是王夫人。有人指使乳母害了林黛玉,贾敏是知道王夫人心结的,只怕第一个疑心的也是王夫人。 王夫人乃是二房,二老爷亦非袭爵,偏他们在主屋住着,王夫人也管着府里的大小事。虽邢夫人是继室,到底意难平。王夫人不好了,她便起来了。原是这个道理。 贾琏连连摇首叹息,“要不怎么说你们最毒妇人心呢,瞧瞧这心肝儿黑的。” “你心肝干净,摘出来我瞧瞧。” 她伸手要打,贾琏忙赔笑认错,将她手握住了,揉了揉,笑道:“我说错了,好人,饶了我罢。我今日也有一桩稀罕事要告诉你。” “说罢,又瞧中了谁家的媳妇,再不济是你打量着要娶小老婆了?” “你再胡言乱语,仔细闪了你的舌头!”贾琏佯怒:“不是我们府里的事,乃是天家的事。” 王熙凤一听,收了玩笑的心思,追问道:“天家什么事?”他们府上往天家去了的有位大姑娘,很得恩宠,前两日才晋了做贵妃。如今贾府里里外外的风光,全凭着这位贵妃娘娘了。天家出了稀罕事,倒叫人忧心贵妃。 贾琏随手拿了桌上一只李子,一面剥皮一边道:“太上皇一共养了七位公主,如今宫里只余下三位。三公主已然许人,唯有六公主并上七公主,仍养在深宫,这你总该知道罢。” “自然知道,听闻顶小的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最心爱的一位公主。怎么,公主里出了事了?” “今儿皇上下旨,给两位公主赐婚了。阳和公主尚了冯武将军的儿子冯紫英,这并不出奇,令人吃惊的却是齐献长公主,竟被皇上赐往边疆和亲去了。” 一番话听得王熙凤张口结舌:“只怕是你听错了。” “这才正是叫人惊愕之处。齐献长公主乃东太后所出,名正言顺嫡出的公主。与她一母所出的齐孝长公主乃是配了探花郎,留在京里的。我们都只当是阳和公主要往边疆去,谁知道被指出去的竟是齐献长公主。” 王熙凤低头细思一番,不多时抬首,道:“前两日东太后那里才出了岔子,今日齐献长公主便被赐婚边疆。只怕这里头很有一番门道,咱们在外头,又听不着准信。东太后受训斥那一遭,太太倒是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娘娘去了。娘娘三缄其口,亦无准话。太太说是瞧着喜怒不分模样,许多话倒不敢说了。常来我们府里的夏公公偏又只要银子,再没紧要的话。咱们在外头,不过是抓瞎罢了。” 贾琏似是力有不支,重又靠回大迎枕上头,叹息道:“我原听着一些风声,说太上皇有意将齐献长公主许给林表弟。如今今上这么一招,倒将这驸马爷拱手相让了。” 虽驸马不能入朝做事,到底尚公主是再荣耀不过的事。何况齐献长公主又是太上皇最疼爱的公主,自然更受人看重。却是擦肩而过了。 他叹过一会,又问:“太太上回往宫里去,是为着什么?” “左不过是为着宝兄弟的事。宝兄弟一日日长上去,太太想着,很应该将他的婚事定下来。原史家大姑娘很好,偏他们说定了卫家的公子。宝姑娘再不提了,林姑娘如今是福寿县主了。太太正是因着这个才往宫里去,她是最不喜林姑娘的,为着防老太太定下,特意与娘娘先通气儿再说。” “娘娘应了?”贾琏嘲道:“依我瞧着,竟是太太想得不周到。林姑娘现下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子,一品大员的嫡长女,封了做县主的。便是王府里不受重视些的姑娘,也有难得县主的。宝兄弟若能娶她,一是亲上亲的好事,二也是与皇家攀扯上的路子。偏太太不要,真真叫人愁死了。” 第161章 福祸至贾敏忧黛玉, 龙虎斗林海愁子景 却说上回, 贾琏并上王熙凤正说话,那厢有个丫头进来, 隔着窗棂道:“平姑娘, 老太太请二奶奶过去一趟。” 平儿正逗鹦鹉, 闻言问道:“可说是什么事?” 丫头道:“福寿县主并上宝姑娘来了, 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大太太、太太, 大奶奶都在, 都说叫请二奶奶过去呢。” 王熙凤在屋里听得清楚,不等平儿回话,便扬声道:“我换件衣裳, 立刻就过去。” 丫头应声去了, 凤姐起身,又看了一回大姐儿。平儿打帘子进来,凤姐便与她道:“你留下守着大姐儿, 若有什么变故,立时就来回我。”说着, 也不换衣裳,只朝镜子里望了望, 将发间扁方扶正, 便往外去。 路经贾琏,衣袖却被他扯住。贾琏朝她笑,软声道:“好人,你这就撇下我去了?” “青天白日地, 这样黏糊做什么?左右我去了,自然有好的来伺候你。”眼尾扫过平儿,平儿只作不知,隔着床帐瞧着大姐儿。凤姐哼笑一声,径直去了。 凤姐一路往贾母屋里来,隔着帘子便听得里头一片欢声笑语。她也不要丫头打帘子,自撩开进去了。绕过那架落地屏风,便见贾母坐在大炕上,一手搂着贾宝玉,一手搂着林黛玉,另有薛宝钗坐在她左首一只绣凳上。史湘云也坐在绣凳上,正挽着薛宝钗的手说话。三春却端坐于官帽椅上,探春并上惜春正隔了迎春说话。 凤姐进去便笑道:“呦,今儿这是吹得什么风?就是下帖子,也不及今儿来得这样齐整。” 贾母面上带笑,嗔怪道:“偏你来得这样迟。你林妹妹和宝丫头现下不似原先了,常在宫里住着,回来一趟倒不易。” “谁说不是呢。”凤姐坐了吃茶,“怪我来迟了,只是我知道,两个妹妹都是心胸宽广的人,不会记在心上。” 王夫人正吃果子,吐了刻侧头问她:“听说是大姐儿病了?” “太太知道,大姐儿素日就身娇体弱,吹了些风,便热热地烧了起来。” “总要请个大夫好好瞧一瞧才是。”王夫人转眼望向林黛玉,道:“我记着你林妹妹原先也是三病五痛的,现如今倒好了些。” 凤姐笑着说:“这又哪里能比,林妹妹常住宫里,自然是宫里的风水比我们府里养人。” 众人笑过一回,贾母便问黛玉:“秋闱倒要到了,你哥子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林黛玉吃了一口茶,回道:“并不曾听哥哥说起,大抵是秋闱过后就要回来。那里又没人,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哥哥今岁已及冠了,想必不日回来,就要迎嫂嫂进门。来日便多一个人疼你。”邢夫人忽然提及此话,倒叫人想起前些时候京里的风言风语来。 传言说太上皇有意将齐献长公主赐婚林玦,谁料林玦尚未回京,齐献长公主便被赐婚和亲了。倒叫人不胜唏嘘。 贾宝玉想的却又与众人不同,他却道:“林表兄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人物,不知他瞧入眼的又是怎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姑娘,想必是要倾城之貌,倾国之才,方才能配得上林表兄。” 众人一径调笑,林黛玉并上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只低头不言语。闺阁里的姑娘,听不得这些话。 贾母留林黛玉吃了饭,又想留她住下。“你原先住的碧纱橱,我倒一直叫人留着。” 林黛玉推辞道:“老祖宗叫我住下,原不该推辞。只是我近些时候常在宫里,竟就不见父亲和母亲了,此非儿女的孝道。另有幼弟并上幼妹,恐他们在家里闹腾,竟不能放心,一定要回去看看才是。左右老祖宗想我了,再叫人派车去接我就是了,我立刻就能来的。” 薛宝钗自指婚恭仪伯后,薛姨妈便领着她和薛蟠搬出了贾府,另择了住处。王夫人要留她,她亦说想念母亲,推辞了。 史湘云也道:“我今儿原就是要家去的,只当你们要留下,才没回去。如今你们要走了,我便也回去了罢。” 凤姐闻言,便命备车送湘云回去。湘云笑道:“林丫头与我同路,一并送了我回去就是了,不必再套车了。” 如此,三人辞了众人,便出了贾府。 林黛玉送史湘云回了史家,这才又往家去。才进垂花门,就有丫头一路跑进去回贾敏:“太太,大姑娘回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林黛玉迈步进来,才要与贾敏见礼,便被她扶住。“我的儿,倒叫我好好瞧瞧。” 贾敏拉着黛玉在软榻上坐了,笑道:“赶巧你三弟弟和二妹妹才醒。”侧头命琉璃:“叫乳母抱哥儿和姐儿过来。” 林珝并上林薰玉才吃了奶,正鼓着脸吐泡泡。二人皆白胖可爱,惹人欢喜。林黛玉探头瞧了,笑道:“长得这样像。” “你养出来的时候,倒比他们都瘦。幼时小孩儿都长得差不离,待年岁上去,长开了就好了。” 林黛玉因问哪个是妹妹,抱着林薰玉的乳母上前一步。林黛玉伸手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原先在贾府时,我见着他们一大家子的姊妹,心里倒羡慕。现下竟不必了,总算也有我自个儿的妹子。” 林薰玉被黛玉捏了一把,竟也不哭,挥着拳头,一手将黛玉手指握住了。 贾敏见了,笑说:“她倒知道是自个儿的姐姐,见了你欢喜呢。” 黛玉一面逗薰玉,一面问道:“妈,哥哥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自然是秋闱过了立时就回来,再没停留的道理。”话虽如此,贾敏心内不由叹息。现如今京内风起云涌,她倒宁可林玦在苏州住着,迟些回来也不妨事。只是林海前些时候与她说,今上已问了数次,林玦何时回来。瞧着竟像是要将林玦一并拉入这浑水的模样。 君心难测,何况是今上这样的君。 贾敏命乳母抱了两个小的下去,略蹙眉道:“你如今年岁渐长,很应该学着处置府里的事。咱们这样的人家,你若出嫁了,必然是一府主母。妇人身处内宅,眼见内廷,心却要瞧着外头。原先许多事都不必你知道,只是现如今你常往宫里去,父母或有鞭长莫及之处,你也该自个儿掂量着做。” 林黛玉虽不知贾敏忧心为何,却仍放了茶盏,握着她的手抚慰道:“母亲放心,女儿都知道。” “做了母亲,这颗心只怕是再放不下了。”林黛玉得封福寿县主,今上待林玦青眼相加,他们的表姐贾元春得封娴贵妃宠冠六宫。看似鲜花着锦,只恐大厦倾塌时仅一瞬,便烟消云散了。伴君如伴虎,由来不假。“两个小的倒也罢了,你哥哥也很有成算。如今最叫我忧心的却是你……” 齐献长公主身为中宫嫡出,今上只消一句话,便命她千里迢迢往外邦去和亲。遑论林黛玉,不过是因着太皇太后厚爱才得封了福寿县主。今上倘使要以她为筹码…… 林黛玉年岁一日日往上长,便更叫贾敏忧心。 是夜,贾敏服侍林海宽衣时,将这份忧心与他说了。林海便叹息道:“夫人忧心的,正是我所忧心的。现下唯有快快为黛玉择一门婚事,才能叫我放心。”皇家的事轻易不能沾,左右他们不是要卖儿卖女求荣耀的人家,很不必送姑娘往宫里去。挣前程,只需瞧着娴贵妃就是了。身登高处又如何?胆战心惊在那位置上坐着,一入宫门,何曾见着她有一日欢喜过? 皇后前两日设宴,贾敏身为诰命夫人一并入宫吃宴。倒在宴上见着了娴贵妃。瞧着确然仪态万千,华贵不可方物。只是高处不胜寒,并不见喜气。 “我是绝不能送我们府里的姑娘往宫里去的,宁可使她低嫁。黛玉身子原就弱弱的,离我远些,我亦觉不能够。” 林海握了握她的指尖,示意她暂且定下心来。二人着中衣坐于架子床上,林海问:“进来朝中氛围越发诡谲,内廷中亦非风平浪静。黛玉这时候回家来,倒是好事。” “朝中有什么事?”贾敏奇道:“宫中倒也罢了,都是新选进宫去的,争抢些时候也是寻常。如今四海升平,边疆安定,纵然今上喜怒难测些,到底也不能出大事。” “夫人错了。”林海摇头,“夫人当我为着什么想叫子景迟些回京?盖因太上皇对今上已渐生不满。众人皆知,我为太上皇心腹。偏今上不知怎么,摆出看重子景的架势来。细细思量,何等叫人心惊?” 贾敏也想出其中缘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面带惊愕:“老爷的意思是,太上皇竟然……可是现如今那位已御极了!一朝为帝,纵太上皇心生不满,又能如何?” “夫人当太上皇禅位,便是放权了?且想着昔日太子罢,何等民心所向,何等仁德慈爱,到底也叫活活熬死了。皇上御极不假,他心有反骨亦不假。一个不肯放权,一个不肯日日叫人压在头顶,龙争虎斗已是必然之势了!何况……” 何况东太后并上齐献长公主现如今已势微,两位嫡出的皇子被打压至极。都是太上皇的儿子,养尊处优了一世的,谁跟被人践踏到泥里? 御极又如何,舍得一身剐,拉皇帝下马的人还少麽?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黛玉系列文的可以戳我专栏,提前收藏红楼之六宫无妃。 另本文已经到收尾部分,余下章节清理伏线,结局HE。 第162章 放桂榜林玦待回京, 图前程空碧驳妄念 秋闱已过, 木犀飘香,桂榜得发。 林玦才吃了鹿鸣宴便匆匆上路, 赶回京城。慕容以致因有琐事尚未查明, 滞留苏州, 并未与他同行。只回京前两日与他又闹了一场, 至三更天才罢了。二人皆无睡意, 慕容以致将他搂入怀中。纵已深夜, 仍有闷热感如许。怀中人才洗了澡,骨肉搂在怀中,略带湿热, 不多时便冷下去, 倒叫人想起玉骨冰肌来。 听着外头漏刻声声,慕容以致越发不舍他离去,口中喃喃嘱咐:“你如今回京, 我不在你身侧,路上须得小心着来才是。既不能委屈了自己, 也不好露出财气,倒叫人惦记着。原该叫人护送你回去, 只是太打眼了些。便只挑了暗卫里头功夫最好的两个, 叫他们扮作小厮的模样送你回去。路上要仔细着,回京了也不可松懈。须知现如今京里不亚于虎穴龙潭,太上皇并上皇上争斗已极,你父亲乃是太上皇心腹, 皇上少不得要给他设些绊子。他又对你有一份心思,我只怕他借着琐事欺辱你。” 林玦心口温软极了,纵然**,也在他温声细语中成了春水一泓。他心里不舍,偏不肯展露出来。牢牢藏在心底,嘴上只道:“越发絮叨,倒像我家里的老妈子!原你不在我身侧,我处置事情也很好。不过艰难些,谁没这时候。” 慕容以致自然知道他最是嘴硬心软不过,将他手掌握住了抵在心口,叹息道:“子景,我如今只恨没瞧出他的虎狼之心,现如今倒将你我至于险地。” “你吃酒了?胡沁些什么!”他冷笑道:“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些,太上皇一早做了决断了,纵然你知道了又如何?不过也是冷眼瞧着罢了。” 先帝遗腹子,又是同今上一般大的叔叔,且手掌军权。他若有了不臣之心,想搅进这摊浑水,却是再不能抽身了。 慕容以致不做声,林玦桩桩件件都想叫他远离皇权纷争,却不知道他一早预备搅和进去了。左右是一潭浑水,不如选自个儿待着最舒适的一潭。原先只有他自个儿也就罢了,生生死死都是命数,他从不放在心上。现如今有了林玦,他却不敢轻易言死。只因尚未活够,想与他长相厮守。 心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到底没能说出来。末了只化作唇边一个轻吻,印在林玦耳边。“睡罢……” 林玦哪里睡得着,却仍是应了一声,翻身往外。觉着自个儿好似变作两半,一半是冷的,一般却又带着焦灼的热度。 天高皇帝远,苏州算是心安处。他竟乐不思蜀,很不想走了。有些时候很想抛开诸事,只与慕容以致守在一处,远远逃开这些。只是一瞬间,清醒过后便要想着尚在京里的父母并上幼弟幼妹。情之一字叫人心不由己,而世事却令人难以奋不顾身。 天尚未亮,慕容以致便穿上衣裳出去。林玦待要起来,又被他按住。他道:“你不必起来了,我这就走了。好容易秋闱过了,过两日又要舟车劳顿,好好歇息着罢。” 说罢便去了。 却说林玦要回京,林家老宅里头的人不防他走得这样快,却也有许多人心思活泛起来。 这日何大家的早早地过来找她女儿空碧,为的正是此事。却不料在屋外就被云瑶拦下来。云瑶年岁虽小,近些时候跟着温柔等学了一些事,心里很有一番计较。见了何大家的也不憷,只笑盈盈地问:“何大妈妈进来有什么事,告诉我罢,温柔姐姐在里头伺候大爷吃粥,过会子我就回温柔姐姐。” 林家的主子常年不在老宅,何大家的寻常进来都是畅通无阻的,何曾有过被拦着的时候。便是大爷如今回来了,她也是伺候的老人,大爷应该给她一份脸面。不该像如今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何大家的阴着脸往前一步,道:“不必你回话,我不见大爷,只找我女儿。” 云瑶后退一步,将何大家的拦在身前,半分不让:“妈妈说笑了,这是大爷的屋子,大爷不许,旁人是万不能进的。纵然妈妈要找女儿,也该等我回过温柔姐姐,瞧瞧她今儿当值不当值,有没有这空档见妈妈。” “好!云瑶!如今你伺候着大爷,倒伺候得心也一并大了。”何大家的站住了,颇有些气不顺。“那好,我就在这站着。你叫空碧出来,就说我有些话要嘱咐她。” 云瑶低眉顺眼的,道:“妈妈别气恼,姐姐们叫我守着,我是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懈的。妈妈要见空碧,也得温柔姐姐许了再说。她虽是妈妈你的女儿,到底现如今先是大爷房里的丫头。须得大爷不用她了,才能匀出工夫来见妈妈。” “你……”何大家的横眉竖目,待要出口骂,便见那厢窗棂开了一道缝,有嬗的声音低低传过来:“作什么死!大爷吃着早饭,你们倒在这里吵闹起来!” “有嬗姑娘……” “有嬗姐姐!是何大妈妈来了,说要见空碧。”何大家的才开口,便被云瑶截断。“我说姐姐们现下不得空,妈妈不信。” 何大家的只听窗里声音低柔:“妈妈是宅子里伺候的老人了,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不论你有太大的事也要,都要回了主子才能把人带走。空碧虽是妈妈的女儿,现如今第一要紧的却是伺候主子。我问妈妈一句,若是空碧当下正在伺候主子吃早饭、侍菜,妈妈也这样不说一声往里闯,就要把人带走?没这样的理儿。” 一番话说得何大家的只能诺诺,她虽对着云瑶硬气,对着有嬗他们却终究硬气不起来。“那姑娘的意思是……” “妈妈先回去罢,过会子我叫空碧抽个空出去见妈妈。在大爷的屋子外头见妈妈,像个什么样子。”说罢,便将窗子关上了。 这厢林玦已吃罢了,温柔正吩咐人将东西撤了。见有嬗转身回来,笑道:“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何大妈妈来找空碧。” 一旁端着漱口茶水的空碧一顿,旋即听有嬗道:“空碧,你过会子不必进来伺候了,去见见你妈妈,看她有什么紧要事。” “是。” 林玦浑然不管这些,吃了早饭又坐了一时,便往书房去了。 空碧匆匆将茶盏送去茶房,这才往外去找她妈。隔着门遥遥喊:“妈,你才去找我了?” 进了门才见,不止她妈,她爹并上几个哥嫂都在屋里,像是在商议大事。 空碧骤觉手脚都不是自个儿的,昏昏然走进去,被何大家的拉着在炕上坐了。她坐得也不惬意,口中道:“妈妈这是做什么。” 她大嫂笑道:“好妹妹,正要找你呢。你的好福气来了。” 空碧不解,转头望向何大家的。何大家的一面笑,一面去顺她脑后的乌发,道:“大爷后日就要回京里了,听说屋子里的物件都收拾起来了。我们私心想着,你们既然在宅子里伺候了大爷一早,少不得是要跟着去的。” 大嫂又添了一句:“好妹妹,以后就是你的好前程了,我们少不得要靠着你。” “妈和大嫂说得这是什么话!”空碧面红耳赤,恨不得跺脚。偏又坐着,一时只能又羞又怒地移开了头,对着何期潭道:“爹也不说句公道话。” 何期潭道:“你妈和你嫂子是为着你好,哪里说错了?京城是富贵乡,如今大爷秋闱考下来你也瞧见了,来日必然是要飞黄腾达的。紧跟着大爷,有你的好处。” “爹怎么也说这样的混账话!”空碧尚是姑娘,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她虽也有过这念头,到底在伺候林玦的日子里都被消磨干净了。不说她和云瑶,便是温柔并上有嬗他们那样小家姑娘也比不过的容色,何曾见着林玦动过半分心思?她终究是打小被宠着的,不经事,涨红了眼睛,眼眶里蕴着满眶眼泪。“我紧跟着大爷,也不过做一辈子的奴才。更好些,来日大爷迎大奶奶进来,大奶奶随意指我和一个小厮一处,也就是这样了!爹妈要的前程,我挣不来!” “我的好囡囡!这话是怎么说!”何大家的闻言大惊,与何期潭对视一眼,何期潭起身,领着几个儿子出去了,只留着何大家的并上空碧几个嫂子。何大家的搂着女儿,道:“你有什么委屈告诉妈,可是温柔他们几个排挤你?” 空碧带着哭腔:“若真是嫉恨了排挤我,那倒好了!只是我有什么要他们排挤的?大爷并不看重我,这么些时候,大半年了,从不见待我有什么两样。妈如今要我跟着大爷往京里去,爹妈兄嫂都在苏州老宅子里,要我去挣一个摸不着的前程。好歹心疼心疼女儿罢,跟着去了又如何?我这样一个人,能往小门小户去就知足了,大爷这样的人,既待我无意,我确实万万配不上他的。” 一番话,是委屈却也是真心实意。林玦待她毫无异状,一则令她失落,二则却又令她心底生出一丝欢欣来。少女怀春是寻常,遑论日日对着林玦这样出众的人物。只是心动之余不免想,男子都是一般无二的,便是她父亲这样的,也爱混玩,遑论林玦。 然而日日见着,林玦却同她自小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斯文守礼,便是对着他们这些丫头,也不见喊打喊杀,难得的事一份尊重。说来可笑,她爹尚且要靠着她挣前程,倒是主子给她一份尊重。 自打明白这些后,空碧便再不做他想了。她虽仍虚荣贪财,却再不妄想着做林玦的姨太太。只因从他行为举止并上温柔等言谈中知道,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姨太太的了。 第163章 归京都净街遇省亲, 回林府密谈露狠戾 空碧她大嫂子劝道:“照我说, 妹子也太自轻自贱了些。大爷现如今做出这般模样,不过是因着他还在念书。他如今年岁大上去, 等回了京里, 太太少不得要为大爷择亲, 选两个丫头伺候着也是常理。妹子你虽不是什么绝顶出众的人物, 到底是伺候熟了的, 不必半道上来的。好歹跟着去罢, 成日窝在这老宅里,主子都见不着一个的,有什么趣味?” 空碧却不看她, 手一下下扣着桌角, 含泪道:“我心意已定,无论妈和嫂子怎么劝我,我也是绝不会跟着往京里去的。大爷是个心慈仁厚的人, 只消我说一声,绝不能勉强我。” “妈, 你看妹子这……” 她嫂子又要何大家的劝她,偏何大家的才要开口, 便被空碧狠狠堵了回去:“妈是最疼我的, 倘使也说出这些话来,倒不必不说。你们若真逼我,我跟着去了也使得。只是从今后我再与你们无关,你们也别想着靠我挣什么前程。” 几人千劝万劝, 到底不成。她几个嫂子皆心有怨气,起身打帘子出去了。 她大嫂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何期潭正吃果子,见她进来,笑道:“怎么面色不好?妹子不愿意?” 她在椅子上坐了,半含讥讽道:“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放着现成的高枝儿不肯上去,你妹子只怕要天王老子才能配了。” 何家只得了这一个姑娘,何期潭疼她妹子得紧。纵然想依着她挣前程,到底不愿勉强了她。当下斥道:“瞧瞧你这模样,这是做嫂子的该说的话?空碧不愿去就留着,左右咱们在老宅子里也像半个主子了。说实在的,要送她往京里去瞧别人的面色,我倒不舍得。” “你们何家就纵着罢,”她冷笑道:“左右又不是我立在高枝儿上,与我有什么相干。她今后好好坏坏,都与我不想相干!” 待空碧回去,果然回了温柔。说父母兄弟皆在苏州,不愿往京里去,想求她行个方便。她与云瑶原就是可有可无的人,不过是伺候了一场,带回去也是个说法。现如今她不愿跟着,自然没人勉强她。 却是云瑶,她因道:“我原就是太太买进来的,原先是我年岁小,才没跟着太太伺候。现如今我大了,晓得服侍人了,倒还想往太太身边服侍去。左右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她是个聪明伶俐的,服侍起来也细致。温柔闻言,自然应了。如此,便定下回去的人数。几与来时一般无二,另又多了一个云瑶,及穆家大爷叫跟着的两个小厮,一个唤作十一,一个唤作十七。 次日凌晨,晨光未展。林家便套了车,只等着主子上路。慕容以致一路送他到城外,守在那里,遥遥地见不着他身影了,这才回城。 一路颠簸,待至京外时已是十月。 因舟车劳顿的原故,林玦精神不济。今日只捧着一册书瞧了一刻,便再看不进去。合上了,另又取了慕容以致赠他的那枚平安扣出来。玉扣温润,握在掌心,倒像是熨帖在心口。 车队进了城,却见街上皆是静悄悄地。温柔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瞧,口中道:“奇了,今儿街上人怎么这样少了,平日里全然不是这模样。” 林家一早来人接了,闻言笑道:“姑娘随着大爷往苏州去了这样久,京里的事自然不晓得。皇恩浩荡,今儿宫里几位娘娘省亲,好几条街都净了。” 林玦手下一顿,省亲?红楼里大费笔墨,耗费章节写了一回元妃省亲,竟这样快?林玦蹙眉细思想了一回,却仍未想起,昔日看原著时,元妃省亲,红楼诸人年岁几何。 一路无言,回林府的近路被封了。车架绕了原路,耗了好些时候才进正门。 林玦下了车,立时有人迎上来,簇拥着他往内宅去。任辞笑道:“大爷回来了,今日老爷休沐。知道大爷就是这日回来,并不在书房。和太太一并等着大爷。已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家里一切都好?”林玦径直往里,衣袂飘动,脚步略急。 任辞道:“回大爷的话,一切都好。” 林玦应了一声,进了垂花门。一早有软轿候在那里,他进去坐了一刻,软轿便轻轻停下。有人撩开帘子,却是贾敏身侧伺候的琉璃。 琉璃笑着搀他出来,又吩咐身后钏画:“快去回禀老爷、太太,大爷回来了。” “哎。”钏画应了一声,急匆匆跑着去了。 林海并上贾敏原对坐着手谈,另有林黛玉坐于一旁看书。三人听得钏画回禀,道林玦回来了,皆有些坐不住。 不多时林玦果然进来,身着玉色镶领袖宝蓝绣祥云纹直裰,腰间挂着玉色络子。年已及冠,乌发竖起,头戴玉冠,以翠玉簪相配。容色俊逸,身形修长瘦削,倒越发清俊出尘了。 林玦上前几步,噗通跪倒在地,叩首道:“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贾敏忙起身将他扶起来,道:“何须行这样的大礼。”一面说,一面拉着他在大炕上坐了,又命琉璃取软鞋来,服侍他换了鞋子,除了外裳,这才拿了大迎枕垫在身后,叫他舒舒服服靠着。“玦儿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林黛玉见他坐定了,这才上前屈膝与他见礼,口中道:“哥哥。” 林玦瞧了黛玉一回,笑道:“我妹子生得越发好了,大半年不曾见,倒叫我念着。” 黛玉抿着嘴唇笑,在一旁绣凳上坐了。 琳琅端茶上来,林玦接过,吃了大半盏,这才长长吐气道:“到底是家里的茶吃着好。” “又浑说。”林海面上带笑,佯斥道:“你在路上吃的茶何曾坏了,原也是家里带出去的。不过是你好逸恶劳的谎话。” “爹这话说错了。”黛玉笑盈盈地,说:“顶要紧的是陪着吃茶的人是谁,路上风尘仆仆,谁又有心思品茶了?” 众人坐着说了一回话,林海便道有些话要问,领着林玦往一旁暖阁里去了。 进了暖阁,二人在小炕上坐了,林海眉梢眼角皆是慈爱笑意。上下瞧过长子一回,道:“你乡试考中了解元,这是极好的事。只是余下的春闱,亦不可松懈。” 林玦敛目道:“是,儿子都知道。” 林海笑道:“你素来都听话懂事,敬爱孝顺,我和你母亲很放心你。” 这乃是父亲剖开心扉的话,听来却叫林玦心内泛涩。他虽觉得自己心仪慕容以致并未有错,到底觉着对不住父母。 林海却又转了话锋,道:“你回京的事,今上问了好几次。知道你回来,想必不日就要宣你进宫面圣,近两日你仔细着。” “是。”林玦应了,又问:“方才我进城时,倒见着外头几条街一片肃然。纵然有零星几个行人,也整眉肃容、行色匆匆,竟像是不敢高声说话的模样。听下头人说,是今上准许几位娘娘省亲。” “确然如此。今上以孝治天下,故而开恩赐此殊荣。皇恩浩荡,娴贵妃娘娘亦在其列。”这无上恩宠究竟是福是祸,且看着来日罢。 林玦迟疑许久,方才道:“父亲近日在书信中偶有提及,今上似有不虞之忧。” 林海道:“今上太急切了些,太上皇正值壮年禅位,虽退位了,却并未想着放权。”故而今上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归根究底,顶要紧的还是得做个遵从父亲的儿子,而非权掌天下的皇帝。太上皇不会允许他手上的权高过自个儿,何况今上待他几位兄弟姊妹那样狠辣! 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的心头肉,若她真托生成了男儿,这皇位究竟要谁来坐尚且未知。这样疼惜的女儿,却被今上一意孤行,赐婚去了边疆塞外。太上皇如何肯? “将齐献长公主赐婚和亲,今上这一回,却是失策了。再别提,今上原就是瞒着太上皇并上两位太后下了旨意。”待太上皇等知道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君无戏言,再没皇帝赐了婚,太上皇下旨驳回的。这已不是皇帝一人的脸面,关乎皇室的尊严。 故而太上皇只得将齐献长公主的嫁妆一赏再赏,务必要她出嫁时风光无限,绝不能委屈了她。此事瞧着是太上皇服软于皇上,实则却将太上皇酝酿着对皇上的不满打开了个缺口。只等着再有一个契机,就要喷薄而出。 太上皇已有废帝之心,犹如昔日他一言就废了前太子一般。 林玦端着茶盏,心跳如雷。他原当着自己会手抖,低头一看,却是四平八稳得很。他听见自己凉薄的语气,道:“父亲的话儿子都明白,儿子也有话想告诉父亲。”他抬起头来,直视林海。 这一瞬林海骤觉儿子已然长成了,蕴藏在温柔眉目下,是他锋利的眸光。“什么话?” “若有那日,但请父亲冷眼旁观,勿进美言,勿施援手。”他语气中凝着满腔冷意,藏着缕缕恨意。“今上暗中谋害先太子,残害忠良,致使无辜的人流离失所。乃至幼儿,亦不放过。此等心肠冷酷的人,何以为帝?”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永宽被废,本文只从旁观者视角,从言辞中进行叙述,不直面描写废帝风波。该篇章是红楼之六宫无妃的主体戏份,会在六宫无妃中着重描述。本文不赘叙。 =================================== ================================= 第164章 语殷殷血照宫闱中, 恐深深求生承恩后 长夜漫漫, 漏刻声声。慕容永宽端坐于案前,取了紫红雕荷花蜻蜓图水丞, 倾水入墨砚。朱砂一圈圈研磨, 漾出醉人的暗红, 带着不易觉察的艳丽。 钟杏领着宫婢端茶点进来, 放下茶盏才要说话, 便听慕容永宽道:“叫张华显进来。” “是。”钟杏依言出去, 张华显正抱着拂尘靠在柱子上,半眯着眼歇息。、 见钟杏出来,便道:“这都子时一刻了, 皇上还批折子呢?” 照理说, 皇上批折子时,须得有内侍在旁伺候着,从古到今都是这么个。可是现如今位置上这位却不爱叫人服侍着, 夜深人静时总一人关在书房里。实则满打满算送到他跟前的折子没几本,都是顶顶鸡毛蒜皮的小事。略要紧些的仍旧送往太上皇那处去, 简而言之,朝臣仍旧很明白, 皇帝有名无实, 大权仍在太上皇手里。 钟杏点了点头,说:“公公,皇上传公公进去。” “得,我去了。姑娘也趁着这时候歇息一刻罢, 今儿有的磨。”若换了平日,这时候皇上也该就寝了。只是谁叫今儿那位林家的大爷回来了,硬生生叫皇上撑着磨到现在。 张华显悄无声息地进去,弓着身子,慢慢走到慕容永宽案边,轻声道:“皇上。” 慕容永宽执笔沾了朱砂,端在面前细细端详,却并不落笔批阅。酉时三刻,他案上的折子便已尽数批罢了。他却偏要撑到现在,要摆出励精图治的架势来。 “贵妃这时候大抵已至贾府,家去了几个妃子,宫里倒格外寂静些。” 娴贵妃并上周贵人几人今日确然回家省亲去了,只是寻常纵他们在宫里,也没人敢惊动皇上半分。他今日觉着寂静,不过是林玦回来了,偏又不能在他身侧罢了。 张华显的身子越发往下弓,笑道:“这时候贵妃娘娘的仪仗也该到荣国府了。” 慕容永宽缓缓将手中笔搁下,摩挲着指尖,许久方道:“想必那处很热闹。贵妃是子景表姐,她省亲,偏子景今日又回来,不知他可在荣国府。” 张华显道:“皇上,宫妃省亲,外男不得见。便是在外头守着的,也得是同根同族的人。林大爷虽与贵妃娘娘沾亲,到底不是同族了,再没去贾府的理。” 慕容永宽未必不知道这理,不过是兜兜转转颠来倒去,仍旧要将话茬往林玦身上引。他目色略暗,沉声道:“抬夏守忠来。” “是。” 张华显自殿内退出,悄声招来几个内侍,命他们往衍庆宫去一趟,将夏守忠带过来。幸而一早料到这一茬,娴贵妃省亲并未带夏守忠出去。月明星稀,张华显仰头瞧了一眼这皎皎月色,微不可见,叹息了一声。 这都是命。 林玦回来了,皇上心里头必然又欢喜又煎熬。皇上不好受了,下头人也要跟着遭殃。原还有娴贵妃能排解一二。今夜娴贵妃省亲,少不得要再觅个玩物。谁叫夏守忠生了那样一张脸,又托生成了内侍。做内侍的,就得认命,只因没人会拿他们的命当命。 娴贵妃省亲归来,自荣国府回宫又耗费了些时候,乃至寅时三刻,方才得进衍庆宫。抱琴并上抚弦等服侍她除了外裳凤冠,又命小宫婢打水进来伺候她梳洗了一回。 抱琴取了美人捶来,跪坐于脚踏,或轻或重捶打她双腿。“主子歇息一刻罢,累了一整夜,瞧着憔悴了些。” 娴贵妃往身后大迎枕上靠去,略翻了个身往外,问:“什么时辰了?” 一旁抚弦道:“回主子,卯时了。” “歇不得了。”接过抚弦手中的茶吃了一口,才又道:“歇一会子又该起身,今儿必然是要给太皇太后、两位太后并上皇后请安的。” 宫妃省亲虽是天恩浩荡,到底规矩不可废。出去了,再回来就要一一地过去请过安,这才像话。心里苦累,面上却要摆出容光焕发的模样来。 须知周贵人也是同她一并出去省亲的,却连去给太皇太后、两位太后请安都不能够。满打满算能见着这几位的,也就那么几个。 娴贵妃摩挲着茶盏盖,忽道:“叫明笙进来。” 抚弦应是出去,不多时便领着明笙进来。明笙与娴贵妃见礼:“主子。” 她略颔首,“我家去了这些时候,衍庆宫里都好?” 说是开恩放宫妃省亲,实则能出去的不过是那几个深受恩宠的。便是周贵人,也不过是因着她先前失了子,皇上怜惜,才赐下这份恩情。宫里头人多手杂,指不定就有人趁着她出去的时候要伸一手。 明笙回:“回主子的话,只一样。养光宫的张公公派人过来将夏守忠带过去了,现如今还没回来,再没别的。” 殿内一片死寂,许久,方才听娴贵妃轻飘飘一句:“知道了,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心头松懈下来,皆寂然退出。只留了娴贵妃一人侧卧于床,半阖着眼,似是极疲惫不堪的模样。张华显过来领夏守忠过去,真正要用他的,却是顶上那位。这事她一早知道了。第一回听人来回话时,娴贵妃一夜未睡,现如今听到,除却一丝异样飞闪而过,便再没别的。 她换了个姿势卧着,不由想,倘使当日没这个赐婚,她真嫁了自己欢喜,又爱慕自己的人,当是何等光景?纵然经年以后心意变,终究当下她是欢喜的。纵能比现如今过得自在些。 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富贵至极,却也无奈至极。 高兴时、悲伤时,皆不能露出半分。时时刻刻要摆出四平八稳的模样,身在高位却身不由己,只因这份尊荣从来都是旁人给的。 边上那架绿釉陶孔雀九支灯是皇上赐下的,上头有支蜡烛悄无声息熄灭了,微弱烟雾袅袅升起,迅速飘散。伴着一并消散无影的,还有一声低似无声的:“永宥……” 夏守忠回衍庆宫时已卯时三刻。皇上折腾了他大半夜,至罢手时他已气息微弱,几乎要去了。回衍庆宫是,是被几个内侍抬着回去的。对外只说他打碎了御前的一只茶盅,叫皇上恼了,这才罚他。不过是掩着外头一层表象,里头是什么模样,谁又不晓得。 夏守忠原先也服侍过皇上,男子那处本非承欢所用,皇上待他不过发泄,并无半分怜惜,他每每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再没这次这样,令他恐惧。他几乎觉着自己这回是要死了,偏偏仍半死不活地吊着。皇上去上朝后,钟杏领着几个内侍进来处置他。他一把将钟杏拉住,似用尽全身力气。原已是力竭的人,在这刻萌生的力道,却足以令人生疼。 “姑姑救我!我不想死……” 钟杏移开头不看他,或是不忍,或是不屑,亦或是不齿,他却再不能管这些。只想活着,只消活着,便有来日可期。若是死了,被人混乱将尸首往外一扔,还剩了什么? 钟杏道:“你松手。” 几个内侍上前,驾着他往外走。钟杏终是在后头添了一句:“暗暗地叫个人给他瞧瞧,别叫他真死了。瞧着皇上的模样,且用得着他。” 钟杏乃是皇上跟前数一数二能说上话的人,她既发话了,自然下头有人应承。“姑姑放心,我们都知道。” 虽是应了,请来的却不过是个略懂医理的内侍。草草瞧过一回,开了一剂虎狼药,便叫下去煎药来吃。这差事落在与他同屋的夏硕身上,夏硕平白多出些事来,心中便有些忿忿,甩脸子道:“果然伺候了一回贵人,哥哥你也贵重起来了。只怪咱们没生出个好模样,不能有哥哥的福气。伤了残了的,何曾见过我们这些内侍有药吃,唯有哥哥你,与我们众人皆不同。” 夏守忠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扎挣着起来,打枕头下取出一角碎银送到夏硕跟前,气喘着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知道你不愿意服侍我。只当是我欠了你的,若我好了,必然报答你,再没虚言。” “得了!”夏硕将那角银子拿了,塞入怀中。“记着你的话。谁叫我心肠好,瞧着咱们同姓的份上,我便去为你煎一剂药,吃好了是你的运气,若是吃不好,你也怪不着我。” 说着,夏硕径直出去了。不多时端着药进来,夏守忠也不顾那药时好时坏,略等凉了些,便仰着脖子灌了下去。像他们这样的人命贱,偏是这样,才越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娴贵妃自皇后那处请安回来,日头已渐高。她临窗坐着,做了一回针线,便唤明笙进来:“夏守忠回来了?” “回来了好一些时候了,瞧着不大好,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娴贵妃沉默了一刻,才道:“请个太医瞧瞧罢,别叫死了,好歹是那位瞧在眼里的人。” “是。”明笙应是,才退出去,那厢张华显便捧着东西笑着进来。 “奴才给贵妃主子请安。” 娴贵妃令他起来:“公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皇上下朝了不曾?” “回娘娘的话,皇上下朝了,现如今正在养光宫,见的人正是贵妃主子您的表兄弟,林家大爷。”张华显道:“皇上昨儿才得了一方好墨,知道贵妃主子您爱练字,这就叫奴才送过来了。” 第165章 郎独艳决然拒君恩, 遇险境天威强求意 “倒累公公走这趟。” 抱琴上前接了东西, 笑盈盈地拿出一个荷包送过去,笑道:“公公受累了, 这是我们主子给公公买酒吃的。” 张华显不动声色将荷包收了, 塞入衣内, “娘娘抬爱, 为主子办事, 不敢说什么辛苦。” 娴贵妃颔首, 道:“原该留公公你吃杯茶,只是公公是养光宫里的掌案,最得皇上用。我若留了公公, 倒耽误皇上用人。” 张华显笑道:“不过这一时半刻的工夫, 耽误不了什么。另又说了,皇上现如今也不得空见咱们……”余下的话似绵绵无尽,藏着无穷的意味。 现如今慕容永宽正面见林玦, 自然不得空见张华显。再别提张华显,便是原先在里头伺候着的女官并上小内侍, 也尽数退了出去。 上书房内燃了龙涎香,烟雾袅袅, 漾出缠绵醉人的香气。 林玦端立于案前, 容色皎皎然如明月、洁洁乎胜玉山。他已初初长成,一眼望去,只觉长身鹤立,类芝兰胜玉树, 气韵更添三分,兼有风流风骨。 慕容永宽定定瞧了他一回,轻声道:“多时未见,子景重归旧里,竟越发风姿出众了。” “皇上谬赞,圣上才格外器宇轩昂,如天上日月,我等萤火,何以争辉。”林玦面色冷淡,眸光清冷,说这话时并不见波动,亦不显异色。 他要疏离,慕容永宽偏要近他。慕容永宽起身走近他,至他身前,凑近了在他耳侧呢喃:“‘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世有《白石郎曲》,盛赞俊朗男儿。我今见,只觉堪配此曲,唯子景一人耳。” 林玦眉目间略浮出郁色,极快消散,后退一步,道:“皇上言重,林玦不甚愧惭。” 慕容永宽凝望他目色,道:“子景,你明知我待你之心一如从前。” “从前已成过去,皇上,今时不同往日。” “在你面前,我仍未改。我允你唤我青莲。”自他登上皇位,这表字已许久不曾有人唤了。原先西太后总这样喊她,现如今也只唤他皇帝了。如今林玦立在他身前,字字句句唤的是皇上。倒真叫他生出一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来,只是纵然不胜寒也是高处,总比尘埃里好些。 林玦低眉敛目,只说不敢,将谨小慎微发挥至极处。慕容永宽伸出手去,将他手握住。“子景……” “皇上还请自重!”他终是不耐,蹙眉将他手挥落,冷眼扫去,几近怒斥:“林家儿郎出来,不是为了做佞宠的!” 他竟用了佞宠二字,可见待慕容永宽已再无半分情谊,不过是君臣之礼。 慕容永宽心头盛怒,待要发怒,偏又念着面前这人是林玦。只得将手收了回去,负在身后,摩挲着指间的扳指。“你如此疾言厉色泾渭分明,不过是因着坐在这位置上的是我。倘使是我那叔叔,只怕这佞宠你也做得。” 纵然一早认清了慕容永宽本来面目,听到这话,也依然叫林玦心凉。慕容以致原先待他那样好,原来都是无用功。他半分不放在心上,如今还以这样轻薄的口吻提及慕容以致。 林玦死死抿着唇,那唇瓣抿得煞白。“皇上以孝治天下,纵然与合睿王年岁相仿,也不该以此等语气提及王爷。他到底是皇上的长辈!” “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慕容永宽欺身上前,林玦步步后退,他步步往前,直至将他牢牢扣在窗沿。“瞧瞧你如今这面色,听听你口中的语气。林玦,你分明爱极了他,才容不得旁人提及他时,说他一句不好。我差了他什么?他不过是个莽夫,驰骋沙场,指不定哪日就丢了性命。我如今站在你跟前,只消你一句话,泼天权势也使得,富贵荣华也使得。只消你说了,再没我不能给的。你却偏偏什么都不肯要!子景,你爱慕容以致什么?他原先待你那样,处处强迫你,不顾你意愿……你却偏爱极了他 !” 慕容永宽委实不甘心。初见时他便知林玦不慕富贵荣华,便是考试入仕,也不过是因着家族的缘故。他实在是个清风明月一般不拘于尘世般的人。故而后头相谈相处,慕容永宽都装作如风霁月一般,好与他贴近。只是再没料到,装了那样久,林玦却成了旁人的。后他野心展露无遗,登上高位,却永失了林玦。 “鲁莽的人,自然有他的好处。皇上自诩高雅,能安稳坐在这皇位上,也是旁人浴血奋战而来,本不存高低贵贱之分。”林玦别开脸,再不肯瞧他。“爱极了又如何,我与他已用成陌路,皇上何必咄咄逼人,揭人伤疤。” “你明知与他再无可能,却仍对他心存爱意。我就在你跟前,却半分不入你眼。子景,你当我是什么?” “皇上是一国之君……” “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慕容永宽陡然伸手将他下颚扣住,面容慢慢贴近,逼着他与自个儿四目相对,唇瓣几乎与他樱色双唇相贴。“子景,你好歹也瞧我一眼。瞧多了,你就知道我待你的心。处处好风景,何必只慕春红一支?” 这样凑近了,林玦原该惊恐的。真至眼前,反不惊恐,心底倒生出无穷无尽的孤勇来。他冷眼睨着面前身着玄色冠服的人,分明面容俊朗、衣洁鞋净,却难以令他心生欢喜,只余厌恶。只因知道他表里不一,最是阴狠毒辣。 “皇上字句皆以待我情深义重自诩,然内廷繁盛,昨日天恩浩荡,省亲后妃中亦有林玦表姐一人。前些时日,林玦远在江南,亦听人道,皇上又添后妃,险得皇嗣。皇上原该知道,林玦不求声名显赫,亦不求娇妻美妾,只愿终此一生只得一人,与他共度余生。皇家情意凉薄,机关算尽亦不能得真心一分。”他言辞间已现讥讽:“既已身登九五至高处,怎还可期至死不渝成佳话?” 慕容永宽阴冷瞧着他,许久道:“我若强要了你……” “林家男儿可杀不可辱,皇室坐拥天下,总不该少了林玦一柄短刃。”他陡然将慕容永宽挥开,慕容永宽猝不及防,竟被他推搡着踉跄几步。电光火石间,林玦已快速弯腰,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刃,拉开刀鞘,那短刃寒芒似冰,令人望之生畏,见了便觉心惊胆战。“还请皇上忘了这话,我也只当没听过。若是不然,君为美玉,我为顽石,玉石俱焚中,不值当的也是皇上。” 这是吹毛断发的利刃,当属神兵。慕容永宽认得。这原是慕容以致贴身兵刃上一寸,乃是先帝临终前赐予太皇太后。道若为皇儿,当赐此刀。若为公主,应收之,来日赏给驸马。后太上皇继位,太皇太后在太上皇登基那日发动,养下了慕容以致。那刀随着慕容以致征战沙场,前年击退犯兵时他受重伤,刀也跟着断了。后他险险地救了回来,便将断刀送到潇雨阁。潇雨阁锻造两载,方得短刃两柄。 一把被慕容以致贴身带着,慕容永宽也问过他,另一柄在哪里。慕容以致当日只回,那柄要留着,来日赠与合睿王妃。昔日化作一笑,如今竟在林玦手中见着这柄短刃!分明他们已然割舍断开,却仍拿着这类定情之物,彰显情深不移! 这一看之下触目惊心,叫慕容永宽如何得忍?! “你从哪里得来的短刃!” 这短刃原是昔日慕容以致赠他,不过闲言碎语间便得了,林玦自然不晓得其中曲折。他只冷笑道:“不过是市井里买来的,权作防身之用。我林家簪缨世族,现如今国泰民安,原只当着终身没用着它的时候。再没料到,初次用它,竟将它对着国君。我这罪只怕死一万次亦不足,只是士可杀不可辱,皇上要辱我,我自不能忍。” 士族公子顶紧要的是风骨,寻常事让一让倒也使得,换了这折辱根骨的,却半分不能让。 “不过都是你厌我,才编出来的谎话!”慕容永宽心内怒火灼灼,滔天热意烧上来,连带着他脑中都一片炽热混乱。“昔日慕容以致逼迫于你,折辱于你,你又何曾与他以命相搏 !” “我对他初见钟情却不自知,他步步紧逼,皇上焉知非我所愿?” 初见钟情?慕容永宽瞠目欲裂,上前一步,迅速伸手去制他手中短刃。林玦原便先天不足,身子文弱。虽后头调养得好了些,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只将那短刃对着他刺过去,却无准头,只两招便被他制住。 慕容永宽竟也练过武,只平日从不显露。原对着林玦还想仍如从前,温润如玉,现如今却不管不顾,狠狠将他手腕往外一凝—— 只听哐当一声,短刃落地,那势不可挡之势,竟将砖面撞出纹路。 “初见钟情?”慕容永宽重又将这四字咀嚼一遍,面色狰狞,几乎咬牙切齿。“便是你与他已生死相许,我亦要你将他忘记!” “慕容永宽!你做什么!”林玦心神俱碎,几如遭雷劈,目色惊惶,不顾腕间剧痛,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却哪里能推开,踉跄着被他一路往软榻处拖去。 林玦手脚并用,纵然如此,却仍无用。反被他牢牢桎梏,推倒在软榻之上。林玦心慌意乱,手心发汗,偏肩胛骨处被软榻撞的生疼。身子才撑起来,又被慕容永宽重重压下。 “慕容永宽!”此刻已不能顾尊卑,只想着快快逃离了这一切才好! “我就在这里,喊什么。”慕容永宽狞笑一声,“你总该是我的,便是屠了你林家九族,将你拘在深宫内苑,又有谁能奈我何?”他摩挲着林玦的脸庞,好似温柔至极了:“子景,我是皇帝,皇帝想要一个人,那是极简单的事……” 说罢,不顾林玦脚踢手击,慕容永宽面上浮出果决之色,重重欺身而下,将身下那两瓣肖想已久的淡红唇瓣吻住…… 第166章 救急火太上皇相请, 训无状西太后降怒 “皇上?皇上……”正当此时, 殿外却传来内侍压低的呼唤。 慕容永宽正是兴起之时,打定心思, 今日觉不能将林玦放过。故而一手将林玦擒住, 一手抓起软榻边一只鎏金小香炉, 随手掷到门上, 咬牙切齿怒斥道:“滚!” 巨大的动静将门外众人吓得心头发抖, 那传话的内侍更是缩了缩脖子, 只觉凉意皱起,自个儿的脑袋已不在脖颈上了。噗通跪倒在地,侧头细听, 只听殿内传来衣帛撕扯声, 隐约伴随着那位如风似月的林家长子愤怒的低斥。不过一声,旋即只余下闷在喉咙里头的低哑呜咽。似双唇被人强硬捂住,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他念及今儿才抬出去的夏守忠那模样, 不由心下一跳,身上寒意凛然。皇上玩玩内侍倒也罢了, 他们这样的人都是被家里头舍弃了的,是没根的奴才。便是玩残了、死了, 也不过是一阵青烟, 抬出去了就散了。只是现如今在那殿里头的,那可是林府的嫡长子!尚书大人的儿子,岂是能被皇上亵玩的?遑论听着这动静,那位林大爷分明是不情愿…… 那内侍面露惊惶, 不由抬首看向一旁立着的沈传志,面色发白,颤声道:“二总管……” 沈传志面如静水,丝毫未起波澜。将拂尘抖了抖,道:“得。我自个儿来。”说罢上前,伸手敲门,道:“皇上,奴才沈传志求见皇上。” “滚!朕今日谁也不见!”伴着急促气息,慕容永宽的声音听来格外令人面红耳赤。 沈传志面色仍旧,不紧不慢道:“皇上,太上皇吩咐奴才请皇上过去一趟……” 屋内动静戛然而止,许久,方才传来慕容永宽的微喘声:“来人,更衣。” 众人略顿了顿,过了一刻,才推开门鱼贯而入。 屋内一片凌乱,软榻上的香炉撒了一地,地上一柄乌黑短刃,刀刃寒光瑟瑟,令人心头生寒。原先如芝兰玉树不可攀折的林玦衣衫凌乱,发冠已落,一头乌发散了一肩膀。秀色夺人的面上如今却如淬了剧毒,满带憎恶怨毒,那一双眼更如两柄利刃,发出冷肃寒光,叫人只瞧了一眼,便死死低头,再不敢抬起。 众人服侍慕容永宽换了衣裳,便又纷然退至一旁。慕容永宽往林玦那处走了两步,便听林玦厉声道:“慕容永宽,你不许再朝我走近一步!” 他竟直呼圣上名讳!众人惊恐不已,皆将头深深低下,竭力将呼吸声减弱至最低。慕容永宽竟未发怒,应了林玦的话,果然站住了。 慕容永宽定定瞧了他一刻,道:“我现如今要往太上皇那里去。养光宫里有你的衣裳,叫钟杏服侍你换了衣裳,你往养光宫去等着我,我一刻就回来。” 林玦心头翻滚,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饮血撕肉,将他生吞活剥。浓重恨意一出,便再不能收回。“林玦出来已久,是时候归家去了。我只怕你担不起我这份等!” 慕容永宽不理他,径直转身,与内侍道:“叫钟杏去养光宫取衣裳过来服侍,再伺候林大爷往养光宫去歇息。若是朕回来没见着他,仔细你们的脑袋。” 众人唯唯应是,慕容永宽这才又回头,柔声道:“子景,我先去了。” 林玦气恨不已,双手颤抖,恨不得将他掐死在当场。待慕容永宽走至门口,他才将冲到喉口的怒骂咽下,强作出冷静模样,淡声道:“圣上理应做个明君。” 而非现如今这般沉迷酒色,肆意妄为。 钟杏并上倩侬原在养光宫里歇息,今日不该是他们当值,好容易得一日空闲。听上书房的内侍来回话时,钟杏好险将手头做了一半的香囊剪了,诧异了一刻,方才放下手中活计,进屋子去取了衣裳出来,另又领个一行四个宫婢往上书房去了。自慕容永宽继位,每每换季做衣裳,总要照着林玦的身量一并做上许多。钟杏原只当着这些衣裳绝没能用上的时候,再没料到今儿竟用上了。 钟杏心中惴惴,至进了上书房,不安已至巅峰。内侍一早打了水来给林玦净面,钟杏见着他时已不似方才那般狼狈。只是衣衫被慕容永宽撕扯破损,挂在身上,格外显出暧昧的凌乱。 “奴婢给林大爷请安。” 林玦死死抿着唇,他方才已将那柄匕首捡起,现如今已定心许多。见钟杏来了,便道:“衣裳给我,我自个儿穿。” “还是奴婢服侍大爷……” “不必!”林玦陡然伸手,将她身后宫婢木盘中衣裳夺过,冷笑道:“我原不是宫里的人,自然不该叫你们来服侍我。” 钟杏知他心头盛怒,亦不勉强,只笑道:“大爷是尊贵体面的人,服侍大爷是我们的本分。”说罢,又使了眼色,叫内侍并上几个宫婢退出去,道:“大爷想自个儿穿,这原没什么。” 林玦晓得她是慕容永宽的心腹,并不理会她。穿上衣裳径直抬脚往外,才买过门槛,却被内侍拦住。那内侍求道:“林大爷请往这边走,这边是往养光宫去的路。” 林玦面色冷凝,道:“我并未应承,原是他一意孤行……”他竟觉皇上两个字亦难以出口了,既非明君,何以为帝? 边上两个内侍噗通跪倒在地,一左一右将他腿抱住了,求饶道:“还请林大爷心疼心疼奴才,方才皇上说的话大爷都听着了。若是放大爷回去,咱们可就都没命了!” “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放开手!”张华显打衍庆宫回来,一进上书房便听得哀求连声,再瞧了里头的模样,面色不善。“也不瞧着是对什么人耍赖皮!” “公公,原非我们放肆,实是不得已……”内侍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方才慕容永宽的口谕说了,听得张华显心头一咯噔。 现如今这场面实在棘手,他竟暗恨自个儿没在娴贵妃那处多待一刻,好歹熬过这阵。 心中想着,面上挤出笑来,张华显道:“林大爷,您瞧这……还请大爷心疼心疼他们罢……” 林玦闭了闭眼,似再不能稳住,颤声道:“你们原用不着我来心疼……” 这话才罢了,那厢又进来一个人影,却是寿康宫里的崔公公来了。张华显忙上前迎他,赔笑道:“崔大总管是什么差事,竟往上书房来了。” 崔公公受了他一礼,也不回话,只兀自上前,与林玦行礼:“奴才给林大爷请安了。今日福寿县主入宫,偏多吃了一碗酪,便有些不大爽利。太皇太后因听闻大爷在宫里,便命奴才来请大爷领福寿县主归家去了。” 崔公公这一番话,竟犹如及时雨一般,令林玦并上张华显两下欢喜起来。林玦原不肯留,又担忧黛玉,便径直跟着崔公公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问:“县主现如今如何了?” “不妨事,不过是吃多了,有些积食。原留在寿康宫也使得,只是太皇太后欲潜心礼佛,明儿起便要茹素了……” 二人问答声絮絮,渐远渐无了。 张华显远远瞧着林玦的背影,却觉他比来时步子稍稍乱了些。张华显叹息一声,与钟杏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钟杏摇首,长长叹了一回:“说到底都是主子们的事,咱们再忧心,也是无法,不过是依着主子的话做事罢了。” 那厢慕容永宽随着沈传志进了乾元宫,守在殿外的宫婢原是西太后身侧服侍的月圆并上明斓。二人与他见了礼,月圆便打帘子进去回话,不多时出来,道:“太上皇请皇上进去。” 慕容永宽这才进去,只见殿内西太后坐在炕上,太上皇坐在西太后跟前一直杌子上,手里拿着凤仙花蔻丹,正往西太后纤长粉甲上敷。一双手十根指头,只余一根尚且未染。旁的皆以细长棉帛细细缠绕。这棉帛要留上一夜,此日解开再染,反复三至四回,方才显色。 此非大丈夫所为,原是闺阁女子闲暇所玩。慕容永宽再不料,平素一言定天下生死的太上皇,竟也有这样温文柔色时。足见他待西太后之心,绝非后宫寻常后妃所能类比。 慕容永宽愣了一时,直至西太后唤他方才回神:“儿子给父皇请安,给母亲请安。” 太上皇已将西太后最后一根指头缠好,命人收了东西下去。起身在另一侧小炕上坐了,命慕容永宽道:“你也坐。” “叫他站着,也好醒醒神儿。”却是西太后一声冷语,如冰刀将肌理切开,冷得血霎时凝固。太上皇倒也罢了,慕容永宽却陡然惊异看向她。 “母亲……” 西太后眉目不动,抬手瞧着指尖,淡声道:“也该叫你知道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慕容永宽喉间发涩:“不知儿子哪里叫母亲不高兴了,还请母亲告诉儿子,别叫儿子胡猜。” 此话一出,便见西太后面上浮出异色,她虽嘴角噙笑,笑意却未漾开,只那样冷冷一抹,凝在那处,瞧着古怪冷淡。“有些话说半截藏半截,不说开了是给你脸面。好歹你如今也是一国之君了,身为皇帝,纵我是你母亲,也不该过多训诫。只是皇帝今日,未免做得太不像样,若传出去,脸面是一回事,御史们如何口诛笔伐又是另一回事。天下是慕容家的天下,却更是天下子民的天下。我为深宫一妇人都晓得这道理,莫非皇帝你不明白?” “求母亲别动怒。”慕容永宽跪倒在地,膝行至她身前,仰头道:“母亲因儿子动怒了,这才是儿子最大的过错。”话已至此,他自然晓得西太后口中的事是什么。“儿子今日昏了头,一时怒极攻心,才勉强了……他……只是儿子待他乃是十二万分真心……若是舍了他,儿子却再不能活了……” 第167章 儿女情长何以至此, 家国天下当为其本 “皇帝!这些话是你该说出口的?”西太后再不肯听下去, 陡然打断慕容永宽的话,厉声问:“皇帝现如今成了九五之尊, 眼中便再无百姓了吗?何况林玦并非常人, 他是你臣子的儿子, 来日许也能成栋梁之才。你如今我和你父皇说这些?皇帝, 羞耻之心何在?” 慕容永宽自登上皇位, 寻常再没人能这样说他。原先西太后也不常训斥他, 她总是四平八稳如静水,便是冬日炭火被克扣至极,裹着单薄冬衣时, 她也总是冷淡的, 似半分不在意模样。细思来,慕容永宽竟不曾见着西太后这般模样。 西太后今问他羞耻之心何在,慕容永宽咬紧牙关, 面上发烫:“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便是丢尽脸面, 儿子待他的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真是糊涂。”西太后素日里万般事皆不入眼, 瞧着对这个儿子也十分寡淡模样。真到了此时此刻, 眼见着他走上歪门邪道,岂有不痛心的道理。只是那痛惜亦十分短暂,不过一瞬,便纷纷化作了惋惜。这惋惜与他是不是自个儿的儿子不大相干, 归根结底是因着她看清形势,慕容永宽只怕在这位置上坐不久。 自古以来能千秋万代的皇族自然是没有,只是太上皇尚在,他自然不肯叫慕容家在自个儿手上衰败下去,便是自己儿子手里,也不能够。经了这一遭,他倒越发念起先太子来。若永宁仍在,何至如此? 西太后瞧了太上皇一眼,见他没开口的意思,便又接着道:“皇帝先起来,已做了皇帝了,再跪着说话,叫人瞧见不成样子。” 皇上与西太后、太上皇说话,又是说这样机密的话,自然没人敢闯进来,早早地便封了门。只是他如今跪着,西太后瞧在眼里,有些话倒不好说出口。 慕容永宽不起来,仍跪着,低着头道:“母亲训话,儿子原该跪着听。是不是皇帝,儿子都先是母亲的孩儿。” “他既然有这份孝心,跪一跪也无妨。”太上皇淡声开口,西太后听了,便不再叫他起身。 西太后又道:“你近日越发放肆,朝堂上的事,原不是我该说的。只说内廷。皇帝,东太后纵然有千般不是,你父皇、太皇太后能训斥她,你不能够。虽是皇帝,东太后仍是你正儿八经的母后,这点你总该明白。” 提及东太后,慕容永宽心头又漾出恨意来:“儿子是妄为了,只是母亲,东太后欺人太甚!”他仰头望向东太后,眸子发红,倒显出几分真心实意。“周贵人腹中的,是儿子第一个孩子。皇嗣为重,骨血为大。东太后……叫儿子如何能忍。” “宫里的孩子身娇骨脆,便是养下来了,能养大的也不多。这原是寻常。嫡母不可擅动,这是规矩。皇帝不该忘了祖宗家法。便是真有什么忍不过去了,也该回禀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来做决断,不该是你独断专行。训斥东太后已是错了,赐婚阳和公主、令齐献长公主远嫁和亲,更是错上加错!”言及此处,西太后不免脸色肃然。“齐献长公主乃是你父皇嫡出的公主,你父皇如今健在,你如何能越俎代庖?” 齐献长公主帮衬着东太后做出那样的事,太皇太后岂能不知,太上皇又岂能不知?太皇太后不过训诫,太上皇更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这是为着什么?盖因齐献长公主身份与旁的公主皆不同,昔日周贵人尚为娱灵,便是她命大养了一个皇子,亦不及齐献长公主分量种。宫里的公主不能重罚,训诫禁足已属严苛。 只是慕容永宽竟为着出这口气,硬生生不顾祖宗家法,这样粗暴地处置了。若是传出去,说他苛待嫡母幼妹,天下百姓悠悠之众口,如何能够?慕容永宽如今被权欲冲昏头,西太后却瞧得真切。他若再不肯悔改,便是自毁长城,一步步将自己陷于不义之地。 慕容永宽不答话,西太后端着茶盏吃了口茶,略平心顺气了些,这才又道:“断袖分桃,自古都是有的。富家公子、皇室子弟,年轻时有爱玩的,这都是寻常,本不必刻意搬出来说。只是皇帝如今越发不像样,亵玩内侍倒也罢了,朝廷重臣的儿子,也是叫你随意欺辱的吗?若真到了言官口诛笔伐的时候,皇帝做出这些事,来日可还有好官可用?方才你字字句句都说了,待林玦是真心。我如今只问你一句,他待你,亦如你待他一般吗?” 慕容永宽颤着嗓子:“儿子……儿子只想要这样一个人,为何艰难至此?”他膝行上前几步,双手环起,竟将西太后的腿脚抱住了。“儿子真心喜欢他,倘使得了他,儿子再不想旁的,必定恭俭勤政,务必做个好皇帝。母亲,儿子自小到大没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着一样。儿子到底是个皇帝啊,要个人也这样艰难吗?” 这番话却是剖开心扉说出的,若非西太后是他亲生母亲,他必定不能说出口。现如今当着太上皇说出来,虽觉可耻,却仍是说了。盖因拿林玦全无办法,要找个人来为自个儿出谋划策才好。 “你要个寻常世家的姑娘家,再没什么说的。朝廷重臣辛苦养大了个儿子,是叫你做佞宠养在内廷里亵玩的吗?你既说了是真心,总要两情相悦方才使得。一厢情愿将他留下了,见他在内廷里日日枯萎,就是皇帝你要的?”西太后叹息着抚摸他头顶,语气中不乏酸涩。“只一人付出的情意是最无用也是最艰涩的,皇帝,将他忘掉罢……” 慕容永宽摇首道:“母亲,儿子试过,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倘使放过他,儿子就死了。他若去了,便只怕要将儿子的魂魄一并带走了!” 西太后收回手,晓得再如何劝说,他亦是不肯听的了。当下冷声道:“舍不下也要舍,忘不掉便装出忘掉的模样来。身为一国之君,儿女情长都治不住,如何治天下?”见他启唇似要开口,西太后陡然起身,道:“我乏了,有什么话你与太上皇说,我这便回寝殿去了。” “母亲……”饶是慕容永宽在后头长长叩首祈求,亦不能叫她脚步有半分停顿。她走得决然,似是全然不在意了,也并不把自己这儿子放在心上了。 “皇帝沉儿女情长,想必是因着政事轻简的缘故。”太上皇将一直擎在手中的茶盏放了,命他起身。“起来罢,跪得久了,难免衣衫不整,走出去叫人看笑话。” “是。”慕容永宽这才起身,却也并不在炕上坐。只在官帽椅上坐了。才道:“朝中并无琐事……” “又至汛期,只怕水灾又要来了。朕如今是太上皇了,早该罢手政事让皇帝你去做事了。只是原先不放心你,现如今瞧着,倒叫你早些亲政更好些。”他自一旁炕桌上取了折子,递给慕容永宽。“便就着此事练练,你若办好了,就使你亲政。” 太上皇靠到身后大迎枕上,喟叹一声。竟半句不提林玦之事。 慕容永宽打开折子瞧了一回,又揣摩了一刻,方道:“河南和苏北的水灾由来是重中之重,父皇年年派人过去防洪防涝,却仍是防不住。往往是这批人才派出去,另又要预备下赈灾的事。依儿子看,想必是里头的人做事不牢靠。倒是派遣两个能干的心腹过去,才是正经。” 太上皇摩挲着茶盏盏盖,目色极淡,口吻极轻:“既说了叫你练练,这事朕不插手。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记着你自个儿才是一国之君,总要独当一面。” “是,儿子都知道。有父皇这句话,儿子就放心大胆着手去办了。” 慕容永宽出了乾元宫,才觉压在身上的重压散去了些。张华显早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忙扶着他上了御辇。御辇起,张华显道:“方才太皇太后派人过来,说是福寿县主身上不好,请林大爷领回家去了。” 他应了一声,并不多话。自西太后与他说出那些话,慕容永宽便知宫内已有人插手此事。林玦不能留在养光宫候着他原在意料之中。只是……西太后并上太皇太后缘何对这事这样关心,倒叫人摸不着头脑。慕容永宽坐在御辇上想了一刻,便猜测合睿王临走前交代了些事。如若不然,便是林玦再有才干,他父亲再是重臣,沈传志并上崔公公也不能来的那样快。 张华显见他不语,又等了一刻,方才期期艾艾问道:“皇上,咱们这是往……” 慕容永宽想了一时,道:“往衍庆宫去瞧瞧贵妃。” 御辇一路往衍庆宫来,宫人一早得了信出来迎驾。引笛并上明笙留在衍庆宫里,见慕容永宽迈步进殿,明笙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往流芳宫去了。” 流芳宫住着穆昭仪并上周贵人,娴贵妃平日里与众人交情皆十分平淡,寻常不见她走动。今日她往流芳宫去了,倒是稀罕。 慕容永宽在软榻上坐了,拿起茶来吃,“不妨事,朕等一刻。” 过了好一时,果然娴贵妃回来。她屈膝见礼,慕容永宽扶起她,问道:“今日怎么有兴致往外去?” 第168章 解内里烦闷齐齐诉, 寄当归候君缓缓归 娴贵妃任慕容永宽虚扶着, 在软榻前一只绣凳上坐了。引笛端茶来,她擎着茶轻声道:“去瞧瞧周贵人, 自打上回……周贵人的身子便一日日弱下去。昨儿夜里许是省亲时伤了神, 回宫后就热热地烧起来。偏又强撑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回了流芳宫就撑不住了。吴贵嫔叫请了太医, 皇后娘娘赐药下去, 妃妾也去瞧了瞧。” 自打周贵人失了孩子, 慕容永宽只去见过周贵人一回。似是这孩子将精气神从周贵人身上一并带走了,纵然日日好医好药,也治不好她伤了的肺腑。慕容永宽见她形容枯槁, 再无原先的灵动秀美, 便再没想起过她。一是原就不大在意的缘故,二则是见了她便要念起尚未出生的皇嗣,倒不如不见了。 慕容永宽不常在后宫费心思, 倒真是不晓得,原来周贵人的身子竟已差得这样了。他摩挲着指间扳指, 似不着意问道:“你既去瞧了,她现下又如何了?” “旁的倒也罢了, 只是精神实在不好。妃妾劝她时常往外去走动走动, 可是原本没病的,总在屋子里头带着,懒也要懒出病来。只周贵人终究提不起兴致……”何尝只是提不起兴致呢,周贵人失了孩子, 又失了圣宠,对来日已然再无期望了。 “她失了孩子,虽是伤心事,到底不该如此自轻自贱。宫妃总该克尽己责,她却哀悔过甚,倒很不该。” 娴贵妃顿了顿手,笑道:“不提这些事,皇上来瞧妃妾,就是为着谈旁人的麽?” 慕容永宽这才露出笑意,道:“自然不是。”说着,伸手牵了她的手将她往软榻上拉,笑道:“自然是想你,才往衍庆宫来。” 娴贵妃柔顺至极,任他动作。在软榻上半躺了,含笑瞧着他欺身下来,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张华显并上抱琴等皆悄声退了下去,挥退了外头候着的宫人,只张华显领着两个内侍,抱琴领着两个宫婢守在门外。 闹了两三回,里头动静方才渐渐止住。 娴贵妃在里头叫水,抱琴并上明笙两个进去服侍了,才又扶着她卧到床上。此时慕容永宽也已净过身子,只着雪色中衣躺到床上。 慕容永宽望着娴贵妃与那人相似的面容,心底无端端生出柔意来。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你父亲如今在京里,听闻名声倒很好。都赞他一声方正廉洁。” 娴贵妃心内突突一跳,盖因后妃不得干政,慕容永宽从未与她提及政事。如今虽是说她父亲,到底已涉外了。她因揣度着说:“外头怎么说父亲,妃妾倒不甚清楚。只在家中时,因父亲素来严苛板正,幼弟最惧父亲……” 知她谨慎,纵然晓得也不会说多余的话。慕容永宽便收了话茬,再不问了,只将她揽得更紧些,呢喃道:“昨儿一夜未睡,累得很,陪朕睡一刻。” 二人乃相拥睡去,余下皆是后话,今暂不提。 却说林玦急急往寿康宫去接林黛玉回府。在内庭墙外候了一刻,便有个姑姑出来回话:“太皇太后正礼佛,不得空,叫林大爷不必进去请安了,只在外见礼就是了。” 林玦于是朝着那大门东侧见了一礼,直起腰身,才问她:“姑姑,不知我那妹子……” “福寿县主不过一时吃得略絮些,过了一刻就好了。如今正在西暖阁与薛家姑娘一并歇着,还请林大爷略等一刻,已命人去回话了,待会子就出来。” 林玦退至一旁,不多时果然见几个宫婢拥着两个姑娘出来。前头穿浅碧色兰草纹对襟襦裙的正是林黛玉,略后一步着蜜合色团福字纹交领襦裙的却是薛宝钗。 大抵因他是外男的缘故,薛宝钗以团扇半掩了面容,只露出精巧眉眼。 待林黛玉与林玦说过话,薛宝钗才上前,虚虚屈膝,行了半礼,道:“林兄弟好。” 林玦亦回她一礼,道:“薛妹妹好。” 三人于是各自上了轿子,至宫门口,才换了马车。 林玦与林黛玉同坐一车,薛宝钗另坐一车。先送薛宝钗回了府,林黛玉瞧了林玦一刻,才道:“哥哥今日瞧着倒不高兴。” “今日入宫,累了些。”林玦见她近来越发面容莹润,有心想要捏一捏,却又想起妹子今岁已过七岁了,自个儿业已及冠,纵然是亲兄妹,也不好再格外亲近,唯有止住念头。“我倒还不曾问过你,你如何又在寿康宫内吃坏了?” 林黛玉是谨小慎微的性子,纵然太皇太后待她格外厚爱,也不能叫她放肆得这样。 却见黛玉面带不解:“我何曾吃坏了?才跟宝姐姐在西暖阁里打双陆,倒是桐意姑姑进来与我们说,哥哥来了,要接我回家去。赶巧宝姐姐也要回家去,便一并出来。再没什么吃坏了的说法。” 竟是两种说法?林玦似探及冰山一角,却叫他心惊肉跳。与黛玉一并进了林府,林玦便命人送她往垂花门里去,自去了书房。因与她道:“我有些事要处置,你先往从善院去。回母亲,过会子我再往里去请安。” 打江南回来,林玦身上的担子便一日日重了。他今说有事,黛玉自然深信不疑。 林玦别了黛玉,进书房来。自动手研磨,写了一封信。交由登高,命他带出去,即刻送往苏州沧浪亭穆府。 太上皇的人缘何来得那样凑巧,太皇太后又缘何在最关键时伸出援手?莫非他们……竟然已经晓得这其中关节了?林玦兀自呆坐于书桌前,面色沉郁。情之所至,情有所钟。他既已与慕容以致情意相许了,便没想着隐瞒一辈子,也再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总有一日要告诉父母长辈的,怎么告诉,怎么提起,却是个难题。 这时候,分桃断袖都是寻常。只是为着这种情谊不娶妻的,实在少之又少。如何面对林海并上贾敏的震怒,如何直面艰难依然不悔,这才是重中之重…… 林玦揉了揉眉心,只觉脑袋生疼,几欲炸开。 又过了些时候,渐入秋,伴着秋雨,寒意渐起。添第一件厚衣裳时,林玦收到了慕容以致的回信。信封上亦未写他真名,字迹也不是他的,外头写着穆府二字,再无其他。 拆开信封,摊开信纸,这里头的,方才是他的字迹。慕容以致在里头道:“隐瞒无益,不若直言。我待子景之心肠恍如昭然日月,如何藏之?母亲慧眼如炬,皇兄世事洞明,离京前夕,皆已现端倪。此事皆由我起,我自当一力承担,祸不应及子景。宫中如今虎豹豺狼环伺,我忧心子景,不能松懈。故已密语兄长并家母,万请照料一二。我无子嗣之忧心,家母已略有松动之意。万请子景候我,待我回京,自当共议余生。” 林玦将信折了,命温柔取了小匣子来,放入其中。瞧着那盒子,宛如心头贴了一只暖炉,热热地温了心肺。他口中却骂:“这混账东西,要我等你,好歹也告诉我何时回京……只是回京了与我又有什么好处,倒像是欠了几辈子的冤家!” 坐了一刻,便又命人研磨,自取了笔来写信。写的也都是琐事,如自己近来读了一些书,弟妹又有时也不大听话。母亲一直催着想见穆府的姑娘,不止一回提及,说他已至成亲的时候。若真有意那位穆姑娘,倒该早早地定下,别叫人家姑娘等着。除却这些,还提了些宫里头的事。如太上皇确然想先太子了,前些时候封了先太子的庶女为庆安县主,跟着一并封了的还有薛家姑娘,得封庆安县主。河南恐水灾又至,皇上指派娴贵妃的父亲贾政并上吴贵嫔的父亲吴天佑去了…… 这些或是极小的琐事,或是他一早该晓得的宫内事。实在很琐碎,他却一字一句写得认真。一面写,唇角倒扬起笑意来。许情之所至便是如此,一些小事,也能从里头吮出甜蜜。 信至末尾,林玦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冬雪将至,去岁未与君共赏。埋酒两坛,当初雪时饮。 信写罢了,待墨干的时候他又问温柔:“我记着圆鹊轩里还有些常备的药材,取些来。” 温柔应了,不多时便捧着些药材过来。皆封在油纸包里,一样归一样。林玦不认得药材,温柔将油纸包打开了,一样样摊在他面前。他也不直接说自己要什么,只将桌上的药材都问过一遍,末了才捡起一枚想要的。一并折入信纸,塞入信封中。 慕容以致收到这信时寒风已瑟瑟,只是尚未落雪。他批了斗篷站在廊下,将信封拆了,只觉里头鼓囊囊,像是塞了旁的东西。摊开信纸,里头却有一片药材。他行军打仗多年,自然认得这枚药材是什么。 将那片药握在掌心,细细将信看罢了,慕容以致眉梢眼角都染上柔色。 当归……他是该趁着初雪为落之时归去了,子景亲手酿了两坛美酒,若令他独享,岂非不解风情? 第169章 惹众怒贾府气数尽, 凋百花百姓饥寒苦 太上皇有意放权, 兹事体大。自皇上派遣两个心腹臣子往河南等地去防治水灾,便有许多人察出苗头, 纷纷站队。 两位娘娘的父亲原都是中庸之辈, 顶破天了只得一句清正廉洁。只是廉洁的大臣, 许多时候亦是无为的。盖因太过板正, 不知变通。现如今皇上要捧他们, 原先太上皇捧起来的新贵, 并上先皇捧起来的易家,自然都不能善了。另有几位被一削再削的异姓王,亦如坐针毡, 只唯恐攥在手里这仅剩的荣光, 也要随着朝堂更替一并被剥削去了。 东平郡王唯一的妹子往宫里去了,现如今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封了昭仪,宫里头最得恩宠的仍旧是娴贵妃, 现如今还添了一个吴贵嫔。北静王的嫡亲妹子倒是做了皇后娘娘,只是纵然母仪天下, 得不着神眷,于家族而言亦不过是个好听些的名头, 再没一样可用的。另两位南安郡王并上西宁郡王更是连边儿都不曾捞着, 前些时候外邦不宁,今上还有意令南安太妃养下的小郡主和亲。幸而后来齐献长公主坏了事,这才搁置下来。 现如今贾府并上吴府之势如烈火烹油,如何叫人不瞧得眼中着火? 北静王乃是四王里头唯一一个还是亲王的, 水氏还出了两位皇后,到底也坐不住。圣眷不再,任皇后都是水氏出的,也是无用。 听闻河南水灾被控制得极好,北静王越发不能安坐。当日便回府命人请了北静王妃过来,他与王妃并不恩爱,只是真到了办大事的时候,还是得王妃来。 北静王妃是个柔顺敦厚的人,匆匆来了,尚不及与他见礼,便听他道:“不必虚礼了,王妃过会子命人往娘娘宫里递牌子,明儿去瞧瞧娘娘。” 她应下,才问他:“爷,可是出事了?” “不过是一早料到的事,来得过早些罢了。”原就知道,太上皇看重的氏族,到了今上这里,必然是要遭受冷落的。只是太上皇原正值壮年,便是退位了,亦未放权。再没料到他令皇上亲政来得这样快,快到他们尚且不及部署,毫无预兆便承了这份冷落。“后宫不得干政,你往宫里去,也别问叫娘娘难说的事。只问娘娘在宫里好不好,娘娘自然晓得该怎么回你。” “是,妾身知道。”自北静王书房内退出,北静王妃果然命人递牌子入宫。不多时那人便回来回话,说是娘娘明儿能见她。 第二日清晨,北静王妃早早起身,净面梳妆,穿上王妃吉服,便往宫里去了。 在家中时娇娇怯怯的小姑子,到了宫里头终究是不一样了。纵然北静王妃是女眷,在宫里头皇后娘娘不发话,也唯有隔着珠帘见她。皇后娘娘容色端庄,凤袍齐整,端坐于珠帘后,平白就叫人生出一分不可亲近的滋味来。 北静王妃恭恭敬敬与她行了大礼,皇后命人搀她起来,赐坐。才道:“自家嫂嫂,不必这珠帘了,撤去罢。” 宫婢上前来撤了珠帘,北静王妃才坐得近了些。 皇后温温微笑,问道:“许久不见嫂子,哥嫂俱都安好?” 北静王妃原在家中时便与这小姑子相处得好,此时见她年纪虽小,面上口吻中却已是一派老气横秋,不免心有测测。因望着她道:“我们都好。娘娘在宫里头……也该好生……” 在宫里过得不好,这是大不敬的话。北静王妃不敢说全,只露出只言片语来。 皇后唇角带笑,道:“这些话也唯有嫂子会与我说。”宫中锦簇花团,谁又见着内心的苦楚了。再没一个皇后能做得像她这样委曲求全,纵然太上皇当日对东太后亦无十分情意,到底面上做足。到她这里,皇上却连半分虚以委蛇都不肯。纵然是现如今失子失宠的周贵人,她也艳羡得紧。到底曾有过浓情蜜意时! “皇上厚爱娴贵妃……自然是有娴贵妃的好处……”北静王妃小心翼翼瞧了她一眼,不着痕迹规劝:“娘娘是皇后,母仪天下……”娴贵妃再好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妃。纵然她来日养了皇子,那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子,与她没什么相干。嫡母与庶母间如隔天堑,轻易不能越过。故而皇后只需做好皇后分内的事,争风吃醋亦不必。 皇后轻笑道:“嫂子放心,却轮不着我与她相争……北静王府现在定紧要的是稳住,叫旁人乱他们的,咱们兀自不动就是了……” 娴贵妃母家声势日盛?不,皇上不会允贾府一家独大,这回不是连着吴府一并抬举了麽。自然,他们是该抖起来了。出了一位圣眷优渥的娘娘不说,便是娘娘的父亲也得了重用。只是这抖也抖得不长久,瞧着吧,有的是人要暗中下黑手。既如此,北静王府何必出手,倒平白惹一身腥臭。 不过几日,河南那处果然出了大事故。骤雨连绵,偏堤坝被冲毁,一时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皇上拨赈灾米粮下去,中途被层层克扣,至灾民手里时,竟十不存一。那处遍地饿殍,竟有易子而食之相。 与此同时,贾政被参。奏折中字句愤懑,道河南饥荒遍野,疫病扩散,死去的人已堆积如山。而贾政在府中仍穿金戴银,不顾百姓吃糠咽菜,只怕胭脂米吃着尚觉不能入口。 皇上第一回料理政事,有心要遮掩。便命北静王过去处置,务必将此事盖严实。万不能泄露出来叫太上皇晓得,否则他亲政的时候更远。原本俱都算好,既有疫病,染了病的民众当场焚烧了就是了。另一并带些米粮过去,好歹将缺口堵住。 再不料太上皇几个心腹大臣竟将此事完整无遗,奏请太上皇明察。 太上皇勃然大怒,即刻命贾政卸任,押解回京。至于皇帝,现如今罚是不能罚了。 当日林海亦在当场,只见太上皇对着皇上看了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慕容永宽,你真是叫朕失望……” 自他登基,便再没人能指名道姓地喊他。现如今太上皇这样唤他,却是十成十地失望了。 林玦听闻这事时,正与慕容以致对坐于合睿王府暖阁内手谈。慕容以致昨日才回来,对外只说是太皇太后抱恙,想见见小儿子,便匆匆令他从边关回来。偏才回来,便出了这事。 下人回禀了此事便下去,林玦落下一字,趁着慕容以致举着棋子思索的时候,拿起桌边的芝麻糕来吃。“水患年年年年防治,岁岁无果。洪涝之灾,原在意料之中。赈灾米粮经受层层克扣,也是寻常。皇上错就错在妄想将这事掩住,还命人将尚存气息的灾民就地焚烧。再没听过闹了灾祸,皇帝不想着救灾,而要千方百计将事情掩住的。” “他与旁的皇帝不同,上头还压着一个太上皇,做事施展不开手脚。既想要去亲政,不说有什么丰功伟绩,总不能出这样大的岔子。皇上太急切了些……”慕容以致终落下一字,端茶来吃,冷笑道:“也太阴毒,不是大丈夫所谓。竟不像个男人,还妄想与我争夺你!” “又开始胡言乱语!”林玦气恼,将剩下一半的芝麻糕放入口中,待咽下,方又道:“今儿是你回来的第二日了,还不进宫见太皇太后?” 既然是因着太皇太后病了,才千里迢迢召他回来。他到了京城,又不入宫,岂不是叫人生疑。 “今日皇兄才发落了皇上,我若去了,也见不着皇兄。不如待此事尘埃落定了再入宫,也清净些。”他面带不耐,“宫里头说话总爱说半截藏半截,见许多人,倒叫我头疼。” 慕容以致低下头,眼中闪过寒意。慕容永宽这回栽了个大跟头,也是因着他自个儿固步自封的缘故。太扶持后妃母族,岂不想想,要凭着送姑娘往宫里去挣前程的人家,哪里是真有本事的? 他只想着后妃母族是自个儿手下的人,却没想着,真正治国靠的本不是姻亲关系,否则要科举、武举何用? 且在坑底待着罢,过些时候他将千斤巨石压上去,一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皇位坐得太舒畅,总想着要寻旁人的晦气。就别怪旁人将他拉下马,自个儿坐到那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去。 林玦自然不晓得他有这样的念头,只想着待此间事罢,他将两人的事告诉父亲母亲,便跟着慕容以致往边关去。一是离得远,不叫他们面上难堪。二是若他们真不肯宽恕他,他往外去了,也不在跟前碍他们的眼。至于这三,自然是天高皇帝远,好绝了慕容永宽的心思。 “帝王争斗,权柄更替,苦的都是百姓。”林玦望向窗外,秋霜已降,冬至将来,万物凋零,百花零落。唯有这松,年年月月常青,日日夜夜久翠。“便是惹了太上皇并上皇上厌烦的恭仪伯,如今被圈禁了,也是好吃好喝供着。那些灾民却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寒风瑟瑟,许连遮头的片瓦都没有。” 第170章 荣国府祸起四下乱, 周贵人宾天了诸事 贾政做事出了岔子, 被卸职押回京城。贾府众人瞬间如坐针毡,竟是一时半刻也等不了了。 贾母拄着拐杖连连捶地, 只是那力道也很虚弱。她眼中落下泪来, 哽咽道:“这叫怎么回事, 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孽障。” 王夫人亦在侧坐着, 以帕覆额, 双眼紧闭, 泪珠儿纷纷滚落。也不说话,只一味地抽噎。 “老太太好歹紧着自己的身子,也没说就是二老爷的错处, 万事还得看回京后是怎么个说法。”邢夫人亦是满脸愁苦之色, 上前扶了贾母在大炕上坐下。一面命鸳鸯端茶来,一面抚着她心口,好叫她气顺些。 说着, 只听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不多时, 果然王熙凤进来。她近来总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原是称病在房里歇息的。听着这消息, 却只能穿上衣裳, 扎挣着起来,匆匆往贾母屋子里来。走得越近,越觉小腹胀痛,知道是小日子要来了, 并不十分在意,只等着强撑过这一回,过会子回房去再请个大夫来瞧。走进房里,到底面色有些白。 她先同贾母等见了礼,这才上前,端着鸳鸯手里的茶往贾母面前送。掀开盏盖,贾母倒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她强笑道:“照我说,老太太这样忧心,大可不必。任上没办好差事,办砸了的大有人在。怎么到了我们二老爷这里,老祖宗就担忧得这样?这是常有的事,再不济,我们还有娘娘呢……” 现如今娴贵妃俨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圣眷优渥,恩宠在身,好歹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 贾母心口发闷,停了许久,方才道:“你们老爷自个儿不成器,倒要央女儿去救他!娘娘在宫里头,外头出了什么事,一概不晓得的。如今倒为了这个去扰她清闲……” 只见王夫人陡然起身扑倒在贾母跟前,伏在她膝头哭道:“老太太不去,明儿我往宫里去。好坏求个准话,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我已失了珠儿,断不能再失了老爷了。终归是我嫡亲的女儿,成了娘娘也仍旧是老爷的女儿。在娘娘跟前拉下脸子,不是什么跌份子的坏事。还请老太太许我去了罢……” 这呜咽声听着格外悲切,倒叫人揪心。 王熙凤弯腰去扶她,咬牙忍着小腹处的疼痛,劝慰道:“太太先起来,老祖宗没说不许的话。”说着,转身望向贾母,“老祖宗,好歹瞧着宝兄弟……” “罢了……”贾母疲惫挥手,“我如今做不得你们的主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有大主意的人。” 王夫人原想着第二日就递牌子往宫里去求见娴贵妃,到底未能成行。宫里头传来消息,说是里头有位娘娘薨了。故而这牌子便被拦了下来。 骤然听闻这消息,王夫人只觉有人拎着千斤巨锤狠狠往自己心口锤击,自个儿只怕是立时就要死了。她被这连日的坏消息唬得肝胆欲裂,立时瘫坐在软榻上,再立不起来。 王熙凤少不得撑着病体又过来陪了一日,便是贾宝玉也不去学堂了,被王夫人搂在怀里揉着脑袋,母子两一并哭了了一场。 王熙凤劝道:“太太,信儿没说实,未必是我们娘娘……” 王夫人哪里能听得进,搂着宝玉,兀自泪流。只这几日,便憔悴了好些。贾母听了,也不见昨日一般呼号,只跌坐在大炕上,垂首连连叹息,末了靠到大迎枕上,恍如那心肝都一并伤透了。 另有三春并上李纨等,亦陪坐一旁,捂着脸发出呜咽哭声。其中尤以迎春,哭得最为悲切。她已暗暗地许了人了,陡然听到这信,却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众人正是千愁万悲之时,忽见琥珀进来回话,道:“琏二爷来了。” 贾母忙道:“快叫进来。” 一时贾琏疾步进来,见一屋子愁云惨雾,也不及见礼,便道:“还请老太太、大太太、太太收泪。并不是娘娘薨了……” 众人这才止泪,王夫人放开宝玉,陡然起身,上前问他:“可是诓我?” 贾琏弓着身子,道:“不敢诓骗太太,原是宫里头的周贵人去了……” 后续絮絮不必赘叙,众人原不在意。既不是娴贵妃,自然一阵求神拜佛,苦念阿弥陀佛。 “既不是娘娘,送该松口气了……”只消娴贵妃还好端端在贵妃位置上坐着,贾府便不会倒。王熙凤笑着与众人说了一回话,因说这月的月钱还未发,先回屋去。 贾琏与她同行,王熙凤面白如纸,撑着进了院子,便撑不住,踉跄着扶住墙倒吸冷气。唬得贾琏赶紧将她扶住:“奶奶,你哪里不爽快?” 王熙凤便倚在他身上,叫他快快扶自己进屋子,口中道:“怕是不好……我腹内疼得厉害……”她原是生养过的,方才回来路上算了算日子,竟有八分是有了。她自然晓得其中厉害,进了屋子,忙喊平儿去请大夫。 贾琏原日日都说她不好,只是真到了这地步,却又极不舍她。将她安置在架子床上,自在一旁绣凳上坐了,握着她的手道:“现下还疼得紧麽?” 她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满额细密的汗。丫头端茶上来给她吃,她摇着头拒了。 幸而平儿去得快,下头人听是琏二奶奶请大夫,车驾得也快,不多时便请了白大夫进来。 今日一团乱,也顾不得请宫里的太医来瞧了。唯有厚厚放了三层帐帘,平儿又取软帕出来,将凤姐之手密不透风盖住,这才敢让白大夫进去。 白大夫坐下切脉,过了一刻,立时道:“我观夫人脉象,却是喜脉。只是胎气不稳,劳累太过,倒该吃两剂药,好生歇息着才是。” 贾琏闻言大喜,忙道:“这是喜事,平儿,赏他!” “是!”平儿亦喜上眉梢,命小丫头引着大夫出去开药方,自回身打炕桌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荷包来。送到小丫头手里,命她赏那大夫。拿了方子立刻去煎药,不必回来回话。 交代了这些事,方才上前将帐帘撩开,笑道:“奶奶大喜,这胎准保是个哥儿。” 此间一派欢喜之景象,内廷衍庆宫内,却又是一般景象。 周贵人薨了,穆昭仪说自个儿拿不定主意,请了娴贵妃过去。自然于情于理,娴贵妃都要走这一趟。左右照料了这些时日,临走时再照料一回也没什么。只是不晓得,等她走的时候,能不能有这么个人照料她一回。 周贵人病了这些时日,眼见着一日比一日不好了,这寿衣是一早备下的。娴贵妃命人先给周贵人净身洁面,再换上寿衣。又与穆昭仪道:“周贵人虽位卑,到底与旁人不同些。依我看,还是要回禀皇后。” 穆昭仪道:“这是自然,我方才已命人去回了。” 娴贵妃便又道:“皇上如今正早朝,为后妃的事叨扰,实在不该。不如等皇上下了早朝,再命人去回禀。” “是这个理儿。”穆昭仪原无头绪,如今娴贵妃来了,便如抓住主心骨一般,事事都听她的。“都依娴贵妃的话。” 二人正说这话,那厢便来了一个姑姑。原是皇后身侧服侍的芸文,因得了信儿,被皇后指过来瞧着。 芸文见了二人便行礼道:“奴婢给娴贵妃、穆昭仪请安。” 娴贵妃道:“起来罢,这时候也不必拘礼了。皇后娘娘可有话命你传过来?” 芸文又蹲了蹲身子,方才道:“皇后主子原是要来的,只是昨日受寒伤风,御医叫静养着。故命奴婢来守着,交代娴贵妃全权处置,要什么就往主子宫里去取。还请娴贵妃受累些。” “替娘娘办事,不敢言累。” 宫里的妃子薨了,没有停灵在寝宫里的说法。须得换了衣裳,再由内侍抬到正经摆灵柩的地方去。再叫子女、位卑的后妃跪着祈福,权作送行。 周贵人走得委实太早了些,一无子女,二位份低微。 娴贵妃用罢了午膳,抱琴便将捧了簿子上来,道:“主子,才皇后娘娘命尚寝局送了彤史过来,好叫主子拣择出伺候过皇上的小主儿,送周贵人上路。” 皇上年轻,又刚封后宫。宫里秀女多如牛毛,侍过寝的也多。其中最打眼的有位李容衣,还有位姓姜的美人。娴贵妃取笔,将两人记下来。淡声道:“李容衣原先与周贵人说过两句话,叫她送一送贵人,也不在话下。”一面说,一面又圈了两个人,凑足八位,这才将彤史放下。 抱琴将彤史交给明笙,命她仍送出去。自与娴贵妃道:“方才有人来回,说是主子母家递牌子进来,太太想见主子。只是不凑巧,出了周贵人这档子事,主子不得空,奴婢便命回了。” “左不过又是父亲的事。”娴贵妃瞧着面上平淡,实则内心亦万分忧心。额角发痛,伸手揉了揉,道:“后宫不得干政,便是母亲进来了,我也不晓得内里。不如不见,只说我近来不得空,过些时候命人接母亲进宫一叙。” 她如今在宫里,说是如履薄冰,也不在话下了。所幸……菩萨还肯眷顾她…… 娴贵妃目色温柔,伸手轻抚小腹。“待周贵人这厢事了,也该请个御医来瞧瞧。” 第171章 落初雪絮絮温柔情, 薄衣衫声声关切意 新雪初降, 满空絮絮。因这雪小,倒被风吹得瑟瑟。飘零回转间, 显出格外一分缠绵。 慕容以致一早起身, 囫囵吃了两个葱花卷儿, 正漱口的时候, 瞥见外头细白一片。不由笑道:“初雪落了, 倒是吃羊肉汤的时候。” 欣馥奉上软帕与他拭面, 笑说:“别院里才送来了活物,里头就有关外的羊。或烹或煮,吃着都很好。只是一人吃一只或半扇羊, 难免不克化。” “一早与子景定下了, 我倒想着他那两坛美酒。取笔墨来,我写了帖子,你们往林府送过去。” “是。” 一时笔墨齐备, 慕容以致取笔蘸墨才写了一半,外头布谷打帘子进来, 嘀咕了一句:“好冷的天。”搓了搓手,这才又绕过屏风往里, 禀道:“王爷, 陈大人来了。” 慕容以致闻言蹙眉,虽心下不喜,到底说:“请进来。” 不多时帘子撩开,果然挟风伴雪, 进来一个穿着猩红色大斗篷的人,正是陈居安。陈居安同慕容以致原已熟极,一面除了斗篷交到侍婢们手里,一面往里走,口中还道:“回来了这些时日,也不见你寻我。今日我不请自来,倒要看看你整日窝在家中做什么。别平白学了酸腐文人的做派,成了动两下就要喘气的模样。” 慕容以致不理他,继续写帖子,待写罢了交给欣馥送出去,这才起身在大炕上坐了,端起热茶来吃。“不敢同你争酸腐文人这名头。进来时倒还穿着斗篷,哪里就冷得这样了?” “自然不如你,铁衣着身也能热血腾腾。”慕容以致不请,他也不恼,自上前在大炕上坐了。手掌贴近桌上一只小香炉,借着那袅袅升起的暖烟,冰冷手掌渐渐回温。他搓了搓手,笑道:“我夫人领着我们姑娘回乡去了,我一人留在宅子里也是无趣,不如往你这儿来。” “你无人相伴,我却是有的,何必来扰我。”慕容以致扫了他一眼,却也了然他这时候送家眷回乡是为着什么。“你暗地里也插手了这事?这是一趟浑水,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届时纵然你妻族也逃不脱。”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是拉了一把,偏皇帝又没跌下来,又当如何?自然要有人直面他的雷霆万钧。 陈居安擎着茶,手中茶水温温,却暖不到心底。他低头瞧着手中茶碗,声音平缓,却从里头涌出滔天巨浪来。“先太子那样好的人……这份仇旁人忘了,我不能忘……昔日他唤我一声大舅子,太子之尊,却处处敬我。便是为着他这份敬重,瞧着我妹子后来以泪洗面的苦痛,这份仇怨也要报回来。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血偿,都是如此。”抬头瞧了慕容以致一眼,忽的笑出声来:“你当我这样没头脑,胸无成竹便出手?则年,那位作下的孽何止一二,如今剜去了顶上那位的心头肉,便是左氏的情分也救不了他次次。” 先太子当日错就错在做得太好,却忘记太上皇并不只是他父亲,更是个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盛年时权柄被威胁,都没能坐得住的。 慕容以致起身,拿着火钳拨了拨火盆里的炭:“今岁这年怕是过不好了,河南等地饿殍遍地,恐有雪灾,届时冻死的人想必更多。”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谁见帝王之下,多少枯骨冤魂。 陈居安静默许久,将身后那扇窗子隙开一条缝。这雪虽小,下得却密。这才多久,外头便一片白茫茫了。“真是干净,白茫一片,瞧着就让人欢喜。只是脏污藏在雪白下,瞧不见,却不是不存在。好日子过到头,也是该天亮了。听闻恭仪伯并上谨庄郡王近日府上都很艰难,炭火克扣,恭仪伯被圈禁倒也罢了,谨庄郡王府上的人都拿着郡王爷的皮大氅去当铺子里当了。幸而那家铺子是我认得的一个人开的,看了那衣裳上的印记,就知道不是凡品,后来才晓得竟然是谨庄郡王府上的。” “能叫咱们看见苦楚的那就不是苦。”慕容以致将火钳扔到火盆里,激出一串火星,燎起又很快消散。“真正苦的你还没见着呢。且叫他们苦着罢,没受过这份痛苦,便不晓得挣命。真不到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时候,谁都不肯上赶着往前送命!” 他悄悄使邢季带了自己的书信去与慕容永宣,那又如何?顾忌着兄弟之情,念想着父亲期许,他竟还想着再熬一熬,指不定就能熬过去。只是哪那样容易。今上同东太后一脉,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合睿王府的人到林府时林玦才吃了早饭,正坐在软榻上陪着林黛玉解九连环。黛玉一面低头解,一面道:“昨儿往贾府去见外祖母,外祖母说贾府的姑娘们都进大观园住了。等过了年,想叫我和宝姐姐一并住到园子里去。说是姑娘们说说笑笑的,也热闹。” 林玦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眉目不动,随意将一页书翻过去。“你自个儿想不想去?”贾府前些时候已露出大厦将倾的模样来,听闻连丫头婆子的月钱都发不出去。后宫里娘娘说是有了身子,皇上万分宠爱,晋了做皇贵妃,一时又抖了起来。过了两日,竟又富了,平日的做派也尽数捡了起来。老太太倒有兴致在这隆冬腊月进园子去赏梅花。 固然摇摇欲坠,贾府仍旧是贾敏的母家。饶是再躲避,也无从避开这层。既绕不开,便仍如从前罢了。遇着花团锦簇时,为着好处便往上凑。将将颓丧了,又快快地躲着走,这不是林家人该做的事。 林黛玉若想去,贾府自然去得。祸患真来了避不开,不是自己的错处,罪不及己,亦不必惊惧。当坦然以对。 黛玉低着头想了一时,软声道:“我倒不想去。虽姐妹几个能时常一处玩很好,到底我如今渐渐大了,不能总想着玩。母亲如今要教养弟妹,不得一时闲暇,我总该帮衬着母亲一些才是。纵然不得力,那也是我的孝心。” “又长了一岁,我妹子倒更懂事了。”林玦笑着摸了摸她头顶,道:“听说重元山上的梅花都开了,过两日领你往重元寺去上香吃斋饭。咱们自个儿待着,也能自得其乐。” 这话才落,那厢银苑打帘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帖子:“大爷,是合睿王府下的帖子。” 林玦坐直身子接过帖子瞧了,只见慕容以致的字铁画银钩,写道:冬雪初至,纷纷然如絮。仍记昔日邀约,静候美酒两坛。 看罢了他笑骂:“一日日地只想着吃。”说罢,便起身回里屋去换衣裳,吩咐有嬗:“送大姑娘回房去。” 黛玉放下九连环道:“我往母亲那里去。” “那就叫有嬗送你往从善院去。我今日出去了,想必晚饭也不回来吃了,你告诉母亲一声,叫不必等着我。” 说话间便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黛玉已去了。他命登高并上望远几个进来,搬了那两坛子酒出去。幸而前两日便想着了,早早让人挖了出来。走到廊下了,温柔又匆匆追出来,将一只裹上细棉布的小暖手炉子塞到他手里:“大爷素日体弱,今日落雪冷得很。纵然裹着斗篷,也有寒风吹进来。抱着这暖手炉子,好歹有些暖意。” “叫我拿着这个,外头人瞧见了倒笑话。” 温柔抿着唇笑:“若叫王爷知道了,却只会夸奴婢做得好。” 昔日慕容以致最不喜文弱男儿,娇养太过,反失血性。待真对林玦升起爱慕之心,这份不喜却又尽数成了好处。文弱成了温雅,娇养成了矜贵,便是失了血性,也成了不拘于时、内里刚强。 欢喜时,事事都是好的。 林玦到合睿王府时天色尚早,并不是用午饭的时候。有内侍在外候着,见他来了,忙引进去,躬着腰身笑:“王爷等了许久了。” 一路到锵势轩里,众侍婢自然晓得他与众人不同,并不通传,只打帘子请他进去。偏他进了屋子,隔着里屋的帘子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间或还夹着笑声,不由蹙眉,扭头问欣馥:“什么人在里头?” 欣馥见他蹙眉便知不好,立即回话,却是答非所问:“原我们王爷一早就命人送帖子去林府,只是帖子不及写完,陈大人就来了。如今坐在屋子里的正是陈大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林玦站住了,扭过身子对身后仍抱着酒坛的登高、望远道:“不必抱进来了,你们都出去罢。” 二人对视一眼,皆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抱着酒坛出去了。 林玦也不要欣馥打帘子,自撩开帘子进去,口中道:“王爷好兴致,这样冷的天还大宴宾客。” 见了林玦,慕容以致欢喜不已,立时起身迎过去。他脱斗篷,慕容以致伸手接了满怀。“怎么穿这样轻薄的斗篷,我前儿才得了一件孔雀毛织的,那颜色衬你,又极厚……” 林玦冷眼睨他:“合睿王近来倒很爱絮叨……” 第172章 诉真心尽展深情意, 迎贵客大宴王孙子 慕容以致一再地被他明讥暗讽, 却并不恼,面上仍笑:“你不领情, 多少人盼着我这样絮叨。” 林玦不理他, 往里走了两步, 隔着一步远与陈居安见礼:“学生见过老师。” 陈居安知他素有心结, 只当没听着方才他与慕容以致的话, 只笑道:“子景打江南回来, 倒更清俊出众了些,果然江南水土养人。”待林玦并上慕容以致一并坐了,方又道:“你师母前些时候倒还念着你, 给你做了一双靴子。只是不凑巧, 偏你回来了,她却又回家去了,生生错过。” 林玦自拜在陈居安门下陈夫人便待他如亲子, 此间提及,他倒觉着自己方才的恼怒很小家子气, 原就不该。他羞惭道:“多谢师母想着我,待师母回来, 我再登门道谢。将才是我小气, 还请老师别怪我。” 陈居安并不言语,只抬了抬手中的茶盏,扬眉一笑,便将此轻轻揭过。 林玦命欣馥道:“叫登高他们把酒搬进来。” 欣馥应声去了, 陈居安才轻睨林玦,又瞧了慕容以致一眼。林玦倒还肯遮掩几分,规矩坐着。慕容以致却时时刻刻望着林玦,目色委实露骨。 陈居安擎着茶问:“你们已认定了彼此?” 林玦正伸手拿玫瑰酥吃,闻言手下猛然一顿,惊异望向陈居安:“老师……?” “自然如此。”慕容以致按住林玦手背,与他四目相对。其中坚定果决,不可言表。“子景,咱们已相许一生了,难不成还要瞒旁人一辈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思之如你父亲,告诉他知道,也是应当。” 话虽如此,却突如其来,叫人无意防备。林玦心中仿若失桨小船,在江流滚滚中此起彼伏。好险几个浪打过来,几乎将他吞没。 陈居安见他一味低着头不说话,只当这并非林玦所愿,冷声问道:“是慕容以致强迫于你?” “我若不愿,谁能强迫我?”他不愿陈居安误会慕容以致,陡然抬头:“自然是我心甘情愿。” 纵然陈居安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由心内惴惴。举起茶盏吃茶,温热茶水入口,却吃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不是条好走的路……” 林玦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原先顾虑许多,真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说出口也很容易。不过是一道门槛,总是不迈步,就仍是在原地。若是鼓足勇气过去了,即使直面惊涛骇浪,阴霾也总会过去,光明终究要来。 他道:“老师何曾见过,这世上有好走的路?我们如今在一处,并没想着旁的。不过是见着彼此时时欢喜,故而才想时时不分开。” 慕容以致将林玦的手握住,他掌心滚烫,几乎将林玦灼痛。“我驰骋沙场,饮血半生。亦见过至高至繁华处,回头时却只望见一个林子景。思之,你总不该像那些迂腐的人一样,只想着传宗接代。”言至此处,他唇角溢出苦涩笑意。“我如今这样,无论是不是那位独揽大权,无子嗣后人,倒更叫他们放心些。” 太皇太后与先皇嫡出,太上皇疼爱有加的幺弟,偏又手握重兵,捏住边关咽喉。这样的人,但凡他又一分不臣之心,谁能拦得住他?故而他无子嗣,沉迷男色,反叫人更放心些。 陈居安不言语,许久才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告诉如海兄?则年,你同我和如海兄是一辈的,如今却抢了他的儿子。便是女儿倒也还好些,林家的姑娘做个王妃也不算辱没了。偏你瞧中了他儿子……纵然如海兄是文人,这回也指定不能饶过你……” 晓得陈居安已然接受,慕容以致嘴角勾起,含笑道:“老丈人或打或刻薄我都受着,这原是应当的。” 林玦也道:“是我辜负父亲期望,只是这一生却是再改不了了。便是勉强与则年分开,我也再不想着娶妻生子这福分。” 陈居安见二人心意已定,唯有摇头叹息,道:“罢了。这世上最俗气的事就是劝慰痴心的人。” 欣馥在外听三人说话声渐低了,这才命姣沁:“叫登高把酒搬进来。” 不多时果然登高并上望远一人捧着一只酒坛子进来,那酒坛子只有一个成人男子手掌大,端得是精巧可爱。欣馥接过来掂了掂,便道:“几位爷正说话,你们就不必进去了,我和姣沁拿进去就是了。” 能省事自然是好,登高哪里有不肯的道理。笑着弓腰:“劳姐姐驾,竟也叫我偷着懒了。” 欣馥并姣沁于是捧着酒坛进去,林玦接过放到炕桌上,摩挲着坛口的泥轻声道:“去年落了好大一场初雪,我倒病了。我妹子叫人收拾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我也收拾了一坛雪,却不曾烹茶,并上梅花一并酿了酒,今日又是一年初雪时,拿出来吃它倒正好。” 说罢抬手要将封口处那泥打破,已然高高举起,却陡然被慕容以致握住手腕。 “做什么?” “仔细手疼,我来。”慕容以致将酒坛挪过去,举起手往下击了两下。他素日爱酒,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中好手。一掌下去,将封泥碎了,偏又不曾落到酒里。 林玦凑过身去将封泥轻轻拨开,这才见着里头清冽的酒水。闻着清香扑鼻,却并不烈,倒有种甜水的甘美气息。 欣馥一早拿了酒盅来,又命人抬了一只小方桌,将酒盅摆在上头,又有侍婢捧着下酒的东西上来,不多时皆退了下去。锵势轩里一片静谧。 慕容以致抬手倒酒,自个儿并上陈居安酒盅里头倒八分满,唯有子景盅里,只得五分满。他道:“你身子弱,固然这酒不烈,也不好多吃。吃猛了更是易上头。缓缓地顺两口罢。” 林玦本不贪杯,不过是尝个味,故并未多言,只拿起酒盅吃酒。一时扭头,见东边的窗棂开了小半。那处正好有一棵红梅花树,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上头,红的鲜明,白的洁净,显出格外的美丽。 林玦道:“这雪落得更大了,竟比去岁还大些。” “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只怕又要有雪灾。”陈居安举着酒杯,眉头略蹙。去岁雪灾的奏折去雪花般飞到太上皇桌上,明面上歌舞升平,宴席大半。实则太上皇急得嘴边起了一溜泡。 慕容以致沉默不言,仰头将一杯酒吃尽了。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忧国忧民谁不会,真正煎熬着的是那些穿着铁衣寒甲立在风雪里护着边关的士卒。 春风不度,寒风尽过。 林玦如今与他心意相通,自然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轻声道:“方才还说我,如今自个儿就吃得这样猛了。” 慕容以致放下酒杯笑,才要开口,便听外头欣馥道:“王爷,北静王爷并上贾二爷、冯大爷、卫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撩起帘子,北静王打头,后头另又跟着贾宝玉、冯紫英并上卫若兰。 冯紫英脱了斗篷,冷得直搓手。一见林玦并上陈居安在此,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们吃独食,倒不请我。” 林玦道:“只怕我们请,王爷又不来。不过是寻常坐在一起吃杯酒,哪里是正经的宴了。” 这四人来了,自然又要换地方换桌子。北静王却道:“不必换地方了,这里倒好,小些也暖和。只将桌子换了就是。” “你倒来我府里指挥人。”慕容以致心烦今日不相干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随意挥手命人将桌子换了。不多时桌子抬上来,另又重添了酒盅碗筷。 贾宝玉端起酒盅,只见里头是温热的女儿红。他又侧头瞧了林玦手中的酒盅一眼,奇道:“玦表兄,咱们吃的就怎么不一样?” 林玦道:“我原不吃酒,这是合睿王府里的甜水。你酒盅里的是女儿红,才从外头进来,吃些酒暖暖身子。又是热过的,方不伤肺腑。” 贾宝玉自觉与他相熟,笑吟吟伸手过去:“我也不爱吃酒,表兄这一盅给了我罢。” 林玦往边上一侧,敛眉道:“胡闹。酒盅也是混吃的?虽不是正经的席面,宝兄弟也该知道些分寸才是。”说罢,自觉话说重了,不由又放柔语气,哄小孩儿一般:“宝兄弟年纪小,不爱吃酒是好事。合睿王府里的玫瑰汁子我原吃过,倒很香甜,宝兄弟不若叫人上一盅。” 宝玉原有些恼,听到后头,却又展颜,笑道:“既表兄说好了,我自然要尝一尝。” 二人说话时欣馥已命人去化玫瑰汁子来,现下已得了。莹莹玫瑰色汁子,倾在一只琉璃夜光杯里,欣馥素手皓腕,声音温柔:“贾二爷请。” 贾宝玉果然欢喜,笑着接过了,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瞧过一回,道:“这物什好,可惜了,不是晚上。” 林玦才要言语,那厢慕容以致已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送到他手里:“吃完热汤暖一暖。” 林玦才接了,便听北静王笑道:“合睿王真是贴心,只是不晓得我有没有这福分,也能吃上一碗王爷亲手端的羹汤?” 慕容以致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倒能举起来往你头上扣,你能不能吃了这一海碗?” 他忙摆手:“罢了罢了,吃不上这样金贵的东西。” 第173章 识本心则年割旧友, 赏全尸欣馥送暗桩 林玦接过那碗火腿鲜笋汤, 才吃了酒,在吃碗暖汤, 倒觉着肺腑也一并暖和起来。他夹起一块火腿, 笑道:“这道汤我在扬州时也是常吃的, 入了冬吃这个最好。扬州唤它是‘一啜鲜’, 我们原籍苏州, 父亲倒爱唤它‘腌笃鲜’。” 北静王吩咐边上侍婢盛了一碗过来, 也举起勺子吃了,果然味美鲜醇,与慕容以致道:“你总要近五年不肯叫这道汤上桌。” 火腿鲜笋汤, 原先孝义王慕容永年在宫里时最爱这道汤, 每每入冬总要见着它。只是宫里用膳有规矩,菜不过三匙。者汤自然也不能过三碗,孝义王在宫里时还十分克制。偶能出来, 总是贪嘴,要多用几碗。 自然, 也只有额外亲近的人才晓得这回事。 宫里头的人忘性大,纵然心里痛着, 外头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这汤该什么时候吃还是什么时候吃, 就像帝位更替周而复始,总不会因少了一个人而断了。 慕容以致要吃这碗汤了,想必是大仇将报了。 慕容以致淡声道:“你一向是聪明的人,事事不必说全。” 聪明人只看结果, 不问因果。只因问了就要引火烧身,不如不问。 北静王低笑一声,道:“是,我也只问道这儿了。” 他们两个打哑谜,旁人或有不敢插嘴的,也有不想插嘴的。贾宝玉自然不晓得其中究竟,并不敢言语,只端着那玫瑰汁子,一面吃一面压低了声音:“玦表兄,近两日林妹妹在家都好?” 林玦颔首道:“劳你惦记她,你妹妹在家都好。” 宝玉又凑近了些,轻声道:“前两日我央老祖宗接妹妹来园子里住,妹妹倒不肯。宝姐姐也不来,那园子里还有什么趣味。” “老祖宗接她过去住,原不该辞。只是近来过年家中琐事许多,倒要你妹妹帮着做一些事。另又说了,你妹妹如今年纪渐大了,总要学些理家的事,总不好一日日总想着玩。” 宝玉捧着琉璃盏愣怔许久,方才呆呆道:“虽是这个理,我却时时想着妹妹。” 林玦知道他自有一股执拗痴缠,并不理他,只伸筷子夹菜来吃。一时又听北静王道:“近日听闻今岁敬端大长公主要回宫贺岁?” 慕容以致颔首:“太皇太后总念着,这么些年了,回来一趟瞧瞧也是应当的。” 敬端大长公主乃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公主,远嫁的公主大多不寿,敬端大长公主却过得格外好。旁的和亲公主,再别提回京,便是自在活着,也是个难题。 林玦亦久闻敬端大长公主美名,心中待她很钦佩。如今听人提及,不由侧头倾听。正当这时候,却听外头有侍婢道:“王爷,宫里有内侍来传旨。” 慕容以致筷子一顿:“什么事?” “皇上请林大爷即刻入宫。” 林玦缓缓放下筷子,面色极其冷淡。自那日慕容永宽轻薄于他,两人不欢而散后,林玦再不曾见过慕容永宽。听闻他因水患的事被太上皇训斥了一顿,近来常在养光宫处理政事,便是后宫也入得少了。今日召见林玦,又是为着什么? 他定了定心神,待要起身,手腕却被身旁人握住:“子景,我陪你一并……” “则年,我自个儿去就是了。”林玦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静静望着他。“总该是我自个儿处置这桩事。” 因果都因他而起,总要他自己处理了,才是个了断。慕容以致跟着一并去,只会叫慕容永宽怒意更深沉。若是孤注一掷做出不好的事来,便是他自损一千,林玦和慕容以致也要受害八百。 这不必,很不必。 林玦终究一人去了,慕容以致虽放他出去,到底心中担忧。末了宴不成宴,倒早早散了。那厢陈居安、贾宝玉等皆已出去,唯有北静王还在屋里。 北静王在慕容以致耳侧道:“你府里有那位的耳目,是谁我不知道,你自个儿小心着罢。” 待众人去了,欣馥方才看向慕容以致,道:“王爷……” 慕容以致淡声道:“收拾了罢,没什么用处了。” 合睿王府自开府起,便是太皇太后并上太上皇两个整顿的,要安插人手进来,何等艰难。初时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知道是谁。去过一趟苏州回来,桩桩件件才算清晰。缘何昔日将舒郡王妃安置在别院时,舒郡王妃常自泣自苦,后更是生出不想活下去的心来。 那人安插在别院,本就是为着叫舒郡王妃痛不欲生。 后偶然被瞧中了带回王府,变成了更好一枚棋。桩桩件件都告诉那人知道,倒成了一双千里眼。 留着她,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曾暗中相助那一位。初时只是心中怀疑,现如今才算明白,原来真是他。 因着心疑,才有了那碗火腿鲜笋汤,因着心疑,才有了饭桌上那些试探的话。 缘何他的妹子能入宫为后,缘何北静王府能这样审时度势,屹立不倒…… 慕容以致闭上眼靠在软榻上,疲倦地挥手。那枚棋子拔除后,他同北静王也该成陌路人了。北静王未必不晓得这结局,只是仍旧做了。只因两个妹子做了皇后,也没能留住北静王府的风光。与其如此,不如兵行险着,对他卖个好。也是为着让他知道,那一位一早开始算计他。心慈手软都不必,拔除心头最后那份柔软才应当。 北静王却没料到,待那个侄儿,他早一份心软都不再有。 欣馥见他闭目养神,十分疲倦的模样,揣度着道:“王爷可要问两句话?” “不必,给她个痛快就使得。” 欣馥应声退下,交代姣沁并上布谷在外候着,叫来甘卿,令她跟着。出了门绕过长廊,出了月洞门,这才招来两个婆子:“叫眉烟往晶透馆来,明儿有个贵人要来小住,叫她伺候着。交代她换件干净衣裳。” 两个婆子去了,甘卿才问道:“姐姐,什么人要来?” 欣馥领着她一路往晶透馆去,如画眉目来透出森森寒意来:“哪里是有人要来,是要送人走。” 甘卿不由一冷,懵懂间打了个寒颤。 晶透馆地处偏远,一条大湖将晶透馆隔开,并没旁的路,要上去只有撑船。今日要做的都是私密的事,自然要知道究竟的人才能经手。原先撑船的都是邢季,如今邢季不在府里,撑船的就成了邢季的干女儿。 甘卿原先不晓得,自己服侍王爷,缘何还要学着撑船,如今却隐约像是知道了些事。 原来是为着今日。 小船至晶透馆,甘卿并未下船。欣馥吩咐她撑着船回去,过会子再领着眉烟一并过来。 欣馥下了船,并无人相扶,自提着裙子进了晶透馆院门。雪落已深,晶透馆里只有一对聋哑老夫妻,好歹收拾些东西。旁的却再没人了。 如今正是百花凋零的时节,晶透馆院中一片苍苍,毫无生意。 欣馥走上台阶回过头望,只见白雪茫茫,远处湖面如霜,不见来时路。这晶透馆许多年不曾动用过了,纵然有那对老夫妻收拾,也散出一股子霉味。当年用它时,处置人的还是布渠。真论起来,这是欣馥第一遭正正经经送人上路。 欣馥进了屋子,挥退了那对老夫妻,上前将窗子打开。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进来,飘飘零零,冷意凛然,却叫人瞬间清醒。她打开炕桌抽屉,拿了火折子出来。又掀开桌上的铜香炉,自腰间荷包里拿出两块香饼放进去点了,不多时果然散出袅袅香气来。 老夫妻又来了一趟,笼了火盆抬上来。静静放下,便又退了出去。 欣馥坐在小炕上等了一时,甘卿才领着眉烟进来。眉烟果然换了一身新衣裳,大抵是新做的冬衣,还没上过身。桃红的袄子套在外头,仍能瞧出姌袅的细腰。她一双眉眼生得最好,眉色如黛,眼波盈盈,只这两样,就格外出众。 眉烟上前见礼,道:“姐姐。”又问:“明儿是哪位贵人要来,这里偏远些,倒要收拾许多东西,以免届时忙乱。” “你过来坐,甘卿去倒茶来。”甘卿打帘子出去,眉烟上前几步,在小炕另一侧坐了。也并不敢多坐,只略略沾了一些。 桌上那只小铜香炉散出的烟失了模样,欣馥将盖子掀开,取了头上铜簪子去拨。口中十分平淡:“你得了林大爷青眼,赐名眉烟,这是你的福分。” “是,奴婢知道。”眉烟心内惴惴。 “王爷感念你伺候过舒郡王妃一些时候,又入过林大爷的眼,故而命我来送你。”铜簪子在手中放凉,轻轻扣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音。她盖上铜香炉的盖子,也不瞧眉烟是什么脸色,径直起身,在多宝架上拿下一只墨绿的锦盒。重又坐回去,锦盒推到眉烟跟前。“王爷厚爱,赏赐全尸。” 眉烟面色煞白,双唇颤抖,口中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那色似螺黛的远山眉纠结着拧在一处,眼中盈了一眶水露,悲切的目光惹人疼惜。 “姐姐……我哪里做得不好?” “我有心给你脸面……”她停了停,道:“早些上路罢,只可惜,今岁的饺子你吃不着了。” 锦盒里有一只描牡丹花的小瓷瓶,贴着红纸,上头写着三个字。眉烟不认得字,眨了眨眼,泪珠儿成串滚落,说话时声音却不带哽咽:“姐姐,这是什么字?” 欣馥瞧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那只小瓷瓶上,许久,道:“鹤顶红。” 第174章 挽霞榭子景劝青莲, 赏天恩君王赐钟杏 送走眉烟后, 欣馥在桌上叩了叩,招来那对聋哑老夫妻, 朝两人比划几下手势, 命他们将眉烟抬出去安置了。熄了铜香炉, 将灰倒入火盆里。又静静坐了一时, 待火盆渐熄了, 这才唤甘卿进来。 晓得欣馥是要支开她, 甘卿这茶倒了许久。听她唤了,这才捧着茶盏进来。她虽是邢季养大的干女儿,自小学了一些事, 瞧见杀人这还是头一遭。故而进来时, 步子不大稳,手里的茶盏也有些颤。 “欣馥姐姐……” 欣馥接过甘卿手里的茶盏,淡声道:“将火盆拿下去罢。” “是。”甘卿捧了那火盆出去, 不多时又回来。 欣馥静静将那盏茶吃尽了,命甘卿拿着, 自起身将窗户关上了。再动用这屋子的时候不晓得又是哪年哪月,欣馥只盼着, 这一生再没动用的时候。 慕容永宽并不在上书房。此时雪已渐大, 积在地上,一片皑皑。幸而林玦今日穿了靴子,并不怕浸水,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往前走。原身旁跟着的内侍要替他打伞, 他瞧着内侍走得委实艰难,又要顾及着他,故而推了,只道:“干雪沾衣不化,何必挡它。” 挟风带雪走来,亦有情趣三分。 引他往挽霞榭去的除却两个内侍,还有一个宫婢。钟杏自成了御前的人,便许久不做这样的事了。今日林玦过来,却是由她风里雪里地伺候着。 钟杏晓得他素来体弱,略低了眉目,道:“这宫巷上的积雪原是要扫干净的,只是陛下说了,瑞雪兆丰年,留着看在眼里,也格外洁净些,故而留着,不曾扫去。” 林玦面上不显,心内却不由摇首。慕容永宽原也是宽待下头人的,只是现如今成了九五之尊,便连从前的好一并忘记了。也或许并不曾忘记,只是不想再想着从前那样居于人下的滋味。他如今出入有御辇,宫里头有地龙,哪里还能瞧见宫人的苦楚。这雪不扫固然瞧着干净,可知那走路的小太监也罢了,那抬御辇的内侍,深深浅浅在这雪地里走。他们又没有好的鞋子,抬一趟辇轿走一回路,鞋子要湿透大半。 他又瞧了走在身后半步远的钟杏一眼。她仍穿着一双软缎香色绣花鞋,在殿中伺候的宫婢都穿绣花鞋。轻巧灵便,伺候主子时走起来也没动静。最怕遇着刮风落雪天有要出来的差事,那才苦。一双脚冻得冰凉,脚趾都要打结,还得走得四平八稳。钟杏脚上那双鞋,鞋面已湿了,上头绣着的玉色蝴蝶也污了翅膀,只怕回去就要换一双。换鞋子是小事,那脚想必是要泡许久,方才能缓过来。 慕容永宽在挽霞榭坐着,水榭四面无遮,又面朝湖水,风一吹卷着雪花往里,冷得人身上打颤,牙关发抖。慕容永宽却如没事人一般,连斗篷都不披一件,只着夹袄坐在里头。 林玦远远见着,顿了顿脚步,静静瞧了一刻,这才迈步往前。进了水榭,与他见过一回礼。 慕容永宽手中擎着茶,因侧对着林玦坐,此刻别过头看向他,面带温润笑意。在这雪花纷舞时,更显出如玉光辉来。“子景来迟了,茶也冷了。” “皇上恕罪。”这原是一句玩笑话,只是友人能打趣玩闹,圣上和臣子之间,也唯有降罪与请罪了。 慕容永宽面上浮出淡笑,似雪花飘过,极快消散不见。“坐罢。”他伸手提起茶壶,替林玦倒了一碗茶。“今日落雪了,倒叫我想起去岁的雪落碧玉来。” 去岁一杯雪落碧玉,令他与慕容以致离散。今岁初雪又至,他与慕容以致已然是不死不休的情意。当日只想着再无以后了,在不曾料到想过还能有今日。 林玦接过茶不说话,静静端了一刻。说是茶冷了,到底有内侍常换常新,端在手里尚且温热。热意自指尖起,缓缓漾到掌心。 有雪花卷至眉间,他闭了闭眼,思及从前的慕容永宽,终究从心底里生出一分不忍不舍。非关风月,盖因昔日那柄玉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才情不能骗人,林玦宁可信他当日待自个儿有份真心。只是错付了,挚友难得,慕容永宽却偏要执迷于情爱。 “青莲,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事,何必固执?”他已身登九五,何必再这样执迷不悟。无论待他,还是待着万里江山,他已然走错了路了。“走错路不要紧,难得的是肯回头。” 林玦许久不曾唤他青莲了,如今陡然唤来,令他目色颤抖。不过须臾,便消失无影。他起身立到水榭边上,雪花落入湖中,顷刻间消失不见。宫闱如深潭,人命似薄雪。落下了,还想着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吗? “子景你是光风霁月的人……”余下的话,也唯有藏在心里头了。林玦是光风霁月的人,这宫闱之争,这权柄之夺,原就与他无关。慕容永宽原就晓得这紫禁城留不了他,却仍心存奢求。“子景以为,何以为帝?” 这原不是林玦该说的话。只是近些时候明争暗斗这样明显了,今日他也僭越了一回。捧着茶盏吃了一口,是六安茶,吃着略凉略涩,不是冬季该吃的茶。“君者仁心,当以天下百姓为子女,以国泰民安为己任。” 这些都是空口能说出来的大话,人人都在说,听得人耳中生茧。这固然是大话,却也是实话。现如今信君权神授,君王是九五之尊。正是因着如此,才更求帝王贤德圣明。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为帝者,却要无限趋于完美。这是必须的。 慕容以致摩挲着手上扳指,许久方才呵出一口气,天冷,呵气出来,瞬间便成了霜雾。“子景,我一直想做个好皇帝。” 林玦望着他的背影不说话,不知怎么,今日他这背影里,瞧着倒透出几分瑟缩来。慕容永宽初时必然想要做个好皇帝,只是权欲如大烟,沾身不能脱。故而林玦才想劝他回头,却不晓得他已不能回头了。登上高处的人,心也跟着身子一并高了,再不肯屈居人下了。 慕容永宽转过身来,连带着身侧飘零的雪花也一并打了个旋儿。他笑道:“不说这些阴沉的话,子景年已及冠,尚未娶妻。我倒想为子景做媒……” 林玦不防他会提起这个,诧异抬头:“皇上……” “子景先听我与你说。”慕容永宽抬手令他停口,面上笑意却不及眼底,倒格外透出几分阴损来。“钟杏你原先也认得,她一路服侍我继位,现如今是御前的人。宫里头有规矩,贴身服侍主子的宫婢,不论主子大小,都得是良家子。钟杏亦出身官宦之族,只是她父亲官位低,故而只小选入宫进来做宫婢。她的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段文识字,写词作诗都不在话下。我有心为她赐婚,目之所见,唯有子景,少年英才,堪堪能配。若此婚可成,我即刻封钟杏为永昌郡主,认为义妹,赐慕容皇姓!” 连大选都不能入的姑娘,服侍了新帝一回,能得他赐婚已然长脸至极。竟还能封为郡主,冠慕容国姓?一个女子,并未丰功伟绩,何德何能? 林玦静坐一刻,心中波涛起伏,只觉怒意要喷薄而出,偏又被牢牢压在里头,不得章法,只汹涌撞击着,倒叫自个儿生出闷闷的疼痛来。 他陡然起身,撩起衣袍,结结实实跪倒在地。水榭里是石板,一跪地便冰凉彻骨,冷入肺腑。“皇上天恩赐婚,原是林玦的福分。只是家父家母已为林玦定下旧友之女,苏州穆氏嫡女为妻。皇上厚爱,林玦不敢受。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苏州穆氏?”慕容永宽只当他已应了慕容永宽,故这一生再不会娶妻,方有此一着。竟不料他一早定了亲事!苏州穆氏他亦有耳闻,乃是鸿儒大家。穆氏子弟数代不入仕,却仍是门阀大家。盖因学子遍布天下,位尊不可撼动的缘故。穆氏清名已久,嫡女便是做皇后也绰绰有余。如今与林玦定亲,绝没有为侧的道理。 林玦道:“正是苏州穆氏。”心中暗自叹息,幸而昔日慕容永宽一早在苏州时便有所部署,否则今日关头难过。 慕容永宽却是下定决心要将钟杏嫁给他,又道:“穆氏女不为侧室,这我原晓得。郡主亦不能为侧,子景可娶二人为平妻。” 他自觉退让至极,却听林玦一口回绝:“皇上,这万万不能。林玦一早立誓,若此生娶妻,便只娶一人。余生这条路,两个走才稳当,若多出一个来……林玦宁可剃了头发出世做和尚,也绝不肯违背誓言!何况皇上一早知道,纵然林玦娶妻,亦难得相敬如宾!” 慕容永宽为着什么非要他娶钟杏,他一清二楚。他为着什么偏要拒婚,慕容永宽也该清楚。 林玦绝不肯让步,慕容永宽却不肯再让他跪下去。隆冬腊月跪在石板上,他又素来娇生惯养。慕容永宽尝过这个滋味,若再跪下去,只怕林玦这双腿就要不成了。 “子景先起来……”慕容永宽伸手要去搀扶,林玦侧身避开,并不起身。他的手僵在空中,许久方才收回。又等了一刻,终究退让:“子景若不肯,就算了……不过略提一句玩笑话,哪里能当真?” 他终究不舍得叫林玦受损,故而唯有他自个儿退让。 第175章 道嫁娶合睿王请缨, 闻噩耗康贤王重病 慕容永宽并未多留林玦, 只留他又坐了一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便命张华显送他出去。林玦步伐较来时略快, 匆匆而去, 张华显在后紧紧跟着。慕容永宽望着他的背影, 状似无奈, 长长呵出一口气, 小腿并上膝盖隐隐作痛。 忽而膝上一暖,却是钟杏将一条厚毯子盖到他腿上。 慕容永宽朝她笑了笑:“原想着能将你摘出去,子景重情义, 你若嫁给他, 自当一生无忧。”纵然林玦不能给她宠爱,也会令她平和顺遂地过完这一生。他知道自个儿得不了林玦的心,便想着得到人也是好的。岂料有太上皇在上压制着, 便是连这个也成了奢望。样样求不得,他便只求有个人跟在他身旁。能时时刻刻晓得他一举一动, 也是好的。只是林玦果然没辜负他的名,决然至此, 连半分干系都不肯沾染。 他原能强逼林玦娶钟杏, 末了却转了口。 他道:“罢了,先封你做永昌郡主。再为你挑好的。文人雅士这样多,总有一个能配得上你。” “嫁人有什么好的,长长久久服侍皇上才是最风光的事。”小宫婢递了暖手炉来, 钟杏细细将手炉裹紧了,送到他膝上。“挽霞榭风大,寒意侵体可不是小事,若是伤了风,皇上的腿脚又要受煎熬……” 这是昔年做皇子的时候积攒下来的旧疾了。他当日装作是个瞎子,东太后倒不再注意他,反而为着一份贤名关爱有加。对他视作眼中钉的却是左太贵人,昔日明妃。明妃自小嫉恨西太后,连着带将这份恨一并给了慕容永宽。昔年家宴,东太后抱恙,明妃协理六宫,主持家宴。隆冬腊月,祭祖时令慕容永宽只隔着一层薄垫跪在冰冷石板上,这腿便是那时候跪坏了。回养光宫后钟杏并倩侬暗中为他调理过,只是伤了就伤了,再补救不回来。 每逢刮风落雪,腿脚便疼得不得了。立一立尚且使得,要长久走路,却会露出端倪来。 “是了……朕也该走了……”林玦已去,徒留自个儿坐在这水榭里,又有什么意趣。 慕容永宽眸中带痛,轻抚桌上一柄白玉箫。这与赠了林玦那柄原是一对,上头刻着“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西太后当年的陪嫁,也是西太后再闺中时与太上皇的定情信物。原赠了林玦那柄玉箫该给皇后,他却早早将它赠人了。 今日他本想为林玦吹一曲故园梦,终不能成。 慕容永宽拿起那柄冰凉的玉箫,淡声道:“收起来罢。” 今岁雨雪尤其多,自那日初雪后,断断续续不是落雨便是落雪,竟有近大半月不曾放晴。林玦自那日打宫里回来就病了,多少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慕容以致隔几日便登门来瞧他,见他蔫蔫的躺在床上,虽精神不大好,胃口倒不曾倒。 慕容以致问他往宫里去遇着了什么,林玦亦不曾隐瞒,尽数将话说了。 说罢了,靠在枕头上喘了一会,笑道:“我把话都说绝了,你这位穆氏的嫡女,什么时候粉墨登场?” “只消你一句话,该来的时候我就来了。”他声音极低,语气温柔,拿了软帕擦他额前细汗。 林玦睨他:“你来了,可就不能回去了。要嫁给我……”言及此,他不由抿了抿唇,露出笑意来。“合睿王入我林府做媳妇,倒真算得上是莫大荣光。” “你不过是因着自个儿病着,晓得我不敢动你。”慕容以致低头凑近他,鼻尖与他相贴:“等你病好了,瞧我怎么找补回来。” 林玦伸手将他推开些,嗔道:“离我远些,身上的热气熏得我头疼。” 慕容以致自然晓得他是扯谎,却仍支起身子,并不敢在这时候得寸进尺,惹他气恼。他这病都是心火旺的缘故,放在旁人身上不过是小病症,摆在他身上,却格外凶险几分。 林玦换了换姿势,侧靠在大迎枕上,问道:“我迷迷糊糊将话都说了,原先只当着苏州穆氏是你胡扯,你竟真与他们有渊源?” 慕容以致催他往里挪一挪,好叫自个儿也躺着。林玦果然往里挪了些,他自脱了靴子往床上一翻,靠着枕头,与林玦面对面卧了。 林玦又催他:“快告诉我。” 慕容以致见他耳垂小巧,偏又圆润得很,如一粒白玉丸子一般,惹人心爱。不由心喜,伸出手去揉捏。林玦恼了,伸手拍开。他缩回手,这才道:“我有个小舅舅,正妻正是苏州穆氏嫡女。小舅母秉性柔婉,因早年伤了身子,一直不有孕。小舅舅亦对她情意深重,并不曾纳妾。二人将我视若亲子,疼爱有加。临行去苏州前我曾登门拜访,沧浪亭原是小舅母生母的陪嫁。” 慕容以致在林玦身上,确然用尽心思。林海确然有个姓穆的好友,那位好友正是慕容以致小舅母嫡亲的胞兄。故而林玦昔日借穆氏女的名头,说自个儿已然动心,林海并上贾敏才能信他。 慕容以致一只手藏在锦被下头,却还不肯罢休,悄悄地探入他衣角,勾着那枚果子,在顶端轻柔摩挲,间或挤弄,引得林玦不由喘息,面色酡红,眼带波光。一手将他不安分的手按住,怒目而视,道:“你再这样,我就恼了!好好地躺着说些话,偏你这样不规矩。” “别恼,我这就收手了。子景心胸宽大,饶了我这一遭罢。”他求着饶,待林玦神色松动时,又忍不住凑上前,在他嘴角处吻了吻。不等林玦发怒,便收了手,道:“子景想娶我,我就是穆氏的嫡女。为着心上人扮一回姑娘家,来日流传出去,也唯有赞颂我的份。” 林玦面色更红,头脑却十分清晰。羞恼虽有,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虽是异世的人,慕容以致却正正经经是这时候的王孙贵胄。他能一心一意,已属难得。堂堂男儿,甘愿不要名声,嫁入林府也肯,足见他待自个儿爱若非常了。 偏他嘴上仍不肯将人饶过:“谁想娶你了,五大三粗的。” 二人正说着话,那厢温柔隔着帘子唤道:“王爷,王府有人来回话。” 能赶到林府来回话的,必然是大事。慕容以致翻身起来,道:“领他进来。”见林玦也要跟着起身,忙将他按下去,掖了掖被角,道:“外头冷,你躺着。” 不多时有人打帘子进来,却是欣馥,后头还领着一个丫头。那丫头低着头,瞧不真切。穿得寒酸,隆冬腊月只穿了一件夹的,不像是王府里近前伺候的。 欣馥与他屈膝见礼,不及言语,后头跟着那丫头便噗通跪倒在地,话中带着哭腔,连连叩首,道:“奴婢兰溪叩请王爷安。王爷,我们郡王爷不好了,还请王爷救救我们主子……” 慕容以致原坐在圈椅上,闻言立时站起身来,面色十分惊愕:“你们主子哪里不好?” 兰溪这丫头他原是认得的,乃是康贤郡王的贴身侍婢。竟不料今日是她哭穷至林府!邢季尚在皇庄上帮衬着,康贤郡王竟还能出事? 兰溪额头贴着地面,泪流满面,哭道:“近两日天寒地冻,宫里送来的衣食炭火一日不如一日,五日前,那炭火索性没了。说是南方有雪灾,要缩减开支。我们有心要出去,好歹去山上砍些柴火烧了给主子取暖,偏他们不许!前儿主子出屋子走了走,一盆凉水泼得凉彻肺腑,要罚他们,他们却又说,主子不过是个罪人,在皇上跟前记了名的,再不能回京里了。形同废人,如何罚他们。可怜我们主子,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夜间就热热地烧了起来。他们竟连个大夫都不肯请,说是皇上下令幽禁,他们不敢放人进来。烧了整整一日,还是怕主子就这样去了,这才请了个江湖郎中来。吃了一剂猛药,主子烧退了,迷迷糊糊就是不肯醒。奴婢散尽余财,跪着求了好些时候,他们也不肯回京来请个像样的大夫。说是天冷,不肯走动。奴婢没法子,只得叫兰亭服侍着郡王爷,坐了送菜人的车出来。还请王爷救救我们主子,主子再这样下去……” 余下的话尽数化在哭声之中。天之骄子,元后嫡出。捧在手心如玉人般娇养数十载,倏然踩入泥地,谁堪忍受? 这番话说得太过悲切,便是连林玦也不由坐直了身子。温柔见状,忙上前扶他。他就着温柔的手吃了一口茶,这才道:“则年……” 慕容以致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他手掌握住。“子景……” 林玦骤然发觉,慕容以致的手掌竟是冰凉的。他眼中藏着痛苦,便是呼吸声也乱了。格外愤怒的模样。不由替他理了理额前碎发,道:“去罢,总归是你侄儿。东太后昔年对你多有照拂,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一份情。她对旁人狠心,对你却到底好过。承了这份情,就该还人家。过会子王太医要过来为我诊脉,也是时候了。你再略等一刻,领着他一并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送红包 黛玉的老公病了_(:з」∠)_ 第176章 苦尽甘来不进则死, 愿为雌者则年许婚 康贤郡王被罚至皇庄, 这原是无妄之灾。他是宽厚仁慈的人,都说大孙子小儿子是老爷子的宝贝子。他是小儿子, 又是中宫嫡出, 别提太上皇并上东太后将他视若眼珠, 便是太皇太后也当做掌珠一般, 宠爱有加。 慕容永宽记恨他, 一是因着他是东太后的儿子。二也是因着他自小多得旁人宠爱, 又素有宽厚这名声,故而继位之后,慕容永宽越发见不得他。借着修郡王府太过奢靡的缘故, 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罚到皇庄上来。 康贤郡王与林玦原是同岁的人, 不过小他半载。如今林玦已然要议亲了,康贤郡王住在皇庄上,无人为他谋划也就罢了, 便是京里那些名门闺秀、门阀贵女,哪个愿意嫁给他?空有个龙子凤孙的名头, 却遭今上厌弃。身份再尊贵,也比寻常世家低贱三分。 慕容永宽领着王太医赶到皇庄上时, 康贤郡王只剩半口气吊着。王太医忙命人切参片来, 令他含在口中,好吊着命。 却听兰溪含着泪道:“皇庄上不得人参,唯有党参,可用麽?” “效用差些, 如今也顾不得了。姑娘快切了送上来……” 兰溪应声去了,不过是果然送了切好的党参片来。却也没多的,拢共三片,切得轻薄。王太医纵然见惯踩低捧高的事,如今见了那三片党参,亦不由摇头轻叹。皇孙贵胄,说出去好听。少了皇上的爱重,却也什么都不是了。 将康贤郡王的嘴掰开些,把党参片送进去叫他含着。王太医把过一回脉,不多时便收了手,道:“瞧着凶险,不过是伤风的缘故。因着错用了虎狼药,这才病上加病。我现开个方子,姑娘煎了服侍郡王爷吃了,若今夜下来好些,再另换方子。” “是。”兰溪引他出去写了方子,这皇庄上并无可用之人,煎药这样的事,交由旁人,亦不能放心。兰溪命兰亭服侍着,自拿了药方下去煎药。幸而这些都是常用的药,他们原带了一些过来。竟不必再求那些侍卫,自煎了就是了。 兰溪这厢去了,那厢慕容以致并未进屋,只站在廊下。天寒地冻,廊下结了长长的冰棱。皇庄上用心服侍的人极少,故而这冰棱也没人过来敲去。挂在檐下,一片晶莹剔透,望来洁净异常。 慕容以致在冰棱中瞧见自己的倒影,有些失真,朦胧中却能瞧出,那脸庞是冰冷而严峻的。他原先只想着从长计议,现如今瞧着,那一位不下台,旁人都没好日子过。 恨意太深,硬生生将心胸一并逼得狭窄了。 欣馥领着王太医出来,王太医拱手道:“王爷,借您一步。” 慕容以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随意挥了挥,欣馥悄无声息退至几步外。王太医这才往前走了两步,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王爷,郡王爷这是积劳成疾、郁气伤肝……” “本王不通医理。”慕容以致蹙眉,“捡能叫人听懂的说。” “皇庄疾苦,郡王爷恐不能受……” 沉默许久,慕容以致缓声道:“这是皇上的圣旨……”皇上的圣旨,如何能驳? 王太医的身子又往下弯了弯,他是个太医,医者仁心。话却也只能说到这儿,太明白了便害人害己。说三分留七分,留白处要靠听的人自个儿去领悟。 慕容以致又立着细细思索一刻,便命他下去。王太医重又回屋里去,为康贤郡王施了一回针。 那厢走来一个面容清秀的陌生小厮,与慕容以致见过一回礼,口中却道:“奴才邢季请王爷安。” “起罢。”他把玩着腰间香囊,目色平淡地看向外头。院子里种了白梅花,雪花纷纷落,轻盈洁白,落在那白梅上,若无梅心点点鹅黄素色,只怕是雪是梅亦叫人难以分辨。“你的差事办得倒很好。” 自称邢季的小厮赔笑道:“郡王爷仁厚慈悲,竟不知进只想退。既如此,便该叫郡王爷晓得,进了是死是活不可知,再往后退,却必然是死的理。” 慕容永宽命他往皇庄上来,本就是存着活活熬死他的心。只叫兰溪并上兰亭两个跟了来,无内侍服侍,也无金莼玉粒。若不是邢季得了命扮作小厮悄悄混入厨房做事,只怕康贤郡王一早吃坏了,到如今连尸骨都已寒透。 康贤郡王只当着还能平平静静活下去,只需夹紧尾巴做人便是了。却不晓得,他能这样平静活着,原是旁人替他挡着。那盆冷水原不是侍卫们泼的,只是与不是现下也不紧要了。一盆冷水,令他明白不进则死的道理,到底不亏。 恭仪伯被太上皇厌弃,是绝无指望的了。谨庄郡王醉心音律古画,于凡尘俗世一窍不通。唯有这位康贤郡王,算是先太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弟。先太子的人品,倒叫他学了七分。 只可惜先太子没养儿子,若有个儿子,便是年岁小些,也是无妨了。 慕容以致在皇庄上用了午饭便回了京,也不及回府,命人送王太医回去,自入宫求见太上皇。 太上皇正坐在炕上看折子,听人来报,说是合睿王入宫了,忙命请进来。西太后坐于小炕另一侧,正拿了西洋小银剪修插瓶里的梅花。见状放下剪子,道:“我往外去转转。” 说罢,自出了暖阁,往花厅去了。 不多时慕容以致进暖阁来,太上皇道:“不必请安了,来坐。” 慕容以致见另一侧炕桌上摆着银剪子,便未上前。那厢宫人搬了绣凳来,他在上头坐了,便道:“今日入宫,有件事要回禀皇兄知晓。” “旁的暂且不提,你先瞧瞧这个。”太上皇将折子递过去,他接了。展开一看,却是南边的雪灾折子。今年是多事之年,南边才经了水灾,尚未恢复元气,便又来了雪灾。太上皇长叹道:“听闻湖南等地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前车之鉴尚在,皇帝未经大事,朕难以将这件事交付给他。” 办好了,自然是皇帝脸面增光。若是办砸了,却是数以万计的性命,如何叫人放心。 慕容以致心中沉沉,眉头紧皱,随手将折子合上。“弟只会打仗,治理地方的事,弟不会。” 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打小便不曾学过如何治理家国,初时是太皇太后不肯叫他学。他这身份,若是学得好了便要令太上皇猜忌,若是学不好,又要令天下人说嘴。不如不学,当个闲散王爷岂不极好。后他沉迷打架,还误打误撞往边疆去挣出一身功勋,这是后话,自然不提。 故而现下,慕容以致瞧了这折子,也至多瞧出雪灾死伤得厉害。令他想应对的法子,却是不能够了。 “朕知道。”太上皇将他递过来的折子接过,放到炕桌上,轻声道:“昔日这雪灾折子,都是孝义王处置的。若孝义王仍在,朕何止头疼至此。” 他越想念孝义王,就更显出如今慕容永宽的不好来。活人永远抵不过死人,何况还是慕容永宽暗中推波助澜,令孝义王早亡。 慕容以致冷着面容,道:“弟不知皇兄心中所想。今皇兄提及孝义王,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两日我在府里处置了一个丫头,唤作眉烟。” 只消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皇帝没容人之量,这是一早知道的事。故太上皇亦不见惊奇,只道:“皇帝太糊涂。” “何止糊涂?皇上暗中谋害弟弟,陷弟弟于不孝不悌之地。巫蛊之术,何等诛心?孝义王早故,纵因他心绪不能平,皇上也有一份错处。另又说至舒郡王府。只因东太后昔年有心迎舒郡王府苏大姑娘与他为正妻,舒郡王府蒙冤受屈,他竟欲将苏大姑娘赶尽杀绝。苏大姑娘侥幸逃脱,最终仍不能避,死于其手。”他缓了缓,又道:“今日我还有件事想告诉皇兄,便是康贤郡王。好歹是皇兄的小儿子,母后捧在手心养大的,现如今在皇庄上病得奄奄一息。若非他贴身的丫头求到我门前来,只怕皇兄再见不着康贤郡王了。” 这番话说罢了,他急急喘息,却十分轻松,犹如出了口恶气。 太上皇面露怒色,斥道:“荒唐!他虽是皇帝,康贤郡王却到底是他的弟弟!如此不管不顾,也不顾忌史官如何落笔!”说着,朝外喊道:“吴复!” 吴复立即推门进来,躬着腰身道:“奴才在。” “传口谕,即刻命人往皇庄上去,接康贤郡王回宫来。” 吴复领命,转过身才要出去,又听太上皇道:“回来!”吴复又转过身,太上皇沉默片刻,才说:“这事暂且不必叫皇帝知道。” “是。”吴复出去。 慕容以致静坐一刻,端起茶佯吃,借着茶盏遮住半边脸,口中道:“皇兄,弟心有所属,有意婚嫁。长兄如父,皇兄自幼待我如子,这事自然得先告诉皇兄。” 听多了糟心事,陡然有这么桩喜事,太上皇不由喜上眉梢。因一时欢喜,竟忘了他心仪的人是个男儿郎。笑着说:“是哪家的姑娘?只管说,朕来赐婚。” “谢皇兄!”慕容以致高声说了这一句,便起身撩袍跪到地上,扬声道:“辜负皇兄厚爱期望,以致仰慕的人是个男儿。以致非他不可,若是没了他,这一生再无趣味。以致愿作雌者,嫁他为妻。” 第177章 割表象合睿王真知, 请废帝西太后灼见 太上皇手中原端着茶水, 闻言手蓦然一抖,茶盏中温热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外头有宫婢听见动静,打帘子进来要收拾,还未迈步, 便被太上皇呵退:“都出去!” 帘子复又被放下,殿内殿外皆一片寂寂。方才慕容以致言语时声音格外大,殿外候着的奴才尽数听得清楚。如今面面相觑, 便是连呼吸声也不由自主放低。沈传志抱着拂尘, 随意抬了抬手, 叫他们退得远些。奴才们才退出去,那厢西太后由云纤扶着,偏又缓缓过来。 沈传志上前请安,低声道:“主子,合睿王还在里头呢。” 西太后略颔首,道:“那我先……”话未说尽, 便听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连带着太上皇愤怒的训斥, 一并夹带出来:“荒谬!” 西太后抬手命沈传志退下, 自往前走了两步, 在门前站住了,道:“太上皇纵然要教训弟弟,也该顾忌着合睿王的年纪。” 说罢,眼神示意云纤上前开门, 自往里去了。也不叫云纤进来,随手将门合上。 里头果然一片狼藉,慕容以致跪在地上,前襟倒不曾湿,却零散挂着茶叶。一只茶盏连带着盏托、盏盖摔得粉碎,散落四处。太上皇身上有一团深色的痕迹,瞧着像是水痕。 西太后走到小炕前坐下,口中道:“太上皇视合睿王为亲子,却到底不是儿子。要教训弟弟,也该给他留着脸。” 太上皇指向慕容以致,怒气未平:“你不妨问一问,他说出些什么糊涂话来!留着脸?只怕他这脸一早不要了!” “你们兄弟间的事,原与我没什么相干。如今话只说到这处,听与不听,也都只是太上皇的事。” 慕容以致却陡然抬头,直视太上皇,竟毫不畏惧,直言道:“我爱慕林玦,皇兄一早知道了。今生遇着了,便是有缘。既然有缘,我绝不能将手松开!” “龙阳之好原本寻常,却也没有舍弃了娶妻的!慕容以致,朕看你是昏了头了!” “我如今倒觉着自个儿很清醒。”他慢慢握紧拳头,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来:“便是真娶了王妃,我也不能有后嗣。与其如此,害了旁人家的姑娘一生,也叫我自己不高兴,不如不娶。与自己欢喜的人在一处,无论是男是女,是娶是嫁,总算舒心些。我这样的人不能留子嗣,原因如何,皇兄自然知道……” 他血脉太过贵重,太上皇固然疼爱他,却也晓得制衡的道理。他没有不臣之心,若是他的后嗣有了呢?故而他没有后人尚且使得,若是有了,今日的看重荣宠,只怕要打个折扣。 最不该的是叫帝王忌惮,昔日先太子便是败在这上头。 “你!”太上皇指着慕容以致,心口起伏,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念头帝王能有,旁人却不该说出来。都是藏在美丽表象下的阴翳,直截了当提出来,便是损了脸面。太上皇抓起桌上一只莲花纹的铜香炉,抬手就要扔过去,却被西太后拦下。 “太上皇何必动怒?”西太后却面带薄笑,莫名泛出冷意。“都是实话,合睿王肯说出来,总比藏在心里好。王爷既然喜欢林家那小子,就由得他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另想一想,便是太上皇千挠万阻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怕太皇太后那里早已经松口了。” 太皇太后对这个小儿子别无所求,祖宗礼法,脸面荣光,也不指着他去挣。既如此,何必勉强他与一个不认得的姑娘面对面过一辈子,不如令他开心些,能得偿所愿。没有后嗣,合睿王这一脉也算是断绝了。太上皇总该更放心。这委实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太上皇未再言语,靠在大迎枕上细细思索许久,久得连身上湿的那片衣料都冰冷了。他才疲惫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出去罢,朕不想看见你。” 慕容以致晓得不能一蹴而就,应了一声,起身往外退。才走至门口,偏后头太上皇的声音又十分虚无地传过来,道的是:“朕管不了你了,林家那处,你自个儿去……” 太上皇竟松了口!慕容以致心口大松,也知道是西太后在旁规劝的缘故。转身行礼道:“谢皇兄,谢西太后。” 待慕容以致去了,西太后才淡声道:“太上皇的衣裳事了,叫人进来换一身罢。” 太上皇仍靠在迎枕上,并不言语。 西太后便又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人都想瞧见。只是成了眷属的,又有几对?如今皇帝对林家那嫡子的心思,咱们都知道的。与其摆着叫他们反目成仇,不如成全了合睿王。有了林玦,合睿王便成了有刀鞘的刀,伤人前须得想想身后人。” 至于他们之间是娶是嫁,那也只是他们的事,旁人再不能插手。 太上皇闭着眼睛,缓缓道:“你寻常不为人说话,便是皇帝那处,也不见你有帮衬。今日格外反常……” 西太后颀长的玳瑁护甲将插瓶中一朵梅花拦腰掐下,清冷香气阵阵。“盖因今日,清婉也有一言,想求太上皇听一听。” 她自称清婉,便是舍弃了西太后这个身份,以从前那些情分来求他。 这在西太后身上,是很格外的事。 太上皇睁开眼,隔着一瓶梅花去打量隐在花枝后西太后的脸,却只能瞧见她一缕鬓发,依旧如墨,并未染霜。纵然早年经受那样多苦楚,她仍风华无限,从未折损分毫。 “所求为何?”他道。 “只求一命。”她将手掌慢慢合拢,那朵梅花便被困在掌心,便是连清逸的香意,也一并被锁住了。“皇帝如今越发狂肆,竟已有暴戾恣睢之相。自登基以来,并无所成,反滥用外戚,致使百姓流离。待兄弟姊妹无半分怜悯,纵他早年受过苦楚,却终究是个皇帝,应有宽广心胸,方才使得。后宫不得干政,我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故有此话。皇帝退位,恐已是必然之事。不求太上皇将他宽恕,也不求他能继续做这皇帝。只求在他并未犯更多错前,令他退位。届时,不论恩仇,只求饶他一命。” 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半生艰苦,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纵她已看穿世事,生死不畏,依然想求面前的人留他一命。慕容永宽千不好万不该,也是他的儿子。 西太后晓得太上皇已不能忍他,若再长此以往,只怕来日连命都不能保证。不如趁着这时候,尚且顾念是自个儿血脉时,就叫他下去。好歹留着一份不舍。 太上皇原已有此意,却想等着今岁年宴过去,再行此事。不料竟被西太后提起,倒令他格外吃惊。才晓得她先前的行为举止皆为真心真意,这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她一早无意,便连生死,亦置之度外。 他摩挲着腕上衣角,似不经意:“若皇帝退位,娴贵妃腹中之子不能留下。” 否则纵然养下来了,来日新帝登基,也会将他扼杀。父亲做过皇帝又退下来,难保他来日长成了,不会嫉恨。自然也兴许是个公主,只是谁也不肯去等这个兴许。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唤道:“沈传志。” “太上皇,奴才在。”沈传志自外头进来。 太上皇一言一句,说得皆十分平淡:“赏娴贵妃白绫,恩准她得全尸。即刻就去。”皇嗣不能留,娴贵妃也不能留。皇帝看重贾府,扶持外戚。来日新皇即位,这外戚恐有不轨之心。 既定了决心,就该做得干净利落。 沈传志心内大骇,赐死高位宫妃,这在宫里是极少见的事。纵然是赐死,寻常也是太后、太皇太后下旨。竟不料今日却是太上皇开了尊口,赐死的竟还是今上的后妃。 沈传志口中应了,心中何等惊涛骇浪,不能言表。 幸而西太后想着这一层,添了一句:“领着云纤去,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是!”沈传志迈步迈得艰难,好不容易出了门,喘了口气,命小内侍道:“去,拿上白绫。”又与云纤道:“云姑姑,今儿你要跟洒家往衍庆宫走一趟了。西太后吩咐的差事,叫咱们送人上路。” 衍庆宫住的是娴贵妃,娴贵妃现如今还有着身子。 云纤自然不敢往娴贵妃身上想,只小心问道:“衍庆宫的宫人犯了什么错,竟惊动了我们主子。”心中却也打鼓,何曾见过宫人犯事赐白绫的?莫非是个服侍过皇上的宫人? 沈传志但笑不语,那厢内侍已将白绫捧来,他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云姑姑,咱们走罢。” 云纤便不再多问,纵心中千思万绪,也强忍住了,四平八稳跟在沈传志一步之后。 娴贵妃才午睡起来,尚不及上妆,头发也散着。说是睡得不凑巧,头疼,命抱琴取了篦子出来篦一篦。才篦了两下,便听外头宫婢进来回禀:“主子,沈公公并上云纤姑姑来了。” 抱琴也不停手,便听娴贵妃道:“请进来罢。” 第178章 贵妃薨白绫绞艳骨, 林玦意离京赴边关 沈传志并上云纤才进来, 不及请安,娴贵妃便瞧见他们身后内侍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时笑意僵在嘴角,便是最能干最灵巧的人,此时亦不由愣怔。 沈传志恭恭敬敬与她行了大礼, 举手投足间仍是恭谨的,寻不出一丝错处。“奴才沈传志叩请娴贵妃安。” 娴贵妃抬手命抱琴停下,自正襟危坐, 缓缓将耳旁鬓发拢至耳后。此刻笑意微微, 已如往常。“今日好风, 将两位送到衍庆宫来。不知两位过来,是办什么差事。” 沈传志朝身后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上前,手中捧着长条漆盘,棋盘上白绫一方,白得刺眼。沈传志道:“奉西太后口谕, 赐贵妃主子白绫一道。贵妃主子,还请您自个儿上路罢, 奴才手脏。” 一旁云纤此时方知, 竟真是要送娴贵妃上路, 并不是旁的宫人。堂堂贵妃,身怀皇嗣,竟就这样轻而易举赐死了。云纤心内诧异,身上发寒。却仍上前几步, 屈膝道:“恭请贵妃主子上路。” “你们放肆!”却是抱琴放下篦子,牢牢将娴贵妃护在身后,怒目而视:“我们主子是太上皇亲口赐婚,皇上名正言顺授金册宝印封的贵妃娘娘!如今怀有龙裔,何以两位三言两语,就要送我们主子上路?” 鸟兽临死前尚且还要狠狠咬上一口,何况活生生的人。沈传志一路到了这位置,寻常已没人这般与他说话了。今日抱琴如此放肆,他却并不放在心上,面上仍带笑:“抱琴姑娘,这是西太后的口谕。”说着,又朝娴贵妃躬了躬身子,“贵妃主子,奴才纵胆大包天,也不敢假传懿旨。” 一抹碎发黏在唇角,娴贵妃伸手往后拨,那手却抖得厉害,拨动好几次,都不曾将那缕碎发拨开。她终是罢手,只觉呼吸艰涩,几不能言。伸直了脖颈狠狠往下咽了咽唾沫,这才道:“皇上知道这事?”声音粗哑,听来心惊。 沈传志答:“西太后传口谕时,太上皇亦在身侧。” 答非所问,却只消这一句话,再不必说旁的。太上皇的话,一贯说一是一,不许旁人违背。西太后赐死娴贵妃,太上皇知道得一清二楚,却未阻拦,便是存着叫她死的心。既这么,皇上知道与否,也根本不重要了。 娴贵妃捋了捋衣角,立起身来,淡声道:“本宫要更衣。” 她秉性端柔,从不自称本宫。临要走了,终是刚硬了这么一回。既明知不能躲避,是必然要去的了,她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再观一旁抱琴,已满脸是泪,哭得浑身抽噎。 娴贵妃轻叹一口气,道:“来人,更衣。” 一时宫人鱼贯而入,抱琴并上引笛等服侍着娴贵妃换了衣裳。娴贵妃坐在妆台前,铜镜里影影绰绰能倒影出身后人的模样。抱琴泪如雨下,旁的宫人亦泪珠滚滚,室内只闻抽泣声声。 娴贵妃道:“去了也好,前路锦绣,却何曾见岸?”泼天富贵处,也未必有欢喜。 她眨了眨眼,似在铜镜里见着一个朦胧身影。眼中这才有了湿热滋味。她已脱了护甲,素手柔白。伸手出去抚摸镜面,呢喃道:“东风恶,欢情薄。[1]说来终究是错……” 那段隐晦往事,不如不说。任她带入地下,从此永眠。 娴贵妃盛装华服出来,从容就死,面无悲容。 沈传志并云纤等皆跪地候着,许久方才起身。几个内侍将尸身放下来,云纤上前探了鼻息,与沈传志道:“贵妃主子去了。” 沈传志等皆低下头,道:“恭送贵妃主子。” 抱琴猛然扑上去,将娴贵妃抱住了。呜咽哭道:“主子……” 怀中娴贵妃衣衫齐整,并不见挣扎痕迹。便是头上凤钗,也不见歪扭。抱琴却鬓发全乱,一手捂着自个儿心口,揉着心口衣料,几乎要将那颗心一并揉碎了。 “主子!您将奴婢一并带了去罢……” 衍庆宫内一片嚎啕,沈传志自与云纤退了出来,回乾元宫去回话。来时尚且亮堂,出来时竟又飘起细雪,天色沉沉,一帘阴郁。 云纤出了衍庆宫,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这叫什么事……” 娴贵妃是个端方好相与的人,也是个好服侍的主子。云纤先前见过她几回,皆面带笑意,目色柔柔,格外讨喜的模样。听闻皇上最疼爱她,一路升至贵妃。谁料到,今日竟是自个儿来送她最后一程。 沈传志摇首道:“世事难料……”今日为娴贵妃一叹,明儿更叫人叹息的还在后头。皇帝都能拉下马,何况贵妃呢? 一行人静静走在宫巷上,不多时便见那厢一行内侍提着点灯的物件,却已在点灯了。 沈传志隔着几步停下了,与领头的卢典登打了个照面。他唤道:“卢爷爷好。” 犹记昔日送走明妃时,也是掌灯时分。一样是卢典登领着人来点灯。打德意宫至衍庆宫,世事看来好似轮回。 卢典登举着一只蜡烛,回身笑道:“呦,沈副总管,这是办完了差事,要回乾元宫去了?天黑路滑,沈副总管仔细着。”说着,自身后易照盖手里拿过一只灯笼,沈传志身后小内侍忙上前接住了。 沈传志道:“多谢卢爷爷疼我。” 卢典登略颔首,道:“前头还有灯,我就不送副总管了,副总管好走。” 于是就此别过,并无旁话。 易照盖跟着卢典登往前走了一段路,见雪落得越发厚了,不由道:“师父,今日天冷,又落雪了,怕您老人家受不住,还是叫小盖子来罢。” “别。”卢典登将他手隔开,“徒弟,不是师父不撒手。风雪交加时,还是得领着你走一段路,才能放心。” 一行人渐行渐远,留在雪里的脚印也很快又被新雪掩住了。新旧交替是寻常。 娴贵妃薨这消息传出来,于贾府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林海知道得早些,那日回了林府便与贾敏道:“宫里娘娘没了。” 与他们相干的娘娘只那么一位,自然出口就晓得是谁。 贾敏当时正举着玉佩抱着林薰玉哄,闻言险些手抖,将手中玉佩砸至薰玉面上。幸而林海眼疾手快,伸手接住。贾敏忙命乳母将薰玉抱下去,追问道:“怎么就没了?才听闻娘娘有了身子……” “夫人……”林海将玉佩放到桌上,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说是犯了痰症。天家的事,不是咱们可以妄测的。” 贾敏亦知如此,只是昔日出阁时还添了妆,那样端方稳妥如玉似花的姑娘,一入宫门,竟然三年五载未至,便香消玉殒。宫门深似海,隔着那堵宫墙,似隔了天地。她到底见过娴贵妃,想着她的好处,不由为她落了一回泪。 “好好的,怎么就走得这样早……” 林海将她搂入怀中,叹了口气。娴贵妃缘何薨逝,于外而言,已成了个永久的谜团。如今最紧要的,却是贾府。娴贵妃逝,贾府危矣。 他道:“夫人明日领着黛玉往贾府去一趟,娘娘骤然薨逝,只怕岳母格外伤心。” 娴贵妃并上贾宝玉原是一并养在贾母膝下的,情分与旁的小辈自然格外不同。娴贵妃陡然去了,如何叫贾母不悲痛? 那日夜间,贾敏吃过饭,坐在房里,又流了一回泪。次日吃了早饭,临出门前嘱咐黛玉:“娘娘去了,老祖宗难免伤心。今日往贾府去,你不可落泪,要哄老祖宗开怀。” 娴贵妃的事林黛玉一早知道了,如今听了,眼圈不由泛红,道:“妈放心,我都知道。” 贾敏携黛玉去了,林海放下筷子,与林玦道:“玦儿跟我往书房来。” 二人进了书房落座,林海开门见山,便道:“贾府已危,你我都知道。只是纵然倒了败落了,也是你母亲的母家。趁着这时候撇开亲戚,只顾及自身,这不是咱们林家的作风。” 林玦一早知道贾府有这一日,却很知道这道理。亲戚就是亲戚,哪里有风雨一来就舍了他们独善其身的道理?君王要处置你,便是没错也能寻出三分来。君王想留着你,纵然恶贯满盈也不妨事。 林玦道:“儿子知道。无论如何,外祖母仍是外祖母。” “你能明白,自然极好。”林海摩挲着身前书桌,想了一刻,问道:“如今京内是多事之秋,待冬日过去便是会试。你素日晓得自个儿该做什么,自然不必我耳提面命。会试若得中,紧跟着便是殿试。功名考下来,前三甲多是留在京里。我与你母亲自小对你期望颇高,自然想叫你留在京里。只是举国上下多少才子,何等艰难?你身子不好,万不可勉强。榜上有名自然是好,名落孙山亦可候下回。玦儿,这是我与你母亲商议后的意思。” 林玦定定坐了一刻。林海并上贾敏养了三个,只留住了他和黛玉。他是嫡长子,身承期望繁重。他们想叫他尽力留在京里,原是寻常。若无那人,只怕他也是想留在京里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目色清明,语气坚决:“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儿子却不想留在京里,更想往边关去。” 第179章 林子景诉情百年好, 林如海许去千里路 林海静静望着他, 并无怒色,亦未气急败坏规劝。他起身立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外头落了一夜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不时有小厮扫雪的声音传过来,唰一声嘶一声,倒像是扫在心头, 惹人隐隐作痛。 林玦转头去看, 父亲是文人, 背影不及武将宽厚,却也撑起了一片天。盖因有脊梁。 “父亲……”他从来能言善辩,这时候却张口结舌,竟不能言语。 林海缓声道:“外头近来有些谣言,我本想着不过是空穴来风。昨儿面见太上皇,太上皇隐隐提了两句, 却令我心惊。我和你母亲早些年只留住你一个儿子,原只想着子女缘薄, 待你期望深厚。你自小聪慧, 早更世事。开蒙认字, 读书考试,样样都不必咱们操心。子景,你一向叫父母放心……” 林玦坐直身子,将头扭回去。林海的声音就响在背后, 犹如针尖万千,骤然扎在他心头。“儿子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了,这是我的错处。倘使能够,儿子也想叫父母继续放心,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光宗耀祖……”喉间似有异物哽住,说起话来那样艰涩。“那实在是锦绣织成的人生,没遇着他时,儿子也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只是那个人是命定的煞星,既然遇着了,却再也躲不过了。” “你为了……那位……”终究是王爷之尊,便是连名讳亦不能擅自出口。他含糊着说了,才道:“为了那位,便要弃你父母于不顾,舍弃你嫡妹幼弟,千里迢迢远去边关,何其忍心?” 林玦双唇颤抖,张了张嘴,像是说不出话来。仰起头深深吸气,发出粗粝的喘息声。过了一刻,方才能言语:“只当儿子忘恩负义、狠心绝情……儿子想过将他忘记,试了一回,却终究不能够。他待儿子情深义重,宁可舍了这王爷的尊位,也要守着孩儿。他对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早前伤过他的心,后来才晓得,真心这回事,遇着何其艰难,兴许错过了,今生便再遇不着。父母弟妹与他不能并存,儿子就远远往边关去。父亲若是觉着丢人,只当从没养过我这个儿子。儿子心里总还记着林家,只消林家有人来,关山隔阻儿子也会回来……只是叫儿子舍弃则年,决不能够!” 林海沉默许久。京城的雪大,不似江南,纵然落雪也是缠缠绵绵的雨夹雪。初落时尚小,越往后,那雪就越似鹅毛,被风吹着,在空中席卷不休。就如梨花纷纷飞满天,有乱花迷人眼之感。林海自认是个好父亲,也开明,一贯不肯叫子女做自个儿不愿意的事。长女黛玉乖巧机敏,却也有小心思,易别扭爱哭闹。长子林玦最为孝顺听话,有什么事,不必林海说,他就自个儿做了。这么些年,但凡林海开口,从没听他说过欢喜与否,安安静静地就去做了。 都说刚极易折,他林海的长子早些年竟像个没有情绪的人。坚持和欢喜统统没有,书念得好,考试时不出所料,皆在前三甲。孝顺父母长辈,疼爱妹妹。也没听过他要什么,不要什么。自离开扬州入京,遇着那位王爷,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林海和贾敏夜间说话时,亦觉林玦改变。那日贾敏赏了两个丫头丫头,按林玦素日的脾性,多是面上收下,动不动也都只是他的房中事。纵然生了璎珞的事,想必也不会惊动旁人,至多暗中敲打,不会叫母亲颜面无光。 一个从不言想要的人,这些年了,陡然与林海剖开心腹说,他想要的唯有那位王爷一人。 他对林玦寄予厚望,骤闻此言,犹如天塌了一般。只是那阵晕眩过去,怒气渐渐退却,脑中清明后听林玦一字一句说来,却令他心生异样。 他转过身去望,林玦挺直脊背,端坐在圈椅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扶手,想必力气极大,关节处隐约显出苍白。 林海有些恍惚。林玦打小就不胖,豆芽菜一般,喂再多下去,都似泥牛入江。名医瞧过无数,良方吃了两打。末了只得了一个先天亏损,竟是调养不过来,唯有仔细将养着。 他抬脚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林玦的头顶。察觉手下脑袋一抖,林海唇角扯出苦笑来:“你长到五六岁时大病了一场,我们府上来了个瘌头和尚。稀里糊涂了些什么话,亦未听清。只记得他说,你不该是我的儿子,我们林家只怕留不住你。便是强留了,养到十五六岁,只怕也要没了。当日我和你母亲只当他是胡说,请他出去。仍将你爱若至宝……” 林玦眼中湿热,泪意汹涌。他眨了眨眼,哽道:“父亲,是儿子叫父亲伤心了。” “傻儿子……”林海叹息,自怀中取了软帕为他拭泪。举止轻柔,犹如林玦幼时生病,林海守在床边照料擦汗时一般无二。“心悦男子,不是错处。为父伤心的,也不是这个。为父是忧心你以后啊……那样高不可攀的人家,又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你是个文弱书生,若有朝一日他待你不好了,又当如何?世上最易变的是心,来日他若变心,娶妻纳妾,子景又何以自处?” 王爷之尊,娶妻纳妾养相公都使得。只是若有一日,他爱意不复,子景,他的儿子又该如何? “这世上最易变的是人心,焉知最坚定的不是人心?父亲,因我与他两情相悦,才想与他一生一世。我为男儿,纵然欢喜的是个男子,我也是个男儿。他日假使他变心,我自当与他一别两宽,何必纠缠?这些年……儿子没求过什么……” 那时他自21世纪过来,占据了林海并贾敏长子的驱壳。自觉偷抢了旁人的一生,亏欠于人。故而摈弃欢喜厌恶,势要做个孝顺懂事的儿子。倘使未曾遇着慕容以致,这一生也就如此往下去了。哪里晓得会有这般变故? 林玦面上带泪,哽咽道:“儿子自知辜负父母,自私已极。只是父亲,相爱并上成婚,本就是件自私的事。若无慕容以致,我只想着娶贤妻养子女,务必叫父母放心。只是世事总有意外,我既然遇见了他,便再没想过迎娶旁人,也没想过子嗣。认真论起来,我要子嗣做什么。人生不过百年,他自然能陪我……” 林海道:“你是心意已决了。” 他闭上双眼,沉声道:“是,儿子决意如此,绝不更改。” 相爱本就是件自私排外的事,父母兄弟,家族荣光都要退让,居于其次。盖因能陪着你走完这一生的唯有那个人,不会是旁人。便是子女,亦不过是个过客,无法相伴到老。 林海将手中软帕交由林玦握着,自收回手,缓缓踱步至桌前,在圈椅上坐下。“昔日你母亲为你祖母所不喜,自养了你,你又体弱的缘故,你祖母便为我择良妾两房,抬入府中。我与你母亲素来恩爱,从不将妾室放在眼中。既抬进来了便放着,左右林府不缺那口粮。林家人有傲骨,待妻子亦忠贞。故而林家子嗣单薄,几代单传,至我这一辈,千辛万苦才留住了你和你妹子。能再得了薰玉并上珝儿,已是恩赐。我既不愿旁人强迫我,自然也不会强迫我的儿子。” 林海这番话,分明是告诉林玦,他虽不赞同林玦如此,却仍尊重他的决定。林玦只当这事揭露出来要经一番惊涛骇浪,再不料竟这样轻易。只说了一回话,不必千难万险,林海已有成全之意。 心内无波动,都是假的。有父如此,如何无感?林玦握着手中软帕,站起身来,噗通跪倒在地,连连叩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上湿热一片,额上淤红已显。他带着浓重鼻音道:“谢父亲成全我的痴心。” “说来说起,谁没这片痴心,遇着不遇着罢了。”林海起身弯腰,将林玦扶起。握着他略显单薄的肩膀,林海不由道:“往后的路你得自个儿走了,儿子。殿试过后,我会为你请恩旨远赴边关。从今后过得好,你就久久待在那处。过得不好就回来,纵然父母不在了,总还有你弟弟。” “父亲……” 林海亦觉鼻酸,却仍忍住了,强笑着拍了拍林玦的脑袋。“边关民风剽悍,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林家人虽不畏流言,却仍是避一避的好。你母亲那处,我去说。她素日疼爱你,不会为难你。” 林玦眼眶胀痛,低下头闷声闷气道:“儿子亏欠父母良多,只怕今生不能偿还。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要千里迢迢往边关去。”他虽不舍,却不去不可。离得远了,才能绝了慕容永宽的心思。 “儿女债,哪里能说清道明。”林海兀自喟叹:“过两日请那位‘穆姑娘’来家里坐一坐,这些事原该长辈定下,只是那位的身份……罢了……” 儿子要跟那位一起走,做父母的纵然不愿松手,也终究是要松了。走前也该见一见,才可放心。 第180章 离京城子景还玉箫, 奏故梦青莲锁朱楼 今岁灾情紧急, 边关亦隐有异动。家国动荡,故年宴不赐。 敬端大长公主已然回京,群臣宴免除,这家宴却不能免。敬端大长公主是个敢于直谏的人, 虽是公主,气魄眼光却丝毫不输男儿。 家宴上敬端大长公主直言今上不堪为帝,恭请太上皇废帝另择, 一时宫内哗然。年宴过后, 合睿王奉奏折一封, 其中详述先太子孝义王因何夭亡,谏言今上不孝不悌,苛待嫡母幼弟,暴戾恣睢,德行有亏,不应为帝。 先太子早得民心, 旁的众臣尚且能忍,唯有戕害储君这一罪过, 不能饶过。 左蔚岷身为今上外祖, 却第一个上奏, 道:“今上并非治国之才,心胸不及,狠辣有余。臣左蔚岷恭请太上皇废帝,另择贤明。如若不然, 只恐国将不国,沦为异邦俎上肉。” 左蔚岷这番话,可称死谏。为帝王者须为百姓,皇上先前为隐瞒水灾一事,命焚烧未死百姓,已然令忠臣良将寒心。何况先太子还死于他手,他几个弟弟更是禁足、重病、圈禁,何曾见过一个有好下场的? 皇孙贵胄下来便是忠臣良将,这么一位狭隘的君王坐在上头,如何不叫人心内惴惴?左蔚岷已然跪俯于地,便连官帽也一并取下,放与身侧,已是存了必死的心。 既有左蔚岷打头,后头自有重臣紧跟。须臾之间,堂下便跪了一长串。 “臣陈居安附议!” “臣林海附议!” “臣冯武附议!” “臣合睿王附议!” …… 太上皇坐在书桌后,不由揉了揉额角。不及自个儿动手,皇帝便大势已去。本还在犹疑,今日一见,竟是不可不废。人心已失,如何为帝? 太上皇抬手,沉声命吴复:“传旨……” 沈传志拿着圣旨到养光宫时,慕容永宽已脱了玄色龙袍,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吹箫。玉箫莹润,被他拿在手中,竟一时分辨不清,哪处是玉哪处是手。 一曲故园梦,他自学成后吹过无数回。再没哪一回能这样悲切。那日娴贵妃被赐死,对外只说是痰症。听着死讯那一刻他就知道,娴贵妃去了,下一个就是他这皇帝,果不其然。 他其实也想做个好皇帝,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做了那样多错事。 沈传志将圣旨宣读,慕容永宽跪地接旨,淡声道:“儿臣接旨。”是了,从此以后,他又只是儿臣了。 他立起身来,身材修长,面容如玉,笑意微微。依稀又似从前,格外飘忽绝世。他道:“不知公公可否替我带句话给父皇?” “您言重了。”沈传志躬下身子,作听吩咐状。龙子凤孙就是龙子凤孙,便是从至高的台子下飞下来,离他们奴才也还有万丈高。 慕容永宽略勾起唇,笑意微冷:“儿臣认罪,却不知错。” 沈传志一顿,旋即道:“是。” 沈传志去了,慕容永宽瞧着石桌旁那颗梅花树,倏然大笑,笑声凄厉,末了竟化作长啸。长啸声止,他声音略哑:“都不过是烟云,来过就散了……”话音未落,陡然抬手,竟将手中玉箫抛掷而出。 “主子!”钟杏惊呼着去接,却哪里接得住! 玉箫重重撞到树干上,复又弹落坠地。顷刻间便化作几段,滚落在地。 钟杏跪地膝行将那几段玉箫捡起,另有些散碎玉屑一并抱在怀里,哭道:“奴婢知道主子心中悲苦,只是何必拿这玉箫撒气?主子这是生生要将自己的心一并摔碎了麽?” “我的心?”慕容以致愣愣反问一声,竟似痴狂:“也只是这样了。” 皇帝被废,太上皇另立康贤郡王为帝,改国号康贤。废帝慕容永宽得封咏乐王,圈禁于咏乐王府。 次年开春,林玦魁首独占,考中殿试第一。正当众人等着这位状元郎与他父亲一般在朝中大展宏图时,太上皇却下恩旨,竟将林玦派遣至边关一个小城做了知府。虽是正四品,却天高皇帝远。那样蛮苦之地,只怕今上是再不能将他想起来了。 众人一时猜测纷纷,一面想林府是否已失圣心,一面又想,这状元郎尚未娶妻,若留在京里,却是一门好亲。如今要往边关去,却也只余一声喟叹。 林玦往边关去,并不曾收拾许多东西,欲轻车上路。贾敏却念着边关疾苦,瞧了单子,又特地添了许多东西进去。 离京前一日,林玦命温柔又清点了一回东西,便要熄灯休憩。却听外头侍婢传话:“太太来了。” 帘子打起,贾敏自外头进来。林玦扶她在小炕上坐了,道:“母亲。” “我儿长成了。”贾敏挤出笑来,伸手去摩挲他面颊。“你有你的前路要奔,我不该拦着你。只是有些不舍得,故而来瞧瞧。明儿你一早要上路,如今是瞧一眼少一眼了。” 外派官员若无皇命不得擅自回京,故若非皇帝下令召回,贾敏只怕是见不着林玦了。 林玦坐着不动,将脸贴着她温热掌心,柔声道:“逢年过节,则年总有回来的时候。他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 贾敏含着泪连连点头:“我等着我儿。”眨了眨眼将泪憋回去,又道:“路途遥远,你事事都要仔细着。” “母亲放心,则年留了暗卫下来。”因边关不稳,慕容以致先走一步,护送敬端大长公主出关,却将暗卫留了许多在他身侧。 闻此言,贾敏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又看了林玦一回,这才交代他早些睡下,自回从善院去了。 林玦用过水后躺在床上,闭着眼睡了一时,脑中竟掠过许多画面,一时心头纷乱,竟不能入眠。良久,他忽然翻身起来。边上侍夜的温柔听见动静,忙披衣起身,服侍他坐起来:“大爷,可是要吃茶?” 林玦道:“掌灯。” 温柔将蜡烛点亮,又听林玦道:“那时咏乐王送了我一柄玉箫,你还记得在哪里?” 温柔道:“奴婢记得。因大爷不曾提及,故并未收拾出来,仍在匣子里放着。”说着,便举着一只蜡烛过去,在箱子里找了找,不多时果然找出来一只匣子。 捧着送到林玦面前,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枚白玉箫,通体雪白,玉色莹润,箫身上刻‘二十四桥明月夜’。萧末挂着一个四喜蝙蝠的大红络子,下坠同色流苏。颜色如旧,鲜亮异常。 林玦摩挲着那行字,目色温柔。分明只是前两年的事,如今想来,竟像是前尘旧事了。他低声道:“二十四桥明月夜,样样犹在,只怕玉人不见,箫声已绝。” 那日往挽霞榭中去,他瞧见了那枚玉箫。却也只能当做瞧不见,不能回应的情意最可悲。 他将那柄玉箫放回匣子里,吩咐温柔:“明日待我走后,命人将这个送到永乐王府去。就说昔年旧物,今日归还。从此只怕永无见期,还请咏乐王珍重。” “是。”温柔应下。 交代这一件事,林玦浑身松快,好似将压在身上的重石抛却了。重又熄灯躺下,这回困意极快过来,不多时便将他拖入梦乡。 次日林玦走时天色才刚擦亮,贾敏并上林海却已然起身。林薰玉并上林珝今已三岁,今日由林黛玉领着往贾府去了。这是为着免去他们送别时伤心哭泣,左右该说的话,前两日都说尽了。 贾敏将他送到垂花门边,伸手理了理他胸前衣襟,道:“去罢,母亲等你回来。” 林海将他送到车上,并无旁话,只交代:“路上别委屈自个儿,缺银子了命人回来,父亲叫人给你送去。” “是。”林玦吸了吸鼻子,挤出笑来:“父亲回去罢。” “我瞧着你走。” 林玦只得上车,车夫甩着鞭子驭马往前走,林玦撩开车窗帘子往后看。林海长长久久立在那里,凝视着他离去。晨曦渐起,那身影并上林府渐渐隐去了,像是故乡的烟云,一吹就散,多年后想起,还在那里。 慕容永宽早早起身,命人摆酒。他如今是圈禁的王爷,这酒也不是时时能吃的。还是塞了银子,才换了二两酒。他坐在椅子上倒酒,酒还未饮,却已似微醺。 握着酒盅踉踉跄跄出了门,到院中时,一盅酒洒了一地,只余半盅。“子景……”他含笑将酒盅举高,“你出远门,我该送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再往外,侍卫就该拦人了。“子景,我敬你!” 外头有人送了一只匣子进来,钟杏接过了。慕容永宽将那半盅酒吃尽了,随手将酒盅往后一扔。钟杏将匣子捧到他面前,他愣愣看了许久,方才打开。 匣中玉箫雪白,更甚冬雪。 他终究扯出苦涩笑意,抬手将那柄玉箫拿起来,吹了一曲故园梦。他已是许久不碰音律了,竟还记得清晰,未有一处出错。 他又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林玦少年洁白,人如玉山。只是那时他早已将良善的自己丢弃了,生生错过。 郎心似梦,尽锁朱楼。 前一百八十回完 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九日夜 21时33分 于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正文到此结束,明天开始上番外。 第181章 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 欢情薄。 门阀贵女、世家闺秀自小娇养长大, 呼奴唤婢,行为举止须得端方有礼,走动时裙摆不乱,禁步不响。桩桩件件都得有名门之后的模样。 贾元春自养出来, 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她养出来的日子也挑的好,大年初一,和老祖宗是同一日生辰。人人都说她来日会有大造化, 造化挣到了, 却丢了命。 国公府的姑娘, 纵然再身娇肉贵,在大厦将倾的时候,也什么都算不上了。送她入宫前一日父亲望了她许久,方才道:“但凡我们有法子,都不能送你进去。只是君恩难测,咱们府上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往宫里去了, 前程也可期些。” 她自然晓得父亲没法子,也晓得家里近些时候格外艰难。长兄去后, 家里越发没个主事人了。他们是二房, 不曾袭爵, 早晚要搬出去。宝玉尚未长成,她若不往宫里去,二房岌岌可危。 她果然入宫,进了坤仪宫服侍皇后。皇后待宫婢宽厚, 寻常不指派他们做事。只消下了值,便是自个儿的小日子。入宫短短一载,就像天地已改,人生已变。 那时宫里最受皇上爱重的是明妃,明妃养了个皇四子,皇上爱若珍宝,便是两位中宫嫡出的皇子,也要退一射之地。后宫的争斗,不在战场,也无硝烟,唇枪舌剑亦低俗,你来我往间,只两道眼神,就能翻起滔天巨浪。 皇四子其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没什么胆量,也不爱出风头。明妃却生生要将他往大位上推,想必她亦知,皇后并不如表象上这样好相与,若中宫嫡子继位,她成了太妃,往后的日子只会一日难过一日。 那年春风正好,柳絮绵绵如雪舞。贾元春领着几个小宫婢往德意宫去送料子,赶巧遇上慕容永宥在这里,正给明妃请安问好。 宫里的奴才穿衣裳有规矩,一水儿青绿,从烟青至酱绿,一眼望去没什么不同,都是一般模样。奴才们能戴的首饰花样也少,步摇不许,簪子也定数。 那日贾元春只着了一身湖青的衣裳,梳着百合髻,并无别饰,只得一枚赤金花簪,样式也简单。宫里的奴才戴花也有规矩,从牡丹花到蔷薇花,便是玫瑰也不是他们能用的。茉莉和迎春,倒还能戴。 慕容家的人都生得好,再别提慕容永宥他母妃是明妃,亦是人间绝色。可他那日坐在小炕上,打屏风后望出去,朦朦胧胧间瞧见贾元春低着头,姿态仪容并无一丝不同,偏偏他觉着她风头无两。 不过是寻常问安,不多时他便起身,道:“儿子还有事,明儿再来瞧母妃。” 明妃笑着命他去了:“去罢,我这宫里沉闷,自去玩就是了。” 慕容永宥遂出了德意宫往外走,又在路上等了一刻,不多时果然在往坤仪宫的路上见着贾元春。明妃已挑了料子,她领着宫婢走出来,袅袅婷婷模样,只蛾眉轻扫,口未点朱,却依然令他觉着艳冠群芳。明妃吩咐了来服侍他的两个宫人,瞬间便不可入眼了。 贾元春领着宫婢与他问安,便连屈膝行礼的姿态也比旁人更好些。 慕容永宥命她起身,道:“我欲往坤仪宫给母后请安。” 后宫里纵然四处是血色,表面上仍得是一片祥和,母慈子孝。明妃与皇后不对付,却不能拦着皇四子去给皇后请安,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虽养了皇四子,却不是皇四子的母亲。嫡母只有一位,坤仪宫里住着谁,谁就母仪天下。 贾元春回道:“皇后主子今日礼佛,只怕不得空。” “那我明儿再去。”慕容永宥顿了顿,问道:“原先不曾见过你,你是母后宫里的人?” “奴婢元春,去岁进来,才拨到坤仪宫服侍皇后主子。”管你是什么国公府的小姐,丞相家的姑娘,进了宫不论是女官还是女奴,都是服侍人的人,没有姓只有名。 慕容永宥常往坤仪宫去请安,那样多宫婢,霁雪、容霜哪一个容色次了贾元春?能服侍皇后的,容色和举止都得是一等一的好,便是赐下去给重臣做正妃,也不在话下。慕容永宥却仿若着魔,眼里只瞧得见一个贾元春。 他俊雅如此,柔色无双,贾元春自然亦对他倾心。 宫里头的情意贵在合乎情止乎礼。纵然情意相通了,也不能僭越。最浓情蜜意时不过是贾元春送慕容永宥出殿门,他隔着衣袖悄悄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再过些时候,我挣些功,就求父皇迎你过府做正妃。” 他许她正妃之位。 先太子去了这些年,皇宫内外都瞧着谁是来日的储君。慕容永宥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只因他母亲是宫里最受宠的宠妃。 储君的正妃,才貌双全只是其次,顶打紧的是家世。贾元春出身富贵,如今荣国府却也只剩富了,贵这个字,家里头盼着她捡回来。 说不动心都是假话。这样好的承诺,叫宫里乏味的日子也多了些期盼。仿佛明日睁开双眼,就能离开这牢笼,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 都爱说人生无悔,其实是悔恨亦无用,只得嘴硬说不悔。 皇上金口玉言,下旨赐婚。嫁给皇长子做侧妃,纵然他于帝位无望,凭着皇上的爱重,也能做个一生无忧的亲王。于贾府而言已然足够,身为世家女,贾元春已做至极致。 与慕容永宥的两情相许,更像是场萍水相逢。浮萍本无根,早晚是要飘走的。就如落花,任它有意无意,依旧要飘零至远处。 明妃一夕之间倒下,慕容永宥痛失所爱,母妃岌岌可危,被逼屯兵,在皇后千秋节宫宴时想出奇制胜,登上皇位。贾元春劝过他,依旧无果。他已无退路,唯有往前走了。 那时贾元春只觉他愚笨,那卷白绫绕至脖颈时,却倏然明白。兴许他一早知道,这本就是场无望的困兽之斗。只是困兽也是兽,不争一场,怎肯寂然认命? 他若登上皇位,明妃便是太后,昔日荣光能重拾。顶要紧的,是他想迎贾元春为后。 倘使那日成事了,一切兴许就截然不同。只是他们不过是棋盘上被定死的棋子,谁能挣脱?棋子纵然生了脚,也依然握在旁人手里。 皇上冷眼旁观,默然伸手,将所有希望按下。慕容永宥屯下的兵马,在精兵良将面前不堪一击,顷刻粉碎。 有些错过是注定。 贾元春终究成了皇帝的妃子,只是皇帝不是慕容永宥,而是慕容永宽。慕容永宽沉寂多年,装聋作哑,终凭着皇上的厚爱一招致胜。 其实慕容永宥打一开始就败了,谁叫他没托生在左清婉肚子里。 慕容永宽做了皇帝,贾元春一路从娴妃至娴贵妃,纵然后来皇后水氏入宫,也要避其锋芒。慕容永宽后妃不少,长久宠着的人却委实寥寥。 先前有个周景瑟,凭着先前伺候过一个贵人入了他的眼,后还有幸得了身子。只是哪又如何?末了走时只剩一把骨头,曾经娇艳的面容都在深宫中消散。慕容永宽只去瞧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贾元春立在那里瞧着他的背影,不由想,或许有朝一日自个儿去了,也不过换来这匆匆一个转身。于帝王而言,已难能可贵。于女子而言,何等凉薄? 其实她晓得慕容永宽心里藏着谁,他为着什么亵玩内侍,为着什么宠爱自个儿,又是为着什么越发阴佞不可测。说到头来,不过是因他心里藏着一个终生不可触碰的人。 委实可笑,她从前见着那位表弟时竟不曾想过,他能有这样大的本事。谁说祸水皆为女? 也好,那么一抹心头血藏在胸口,好过她汲汲营营为着这份宠爱与人争斗,这份疼惜不忍,最终成就了她。 幸而她肚子争气,很快得了身子。父亲获罪,也因此减免。并无升迁,亦未锒铛入狱。这已算极好的事。 西太后赐下那卷白绫,她虽震惊,却也了然。纵然身份尊贵至此了,在那几位眼里也只是随意拿捏的奴才。究竟为着什么,叫他们连皇嗣也不顾,就要匆匆送她上路。贾元春自认入宫以来,克尽己责,顺从皇上,并未僭越分毫。一团迷雾,她却也不想知道了。 踩上绣凳套入白绫时,似又想起那年春日,柳絮纷纷,委婉缠绵,不抵君容色如许。 回首半生荣辱,说来惹人艳羡,实则从不由自主。为着家族入宫,为着荣光争斗,为着过得好,强颜欢笑……来日不期富贵,亦不盼再入帝王家。 惟愿飞入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也使得,顶要紧的是能自主,要为自个儿活。 她轻叹一口气,闭上双眼,任凭内侍将脚下绣凳拿走。最遗憾的是自那日宫变,慕容永宥便被圈禁。仅有的信儿都不过在旁人口中,仅有的相干,便是将表妹赐给他做夫人。 何其可悲。 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第182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 正梳妆。 太皇太后闺名贞嘉, 是她祖父在病中取的名,意头好,听着也好。只是她养出来才没两日,祖父就去了, 接着是父亲。善行是先皇为她择的表字,取嘉言善行的意思。 先皇慕容胤弘是个喜怒不明,难以估测的皇帝。若人情绪有十分, 慕容胤弘流露出来的, 便是有三分, 另七分藏在心底,欢喜与厌恶都只是自个儿的。 慕容胤弘待男女之事格外寡淡。年近而立了,宫里唯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三子两女里,有四个都是皇后养的。当日皇后尚在,慕容胤弘只往皇后的坤仪宫里去。次数也不多, 十日里唯有三五日。另养下一位公主的是柳贵妃,这位贵妃娘娘是慕容胤弘母家的表姐, 长他三岁。自皇后薨逝, 为着有人打理后宫, 慕容胤弘便请太后恩旨,将柳贤妃晋为贵妃,暂掌凤印,代管六宫。 太后并上柳贵妃都是温柔和善的人, 易夫人领着易贞嘉进宫去,不是为着富贵,是为着择个好人家。易家瞧着是败落下去了,到底还留着一份清明。况易贞嘉又秉性和婉,太后倒很喜欢她,将她留着在宫里住着,又命柳贵妃为她拣择两个人来看。 那日易夫人缠绵病榻,要见易贞嘉。太后命人抬了软轿送易贞嘉出宫,却不料在路上遇着了慕容胤弘。 易贞嘉不敢抬头看慕容胤弘的脸,只敢低着头与他行礼问安:“小女易氏,给皇上请安。” 慕容胤弘立在那里,不远处一树梨花皎皎然绽放,宛如将月光留在枝头,美得纯澈。他略低头看过去,只见易贞嘉微微屈膝蹲在那处,他不言语,亦不敢动弹分毫。低着头,从鼻尖至脖颈,有道温婉的弧线。身形略瘦,袅袅婷婷模样。寻常一个屈膝礼,也行得这样婉约动人。 他沉吟了一刻,把玩着手间的折扇,问道:“易氏?” 他不记得,边上内侍沈吉却记着,微微躬身,小声道:“皇上,前两日易夫人领着长女入宫,太后留下了。” 前两日有命妇入宫,姓易的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户,慕容胤弘自然晓得。便又问:“怎么不多住两日?” 易贞嘉听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在头顶,却仍不敢抬头,板板正正,一字一句回话道:“家母染病,命小女回府。” 满打满算只这两句话,说得匆促。说罢了,慕容胤弘便命她出宫。从头至尾易贞嘉都低着头,待坐上轿子,才觉着腿脚发软,身上冒出冷汗,背后衣裳湿了一大片。 易夫人这一病就病到了来年开春,易贞嘉衣不解带在侧服侍,到底没能将易夫人留住。幸而易夫人去时易贞嘉的长兄已经回来,兄妹三个好歹手拉手将这一关熬了过去。易夫人逝世后,因着要守孝,易贞嘉的婚事也一并搁置下来。柳贵妃原先为她挑了两个人,都是极好的缘分。只是这三年孝期,没几户人家肯等。 太后怜惜易家家中无女眷,虽有兄弟,到底不便。过了两日便命人来接易贞嘉,仍叫在她寿康宫里住着。 易贞嘉尚在孝中,入宫却不能穿一身白衣,这是忌讳。故只命桐意挑些素净衣裳出来,大红大紫皆不带进去,自捡了一件水色小衣,另又系了一条天水碧色的裙子。梳垂鬟分肖髻,头上并无别饰,只一枚银簪,顶上镶着一枚珠子。瞧着素净,亦不失端方。 易贞嘉没料到会那样巧,皇宫那样大,慕容胤弘又极少来后宫,她只当着自个儿再不会见着他了。顶破天是她有造化嫁入官家,能在年宴上遥遥见着他的身影。却没想到,他今日竟来了寿康宫。 小内侍引着易贞嘉站到西暖阁外头,弓下身子,隔着帘子轻声道:“素芷姑姑,易姑娘到了。” 竟天渐热,寿康宫里的厚帘子都撤了,皆换了竹帘上来。只一动,便发出细微的声响。里头果然出来一个穿酱绿衣裳的宫婢,正是素芷。素芷道:“领姑娘往花厅里去等一刻罢,太后正见皇上,不得空。” 小内侍应声领着易贞嘉退下,一行人往花厅去了。 慕容胤弘今日往寿康宫来,是为着继后的事。近两日太后差人往乾元宫去请了好机会,前些时候不得空,今日才抽出空过来。 太后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后。皇帝泽被万民,皇后母仪天下,这才是长久和美的事。柳贵妃这六宫调停得再好,也只是个贵妃。我们慕容家没有扶正的说法,一日是妃,便终身是妃。皇帝再择一位温柔贤惠的姑娘为后,才是正经。” 慕容胤弘待这些事皆格外寡淡,说是盛宠柳贵妃,亦不过寥寥。是因着柳贵妃稳重大度,这才多给她两分脸面。今日太后既将迎娶新后的事提出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了太后。 他当下道:“都听母后的。” 太后放下心来,往后靠了靠,松快了些。面上浮出笑意,温声道:“皇帝就没个心仪的人?”慕容胤弘这皇帝的位置做得稳当,也不必扶持外戚。故而这皇后不必看家世门第,皇帝喜欢是第一紧要的事。 慕容胤弘打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儿女情长从不在他人生规划里。他先是个皇帝,才是慕容胤弘。迎娶皇后、纳后妃、开枝散叶,都是他该做的事。后宫于他而言只这一个用处,再没别的。 故而太后问出这句话时,竟叫他愣了愣。不知怎么,竟想起去岁,那树怒放梨花下头,袅袅婷婷蹲着的身影。朦朦胧胧,侧影秀丽,有个叫人难忘的轮廓。 太后见他不言语,只擎着茶出神,自然猜出两三分来。轻咳一声,道:“皇帝。” 慕容胤弘回神,笑道:“方才左相送了道折子上来,儿子还没处置就过来了。一时想得入神,母后别怪罪我。” “皇帝前朝事忙,你我母子,何必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话。既忙着就去罢,素兰,送皇帝出去。” “是。”一旁宫婢应是。 慕容胤弘从善如流起身,素兰恭恭敬敬将他送出殿门。 慕容胤弘回了乾元宫才晓得,太后竟然又命人将那位易姑娘接入宫中了。他素日里不记这些小事,不知怎么,倒将那道身影记得清楚。 那夜往柳贵妃的衍庆宫去,他与柳贵妃一早过了那种时候,便是来了,也不过是柳贵妃服侍他睡下,再没别的。真论起来,慕容胤弘是个难得的清心寡欲的好皇帝。 他想着那道影子,似不经意般与柳贵妃提及:“听闻母后将那位易家姑娘接进宫来了,她倒难得有福气,这样受母后看重。” 闻弦歌而知雅意,柳贵妃能在这年纪坐到这位置上头,就不是个蠢笨的人。宫里人说话爱藏着,要细细琢磨透了,才能出滋味。柳贵妃不清楚慕容胤弘与那位易姑娘有什么缘法,却乐得成全他难得的小心思。封后势在必行,必然不会是她。贵妃位同副后,却也只是副后。与其叫旁人做大,不如顺皇上的心思,叫他迎一个自己喜欢的进来。便是她想多了,易贞嘉不能坐到那位置上,她进了后宫也没什么。到了柳贵妃这地位、年纪,不必再想旁的。日子如流水,一日日就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柳贵妃在心中想了许多,面上却带笑,恍似无意:“易姑娘是个和顺柔婉的人,生得美貌。偏偏家里长辈走得早,如今只余下长兄和幼弟。虽哥哥能代她做主,到底还没迎嫂子,这主只怕也做得不好。去岁她母亲还在,求到宫里来,想叫太后为易姑娘择一位夫婿,好叫她后半生无忧。太后应了下来,如今倒是我办着这事。原也有两个好的,偏她母亲又去了,守孝三年,那几户人家竟不能等……” 散散碎碎说了一些,却不见慕容胤弘回话。柳贵妃瞧瞧支起身望过去,慕容胤弘竟已入睡,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她心道,莫非是自个儿猜错了?皇上不过随口一问,并没这份心思? 有没有,都不是大事。柳贵妃在他身侧躺下,不多时便睡去了。 春日里蝴蝶多,二公主往寿康宫来请安,偏要拉着易贞嘉往御花园里去扑蝶。二公主今岁十一,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多时便累出一身汗,叫嬷嬷领着回宫去换衣裳。 易贞嘉不曾扑蝶,只在凉亭里坐了一刻。春意盎然,桃李芬芳。易贞嘉的姿仪是在寿康宫里学出来的,一等一的端庄。她静坐着不动,一只粉蝶竟悄然飘落,停在她发间,倒像是一枚明丽的蝴蝶簪子。 慕容胤弘在小径那处立了许久,正巧见着那只蝴蝶停留又飘远,只这一个背影便如在梦中,胜却人间无数。 天色易变,易贞嘉只坐了一刻,便淅淅沥沥落下雨来。那雨极小,竟如烟雾一般,将整个天地尽数拢在其中。只一瞬,便连桃李也一并朦胧了。 桐意陪着等了一时,自觉春寒入骨,竟不能承,便道:“姑娘,这雨瞧着一时半刻是不能停了,衍庆宫就在边上,奴婢去借雨具来。” 易贞嘉亦觉寒意侵袭,遂颔首:“你去罢。” 桐意才走了一刻,那厢雨里就过来一个内侍,撑着伞提着下摆,急匆匆模样。瞧着大抵很有几分脸面,边上候着的宫婢内侍见了纷纷与他见礼。 那内侍上前几步,在凉亭外站住了,屈膝行礼道:“奴才沈吉请易姑娘安。皇上恐姑娘坐冷了,命奴才来接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没写完…… 第183章 纷纷坠叶飘香彻, 夜寂静, 寒声碎。 雨珠如串,在天地间织作天罗地网。 沈吉弓着身子为易贞嘉撑伞,一路将她引进乾元宫的抱厦里。易贞嘉一步化作三步,迟疑着不肯进去。“沈掌案……” 便是太后娘娘的寿康宫太远, 也该将她往就近的衍庆宫送过去。乾元宫是皇上处置国家大事的地方,她如何能来。 沈吉面上带着笑,将手中伞收了, 交到一旁小内侍手里。“易姑娘绣鞋湿了, 送姑娘去更衣。” 易贞嘉不及言语, 便被两个宫婢迎过去,又簇拥着往里去了。宫婢服侍着易贞嘉换了衣裳和鞋子,竟是合身的,也不像宫婢穿的衣裳,颜色素淡,竟有几分像是特意为她做的。 她绞了绞手里的软帕, 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做什么。沈吉在暖阁外候着,见她出来, 立时迎上前, 笑道:“姑娘跟奴才来。” “掌案, 我有个丫头,方才往衍庆宫去了……” 沈吉引着她一路过去,口中回道:“姑娘放心,已经叫人送她回寿康宫去了。” 易贞嘉不及细思, 能将抱琴送回去,怎么不送自个儿回去。沈吉已领着她悄声进了殿门,他道:“姑娘进去罢。”说罢,竟径直退了出去。 易贞嘉进退两难,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方才接着往里。绕过一架十二扇的插屏,能瞧见外头烟雾袅袅的落地熏香炉。香雾如絮,芳香清浅。熏香炉往前便是御案,并上坐在御案后头的皇上。 慕容胤弘正低着头看折子,易贞嘉不敢直视天颜,只敢低下头瞧瞧用余光去望。他间或抬头,她只能瞧见他模糊的轮廓。 慕容胤弘抬手拿茶吃,抬头时见着一个人影立在那里,袅袅婷婷,有纤弱之美。他道:“谁在那里?” 易贞嘉上前两步,也不敢走近,只在御案下站定了,与他见礼:“易氏给皇上请安。” 他恍似了然一般,道:“原来是你。去边上坐着罢。”说罢,也不等她回话,朝外唤道:“来人,赐茶。” 立时有宫婢进来,摆了茶水在小桌上,便立时退下。乾元宫里一片寂静,慕容胤弘再不抬头看她。她自觉惴惴,在这冷寂中走至一旁,在椅子上坐了。桌上不止是茶,还有点心。宫里的点心都做得精巧,乾元宫里的尤其。皇上要处置政事,便少不得看折子。折子看絮了,就要用两口茶点。故而这茶点不可甜腻,不可带油,须得清清淡淡。这滋味正合了易贞嘉的口味,茶点做成梅花模样,托在掌心,只男子大拇指一般大。左右坐着无事,易贞嘉拿起一枚吃了,亦觉清淡不腻,竟是咸口的,入口微咸,略带肉滋味。她吃了一个,觉着很好,便又拿起一枚来吃。 宫里的点心分量少,这茶点做得小,也不过一盘八个。易贞嘉不多时便吃了大半,一心都在茶点上头,竟不知慕容胤弘什么时候放下折子,就立在自个儿身边。 耳畔陡然传出一句:“绮梅糕就这样好吃?” 易贞嘉一惊,手中糕点险些滚落。幸而慕容胤弘快速伸手,将糕点拖住,才不曾污了裙子。他顺势在她身旁椅子上坐了,随手将手掌中那枚绮梅糕放入口中。 易贞嘉心头一紧:“皇上……” “听母后说,你今岁十六了。”慕容胤弘侧过头看她,她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鼻尖至脖颈依然是道优美弧线,肌理极白,引得人心头发痒,倒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你父亲原先官至三品,是该大选的人家。前年大选,你未在册。” 易贞嘉不防他问这个,顿时心跳如雷,许久才寻回自个儿的声音:“前年小女病得厉害,初选过了,偏病得起不来床,故而……” 病得起不来床,不过是应付外头的话。官宦人家的姑娘,但凡不想送进宫来,都这么对外说。易家虽说要撑不住了,到底她哥哥疼惜这个妹子。又想着易贞嘉素日不争强好胜,往宫里来不得圣宠也就罢了,倒白白葬送了一辈子。故而亦对外宣称病得厉害,左右躲了过去。 外头如何避大选,慕容胤弘原知道。姑娘不肯进宫来,也是寻常。但凡有些清名的人家,都不肯叫姑娘进宫来。易家世代傲骨,亦有理可循。 偏偏落到易贞嘉身上,显出几分不可饶恕来。 慕容胤弘淡声道:“欺君之罪是死罪,满门抄斩也使得。” 易贞嘉手心冒汗,正拿起茶来掩饰惊惶,闻言手腕一软,茶水泼了自个儿一袖子。 慕容胤弘陡然伸手将她手中茶盏扔了,拿出软帕来隔在她衣袖并手肘之间,道:“沈吉!传御医!” 幸而茶水半温,手肘不过烫得微红,拿着药略擦一擦,过两日也就好了。 沈吉领着御医出去取药,易贞嘉坐在软榻上瞧着不远处的慕容胤弘,面容苍白。“皇上恕罪……” 慕容胤弘沉默着瞧了她许久,问道:“听闻你的乳名是你祖父取的,唤作什么?” “小女……乳名贞嘉。” 他点头:“意头好,是个好名。有字没有?” 姑娘家尚未出阁,都说是待字闺中。原是因着这表字,当是长辈或是夫君取。易贞嘉长辈去得早,故不能择字。便道:“无字。” “朕为你择一字,嘉言善行,表字善行,岂不极好。” …… 春雨又至,时已经年,已为太皇太后的易贞嘉转头看向窗棂,吩咐桐意:“听着像是落雨了,将窗子开了罢。” 她年岁大了,已缠绵病榻多时。桐意劝道:“虽说开春了,到底有寒意。如今开窗子,只怕雨珠飘进来,倒冷。” “冷一冷也不妨事,去罢,我想瞧瞧……” 桐意十分为难,转头望向坐在软榻旁的皇后林氏:“皇后主子……” 林黛玉方才听太皇太后说了那些话,自然晓得她是想先皇了。当下吩咐道:“去罢,老祖宗想看,那瞧一瞧也不妨事。” 桐意这才过去,将窗子略开了一些。到底不放心,命两个宫婢拿着扇子立在窗边,好歹隔一隔。 外头雯孺捧参汤进来,道:“桐意姑姑,是主子用参汤的时候了。” 桐意取过参汤,黛玉接过,朝太皇太后笑道:“我服侍老祖宗吃参汤。” 一旁桐意并上雯孺扶着太皇太后起来,将迎枕垫在身后好叫她靠着。太皇太后吃了几口,便推开说不吃了。一双眼睛只对着窗户瞧,声音飘忽如呢喃:“小轩窗,正梳妆。那日先皇接我到乾元宫里去,也是春雨时节。那时候真是好,人也年轻,想要的都在身旁,伸手就够得着。” 她这一生没什么够不着的东西,年少时虽父母长辈去世早,到底易家还有一副壳子。虽未锦衣玉食,却衣食无忧。后十六岁遇着先皇,得他青眼。十七岁便被抬入坤仪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原先还有一位柳贵妃与她分庭抗礼,后柳贵妃一病死了,宫里就只她这位皇后一家独大。 皇后住在坤仪宫,这是规矩。只是她满打满算也没住过几日。先皇喜欢叫她陪着,昔日太后也不拦着,只做不知。故而她一年里头竟有大半年是住在先皇的乾元宫里…… 说是帝后,更像是寻常夫妻。先皇自迎她为继后,便再未宠幸旁人。便是有大选,也不过是选出来赐给宗室。 太皇太后低叹一声,唇角溢出温软笑意:“先皇待我……当是厚爱……太上皇并上先头那位咏乐王……一个也比不得他……” 原先按部就班活着,如应卯一般,入后宫,开枝散叶,不过是没遇着那个人,情未至深处。但凡动情,便是一生一世。 林黛玉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老祖宗这是想先皇了。” “是了,近些时候倒常常想起他。先太后当日告诉我,恩爱过头便要惹人妒忌,要我收敛。只是我那时候不懂,既然情意相许了,何必要忍着?后来果然应验,先皇走得太早……将我一人留在紫禁城里,纵然至尊至贵、儿孙环绕,亦觉遗憾……”她将黛玉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手背,“黛玉……你如今是皇后了,更要懂得制衡的道理……你比我更好些,宫里只有你一个……” 黛玉略觉别扭,扭开头道:“好好地,老祖宗怎么说起这个来。” “我时候不多了,只怕今日不说,便再没说的机会……” “老祖宗不当说这样晦气的话,老祖宗该长命百岁!” 太皇太后似累极了,靠在迎枕上有气无力地喘息:“傻孩子,都说帝王万岁,太后千岁,可谁见过百岁后的人?都是唬人唬自个儿的话……早些走也好……我近些时日……是真的累了……很想去瞧瞧先皇现如今是什么模样,可曾在桥上等我……” 太皇太后目色变凝,便是说话声也微弱起来。林黛玉不由落下泪来,转头命人道:“快去请太上皇和皇上……” 外头一片慌乱,哭泣声不绝于耳。太皇太后只当是旁人的动静了。她目色泛空,望着窗外那帘烟雨。 人生易悔,她原先也只当着入宫要悔。如今回头去看,悔恨如许,唯独入宫不悔。只因宫里有他。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第184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西北望, 射天狼。 合睿王驻守边疆,乃使外邦闻风丧胆。 一路护送敬端大长公主至关外,慕容以致至永城后领军三万,将来犯者杀得片甲不留。虽大获全胜, 到底自个儿身上也添了伤。 他今次过来只带了欣馥等四个丫头,也只留在永城宅子里,并不曾叫他们在军中服侍。故而现如今身侧只留了两个内侍服侍着, 亦是暗卫出身, 一个排行老七, 一个唤作十九。 敌军将领一箭射来,慕容以致为着救副将提剑挑开,却不料另飞一箭过来,将他左肩膀射得对穿。战场上的箭都有倒刺,不可硬拔,须得小心翼翼将倒刺切断, 而后再抽出。那时正是浴血奋战的时候,慕容以致又是众人的主心骨, 如何能走开?故而他快速抬手将箭前后削断, 入肩那段仍留在里头。一场仗打完, 左肩上的血已将皮肉黏在一处,待要揭开,又是一阵锥心刺骨。 半截箭拔下来,肩上就是个血洞。老军医瞧着那血洞, 不由心惊肉跳:“王爷若是疼得厉害,属下开个方子,叫老七他们去煎了来吃……” “不必。”慕容以致断然回绝,摩挲着手中的络子,道:“今日虽胜了,却也伤亡极重。将药留着给他们……我不过是疼一疼,没那样娇贵。” “是。”老军医嘴上应是,待出了门,到底交代老七:“这是补血的药,一日三回,记着服侍王爷吃。”说着,将手中一只油纸包递给老七:“仔细瞧着,别泛潮了。” 老七顺势将油纸包收入怀中,瞧着老军医走远了,这才与十九道:“亏得现如今林大爷不在这处,不然这血淋淋的,只怕更难办。” 十九瞟他一眼,讥道:“那时候王爷派你领着欣馥往京城去了,你原不晓得。昔日王爷重伤在身,上了林家的船回京城。一路上都是林大爷陪着,带血的时候不晓得多少。初时也震惊过一回,后头就云淡风轻了。你瞧着人家文弱,实则他心里很有计较。” 文人雅士不过不学武,只是谁又明说了,不会武的人就格外弱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坐在紫禁城里的那位,大多凭的是脑筋不是手脚。 慕容以致亦庆幸林玦现如今不在这里,不然瞧见了只怕令他担心。有心在他来前将伤养好,不料第三日便传来消息,说林玦已至永城外,尚余一些路,便要到了。 一时间慕容以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惴惴,在房中转了一圈,便命老七:“套车,我要去城外接人。” “王爷还伤着。”老七道:“不如奴才和十九去接,左右也不过这么些路。” “这点伤算什么!子景来了,慢说只是这些路,便是隔着千万里我也该去迎他。”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想快些见着林玦。 林玦入永城时正是夕阳将落时,余晖如撒金,温柔洒落在每个人身上。边关荒凉,城外不远便是黄沙漫天。城楼残破,行人极少。守城将士手执长矛立在那里,目光坚毅,身姿笔挺。迎着城楼上嚣张的“永城”二字,有种叫人心折的巍峨。 温柔捧了凉茶给他,待他接过了,又拿起团扇来扇风。口中道:“这处风沙大,若是开窗子,倒叫大爷咳嗽。关着窗偏又闷热,大爷且忍一刻,进了城就好了。” 林玦靠在窗沿吃茶,慢慢将一盅茶吃尽了,这才道:“你原先来过这里?” “前几年跟着欣馥姐姐来过一回,不过在宅子里住了两日,王爷就叫我们回去了。” 话音才落,外头传来哒哒马蹄声。只听外头驾车的十七道:“是王爷的车架。” 林玦心下欢喜,面上却仍平淡。温柔在侧替他理衣裳,欣喜道:“这下好了,总算见着王爷了。” 林玦直起腰身自整了整衣领,口中却道:“我原是来上任,见不见他都是其次。” 又过了一时,车马停下。一只麦色的手伸进来,将车帘撩开。须臾之间,便是他英挺俊朗的面容映入眼帘。他面上带笑,口中愉悦:“子景。” 温柔自收了团扇从边上悄悄下去,往后头车上去了。慕容以致顺势坐进去,要搂他在怀里。偏他嗔怪着将手肘往后一送,并不曾击中伤口,拉扯间却也叫伤口泛疼。 慕容以致也不管,只强硬伸手将他抱入怀中:“这么些时候未见了,连抱一抱也不肯?” “天热。”林玦眉心略蹙,到底依了他。“都说永城荒凉,城门口守城的将士精神倒很好。” “都是我麾下的人。在外杀敌的将士尚且不敢言累,他们不过守着城门,若敢蔫巴巴的模样站着,军法处置!”他话中不乏骄傲,却很理所应当。叫人觉着他本该如此。 林玦但笑不语,只靠在他怀里不说话。天热,两人靠在一处,不多时便觉黏腻,林玦背后也溢出汗来。慕容以致低下头,缓缓亲吻他白嫩的后脖颈,间或露齿啃啮,倒引得林玦不由自主颤栗起来。他摩挲着林玦的膀子,道:“摸着又细了些,可见是路上没吃好的缘故。” “路上吃得倒多,只是味儿重。”林玦素日饮食清淡,只是越往边疆,百姓越是口重,故而竟好些时候不曾吃得畅快。“昨日吃得也不好,还是温柔下厨煮了碗清汤面来。我吃着倒还有滋味些。” 慕容以致将他的手握住了,伸到唇边吻了吻,道:“难为你千里万里地过来。”动情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出口,想了许久,倒挤出一句话来:“你不喜欢味重的菜,赶明儿我去学几样苏帮菜,自做了给你吃。” “好好地,怎么说起胡话来。”林玦笑出声来,“再不济还有温柔他们,你守着边疆,哪里有时间做这样的事。你是叫人服侍惯了的,叫你洗手作羹汤,实在为难你。” “为你做事,我从不觉着是为难。” 永城虽荒凉,地方却大。马车走了好些时候,晃晃悠悠,林玦在慕容以致怀中又眯了一刻,迷迷糊糊间才听人道:“到了。” 慕容以致扶着他坐直身子,替他理了理衣裳,笑道:“怎么就这样困。”说着率先下车,这才扶着林玦下来。 林玦道:“马车颠簸,睡一时就腰酸背疼。”他仰起头去望,面前宅子上龙飞凤舞,写着“林府”两个大字,同外头城楼上那两个字大体相似,只是边角之中,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永城二字锋芒毕露,狂放肆意;林府二字偏又多了几分沉稳,内里却仍是刚劲不羁的。 林玦望了慕容以致一眼,“你近来的字倒学会藏拙了。”太过狂放肆意,不是好事。 临走前林玦与孙绍先见了一回,他倒说了些让人心惊的话出来。林玦往里走,与慕容以致相握的手不由紧了紧。 那日方才入夏,孙绍先提了新鲜的菱角和葡萄过来。与贾迎春定亲后,他的身子果然一日好过一日,竟已能自个儿出门了。 林玦与他对坐手谈,命丫头洗了菱角来吃。 正思索下一步如何走的时候,却听孙绍先说:“我是重活一遭的人,先时也在扬州长大,却不曾听过,林家有位大爷唤作林玦。” 林玦陡然抬头,他没料到竟有人能堪破自个儿的秘密,也不曾想过,便是说穿时,孙绍先也这样轻描淡写。 孙绍先却面带微笑,语气格外轻松:“不必惊惶,子景,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林玦略定了定心神:“你今日过来,总不是刻意为着说这话。” “自然。”孙绍先颔首,“昔年你们林府在扬州时待我们孙家多有照拂,我承你们这份情。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当日重活一遭,听闻林府有位长子唤作林玦,委实叫我惊愕,乃至疑心,究竟是我疯了,还是只是做了场梦。” 林玦心中尚存疑云,不免问:“你既说自个儿重活了一回,不妨告诉我,上辈子我们林家是什么光景。” “林府并无林玦,亦无子。林大人并未入京,林夫人早亡。唯余一位姑娘,在林夫人去后,被贾老太君接入贾府。后贾老太君将林姑娘许配与贾府那位宝二爷,只是成婚当日贵妃薨逝,贾府被抄。贾老太君受了惊吓,不多时便去了。贾府生出这样的变故,外头人都说是这门婚事晦气。不出几日,林姑娘也香消玉殒。贾府败落,宝二爷出家做了和尚……” 竟是这样的收场! 孙绍先瞧他面色,晓得他已信了大半,这才又道:“子景既然想往边关去,去了就别再回来。你和合睿王,本都是不该在世上的人。远远离了这里,才是正经。” 林玦听至此处,方才大骇:“我不该在这里,原有理可循,王爷又是什么缘故?” “昔年并无林玦,林家虽照拂孙家,到底不如今次势大,也有鞭长莫及的。合睿王遭人追杀,重伤逃至孙家……”他顿了顿,许久才抬起头,如下定决心一般,道:“那时我们唯恐遭人连坐,亦不知他究竟是谁,故不曾相助……” 乃至合睿王断了气,孙绍先后来回了京城,才晓得死在扬州的竟然是合睿王!悔不当初! 第185章 酒阑携手过回廊, 夜初凉, 月如霜。 世事都已规划好走向,如棋局,一招错满盘皆输。林玦未曾想过,自个儿竟能成了那只挥动翅膀的蝴蝶。红楼本无林玦, 故而合睿王早死。并无人帮着太上皇查明昔日先太子故去真相,慕容永宽那皇位坐得十分稳当。只是颠来倒去,于贾府而言都是一盘死棋。贾元春终究要死, 差别只在早晚。 太上皇并上西太后赐死贾元春, 是为着不叫她腹中孩儿出世, 叫新皇无后顾之忧。前世里贾元春必然不曾死在他们手里,能赐死她的唯有慕容永宽…… 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桩宫闱旧事。想不通就不想了,左右一早成了灰。 孙绍先静静望着林玦身后那片翠竹,又过了许久,方道:“合睿王是把利刃, 既无姬妾,亦无子嗣。原先太皇太后是他的刀鞘, 只是太皇太后年岁大了, 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薨逝。待她去了, 谁来降服这把凶器?有了你,合睿王便有了弱点,再不是无坚不摧的人。皇族中人,有弱点, 才叫那位放心。”因着好拿捏。最叫人惧怕的是毫无后顾之忧的人,会有破釜沉舟的孤勇。 现如今坐在位置上的那位,虽心胸宽广,然人心不可测。他原先不猜忌,是因着还不到猜忌的时候。合睿王手中的兵权,身上的赫赫战功,以及先皇嫡出的身份,都会叫人心生猜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故而孙绍先叫林玦往边疆去了,就别再回来。京城永远不是太平的地方,每天都有门阀败落,每天都有新贵兴起。他既选择与世无争,不回来是好的。 孙绍先扯了扯嘴角:“昔日在扬州时,我妹子配不上你。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升了官,我母亲还想着……没料到,千挑万选,你竟选了那样一个人。” 林玦并上慕容以致之前那段风月,京城里一早隐隐约约传出来了。现如今慕容以致回边关,偏林玦也要往那里去,似是坐实这些流言。 “我知道许多人都瞧不起我……”一品大员的儿子,琼林宴上的状元郎,偏偏跟个男子纠缠,为着这个抛弃父母亲族,千里迢迢去奔赴一个不知的未来。他还未去,许多人已在猜想他落魄归来的模样。 “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是及不上你的人。自然……”孙绍先唇角浮出笑意,“我虽也及不上你,却只担心着你。世事变幻无常,现如今虽是太平光景,到底小仗不断,若是……” “若是真叫你猜中了,也是我的命。只消他一日不负我,我就一日守着他。”林玦目光坚定,语气决绝:“无论活着还是死了。” 都说十年生死两茫茫,焉知这茫茫里也有真心? 入永城当夜,皓月当空。林玦虽颠簸而来,略觉疲乏,却无睡意。当日埋下两坛梅花酒,在合睿王府里吃了一坛,还剩下一坛,又埋入土中,待今岁将要过来时,方才取出。 二人于庭中石凳上坐了,屏退左右,林玦自提起酒坛来倒酒。边关民风豪迈,不崇精巧,反喜粗犷。故宅子里并无酒盅,唯得两只酒碗,成年男子手掌大小。林玦一面倒酒,一面笑:“酒碗倒比酒坛还大。” 慕容以致端起酒碗,笑道:“谁认真吃酒了,不过是吃子景这份心思。” 林玦端起酒碗,酒水清澈,轻轻在碗中荡漾。他含笑凑过去与慕容以致相碰:“明月如霜,好风如水[1]……” “子景坐于跟前,才算得清景无限[2]。”慕容以致手往前抬,轻轻与他相碰。四目相对,情意无限。 一坛清酒,两个人吃,也不过一人半碗。 林玦酒量浅,只这半碗,便有些承不住。目色迷离,身子发烫,竟俯下身将脸贴在石桌上,妄图汲取凉意。慕容以致恐他受寒,忙上前将他搂在怀里。林玦浑身发软,并不挣扎,便往他怀中靠去。头一歪,靠在他肩上,正巧枕着那伤口。 慕容以致痛得厉害,不由闷哼一声。声音极小,林玦却听得清楚。只这一声,便叫他酒醒大半。“你伤着了?”说着便支起身子,伸手要拨他的衣裳,瞧瞧那伤口。 “难看得很。”将他手一把握住,慕容以致哄道:“你才吃了酒,别叫你见了恶心。叫箭撩了一道口子,小伤,过两日就好了。” “都是哄我的话!”林玦自然知道,他这样的人最能忍痛。能叫他呼痛的,绝不是小伤。慕容以致仍拦着,他道:“你再拦着,我就恼了!” 慕容以致无奈,只得将手移开。林玦拨开他衣裳瞧了,果然是左肩伤了,牢牢裹着,却还隐约透出血色来。只瞧了一眼,他便静悄悄替慕容以致将衣裳理好。 见他一言不发,慕容以致不由道:“吓着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实在算是小伤……” 当日赶往边疆,他便知道,受伤都是小事,便是战死也寻常。只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荣耀和艰难都只是自个儿,再辛苦也要扛下去。这些话,便是太皇太后他亦不曾说过。现如今有了林玦,才能说出口。 “我不曾吓着。”林玦抚摸着他的侧脸,月夜之中,显出柔色三分,将平日的冷峻肃杀尽数掩去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3]我打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将军,要上战场打仗的人。同你在一处后,也将身前身后事都想得清楚。你活着,我守着你。你去了,我也能接受这结果。” 谁叫他……偏偏瞧中了他…… 慕容以致笑望着他,又道:“子景,我不曾问过你,究竟什么时候对我动了心?初时我对你千般好,你亦不屑一顾……” 林玦仰起头,佯装看月,语气平淡:“那日你从床帐里伸出手来,我心道,这人的手怎么这样糙,真是难看。待你露了脸,又想,竟生得不错……” 日久生情,必然初时便曾有过心动。只是被刻意掩埋,而不自知。 慕容以致紧紧将他手握住贴在心口,许久道:“夜凉,回屋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送红包。 ======================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1]+清景无限[2]:出自苏轼《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全文→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3]:出自《木兰辞》,作者未知。全文→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唯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 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 女亦无所忆。 昨夜见军帖, 可汗大点兵, 军书十二卷, 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 木兰无长兄, 愿为市鞍马, 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 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 北市买长鞭。 旦辞爷娘去, 暮宿黄河边, 不闻爷娘唤女声, 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 暮至黑山头, 不闻爷娘唤女声, 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 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 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 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 天子坐明堂。 策勋十二转, 赏赐百千强。 可汗问所欲, 木兰不用尚书郎, 愿驰千里足, 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 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 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 磨刀霍霍向猪羊。 开我东阁门, 坐我西阁床, 脱我战时袍, 著我旧时裳。 当窗理云鬓, 对镜贴花黄。 出门看火伴, 火伴皆惊忙: 同行十二年, 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 雌兔眼迷离; 双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是雄雌? 第186章 百年光景霎时间。镜中看, 鬓成斑。 春日将尽, 初夏临世。 虽是初夏,京里已开始闷热起来。宫里虽尚未用冰,衣裳却已换了一茬。 慕容轻缨午睡初醒,尚未上妆, 便见外头有宫人进来,却是皇后身侧服侍的霁雪。 霁雪与她见了礼,笑道:“给郡主请安。” 慕容轻缨随手捡了一枚簪子递给身后侍婢, 笑问:“姑姑怎么来了?皇后嫂子有什么事要交代?” 霁雪将怀中信件取出, 恭恭敬敬送到她跟前, 口中道:“方才永山那处来了信。” “父亲来信了?”轻缨喜笑颜开,放下手中木梳,接过信来看。前头的话都是寻常,不过问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末了却道她两位父亲久不见她,想叫她往永山去玩。如今天又热了,永山清凉, 去避暑正好。轻缨意动,当下问霁雪:“皇后嫂子现下有空档没有?” “回郡主的话, 大选选上的秀女昨儿入宫了, 皇后主子才见了他们, 现下有空。” 轻缨起身:“我去给皇后嫂子请安。” 慕容轻缨走进坤仪宫时四下皆静,竟不见几个侍从。遥遥只见紫鹃守在殿外,见了轻缨,忙上前见礼, 悄声道:“郡主,皇上在里头呢。” 顿住步子细细听,果然听见里头有男子说话的声音。轻缨道:“里头有人服侍没有?” “雪雀并上玱玱在里服侍。” “你往里通传一声,正巧皇上也在,我正有事寻他们。” “是。”紫鹃自往里去了,不多时便又出来:“两位主子请漾漪郡主进去。” 轻缨抬脚往里,进了西暖阁,又绕过一扇落地屏风,这才见着皇后正靠在软榻上休憩,皇上坐在小炕上,正拿了小锤子敲核桃。二人并无浓情蜜意模样,偏又处处透出不同来,叫人瞧了就觉动人。 皇上将手中核桃仁放入碟中,抬头正瞧见轻缨进来,俊脸上漾出笑来:“吟吟来了。不必多礼,坐下罢。” 轻缨见状,亦不多礼,自迈步过去,在一只绣凳上坐了。 一旁皇后整了整头发坐起身,走到小炕另一侧坐下,与皇上道:“这么会工夫才敲了这么点,还说要做核桃酪吃。” 皇上不见在朝堂上的锐色,格外温柔:“我不常做这个,难免手生,好歹别笑话我。” 她伸手过去拿起一块吃了,方道:“谁敢笑话你?我可不敢。”说着,又拿过一块,放在绣帕上,递与一旁轻缨:“吟吟来吃。” 轻缨与这位皇后嫂子一贯交好,亦非扭捏的性子,自伸手接过吃了,笑着说:“皇上亲手敲的,果然滋味好些。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吃到的,还是皇后嫂子有福气。” 皇后但笑不语,捧着茶吃了一口,这才问她:“方才你父亲他们送信过来,你可看过了?” 轻缨颔首:“正是为着这事来见嫂子。两位父亲念着我,想叫我往永山去住些时日。” 原来这位慕容轻缨正是合睿王慕容以致并上林玦的女儿,二人同为男子,并无子嗣。这姑娘却是昔年永城打仗时侥幸活下来的孤女,因她父母长辈尽数被关外匪人屠缪,又无兄弟姐妹,林玦疼惜她,领回家里养了些时候,想着过段时日再为她择户好人家。养着养着便生了感情,不舍得送出去,竟与慕容以致一并认了做女儿。慕容以致想将她计入玉牒,那时因打仗又伤了身子,便与林玦带着轻缨一并回宫休养了段时日。昔年太皇太后尚在,与皇上商议过后,当下便允了。赐号漾漪,封为郡主。昔年她只有个乳名,是她母亲临走前取的,唤作吟吟。后入玉牒,太皇太后为她取名轻缨。 慕容以致虽回京养伤,到底伤了底子,此后轻易不可上战场打仗了。只是叫他留在京里,亦格外不虞。故而待轻缨长到三岁时,便带着与林玦一并回了永城,入永山隐居。 慕容轻缨在永山一直长到八九岁模样,才被送回京城。好歹是宗室郡主,不求她多端庄,好歹规矩要得体。 现如今宫里的皇后乃是林玦嫡妹,闺名黛玉。林黛玉因是哥哥的女儿,于宗室这边,又要喊她一声嫂子,故而待她格外优厚,如爱惜女儿一般疼她。 目下皇上听了轻缨的话,抚掌而笑:“叔叔总想着姑娘,怎么不自个儿回京来瞧瞧。” 轻缨便道:“皇上知道,父亲是最不喜欢礼教的。他常说往宫里来一回,倒叫他浑身不舒服,不如在永山拎着斧头砍柴痛快。” 皇后以帕掩唇,小声笑了一声,“王爷倒惬意,现如今可真成了樵夫了。” “真成了樵夫也是好事,只瞧瞧我罢,整日坐在椅子上,目之所见只有这四方的天,有什么趣味。” “自然有趣味,天下都是皇上的,樵夫砍下的柴,也都是皇上的。”轻缨起身盈盈与他见了一礼,朝他眨了眨眼,笑着打趣:“轻缨在此替父亲谢皇上一回,谢皇上福泽天下,赏我们饭吃。” 皇后无奈,扶她起来坐下,唇角隐隐带笑:“我瞧着哥哥的好处你没学着,倒更像王爷。”混不吝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只是不吝也有不吝的好处,她多好的哥哥,硬生生叫他骗走了。“你要去永山见你父亲,自然使得。只是你到底是宗室的郡主,永山太过偏远,别一去就不晓得回来。也要劝着你两位父亲,叫他们常常回来。原先他们未曾隐居时倒还常回来,入了永山,倒好些年不曾见着了。” 太皇太后仙逝后,慕容以致并上林玦二人皆辞官而去,伺候再未回过京城。弟弟林珝前年倒领着依盈过去玩过一遭,她倒也想去,只是身为皇后,这一生都被钉在紫禁城里。皇上不动,她哪里能动。 皇上似有所感,叫轻缨下去准备,后日出发。待她出去,伸手将黛玉的手握住,轻声道:“想你哥哥了?再等一等,待入了秋,挑事少的时候,领你往永城去……” 皇后回视他,朝他粲然而笑,“多谢你,世衍。” “是我要谢你。”他声音低柔:“是我要谢你一直陪在我身侧。” 她原能走得更远,却甘心为他留在紫禁城里。 纵然鬓霜颜鹤,终心不移。 全文完 2017年8月30日 21时于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全文完结了,这篇文章其实有很多不足,因为篇幅拉得过场,后期删减了一些剧情。 构架以及情节方面,也显得不够圆满。至于文笔,还有些稚嫩。感谢你们一路陪我走到这里,写这本书时经历了毕业、实习、工作等等,于我而言,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更像是一场成长,希望你们在此间也有收获。 每写一本书,都会收获一些新的读者。有的来了又走了,有的一直在,有的还没来。不论如何,仍然感谢你们。在我最籍籍无名时陪伴我走过这一段,以后山高水阔,无论是成就辉煌也好,仍然扑街也罢,你们都是我最珍惜的财富。 谢谢你们,还有,我爱你们。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